破阵子
作者:王晴川

引子

几大滴雨点扑簌簌地打在辽阔干枯的黄土陌野上,溅出点点带着苦味的烟尘来。随即铺天盖地的水珠就湍流急瀑似地狂泻了下来,这雨象是一个野性难驯的猛兽在发泄深蕴心底的躁怒似的。给雨织染成了一片青灰色的远天下,慢慢挪出一串黑点来,却是几个差官押着一群犯人一路奔来。

差官腿快,几步奔到了那山岩下躲着。苦的是几个犯人,重枷长镣的,大雨滂沱中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挨着。终于挪到了岩前,但那山岩太小了,几个囚人才晃着厚重的长枷挪过来,便立时遭来四个差官的厉声喝骂。

就有一个囚犯缓缓移出山岩外,一片漠然地伫立在大雨中。这囚犯却是个妙龄女子,只是腹部高耸,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倾盆大雨下,她那一脸的漠然和清丽倒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艳来。

几个差官望着雨中的美人咽着口水:“妈的,这个妞倒是绝色,可惜是个大肚子!”“听说这女子是'颜屠户'那狗官的闺女,叫什么颜红知,他妈的还没出阁就给人弄出一个大肚子来!”其时大明崇祯皇帝登基之后,拨乱反正,挥斥方遒,凡是跟大阉魏忠贤有牵连的都要着重查处。这“颜屠户”便是因魏、客逆案被纠出的二百多名阉党之一,一家老小或给卖身为奴,或给流放戍边。

“大肚子也不错,老子也要尝尝颜屠户那狗官千金的新鲜!”说这话的差官脸上生了一条刀疤,平添了几分阴狠,而他也是说到做到,就横着身子走到了雨下。

“过来,”刀疤脸一伸手就摸向那女子浑圆的香肩,“爷带你来乐乐!”女人绝艳丰腴的脸上生出一股厌恶和惊恐,但她的嘶叫和挣扎显得那么无助,一众犯人只是一脸凄然地望着她,丁点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火烧身。瓢泼暴雨中,刀疤脸已粗暴地揪住了她的一头秀发,向岩下拖去。众差人齐声哄笑,眼中全迸出一股邪邪的光来。

“住手!”雨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这声音如此冷硬,几乎能将倾盆的大雨硬生生截断。

刀疤脸一愣,还没瞧清人影,眼前就闪出淡淡的一线剑光,那光只一闪,刀疤脸揪在女子身上的双手忽然齐腕而断。他还没有觉出痛,那光便再一闪,他喉上立时多了一道血槽。

临死前他看到了一张清秀却略有几分病态的脸,这张脸精瘦得如同这地方冷峭的山岩。一张硕大的斗笠掩不住那双孤傲的眸子,这双眼满蕴着愤冷的光,锥子一样扎进了刀疤脸的骨头里。

几个差官见同伴陨命,全惊吼着扑上来。暴雨中那道剑光再次闪起,几个在岩下避雨的囚人全看清了这道让她们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骇人的光。依然是没有叫声,几个差人就全跌倒在雨中。

一把绿竹伞就在这时撑住头上的万千雨丝,女子在伞下回眸,便迎上那对冷岸而又熟悉的眼睛。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跨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杂着温馨、辛酸和凄苦的梦。良久,她从嘴里挣扎出一丝梦呓般的话:“是你,莫——锋!”

一月之后的一个深夜,破庙内透出一丝光来,给黑山荒郊平添了几分温馨。

莫锋焦急地在庙外转着,和颜红知由宁远边关一路辗转来到黑山脚下,才一个月的时光,自己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宁静温馨。只是颜红知到了这里终于要临产了,这让莫锋既欢喜又担忧,自己要做父亲了,可却不知道那产婆的手段如何,这地方太荒僻太闭塞了⋯⋯

正自心中七上八下,耳中却忽然传来了琴声。铮铮铮,每响一下,莫锋的心便随着一跳,他的手陡然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一、惊杀局

一过大青山,脚下的黄土就厚重起来。这甘沟古镇有更多的风和沙,没有风没有雨的时候,满眼望过去也全是一片灰黄的颜色。离边关太近,动不动见刀见枪,这地方就养成了悍野的民风,入眼的人全如这里刮的风一样直来直去,狂荡奋猛。风物如人情,就连这小酒肆旁几株萧条的老柳都弥漫出一股苍凉的煞气来。

万轻羽缩着身子坐在酒肆外的茶棚里,他暗中数了一下,算上他,这小酒肆的前后至少聚了九大高手。他认得出的只有四个:盘在地上扮作独眼老丐的是此地言家僵尸拳的高手“日月无光”言天光,那一对在酒肆门外下棋的老者是崆峒派清风两仪剑的唯一传人游不得、游不失,最难缠的还是酒肆内的掌柜的,这次行动的老大——锦衣卫的一个副统领古长河,别看这人一脸的苦相,却曾谈笑自若地在一个镔铁令牌上捏出一个指印来。另几人虽不识得,想必都是古长河带来的锦衣卫高手。

古长河是前日找上他的,那时万轻羽正望着锦州的铁牢发呆。前一天的暴雨中有人越狱而出,劫走了号称“颜屠户”的阉党余孽颜润国。大牢的土墙给暴雨冲得有些酥软了,但可怕的是那关押重犯的铁牢栏杆是给人硬生生的用手掰开的。一个狱卒倒在雨水中,早断气多时了。他给人一掌击折了肋骨,肋骨再刺穿了心肺而死。有犯人说,那晚来劫狱的根本不是人,是天上的金刚,他身高丈二,眼如厉电,乘风而来,伴雨而去!

万轻羽知道,这劫狱的一定就是他数月来一直在苦苦追拿的凶徒——仇疯魔!几个月来已经有七八条人命丧在仇疯魔手中了,这家伙一入辽西就杀人如麻。万轻羽苦寻多月却未尝与之相逢一次,仇疯魔象一只狡猾的熊,总能在猎人赶到前逃之夭夭。好在万轻羽号称辽西铁捕,追踪之术举世无双,一路衔尾急追到了甘沟。但仇疯魔一入甘沟镇便无影无踪。

正当万轻羽为难之时,古长河找到了他。“我知道仇疯魔在哪里,而我所布的杀局还欠一位高手,”古长河说,“最好的人选就是你——辽西铁捕万轻羽。”万轻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狂躁的凶徒居然会惊动京师锦衣卫前来擒拿,但还是二话没说就随他来了。他决不能再让这个凶徒逍遥法外。

古长河这时候漫不经心地举起了一只鸟笼子,里面的鹦鹉在那只晃动的笼子里面唧唧喳喳地叫了起来。万轻羽的心一紧,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那凶徒来了!他装作抬头望那只鸟,正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古长河走去。那人的背影好高好瘦,依稀可见腮边虬髯暴起,只怕就是仇疯魔那厮。

一阵风吹了进来,在茶棚的桌上撒了一把细细的黄土,就在这慵懒的风中却有几对闪烁的眸子慢慢燃起丝丝杀气。

古长河居然冲着仇疯魔笑,他的身形慢慢闪开,好整以暇地将那只鸟笼子侧了过来。

吱吱吱一阵尖锐的鸟叫,似乎是一失手,那只鸟笼子竟向下摔去。这就是信号,动手之号!随着那阵令人揪心的鸟叫,万轻羽浑身的肌肉全是一紧。最先动手的却是游氏二老,几十枚棋子忽然如冰雹一般射向仇疯魔宽大的后背。

与此同时,一直闷头擦着桌子的店小二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闪电般刺向仇疯魔的咽喉;另有三人却从后扑上,瞧那兵刃均是江湖上的罕见稀兵。

仇疯魔的身子霍然一伏,却将那堪堪掉在地上的鸟笼子接住,这生死关头这凶徒却有闲心在乎一只鸟!他身前的一张大桌也猛然翻倒,几十枚棋子齐齐射在桌面上,游氏双雄何等功力,那桌子立时四分五裂。但经此一阻,仇疯魔的身子已经疾窜而起,左掌凌空一抓,已经扣住了“店小二”的手腕子,回身一抡,将他的身子迎向那三件兵刃。不过瞬息之间,他接笼子,挡棋子,擒小二,非但一气呵成,更兼潇洒顺畅,连万轻羽都不禁暗自喝了声采。

飞散的木屑中,却听仇疯魔一声低喝:“上去呆着!”右掌一扬,那只鸟笼子却被他稳稳向屋中大梁飞去。那店小二这时却哇哇大叫“收手”、“小心”、“哎哟,我日你祖宗的”,胸口上还是给收手不及的判官笔划出两道血痕。

仇疯魔的身形再起,已经疾向门口掠来,但游氏二老的双剑疾闪,已经迎面扑到。叮叮当当几声响亮,仇疯魔的掌中已经多了一把剑,将连绵而至的两仪剑逼了回去。百忙之中,仇疯魔却还有闲心回头一望,万轻羽吃惊地发现他仍是望向那只鸟笼。那笼子稳稳地立在梁上,只是那鹦鹉此时惊魂未定,居然停了鸣叫。

游不得嘿了一声,手中剑光暴涨。仇疯魔只有扑向窗子,便在此时,劲风激荡,十余枚暗器齐向那窗子打去。但仇疯魔的身子毫不停顿,窗棂在一瞬间被震碎,他的人已如一只燕子般翻出窗外。

守在店外茶棚中的万轻羽就在此时迅雷一般疾扑了过去,长剑斜斜削向仇疯魔的左肩。但万轻羽扑得太快太疾,恰恰挡在了扮作乞丐的言天光身前。这时言天光正有一记狠辣无比的“日月齐出”狂击过来。

背后劲风如锤,僵尸拳素来拳出如山,万轻羽不得不回身一掌,先自挡开言天光这一拳。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仇疯魔的身子已经青烟般逸出。

身后同时响起言天光和古长河的叱骂,万轻羽咬了咬牙,只得仗剑追了下去。

这仇疯魔身法好快,但万轻羽号称“万古轻轻一羽毛”,素来以轻功、剑法驰名辽西武林,这时仗着地势纯熟,堪堪没有让他甩开。他追出数里,便觉得身后没了人声,想必言天光、古长河等人已经给他二人远远抛开了。

却见那仇疯魔身子晃了几晃,已经投入了前面的一片林子。逢林莫追,但这林子并不密,万轻羽毫不犹豫地抢了过去。那仇疯魔早不见踪影了,林子里只有满地腐败凌乱的落叶,散发出一片潮湿的味道。

林子深处有四五根古意苍苍的老树舒展着光秃秃的铁干虬枝,直插向昏黄的苍天。万轻羽望着那树,象是嗅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气,猛然间他横剑疾封,将一把斜刺里袭出的长剑架住。但那把剑却蛇一样地跳起来,绕过了他的剑,飞刺他的咽喉。这一剑非但巧妙,而且狠辣,万轻羽浑身一震,毫不犹豫地也是一剑刺出,这是破釜沉舟两败俱伤的一招,只盼那人收剑自保。

两个人的剑刺到中途都陡然凝住。那人锋锐逼人的剑尖离万轻羽的咽喉只有一指之距,万轻羽能觉出剑的森寒可怖。这时他才瞧见那立在一片幽暗树影下的身影,却依然瞧不清容貌,自己的剑离人家的心口还有一巴掌远。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一缕斜阳映射下,万轻羽看清了那硕大斗笠下的一双孤傲无比的眸子。“多谢阁下援手,若非你扑上来挡住那老丐一击,在下只怕要有大的麻烦!你为什么救我?”这人虽是说的感激之言,但言语间殊无感激之意,抵在万轻羽喉下的长剑也决不缩回一分。

万轻羽倒先收了剑,笑了一笑:“我那时已经知道你不是仇疯魔!仇疯魔不会去救一只鸟儿!”那人冷冷道:“鸟比人好,一只鸟决不会出卖朋友!”万轻羽望着那双有些发红的眸子,笑道:“若是我所料不差,你便是莫锋,恨天无眼恨公子!”那人居然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在日色下立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挥手撕下了腮边的络腮胡子,现出一张瘦削寂寞的脸,他的声音也寂寞得如同大漠上低吟的夜风:“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识得我!阁下这身手莫不就是万古轻轻一羽毛,辽西铁捕万轻羽?”他的语气平缓了一些,但长剑却依然寒冰般凝在万轻羽喉下。

万轻羽却浑若无事地点了点头:“正是,我瞧你明明知道那小酒店凶险得紧,却为什么还要进去?”莫锋直盯着他,眼神冰冷得一如那把铁剑:“如果你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孩子给人家捉住了,你会不会去?”万轻羽望着那双孤傲郁愤的眼睛,心中一沉。莫锋却低下了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万轻羽听了这话,那心也是一阵收紧,忍不住问:“那古长河是锦衣卫的官老爷,我一直奇怪一个疯疯癫癫的仇疯魔怎会惊动锦衣卫,却原来是为了你恨公子!不过老兄一向独来独往,不知为何锦衣卫却对你紧追不舍?呵呵,莫兄莫怪,我这好管闲事的老毛病是变不了的了。”莫锋拾起孤傲的眸子,斩钉截铁地道:“你不必知道!”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子却幌了一下,忽然重重跌到在地。

二、苍龙图

莫锋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豆大的汗珠迅速地凝在了额头上。万轻羽忍不住问:“怎样了,你⋯⋯你莫不是中了唐门的蚊须针?”莫锋不答,却吃力地抓起落在地上的剑,猛然挥剑向自己的左肩斩去。万轻羽一惊,长剑疾挥,挡开了这一剑。

“你——”莫锋吼了一声,声音低沉郁愤,像是有汹涌的岩浆要迸发出来却忽然被一块巨石阻住的样子。万轻羽运指如风,点了他左肩上的穴道,口中道:“莫兄,不到那一步!”莫锋一下子靠在了树上,眼中的锋芒也隐去了许多:“你⋯⋯你走吧,莫某一生独来独往,今日欠你一个大情。若是侥幸不死,他日⋯⋯自会将这条命卖给兄台!”万轻羽没言语,却撕开了他肩头的衣襟,在左肩上找到了那个细小的黑色针孔。

“蚊须针上都有唐门奇毒,”万轻羽用磁石将那蚊须针小心翼翼地吸出,望着那黑黝黝的细针,他的脸色也不由一黑,“这唐门的解药可不好讨,我这里只有峨嵋戒止大师秘治的大悲露,虽不对路,却也保得一时算一时吧!”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正待擦上去,手腕子忽然被莫锋一下子攥住。

万轻羽瞧见那目光闪闪的,象是有什么话咽住说不出的样子,便一笑:“怕我下毒?”那闪闪的眸子忽然闭上了,却呵出一口气来:“大悲露炼制不易,你⋯⋯为什么救我?”万轻羽摇头:“我没救你,唐门的毒外人救不了。大悲露不过是暂时封住毒性,十日之内你随时有性命之忧!”将大悲露擦在那不屈的瘦骨上,万轻羽感觉出莫锋真是很瘦,而这人的性子也和这很瘦很瘦的骨头一样,坚硬得格手,没有一点世俗的圆滑。

莫锋睁开了眼,还是那句硬邦邦的话:“为什么救我?”“为了你的孩子,”万轻羽不管他那惊异的目光,只管淡淡地说下去:“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很小很小就没了爹⋯⋯”莫锋望向他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万轻羽却没有说下去,反来问他:“你当初为什么学武?”莫锋的双眉登时一锁,嘴唇一张,似乎有什么激流要迸出来,但随即他的眉又却无奈地展开了,冷峻的唇也随即闭紧。万轻羽却一叹,缓缓道:“从我记事时候起,我家就很穷,爹考了一辈子功名,到四十岁了还是个秀才,就在乡间靠设帐教书混日子。但乡下人都穷,没几个人读书,爹就常不收学生的钱,只说人这一辈子不能不读圣贤之书,不能不晓人生的大道理。呵呵,他教书却不要人家钱,再加上他生来好酒,家里便穷得很。我自小生得个子高大,家里太穷,到了冬天我和爹两个人用一条棉裤!”他笑得极是爽朗,仿佛说得不是自家的痛苦。莫锋一直无语,但却目光灼灼地听着。

“十二岁那年爹死了,”莫锋的伤快包扎完了,万轻羽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为了给一个受恶霸欺压的穷乡亲鸣冤,爹写了血状,跑五十里山路去县里面告状,却死在路上。有人看到了,抬回来,说只怕是走的时候喝多了酒,山路走得急,跌倒后就醉在地上,冻死在路上了!那时候天真叫冷呀,我看到爹冻得冰硬冰硬的⋯⋯”他说着眼中已经闪出了泪,“但他身上却有凝成冰的血痂,他⋯⋯他是遭了那恶霸的毒手!”莫锋听到此处,忍不住用手在树上重重一拍,怒道:“天下尽有这多丧尽天良的恶徒,真该斩尽诛绝!”万轻羽喘了一口气,才道:“爹死了,家里塌了天,但我家是得罪了乡里的强人的,竟然没人敢帮我们。连我爹冒死去给他伸冤的那家穷乡亲也不敢帮不敢问,娘无奈之下就带着我嫁到外村去了。我⋯⋯和那家上不来,早早地就出来流浪,遭尽了人间的白眼,直到遇到了师父,学成了武艺!”“你就不恨?”莫锋盯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怎能不恨?艺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去报仇。但那豪绅却在半年前给更狠的对头宰了,遗下一个孩子穷困无依,那孩子也是十二岁,和我当时一般大小!”万轻羽的眼神悠远起来,“我这时想起师父常劝我的话,'忠以尽己,恕以尽人!'一个人对国尽忠,要尽己所能;宽恕之道,也要由己尽人。仇人也有孺子,仇人的孩子失了父母,也是一般的可怜。”“忠恕之道?”莫锋却冷笑起来。“不错,”万轻羽道:“只怕你是受了大苦遭过大恨之人,不然怎会自称恨公子?但却不可失却对国对民的忠恕之心!”莫锋的眼神凌厉起来:“这样的天下,谁能给我忠恕?阉党杀了我的一家一百二十口,又有谁给我忠恕了?”万轻羽的目光一沉:“那是为何?”莫锋狂躁地揉着左肩,喃喃道:“你不必管,不必知道!”万轻羽一叹:“阉党早已倒台了,但今日的锦衣卫却为何追杀你?”他见莫锋还是寂然无语的沉默,便低声道:“难道你也不想救出自己的妻子了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了么?”莫锋一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腑,微微一愣,才叹了口气:“是为了苍龙八图!”“什么是苍龙八图?”若是万轻羽刚进树林时问这句话,莫锋多半不理,但这时莫锋却慢慢眯起眼,缓缓道:“拿到它,你就富可敌国,你就是布衣天子,”他的脸上现出一抹轻烟般的痴迷神色,“据说逆阉魏忠贤在天启帝驾崩之后,自恐大权不保,便将一生搜刮来的财宝分藏八处,可是这老畜生不识一字,便命人将藏宝之地绘成八幅画卷⋯⋯嘿嘿,那时他的爪牙遍布朝野,他不图放手一搏,却一门心思地想保住财宝,可见这老畜生是如何不学无术、昏聩透顶了!”“不错,崇祯爷那时刚刚登基,大权未稳之际,他若是胆气再大一点,这天下便又是一番模样了。这是魏忠贤的大不幸,却是天下苍生的大幸,”万轻羽叹道:“那八幅画卷便是苍龙八图么,不知后来到了何处?”莫锋道:“这八幅画全是山水画,只每一幅上必画有一只青色小龙,故得了此名。其实那画龙的所在就是藏宝之地。但老畜生料不到当今皇上对他动手奇快,登基三月之后便将他发往凤阳看守祖陵。那时候老畜生才开始心惊胆战,但这厮树大根深,离京之时仍是有一大堆走狗饯行。这老狗便将苍龙八图赏赐给了八位亲信,却并不明言这图的用意——那给他埋宝的人和绘图的画师早都给他杀得干干净净,这八位狗官得了图自然糊里糊涂,却不知这是魏忠贤那老狗当时仍做着保住家产的一枕黄粱,他盼着皇上能饶他一条狗命,避过风头,再索回原图,取回财宝。”万轻羽却皱起眉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贼独掌大明朝政多年,怎地连这道理都不明了,覆灭在即,还巴巴地去弄什么苍龙八图?”莫锋的双目一亮:“果然不愧是铁捕万轻羽!想必你是除我之外,头一个听了苍龙八图,却对这个传说心中生疑的人。”万轻羽心中一动,道:“连你也在怀疑这传说,难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莫锋的眼神一下子混乱起来,那目光中掺杂着疑惑、犹豫、畏惧,更有几分郁愤,喃喃道:“有,确实有!只不过这些图都来得太过蹊跷。”万轻羽听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么说锦衣卫追杀你,莫不是为着这图在你身上?”“不多,只有四张在我身上!”莫锋落寞地笑了一笑。

万轻羽皱眉道:“苍龙八图分藏于八位走狗手内,那四张图却何时到了你手上?”莫锋傲然不答,万轻羽见他形容瘦峭,即便在笑的时候也只有一缕浅浅的笑容在脸上一滑而过,适才听他说话提到魏忠贤时总是切齿怒目地骂他“老畜生”,又想起他适才所说全家为阉党所杀,这时候心内便渐渐明了起来,便问:“这图自然是你抢过来的了,若是我所猜不错,这四人是不是刘若愚、杨维恒、田尔耕和许显纯?”

莫锋才一点头:“不愧是铁捕,连这四个奸狗被杀的次序都说得一点不错!怎么,这时万大人要抓我见官么?”万轻羽摇头道:“人死在京师,自然有刑部动手,我不会管!我若是你,便让出这四张图,换回自己的妻儿!”“事到如今,锦衣卫又岂会放我一马,”莫锋身子一挺,黯然道:“你可知道出手劫走我妻子的人是谁?”万轻羽摇了摇头,他从来不猜无把握的事情。“是左青玉!”莫锋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声音低沉得有些绝望。万轻羽一惊:“是他,'无弦琴,鬼神惊',纵横江湖十余年未尝一败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左青玉?”

莫锋的眼神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他来的时候拙荆正在临产。黑山荒村,破庙萧寺,我要做父亲了,心里面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却哪里想得到号称大明第一高手的左青玉却在门外候战?”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万轻羽也没有问,没有人能在左青玉手下讨得了好去,何况莫锋是在那样的境况下,能只身遁走已经很不错了。

林子内静了一静。万轻羽才又问:“左青玉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素不轻出京师,老兄居然惊动了他,是不是你杀人过多?”莫锋的眼中跃出一股光来:“莫某平生从不滥杀无辜,所杀者只是四种人,贪官、恶奴、奸商、叛友!那四个狗官都是罪有应得!嘿嘿,若无人通风报信,左青玉又如何知道是我莫锋动的手?”说到这里他的眉头渐渐锁起:“直到今日,莫锋才知是谁卖了我!”万轻羽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是古长河?”莫锋点头,眼中的光芒渐渐沸腾起来:“知道苍龙八图之秘的人,天下决不会超过五人,呵呵,古长河,古长河,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情难说

一缕琴声自深院内的桂露阁中传出。琴是焦尾古琴,抚琴的人五十左右,长髯及胸,身子虽不雄伟,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富贵之气。风早息了,远天,萧树,重阁,古琴,衬着这清音雅韵,这琴这阁这树这天竟全显得雍然不俗。古长河敬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卫疾步而入,躬身道:“启禀大人,咱们按古统领所献的宝图苦寻两月余,终于在西山八龙庙旁寻到了一处宝藏!”古长河听了,心便突的一跳。那抚琴的却不动半点声色,一曲古琴依然悠远平和地弹下去。

那锦衣卫接着道:“只是宝藏已经给贼人先得手了,咱们只寻得空檀木大箱十具,散落金银一十七锭,再深挖一层之后,寻得银匣一方,内藏夜明珠两颗,值银七千两!”古长河忍不住叹息一声,却听那锦衣卫又道:“在前司礼监大太监侯刚宜府内倒没查出什么图来,咱们晚到一步,正在狱中关押的逆党侯刚宜遭人重手而死,查尸体痕迹,只怕是狂匪仇疯魔所为!”抚琴的待他说完,才微一颔首,锦衣卫必恭必敬地退了出去,阁内只余那琴声空旷辽远地吟唱着。

待那一曲古琴弹罢,古长河才赞道:“好琴,大人这琴抚得气韵高远,若非胸中有万里丘壑,怎能有如此鸢飞鱼跃的万千气象!”那人却哼了一声,径自道:“还是失手了?”古长河的身子微微一抖,苦着脸道:“属下该死!不过这一次实在是想不到,新来的辽西铁捕万轻羽那小子毛手毛脚⋯⋯”那人冷冷打断他:“我只是想问你,下次还会不会失手?”古长河身子一挺:“属下这一次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擒住这厮,属下只是怕他弃妻儿于不顾,独自携图出关!”那人收琴而起:“边关布防之事如何了?”古长河脸色更窘:“大前日属下刚从锦州回来。袁崇焕正要自锦州去宁远演兵,没有大人的虎头令,他根本不见属下,还让那个姓曹的副将传出话来说⋯⋯”他嗫嚅半刻才道,“说什么苍龙八图云云荒诞不经。他身为大明督师,只知抵御后金克复辽东,没功夫理会这些⋯⋯闲七杂八的事!”那人嘿了一声,忽然曲指在琴上一弹,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古长河急忙躬身道:“宁锦一线,绵延百里,其北更多崇山峻岭,若无督师袁崇焕相助,单凭缇骑之力,只怕还是势孤!请大人出虎头令,属下找袁督师面谈!”那人冷笑道:“袁督师刚得天子召见,钦赐尚方宝剑,更在天子面前夸下五年复辽的海口。人家新任的兵部尚书,日理万机,岂是咱们支派得了的。我左青玉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求他人,”说到这里,他那张虎虎生威的脸上蓦然闪过一股黯郁之色,“大丈夫生于乱世,便当提三尺剑,搏不世之功名。拼了,便会荣华富贵,退了,说不定便会家破人亡!”古长河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悟的光芒:“是,属下这一次定然不辱使命!还有一事,属下走之前还想见一个人!”“是莫锋的妻子吧,”左青玉总能察觉出古长河心内所想,而古长河也总能让左青玉知道自己心内所想,“去吧,可不要为难人家,若非苍龙八图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囚住他人妻子!”古长河如释重负地走出阁来,却觉浑身冷汗淋漓,这一脚如同踩在了虚空里。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每一次见到左青玉都会心惊胆战,这个人很少横眉怒目地训斥人,却给人以极大的威慑和震撼,想必这就是此人苦修的专克人心的绝世心法“无弦琴”吧!听说这心法能降伏敌心,不知自己的心他能降伏得了么?

才出得阁来,就见到了一张满是谄媚笑容的面孔,正是野店中扮作店伙计的那青年。古长河识得这人是唐门的暗器高手唐劲。“启禀大人,大好消息,莫锋那小子已经中了我的蚊须针!”古长河眼内闪过一丝光芒:“当真中了?”唐劲努力使笑容更亲切:“千真万确,若无我的独门解药,这小子只怕熬不过七天!”古长河看着他,淡淡地道:“这事情可要守牢了,万勿说与他人知晓!”唐劲应道:“小子由大人引进门来,锦衣卫内的规矩自然是懂的,这份功劳自然是大人的,小子日后还要靠着大人栽培呢!”“明白就好,”古长河阴阴地笑着,“那解药可要放好了,不要让人盗了去!”

小楼凄清,深院寂寞。

颜红知看着睡得甜甜的孩子,脸上才浮出淡淡的一丝笑来,这一月来颠沛流离,更失手为左青玉所擒,但这里却到底安稳些了。颜红知的脸也回复了些血色。

她闭上眼,眼前就会现出那张清癯桀骜的脸,那张脸真瘦真瘦。这个人也是一身瘦骨,这让自己心动怜惜,让自己一辈子牵肠挂肚的不屈的瘦骨呀!自从一年多以前遭遇了这个看上去病弱不堪的书生,自己的一生便如同小舟在险滩湍流处转了个弯,随即云起月移风光迥异了。

那天是大雪,颜红知闭上眼就能再次体味出那场雪的凄清来,本来是该抱着手炉偎在暖榻前读书的好时候,却要和娘上西山灵光寺进香。爹说天启帝病重,天启帝是万万死不得的,他死了九千岁就要倒了,九千岁倒了,爹的乌纱甚至脑袋就悬了。所以那雪下得再大也要去进香,保佑皇上长命百岁,实在不行也要保佑爹能逢凶化吉。

那雪挨晚才停,她推开跨院的小门就看到了他——那个僵卧在雪地中的书生。她想起爹总是嘱咐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她看到那张清秀冷峻的脸,心中就忍不住怜惜。娘和丫鬟都缩在暖阁里懒得出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就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的肋上居然有伤,身子一动就汩汩地流血。正当她心急得哭出声来的时候,那人却忽然睁开了眼,随即用指头在肋下戳了几下子,那血居然就止住了。那人抬起眼来看她,这双眼象深秋晚上的星星,一下子就嵌到了她的心里。“你叫什么?”他冲着自己笑,他那整齐的牙也如门外的雪,洁白清亮。

她的脸红了,长到一十七岁,还头一回和一个陌生男子对话,“颜红知!”她觉得自己不该随随便便将名字告诉他,但心头象揣了一头小鹿,砰砰地跳个没完,话一出口,她的脸就一片羞红,恰如那通红的烛火。

“颜红知——”他的眼睛一下子锋锐起来,这人的眼睛一硬起来真是吓人,“你是颜屠户的女儿?”颜红知有些怒了,她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个不雅的称呼,但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叫的。“你、你胡说什么,我爹是刑部尚书颜润国,不是⋯⋯不是什么颜屠户!”她剧烈喘息着,一半是为了愤怒,一半是为了委屈。

“颜润国,颜润国,呵呵,呵呵呵呵⋯⋯”那人紧盯着她,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那声音不大,却蕴着万千愁苦,“好,好,真是天赐我也!”他的笑让她有些害怕,还没有等她明白过来,他忽然伸出那根神奇的指头,在她胸前戳了一下子。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个白衣公子背向着自己,呜呜咽咽地吹着一根玉箫,那人白衣如霜,玉箫如雪,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开,挺随意地垂在肩头。红烛昏罗帐,白衣冷玉箫,颜红知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轻柔绮丽的梦里。

那人转过头来,却正是他。“你醒了!”那双眼睛少了当初的锋芒,却多了些光彩。

“这里是哪?”她在床上先是有些慌,随即愤怒起来,“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快将我送回去!”那人笑起来:“这里是春香阁,你叫得声音再大也没用!我叫莫锋,带你来这里自然是让你快活,”他伸手捏了一下她吹弹得破的脸,“你即便是发怒也这么好看!”她才有些怕了,却依然挣扎着:“你⋯⋯你这大恶人,快放了我,不然我爹爹定会杀了你!”那人听了这句话立时愤怒起来:“杀我?好大本事!”他浑身都喷着火,向她扑了过来,将她重重压在床上。

她喊了咬了哭叫了挣扎了,但无济于事,她随即软了下去。两个人完全融和的一瞬,她的心和身都感到了无边的痛苦。事后她居然没有哭,他也有些奇怪,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问:“我⋯⋯我救了你的,你、你就这样对待救你的人?”说完,她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男人愣住了,多日之后莫锋告诉她,她嘤嘤的哭声就像一丝看不见的细线,将他的心一道道一层层地缠绕起来。莫锋端来了一盆热水,将她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擦了,他的眼神很怪,时而痴迷时而怜惜时而愤怒时而又懊悔。

她还是哭个不停,他却住了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个高高瘦瘦的大男人一哭起来竟然如此凄凉如此让人心碎。他还赤裸着上身,颜红知发现他真瘦,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肋骨和锁骨,那长长的锁骨从颈下坚强地延伸着,支棱出两头瘦硬桀骜的肩骨。那白皙却精瘦的肌肤上还有自己刚才抓出的血痕,现在这血痕这肌肤就在那两方突兀的肩头的带动下不住抽动着。

“你哭什么?”颜红知倒问了。“我好后悔,”他红着眼睛说,“也许,我该直接杀了你!”颜红知挺起了身子:“你要杀就杀呀,现在下手也不晚!”莫锋看着这个冰雪可爱的女孩,眼中生出些别样的东西来,摇头说:“已经晚了,”他伸出手,细细抚摸着她那光滑柔嫩的肌肤,“这一辈子我不会下这个手了。”颜红知雪一般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下起了一层颤栗,她的心内忽然生出一股柔软的情愫来。她羞涩地向后缩去,但他居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就出去了。

转天天才亮,他就回来了。颜红知感觉出他身上带着一股杀气,她嗅得出来。他倒不再来伤害她了,反过来吹箫给她听。颜红知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男人,虽然他不爱说话,但偶一出口,于诗词歌赋居然全有些见解,何况他的箫吹得很动人。她甚至有些迷恋他吹箫的样子,那眉宇间的痴迷和眼神中流出的忧伤让她的心象呵在手心的雪一样,融了,化了。

他说,他决不会再伤害她,但也不会这么容易地就将颜屠户的女儿放回去,好歹要关她七日,让这狗官揪心犯急一阵子。他总是夜出昼归,天色大亮的时候他必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们在一起时,她是自由的,但每次走的时候,他会将她的身子缚在床头。但有一次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绑牢,她居然从床上挣扎了出来。莫锋回来后,见到她坐在桌前正在梳理那一头长长的秀发。他有些吃惊,更吃惊她自由后居然没有逃走。“我为什么要走?”她直率地盯着他,“是你将我弄来的,我要你将我送回去!”他倒笑了,这一笑居然如此帅气和开心,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跳。

这一次回来,她看到他的身上背着一个血淋淋的革囊。她的心一阵揪紧,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里面是两个狗官的人头!”他说出何超、张锦这两个人的名字时,她的心揪得更厉害,这两人全是爹的死党呀,居然一个个的全被他杀了。

莫锋才告诉她,他的父亲是副都御使莫云天,只因为得罪了魏忠贤,就给一脚提到了边关以文官之职戍边,随即又给阉党捏造了“通敌”的罪名,将一家百二十口杀得干干净净。而捏造谣言和最终动手的阉党共有三人,其中的主使就是她的父亲颜润国。他前后数次进京,就是要报仇,将仇人一个个的全杀了!遇到她的那天,他确实受了伤,毕竟刺杀权势正盛的阉党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虽然猜到父亲和莫锋之间必然横亘着一条沟壑,但没想到居然这样深。夜深的时候,莫锋却说,收拾一下吧,该送你回去了。她的心居然有些失落,她低下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还能见到你么?”莫锋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再次感觉出那身瘦骨的坚硬,他搂得那样紧,她几乎窒息了,忽然间她的双眼一片模糊,随即泪飞如雨了。

回到家,她撒了谎,只说遇到了贼人,没有说出莫锋这个人。父母自然要百般安慰和试探着询问一些他们最在意的事情,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让她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开始日日夜夜地牵挂起一个人来了。那阵子她发疯地偷看王实甫的《西厢记》,里面那段《叨叨令》莫不是为了她写的:“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h做重重叠叠的泪⋯⋯”她望着这词,回想起那日的别情,发起了呆:自己这辈子还会遇上他么?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一直到十九天后,莫锋忽然出现在她的闺房内。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莫锋——这个自己生命之中的异数。随后的日子,莫锋仗着出神入化的神功,常常来到她的房中和她幽会。有一次她含着泪问他:“能不能放过我爹?”他愣住了,忽然愤愤地推开她,红着眼睛飞身而出。

以后这个问题她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很愤怒,她知道他的愤怒是冲着他自己的。他从来没有回答过。她知道,他不会骗她,以他倏来倏去的高妙身手,要刺杀爹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但爹一直安然无恙。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莫锋正和她亲热时,府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胡琴声。那胡琴声好像在对他述说着什么,他居然一言不发地凝神细听。这声音开始象是很遥远的样子,但随即就近了许多。莫锋忽然挺起了身来,铮然一声轻响,那胡琴声居然就在屋外止住了,闺房外响起一声老者的咳嗽:“请莫老弟出门一叙!”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身旁的莫锋已经穿窗而出。她急忙扑出门外,后花园寂静如常,没有胡琴没有老者更没有莫锋,一切恍然如梦。

片刻才有两个闻声跑来的丫鬟,皱着眉头问,哪里来的胡琴声,真是怪事了。

莫锋晚上才回来,却对她说,他要远行一段时间去办一件极难的事情,这地方很远,这事情很难,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也丢了。莫锋走后,颜红知发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怀孕了。这在颜府是一件塌天般的大事,她漠然地面对父母的质问和呵斥,却说什么也要生下那个孩子。爹在暴跳如雷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她嫁出去。但马上对于爹更大的打击来了,天启帝驾崩!魏忠贤和他的一批党羽开始皇皇不可终日,崇祯帝在忍耐了三个月之后终于向魏忠贤动手了。这棵大树一倒,爹简直就丢了魂,眼见性命不保,他早没心思管一个女儿的事情了。

随后的日子就是颜家的噩梦了,颜润国被罢官,入天牢,家里也被抄了。但颜润国到底没白折腾,他入牢前的一番窜跳,终于使自己免于被斩,改判全家女为奴,男戍边。但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颜红知反因祸得福,没人愿意要这个孕妇,她终于在全家的男人被充军边关之后,随着几个卖不出去的老弱女子发往边关。

天可见怜,她终于在路上要惨遭欺凌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莫锋!

这剩下来的日子就是他们的天堂了,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虽然清苦些,虽然常常揪着一颗心,但到底是在乱世中两颗受伤的心可以紧紧贴在一起了,她几乎有些感谢上苍了。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没有多久就伴着左青玉那勾魂慑魄的琴声烟消云散了。临产的一刻,左青玉杀到,莫锋力战不支,侥幸杀出,他甚至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一眼!

四、无弦琴

阁门支呀一响,一个陌生的中年书生走入屋内,打断了颜红知半是苦涩半是甜蜜的回忆。

古长河盯着这个产后还有些微胖的女子,阴阴地笑着:“果然是布衣钗裙,难掩国色!怪不得莫锋为了你,忘记了他的深仇大恨,忘记了他的一肩重任!”颜红知见了生人,先用身子护住了熟睡的儿子,问:“你是谁?”古长河踱过来,坐在了椅子上,接着说:“也许莫锋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杀手!重任在肩,却对自己仇家的女儿卿卿我我。大敌当前,不图逃命,反要妄图在左青玉的手下劫出妻子。这人也当真是给狗油蒙住了心!”颜红知一惊,急问:“莫郎,莫郎怎样了?”古长河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他中了唐门的绝毒暗器蚊须针,活不过七天去!”颜红知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忽然间她象是明白了什么,叫道:“是你,是你的声音!那天就是你在后花园拉的胡琴,叫走了莫郎!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声音!”古长河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真后悔,那时就该下手,先杀了你,免得给自己添上这许多麻烦!”颜红知咬着唇:“你杀了我吧,只求你⋯⋯你们能放过他和他的骨血!”古长河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难呀!现在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要飞蛾扑火。你想,左青玉手段通天,他跑都来不及,居然要来此救人!当初他就是左青玉手下败将,何况此时身中奇毒!”颜红知感觉那双诡异的眼睛就是锋利的匕首,自己的信心正给它慢慢地割得七零八落。她喘息着:“那莫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么?”古长河慢条斯理地笑着:“不是!依他的绝世身手,若是一心逃命,谁能拦得住他?边关西北是辽西的绵延大山,他若出关就是虎入深山了。可惜,他不走!他牵挂的就是你,颜红知!你若不死,莫锋难活呀。”颜红知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给那目光剜去了,她喃喃道:“我若不死,莫锋难活?”古长河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盛:“是呀,你若不死,莫锋难活。你只需将自己的舌头这么一咬,便去了莫郎的牵挂,便是救了你的莫郎!”他这“迷心咒”虽不及左青玉的无弦琴心法上乘,却也能驾御人心,摧魂移志。

颜红知的心还做着最后的挣扎,她无助的目光正落在熟睡的孩子的脸上,自己这一死,当真就能救了莫锋了么,但孩子呢?

正在此时,一个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古大人,'辽西铁捕'万轻羽回来了!”屋子里的两个人全是一惊,古长河的身子一震,才问:“什么?”闯进来的人是唐劲,他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谄媚的笑:“那小子回来了,正在左大人那里。左大人请您过去呢!”颜红知一下子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她紧盯着古长河这个妖魅般的人,恨声道:“不,不,我决不会死!我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过莫郎的,我会等着他,我们一定要再见面的。”那孩子被她这一叫惊醒了,随即惊天动地的哭起来。这孩子哭起来嗓门也真大。

古长河给这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只得叹一口气,和唐劲转身出了暖阁。

左青玉端坐在大堂正中,还是双眼似睁非睁的一脸淡漠神色。游不得游不失和言天光众豪挺立两旁,神色肃穆。万轻羽对着左青玉居然丝毫不觉慌乱:“在下在卧虎岗追到了他,和他交手百十招,失手被擒!”古长河哦了一声,左青玉却双目微垂,不露一丝喜怒之色。万轻羽盯着左青玉,缓缓道:“这个人告诉我,他不是仇疯魔,他是恨公子莫锋!”古长河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年轻人,你该当知道,咱们公门里面的人,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左青玉却哼了一声:“让他说下去!这个莫锋还说了些什么?”万轻羽道:“他还告诉我,左大人追他是为了他手中的几张图!”古长河双目一张:“什么图?”万轻羽摇头:“这个么,他倒不肯说与我听。他只让我来向左大人传一句话!”他紧盯着左青玉,有些奇怪这个人怎地如此心机深沉,这时候依然是一副老僧入定之状。

倒是古长河低喝一声:“卖什么关子,说呀!”万轻羽只得道:“他说,请左大人放过他的妻儿,他自愿将那几张图献上。大人若是应了,明日午时,请将他的妻儿交与小人,他见到妻儿无恙,自会将那几张图奉上。”游氏二老和言天光诸人全皱起了眉毛,这莫锋居然敢和左青玉讨价还价。古长河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怎地如此信你,莫非你识得他?”“在下久闻恨公子之名,但也是今日才见,”万轻羽叹一口气,“他倒不是信小人,只是擒住我后,逼我服了他的独门奇毒,叫什么游魂散的,他说这毒只他一人能解。”左青玉的眉毛一挑,游不得便走上一步,将手指搭在了万轻羽的脉门上,凝神听了片刻,又翻起了万轻羽的眼皮细细瞧了,才向左青玉躬身道:“启禀大人,此人脉象紊乱,眼内有淤青,确是中毒之相!”古长河阴森森道:“他与你如何约定的?”万轻羽道:“他请左大人为他备快马六匹,让在下陪他妻儿南行五十里之后,自会将那图和解药一并送与在下。”话说到这份上,言天光诸人面面相觑,古长河的脸上更是时阴时晴。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左青玉脸上。左青玉的双眼却还是闭着,屋内就是一静。

微微一沉,左青玉才睁开了眼,直盯到万轻羽的脸上。万轻羽觉得那眼睛有如两道幽潭,深不见底,却能照见自己的五脏六腑。“你——说——谎!”左青玉忽然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如一道轻雷,震得万轻羽身子一抖。

“在我无弦琴心法之下,你是头一个敢来胡言乱语的!”左青玉的话语有如一支支钢针直扎过来,“莫锋决不会交出图来的,莫锋若肯交出图来,他就决不是恨公子莫锋!”万轻羽身子一震,身后人影游动,游氏二老等人已将退路封死。古长河冷哼一声,大袖一拂,便向他抓来。“住手!”左青玉喝了一声,却微微笑了起来,“你为了朋友,敢在我左青玉面前撒谎,更肯吞服毒药,实在是一条难得的好汉子。”事到如今,万轻羽把牙一咬,挺身道:“万某不知天高地厚,在左大人目前班门弄斧,实是罪该万死!但莫锋立身尚正,却至今难见其妻女,其情可悯,其心可恕,请大人慈悲,放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几张图便着落在万某身上!若是交不出苍龙八图来,万某宁愿将身家性命陪上!”古长河却冷笑道:“苍龙八图何等重大,你可陪得起么?”左青玉却依然笑着,他还是盯着万轻羽,那两道幽深的寒潭将他深深地湮没了:“你说出这等话来,只怕尚不知道这莫锋是何许人也!”万轻羽一愣,道:“在下只知莫锋一家为阉党所害⋯⋯”左青玉冷笑道:“后来呢?”万轻羽顿住了。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才道:“万老弟,你听说过忧恨四使的名头么?”

万轻羽的眉毛拧起来,慢慢摇了摇头。古长河咳嗽了一声,道:“这忧恨四使是后金的细作!四人号称忧使、怒使、恨使和笑使,这四人身怀绝技,行动诡秘,且只归皇太极一人指派,所以中原之人便知之不多。这四人常潜入中原,为皇太极打探机密消息,行刺高官重臣。一年之前,魏忠贤密制苍龙八图,自以为人鬼不知,却不料他所派的埋宝之人中就有一人是皇太极所差的细作。皇太极打探到这苍龙八图的机密,立时便遣四使同入中原,随即事关苍龙八图的几位阉党先后被害,八张图已经有六张落在了这四使手中。实不相瞒,那怒使就是仇疯魔,恨使么,便是莫锋了!”万轻羽陡然愣住,他实在想不到桀骜不驯的莫锋竟然是后金的奸细,他摇头道:“不可能,莫锋此人傲骨铮铮,怎会屈身做那异族的走狗?”古长河又笑了:“我便知道你不会信,莫锋全家被杀,亡命到了后金,窘迫之际给皇太极收留,他自然会对后金拼死效命。只是他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便是颜红知也未必知晓!”万轻羽疑惑道:“那你又怎地知道的?”“实不相瞒,在下便是那忧使!”

古长河收起笑容,又换上了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因苍龙八图事关重大,在下再不能昧着良心给后金人做事,才向左大人投诚。嘿嘿,古某一辈子刀头舔血,干的是杀人收钱的勾当,投效大人不想求得加官进爵,只求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万轻羽的额头已经有冷汗瑟瑟而下,却听古长河又道:“那皇太极言道,这一次谁得的苍龙图多,谁回来便是万户侯之位,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做这刀尖上的买卖了。古某惭愧,这一次刚刚得手了一张图便遇到了左大人。”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万轻羽已经猜到,他这“投诚”只怕未必是出于本心,只怕还是失手为左青玉所擒。只听古长河接着道:“但恨使莫锋却夺了四张图,怒使仇疯魔夺了两张!”万轻羽犹豫道:“这么说,还有一张呢,在哪里?”古长河笑道:“你也应该猜得到。前两天锦州大牢暴雨,颜红知之父颜润国被仇疯魔劫走了,那最后一张图就在颜屠户的身上,嘿嘿,这时么,只怕是落在仇疯魔手中了。”左青玉才淡淡地道:“苍龙八图事关阉党多年来搜刮的重财,眼下百业待兴,府库空虚,正当用钱之时。若是财宝流失到后金,实在是不堪设想!所以擒杀仇疯魔和莫锋乃是当务之急!”万轻羽抹了一把冷汗,才想起来问:“那忧恨四使中的笑使是谁呢?”

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投效大人不想求得加官进爵,只求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万轻羽的额头已经有冷汗瑟瑟而下,却听古长河又道:“那皇太极言道,这一次谁得的苍龙图多,谁回来便是万户侯之位,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做这刀尖上的买卖了。古某惭愧,这一次刚刚得手了一张图便遇到了左大人。”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万轻羽已经猜到,他这“投诚”只怕未必是出于本心,只怕还是失手为左青玉所擒。

只听古长河接着道:“但恨省薄惫莫锋却夺了四张图,怒使仇疯魔夺了两张!”万轻羽犹豫道:“这么说,还有一张呢,在哪里?”古长河笑道:“你也应该猜得到。前两天锦州大牢暴雨,颜红知之父颜润国被仇疯魔劫走了,那最后一张图就在颜屠户的身上,嘿嘿,这时么,只怕是落在仇疯魔手中了。”左青玉才淡淡地道:“苍龙八图事关阉党多年来搜刮的重财,眼下百业待兴,府库空虚,正当用钱之时。若是财宝流失到后金,实在是不堪设想!所以擒杀仇疯魔和莫锋乃是当务之急!”万轻羽抹了一把冷汗,才想起来问:“那忧恨四使中的笑使是谁呢?”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投效大人不想求得加官进爵,只求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万轻羽的额头已经有冷汗瑟瑟而下,却听古长河又道:”那皇太极言道,这一次谁得的苍龙图多,谁回来便是万户侯之位,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做这刀尖上的买卖了。古某惭愧,这一次刚刚得手了一张图便遇到了左大人。“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万轻羽已经猜到,他这”投诚“只怕未必是出于本心,只怕还是失手为左青玉所擒。只听古长河接着道:”但恨使莫锋却夺了四张图,怒使仇疯魔夺了两张!“万轻羽犹豫道:”这么说,还有一张呢,在哪里?“古长河笑道:”你也应该猜得到。前两天锦州大牢暴雨,颜红知之父颜润国被仇疯魔劫走了,那最后一张图就在颜屠户的身上,嘿嘿,这时么,只怕是落在仇疯魔手中了。“左青玉才淡淡地道:”苍龙八图事关阉党多年来搜刮的重财,眼下百业待兴,府库空虚,正当用钱之时。若是财宝流失到后金,实在是不堪设想!所以擒杀仇疯魔和莫锋乃是当务之急!“万轻羽抹了一把冷汗,才想起来问:”那忧恨四使中的笑使是谁呢?“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投效大人不想求得加官进爵,只求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万轻羽的额头已经有冷汗瑟瑟而下,却听古长河又道:“那皇太极言道,这一次谁得的苍龙图多,谁回来便是万户侯之位,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做这刀尖上的买卖了。古某惭愧,这一次刚刚得手了一张图便遇到了左大人。”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万轻羽已经猜到,他这“投诚”只怕未必是出于本心,只怕还是失手为左青玉所擒。只听古长河接着道:“但恨使莫锋却夺了四张图,怒使仇疯魔夺了两张!”万轻羽犹豫道:“这么说,还有一张呢,在哪里?”古长河笑道:“你也应该猜得到。前两天锦州大牢暴雨,颜红知之父颜润国被仇疯魔劫走了,那最后一张图就在颜屠户的身上,嘿嘿,这时么,只怕是落在仇疯魔手中了。”左青玉才淡淡地道:“苍龙八图事关阉党多年来搜刮的重财,眼下百业待兴,府库空虚,正当用钱之时。若是财宝流失到后金,实在是不堪设想!所以擒杀仇疯魔和莫锋乃是当务之急!”

万轻羽抹了一把冷汗,才想起来问:“那忧恨四使中的笑使是谁呢?”古长河看了一眼左青玉,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据说他是我们三人的头领,但我等却从未见过此人,他偶尔有令,也只用一方红色的纸签写上寥寥数字,悄然送来,从不谋面!我常猜,这笑使只怕是皇太极弄的玄虚,或许便是他本人!”左青玉才抬起头,冷冰冰地道:“莫锋不是要见他的妻儿么,明日一早,你去寻莫锋,告诉他,后日申末酉初,我左青玉带着他妻儿,在落拓峰顶等着他!若是过了申时他还不到,这一辈子就别见他的妻儿了!”古长河踏上一步:“不如属下也带些人手随万捕头同去,若是能一举擒了莫锋,又何必牢左大人大驾?”

左青玉的双眉一拢,终于点了一下头,口中喃喃道:“莫锋,这一笔帐你终归是要偿的!”那只白皙的手却在琴上一拂,发出嗡然一响,众人的心全是随着一跳。

五、平生恨

万福阁是一座破庙,薄暮之时,却起风了,万福阁前立时一片苍黄。

莫锋寂然地望着天,心想:这时候红知还好么,孩子怎样了?他回头望着那挂满尘土的佛像,平生第一次有了种对命运的畏惧感,但愿万轻羽能顺利过关,只是,他过得了左青玉这一关么?

这念头才一动,肩头却忽然一麻,他知道这是蚊须针的毒性发作了。他急忙盘膝坐下,运气裹住毒性,但肩头的麻立时换成了痒和痛,钻心的痛和钻心的痒!这让他几乎昏死过去,只觉一片异样的苦楚中,大千世界迅疾地模糊起来。

模糊中一个灰衣人向他缓缓走来,要待瞧得清楚,莫锋却觉一阵头脑昏涨。迷迷糊糊中,那人却解开了他身上的衣襟,将一个瓷瓶向肩头的针孔抹过去。瓷瓶带来一片清凉,莫锋肩头的麻痒痛随即慢慢的消却了,空空幻幻的世间开始真切起来。

莫锋一挣而起,阁内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眼前没有什么灰衣人也没什么瓷瓶,这莫非是自己中毒后的幻境?他反手摸向肩头,却摸到了一手的滑腻清凉,伤处确实被人抹上了药膏,而且是药到病除的药膏——这时他已觉出一身的轻松。他低下头,却见脚下插着一张纸签,上面草草几个大字:“万轻羽已降左青玉,速出边关,莫恋私情!”那纸签颜色恰是他熟悉的那种触目惊心的红。

莫锋的喉结吃力地滚了一下,从嘴中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是——笑使!”

一整夜,万轻羽都在试着说服自己,背叛莫锋并非背叛朋友,跟一个后金走狗讲什么义讲什么仁?这么想着,就有些底气了,只是心深处依然觉得不平,对付一个毒伤在身、妻儿难聚的人,这么做是不是有些阴损了?

逼进万福阁时,古长河挥了挥手,他身后的游氏二老、言天光和唐劲等人随即慢慢散开,只让万轻羽一个人向那座破庙走去。晌午的阳光很刺目,万轻羽就立在在这刺目的阳光下。万福阁的山门只剩下一个没有门板的破洞,象个奄奄待毙的衰翁静悄悄地张着没有牙的嘴,等待万轻羽迈进去。

“莫兄,我回来了,请出来一见!”万轻羽连喊了三声,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焦急地回荡着。他飞身而起,穿堂过殿,这万福阁不大,却是没有半个人影。

“你奶奶的,莫锋哪里去了,”最先走进大殿来的是言天光,一只独眼闪着骇人的光,“你这厮,莫不是消遣咱们?”万轻羽一皱眉:“他这人素来天马行空,自然来去无踪,若是那么好抓,又何必费了你们这多功夫?谁叫你们不听我的计较,硬是跟得紧紧的,必是让他发现了踪迹!”不知怎地,不见了莫锋,他心内反觉出一丝踏实和庆幸。

“只怕未必!”古长河的脸上也有些怒色,“莫锋怎能瞧出咱们的踪迹,除非他是神仙,或是⋯⋯你和他还有些蹊跷!”万轻羽也怒了:“我见过左大人之后,一整夜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今儿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又能弄什么蹊跷?”这时候游氏二老和唐劲等人也匆匆走入大殿,纷纷道:“左右厢房全看了,没有人!”“禀大人,这小野庙连一只猫都没有,根本就不似住过人的样子!”古长河愤然一顿足:“错了,错了!咱们中了这厮的调虎离山之计,他故布疑阵,借这万轻羽之口,将咱们引到此地,自己却趁此功夫出关了!嘿嘿,若是任由此人出得关去,那可就是龙归沧海,遗祸无穷了!”他大袖一拂,转身向庙外走去,“当务之急是请左大人出示虎头令,我速去求见袁督师,在边关布防。”“他⋯⋯他肯丢下妻儿,独自逃生么,”万轻羽微一疑惑,便坚决地摇头,“不是,不是!在下与他相处虽短,却觉此人必是个磊落痴情之人,绝非独自偷生之辈!”古长河身形好快,早已出了庙门,遥遥的却传来他的一声叱喝:“这当口,你这厮还在为他巧言辩脱,给我拿下了!”万轻羽还待说些什么,游氏二老双剑齐出,剑光如潮,向他面门袭来。

万轻羽长剑疾飞,将双剑格开,兵刃相交之际,只觉手腕酥麻,内力受震。游不得叫了一声:“好小子,还有些手段!”长剑挽出一道剑花,疾刺他的面门,游不失的长剑却转刺他的下盘。便在此时,言天光陡然长吸了一口气,铁锤般的拳头猛地凿向他的背心。唐劲冷笑一声:“古老大留下话了,莫留活口,大伙并肩子齐上呀!”四人拳剑齐施,已将万轻羽团团围在核心。

酣斗之中,万轻羽一声闷哼,肩头已经着了言天光一拳。万轻羽身子一晃,陡然间耳边响起一声锐响,却听言天光一声惨烈的嘶叫,那身子直挺挺地跃起,随即狠狠跌落在地上。游氏二老和唐劲均是一惊,只见言天光的背心要穴插着一支短剑,鲜血汩汩而出,显是难活了。

“莫锋,是你么?”万轻羽提剑喝了一声。游不得等人一惊,也游目四顾,却见大殿两旁残破的披尘神像狰狞若动,哪里有什么莫锋的影子。

正自犹豫间,忽然头上屋顶裂了一个大洞,一道人影和着剑光疾扑而下。唐劲一声惨呼,喉头已经飞出一道血光。尸体倒下,才见一脸冷色的莫锋持剑立在屋中。

游不失大喝一声:“逆贼,今日可容你不得!”这二老剑法高妙,在武林中身份奇高,素来极少出手,这一回却屡次失手于莫锋,岂不叫他兄弟恼怒?只听得当当当几声响亮,二老的两仪剑已和莫锋的长剑连交数下。眼见莫锋剑飞精芒,和二老拼杀正烈,万轻羽却愣住了,这时候自己却是该帮谁呢?照理自己该帮游氏二老的,但那古长河放下话来,要杀了自己的,只怕这二老收拾了莫锋之后还会向自己动手!

才一转念间,却见莫锋在清风两仪剑下的急攻之下左支右拙,已呈败相。游不失哈哈大笑:“贼小子,看你还猖狂么?”游不得却急喝一声:“老二小心!”声音未落,莫锋剑光暴吐,已经在游不失的左腿上重重斩了一剑。却原来他一直故意示弱,待游不失心存大意之时骤施狠招。

万轻羽把牙一咬,几乎是不加思索的一剑攻出,疾刺莫锋咽喉。莫锋长剑一抹,将他三人的剑招尽皆裹在了一处,口中笑道:“万兄,好剑法!”万轻羽听他这笑声苍凉无比,心下微感歉意,却叫道:“谁叫你不争,却做那后金的走狗!”口中说话,长剑疾使“七星伴月”、“浪分石”两招,分攻莫锋左右两路。游氏二老这时也是恼羞成怒,剑光陡炽,业已拼上了老命。

猛然间游不得一声怪啸,乘着莫锋的长剑被万轻羽搅住之时,一掌拍出,端端正正地印在了莫锋后心。莫锋嘶声长啸,那声音清冷郁愤,象一只狼的嘶吼。这一掌若非他奋力卸去半数劲力,只怕便会骨断筋折,饶是如此,也拍得他吐出一口热血来。

啸声未毕,他的人已化作一道白光疾飞而起,从那大殿的屋顶破洞电射而出。

殿内三人呼啸连连,仗剑追出。前面的莫锋虽然受了内伤,奔跑起来依然快逾惊马,游不失却是腿上受伤,奔跑不疾,游不得不敢让兄弟落了单,也就慢了下来。片刻之后便只是万轻羽一人鼓气追了下来。

转过两个短坡,脚下的沙石土粒便开始硌脚起来。远处若断若连的群山披着一抹青黛般的绿意,但眼前山岗上的林子却一片焦黑,不知给何时的战火烧过,数十根杂树只剩下光秃秃黑黝黝的铁干。

莫锋抢上了山岗,却陡然止住了步子。万轻羽遥遥地看到他拄着剑,单腿跪在一片苍黑的枯木前,心内不知怎么就是一软。跑到近前,却见莫锋口角的鲜血已经将胸前的蓝衫染红了,万轻羽知道游不得那一掌当真不轻。

莫锋喘着气回过头来,冷冷地盯着他,他的口角还有鲜血流出,但他却懒得去抹。万轻羽叹一口气,将剑一扬,叫道:“多谢你适才出手,救了在下一命!本来大丈夫当知恩图报,但你⋯⋯你自甘堕落,却屈身做那后金走狗,今日万某若是放了你,只怕再也无脸见中原英雄了!”莫锋听了“后金走狗”四字,脸色霎时一片苍白,他呵呵地惨笑着:“那就请万兄上来动手吧,我这后金走狗死在你手中,总胜于死在古长河、游不得那些杂种手中的好!”万轻羽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从不杀人!我这就擒你去见左青玉,你们的恩怨,自当由你们去了结!”莫锋的眼神登时凌厉起来,将长剑一横,喝道:“恨公子只能死,岂能降?万兄,你若再上前一步,可休怪莫锋无礼!”万轻羽忽然想起一事,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了么?”莫锋陡然顿住,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兴奋的红:“你见到了么,红知和孩子还好么?若能见告,莫某死也瞑目了!”“是个男孩!”万轻羽轻轻地说,“孩子很好,只是尊夫人受惊之后,有些虚弱!但左青玉让我转告于你,他⋯⋯不会为难她们母子!”莫锋愣了一愣,蓦地仰天大笑:“哈, 我有了儿子啦!我莫锋做了父亲啦!”他的声音在苍旷的辽原上显出少见的一种激越兴奋来。

万轻羽咬了咬牙,道:“莫兄,师父当初跟我说过'慎初'之理,说到一个人穿上一双新鞋之后,自然百般在意,害怕将鞋子弄脏了,但只要这鞋子一脏,便从此不再在乎它了。他说人最怕首次为恶,这便是慎初的道理!但我常想大丈夫知错能改,未必人人都是一次不慎,终生遗恨。你当初家破人亡,怨天尤人之下投了后金也是情有可原,此时何不降了左青玉,落得一家团圆?”莫锋的笑容陡然逝去,似是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却又掠过一阵烦躁之色。这神色万轻羽倒不是头一次看到了,急道:“那古长河不是降了么,照样做得副统领之职!左青玉才掌大权,正在搜罗党羽,莫兄这一年来专杀阉党,侠名素著,若投了他,只怕成就不在那古长河之下!”莫锋将长剑狠狠插在地上,叹道:“万兄实在有所不知,这天下谁都降得了左青玉,偏偏我降不得,”他说着长吁了一口气,“家父莫云天一生耿介,他做御史时舍生忘死地弹劾魏忠贤,后来便给阉党踢到了辽西做个掌兵的小官。他手下一个叫左梦飞的少年将校强奸民女,家父铁面无私,便将这左梦飞依军律斩了。岂知这左梦飞之父便是后来的锦衣卫副指挥左青玉,那时他虽未掌大权,却也是官宦世家、武林大豪。爱子惨死,他惊怒之下便扬言要杀光莫家一门为其子报仇!后来的事情么,万兄也知道了,不劳这左青玉动手,阉党干将颜润国便秉承魏忠贤之意,捏造罪名杀了我全家。”他仰头望天,白花花的日光那样直那样烈地打在他的脸上,使得那张瘦瘦的脸更多了几分刚硬来。“那时候我侥幸得脱,但朝野有逆党,武林有大敌,我若想活命便只有投奔后金一条路!可怜家父一生以忠正为本,却有我这个不肖逆子呀!”他忽然用手重重地擂打自己的胸膛。片刻之间那蓝色的衣襟就给他撕碎了,那枯瘦的大手依然啪啪地拍打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虽是未加内力,但胸前也起了一道道骇人的血痕。

万轻羽心下不忍,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无助地叫了一声“莫兄”。莫锋脸上的神色依然一片狂躁:“我何尝不想报效国家,何尝不想为民出力?但我⋯⋯我先要报这一身的血海深仇呀,我活着,便是为了报仇,为了杀人!”他那孤傲无比的眸子中忽然闪过一丝茫然,“可惜颜润国这杀害我一家的元凶首恶却至今活在世间!嘿,为什么偏偏他是红知的父亲,为什么这样猪狗不如的父亲偏偏会有红知这般兰心慧质的女儿?”他说着就又发起狂来,嘶吼道:“我死后是注定无颜见列祖列宗的,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嘿嘿,狗屁仁义,狗屁忠恕,全是狗屁!”

万轻羽忍不住道:“莫兄,人活着岂能单只为了杀人?况且你逃入后金也就罢了,但你何必投奔皇太极,去为他杀人,为他刺探机密?”“那时候我身受重伤,却是后金的绝杀组织'鸣镝'治好了我的伤,随即又引荐我到了皇太极处。受人恩惠无以为报,我只得入了'鸣镝',凭自己的本事成了忧恨四使之一。嘿嘿,他们给家父捏造的罪名是'通敌',却不想我真就通敌叛国了,”莫锋说着又咆哮起来,“但我要报仇!那时候阉党树大根深,若无皇太极资助,如何立得了脚?何况我只杀阉党,不杀忠臣,那些国是机密更是懒得去管!”他喘息了一阵,又道:“我在后金待得久了才发觉,这些个咱们眼中茹毛饮血的牲畜一般的人物倒是简单得可爱,全没汉人的奸诈机巧。那皇太极、多尔衮之辈更是个个英雄了得,可见异族之中也有不少英雄!倒是汉人之中,尽多猪狗不如的畜生!”

万轻羽一愣,想出言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辩起,正自犹豫间,却听有人一声大喝:“不对,汉人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一声怒喝有如平地里起了个霹雳,只震得万轻羽耳膜嗡嗡作响,还未等他回过身来,猛觉双腿阴陵穴一麻,也不知给什么锋锐之物刺了一下。便在他一愣之下,那麻感循着背后督脉一直窜了过来,“志室”、“命门”、“夹脊”大穴随之一麻,他身子晃了一晃,终于仰面摔倒在地。

六、计连环

天上亮得刺眼的日头忽然间一暗,却是一个高大无比的人立在自己眼前,挡住了顶上的一片天。万轻羽一眼先打上了这人在白晃晃的日头下闪着光的秃亮的头顶,心内不由一沉,这人却是自己苦追了多月的仇疯魔!只见仇疯魔的左肩上扛着一个给口袋罩头的人,右手握着一只硕大的独脚铜人,适才这家伙用此物奇快如风地连点自己五处大穴,这份点穴功夫委实出神入化,想不到自己倒是一直小窥了他了。

仇疯魔喷着火的眼睛根本没有瞧万轻羽,却直直地盯着莫锋。莫锋也冷冷地盯着他,道:“你我的恩怨,不干万捕头的事,你莫要动他!”仇疯魔才裂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老子要杀谁便杀谁,你管得着么?在老子眼中,凡是狗汉人都是该杀!老大让我来劝你出关,可偏偏你这狗杂种给个女人拴住了魂,古长河那狗杂种更是脓包,一入关便早早地降了!嘿嘿,我早就对大汗说过,狗汉人靠不住,他偏偏不信!喂,姓莫的,闲话少说了,快将那四张图拿出来献给老子是正经!”这人说话之时声如雷响,那两道浓眉有如粗大的黑蛇在额头上不住跃动着,万轻羽见他那怒色如狂,象是随时要冲上去将莫锋撕成碎片,可偏偏又半步不敢近前,显是对莫锋甚是忌惮。

莫锋道:“图是我先得的,你却凭什么来拿?”仇疯魔吼道:“放屁!大汗说了,谁拿回来的图多,那万户侯便赏给谁做!从汉人的狗官那里是抢,从你这里也一般的是抢。你乖乖地将图给我,我看在老大面子上便饶你一命!”莫锋冷哼一声:“图在我身上,有种便来拿!”仇疯魔额头上的粗眉又跳了起来:“拿便拿,”才踏出一步,又止住了,喝道:“你这小白脸最多诡计,老子才不上你这当!”忽然反手将肩头上扛着的那人甩了下来,叫道:“便这样,这颜润国是你女人的老子,你交出图来,老子便饶他一命!”那人一轱辘从口袋中钻出,只一个劲地向莫锋作揖:“好汉救命呀,好汉救命!”莫锋紧盯着这张憔悴无比凄惶无比的脸,他长吸了口气:“果真是颜润国!”那人仰起脸叫道:“小人正是大明前刑部尚书颜润国,这疯子⋯⋯这、这大侠抓住我便一直向我要什么苍龙八图,这名字我头一回听说,却哪里给他弄去⋯⋯”莫锋的心有一种撕裂的感觉,自己的一家便丧于此人之手,自己的一生也可说是毁于此人之手,可红知偏偏求自己饶他一命!长恨如刀,正慢慢割裂着他的心肺,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之中除了颜红知,便是颜润国,一半是爱,另一半便全是恨了。

仇疯魔恼了,忽然一把攥住了颜润国的脖子,象提小鸡一般高高举起,喝道:“姓莫的,少耍花招,我数三下,你将图抛过来,不然老子一把掐死他!一,二——”颜润国虚弱地号叫着:“饶命,大爷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什么图呀——”万轻羽怒道:“住手!”但全身大穴被制,偏偏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莫锋双眉一皱,手拄长剑便待立起,但刚起了半个身子,又无力地跌倒。仇疯魔见了莫锋力不从心的样子,额上两道粗黑的蛇一跳,猛然叫道:“三!”旷野上随之响起一阵令人窒息的骨骼撕裂的声音,颜润国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莫锋猛然一愣,这么多年的恨这么多年的仇便都随着这郁闷的一声响烟消云散了么?他忽然有了一种迷乱和慌张,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小心——”万轻羽忽然大喝了一声。日光下一道金光扑面袭向莫锋的面门,莫锋才从迷乱中惊醒,但他也太虚弱了,拼力一滚,却只让过了面门,却给独脚铜人的手指戳中了左肩,扑的一声,他吐出了一口血来。

仇疯魔收起铜人,望着在地上挣扎喘息的莫锋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姓莫的狗汉人,想不到你也有今日,他奶奶的往日总是你高高在上地戏耍老子,看今天——”话未说完,他雷震般的声音忽然顿住,莫锋的那把剑却已经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肚子。

仇疯魔吃痛之下大叫了一声,要待挥起独脚铜人,莫锋却猛然拔出了长剑。仇疯魔一声惨呼,终于跌在了地上。莫锋将剑抵在了他的颈上,喝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是笑使传的信么?”仇疯魔怒道:“不是他是谁,他奶奶的,他传了信来叫我带你出关,不可在此延误!”莫锋的眉峰慢慢聚拢,又问:“近日可有什么人跟着你,那笑使又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踪的?”仇疯魔喘息道:“这家伙神出鬼没,我又怎么知道?他奶奶的,这两天倒是有几个锦衣卫的鹰爪子悄悄缀着老子,可老子回身一吓唬,便全扯乎啦!”莫锋道:“再问你一事,也要老实作答!你身上有两张图,这图可是你亲自从阉党手中夺得的么?”仇疯魔怒道:“老子为什么要老实作答?”却觉颈上的长剑一紧,只得道:“是古长河这杂种入关后不久给我的,他说他的行程危险无比,放在我身上放心一些!谁知过不了几天他便降了左青玉!”莫锋脸上神色冷得怕人,他微微沉了沉,蓦地手上一紧,仇疯魔的颈上便飞出一串血花。

万轻羽不由叹道:“莫锋,他已被制,你又何必杀他?”莫锋转身将他扶起来,挥掌解开他的穴道,却道:“这女真人视汉人性命如草芥,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我不杀他,也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会丧在他手中!嘿嘿,你老兄天生一副好心肠,偏又好管闲事,本不该做捕头的。我可是终日遭人猎捕的狼,若不如此,早死了几百回了。”万轻羽自知辩他不过,微一沉吟,只得道:“这一次又是承你出手,万某自然不能再与你交手了!那左青玉让我传话给你,明日申末酉初之时,左青玉会带着你妻儿上落拓峰顶等你,若是过了申时你不赴约⋯⋯这一辈子只怕就难见你妻儿了!”他不忍看莫锋脸上难过的神色,说过这话之后,转身便行。

才走出几步,却听莫锋叫了一声:“万兄,你曾说过要'恕以尽人'的话,这时候你还恕我不恕,帮我不帮?”万轻羽回过头来,瞧见莫锋一张苍白无光的脸,他心下一痛,却毫不犹豫地道:“若是你将图交出来,再立下誓言,不再为后金效命,万某自会倾力相助!”莫锋干瘦的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万兄,今生今世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莫某大幸!”万轻羽慨然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咱们这就去落拓峰么?”“只怕没功夫了,这时候咱们有一件大事要做,”莫锋缓缓摇着头,“我若对你说,苍龙八图之密只是一个绝妙的谎言,你信不信?”“这怎么可能?”万轻羽闻言心内一震。虽然最初听到苍龙八图的传说时,他也和莫锋一起怀疑过,但眼见这两日来左青玉、古长河等人为了这苍龙图和莫锋的生死相搏,他又对这价值连城的苍龙图深信不疑了。万轻羽犹豫着皱起眉头:“难道当真如你我那日所说,苍龙图只是一个无稽之谈?但若是如此,左青玉又怎会费了这大力气来寻它?”“他上了当,他和你、我一般,钻入了人家布的阵中,”莫锋脸上的神色冷峻之极,“这布阵之人就是笑使!”万轻羽愕然:“笑使?听古长河说,这人神出鬼没,连他也从来没有和笑使见过一面!”莫锋冷笑一声:“他倒没有说谎,因为他古长河就是笑使,笑使就是古长河!一个人怎会和自己见过一面?”他瞧着万轻羽一头雾水的样子,接着道:“昨夜我毒伤发作,危急之时笑使赶到,送来解药治好了我的伤!嘿嘿,我行踪诡秘,想那笑使如何得知?知道我在万福阁的只有你万轻羽一人,你在左青玉处供出我的栖身之地,古长河自然知道。适才这仇疯魔言道,他的行踪也曾被几个锦衣卫窥探,可见恰恰是古长河知道我二人行踪,也只有他能充任笑使,以血纸签命我等出关!”万轻羽疑惑道:“单只因为是古长河知道你二人的行踪,你便猜想他是笑使?”莫锋道:“这还不够么?昨夜我毒伤发作,笑使及时送来解药,那会子我心内急着想看清他的模样,可偏偏头脑中一片迷糊,这毒伤只会伤身,不会乱神,这是古长河的迷心咒!”万轻羽道:“我倒更奇了,古长河不是一门心思要抓你么,却为什么要来救你?”“这便是关键所在!”莫锋道:“你还不知,这苍龙八图我独得四张,但这四张图都是我和古长河一起动手所得。这八人的名字都是皇太极提供,每一次动手,都是古长河提供他们的藏身之地,然后我去杀人,他去夺图。每一次人杀了之后,他总能'找'出一张图来。这图么,事后却总是放在我身上。那几次杀的都是失势后的阉党余孽,杀来顺手得紧,但一月之后这古长河就不辞而别,不知去向。而我也打探到了红知下落,赶去宁远关下相救红知,后来的事情么,你便知道了⋯⋯

“适才我又问了仇疯魔,他那两张图也是古长河送的。而他抓住颜润国后百般拷问却丝毫得不到最后一张图的下落,因为颜润国根本就不知道也没有什么苍龙图。苍龙八图只不过是一个欺天大谎,编造这谎言的人只怕就是皇太极或是古长河本人。若我所猜不错,古长河还要在身上留出一张图来交给左青玉,而且那左青玉按图索骥,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一个'宝藏',里面的藏宝虽已被人洗劫一空,遗下的一两件依然价值不菲!”万轻羽道:“他们这么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让左青玉相信这天底下真有苍龙八图这份宝藏?”“古长河携此惊天之秘降了左青玉,不但会为其所用,且会为其重用。边境吃紧,陕甘灾荒,崇祯登基之后处处缺钱,他那府库却早已经被魏忠贤挥霍一空了。左青玉这时候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 他为了挖出这份子虚乌有的巨宝向新主子献功,自然会不拘一格地擢用此人。古长河得锦衣卫大权之后便会倾力完成皇太极的第二个计划——刺杀袁崇焕!”万轻羽一惊:“他们要杀袁督师?”莫锋点头:“我也仅是依照常理揣度。万兄请想,他以笑使之名传来密令,催促我和仇疯魔出关。左青玉自然不会任由忧恨四使携着六张宝图出关,但边关绵延百里,再加上辽西松岭和黑山峰岭壮阔,只靠锦衣卫之力自然不成。这样古长河携左青玉的虎头令便可以直趋宁远,一来可以窥探其处地形,为后金下一次的破关寻些破绽;但我猜他更大的图谋只怕就是,直接刺杀袁督师!”

万轻羽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会给你送来解药,你确是不能死,因为你是古长河煞费苦心制出来的对手!他一来要向左青玉泄漏你的行踪,使左青玉知道这图连皇太极都垂涎三尺。二来又要保护你,逼你出关,好让他有理由持虎头令直趋宁远边关!你⋯⋯你是如何猜到这惊天之密的?”“古长河让我妻儿难聚,每念及他,我总是恨多疑少。直到今日万福阁之伏,我悄悄潜在暗处,却见古长河并不仔细搜索,反匆匆找个原由要杀你灭口,自己却急着要请令去宁远布防!我和他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一个细密之极的人,怎会如此草草行事?这么一起疑心便觉此人行事处处可疑,再加上适才仇疯魔一番言语验证,就不由让我想起了当初皇太极常说的那句话:大明朝是由一只狮子护着一群懒猪,只要除了这只狮子,大明迟早是咱们的!”万轻羽听得浑身冷汗直冒,道:“这只狮子便说的是袁督师么?”莫锋道:“正是!宁远之败后,受了伤的努尔哈赤不久便死了。皇太极继位后再攻宁、锦,还是无功而返。后金不敢再望宁锦,他们自然时时刻刻地想除去袁督师。我就曾不只一次地听到皇太极催促古长河,要他想方设法除去袁督师。”他望着那隐隐西垂的日色,皱了皱眉,“从此北去宁远,若是骑上快马,或许还能赶个来回!”万轻羽一愣:“莫兄也去?”莫锋道:“有袁督师在,皇太极便不敢轻犯宁远,天下苍生便能多一分宁静!”

万轻羽轻轻问:“那落拓峰之约呢?”莫锋腮边的肌肉一滚,却道:“我只盼着能在古长河之前赶到宁远边关!”万轻羽心内一紧,也叹道:“我还盼着左青玉终究不会对她母子动手!还有,莫兄,你的伤⋯⋯”莫锋越走越疾,只淡淡地道:“一只狼总能挺到最后,”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却一变,抬头望着那白花花的日头,“此去宁远,深浅难测!万兄,若是我真的回不来了,请你⋯⋯照顾一下红知母子⋯⋯”

七、峰头阵

起风了,峰顶的风尤其猖虐,左青玉却绰立在峰头,任由那风将自己的一身青衣吹得激扬狂放地猎猎荡起。

申时早过了,一片起落的气流在落拓峰顶将几片落叶吹得起起伏伏,终于散成一片昏黄,向幽深的峰底飞去。左青玉瞟了一眼那给黄沙抹得四分五裂的日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颜红知说:“只怕莫锋真的不会来了!”颜红知躲在岩下,那地方避风,她还是将自己和孩子身上厚厚的衣服再裹了一裹。 她有些痴迷地望着随风舞动的狂沙,说:“我知道他,他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然他一定会来!”左青玉冷笑起来:“他想必猜到我左青玉不会对一对弱女稚子下手,嘿嘿,只是他忘了,我必然要让他尝一尝这滋味,失子之痛的滋味,可惜莫云天死得早,这刻骨铭心的滋味只有让他的儿子尝一尝了!”颜红知的秀眉慢慢蹙起:“我知道,你煞费苦心地带我们来这山顶,看上去是想去除莫锋的戒备之心。其实是在这里布一个阵,用相思之情和骨肉之情布的阵,等着莫郎来闯,”她说着回头,望向左青玉的目光渐渐冷蔑起来,“但你又何尝不在阵中?”左青玉深不可测的目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颜红知接着道:“你陷在财和权的阵中,布成阵的还有你的仇,你的恨。你的人虽然没在阵中,但心已经深陷进去了,一辈子出不来的!”左青玉眼中的波澜随即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仰天一笑:“老夫一生立身清正,不与奸党合污,持掌锦衣卫后又从来都是急公好义。吾心如秋月,无物堪比拟,何曾陷于权利之阵?”此言一出,他忽然有些奇怪,素来孤高清傲懒与人言的自己,怎地会和一个女子争辩起来?

颜红知冷笑一声:“国家如今千疮百孔,万机待理,你却置国事于不顾,跑到此地报一己之私仇,寻一己之私财,还说没有陷入阵中?”左青玉大袖一挥,岩前立时起了一阵狂风,他的声音却出奇的冷定:“莫锋所携之物,事关重大,老夫所为全是为国为民!”颜红知盯着他,笑了起来:“我倒佩服起你们这些当官的来了,连我爹爹算上,哪一个当官的不说自己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妙得是你们明明知道自己说谎,但说得多了,却连自己也骗过了!”左青玉目中寒芒一闪:“住口,我左青玉岂能与颜润国那阉党巨蠹相提并论?”颜红知收起笑:“若是此时莫锋将你要的东西献上,你会放我们一条生路么?”左青玉咧嘴一笑:“莫锋触犯国法,老夫执法不避仇,自然要将他绳之以法!”

颜红知还待言语,左青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蓦地仰首一呼:“莫锋,你终是来了!”颜红知的心砰然一跳,举目望去,只见疏旷莽苍的峰顶慢慢露出一个人影。颜红知奋力咬着自己的唇,这身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疲惫,正是嵌入自己心坎子里的那个永世孤清永世郁愤的莫锋。她真想一下子投入那坚硬的怀中痛哭流涕,更想让他抱一抱亲一亲自己的孩子,但这时,两个人只能遥遥相望。良久,颜红知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莫郎,你能赢!”峰顶立时响起一声冷笑,莫锋回过头就瞧见了端坐一旁的左青玉和他膝上的那具焦尾古琴。“你没有让我失望,莫锋,若你当真折在古长河他们手中,岂不让老夫太过无趣?”莫锋也冷笑一声,忽然一扬手抛出一个皮囊来,皮囊中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左青玉纵使养气功夫深厚,瞧见古长河这颗眉目惊恐的人头,身子也不禁微微一震,但莫锋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震惊:“古长河趁袁崇焕演兵之际,持虎头令入宁远边关行刺督师袁崇焕,被在下格杀于点将台下!左青玉,有一事我也是昨日才刚刚悟出,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他素来寡言,此时述说的虽是一件惊天之密,依然干巴巴的言辞寥寥。但左青玉、颜红知都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力沉千均的绝世阴谋,那每一句话后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绝世搏杀。

“住口!”左青玉不待他说完,忽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言,信口雌黄!这普天之下没有人能骗得了老夫,没有人能在老夫的'无弦琴'下巧言伪饰!”“古长河能,”莫锋的眼神虽然疲惫,却依然锐利逼人,“他的'迷心咒'恰是'无弦琴'的同源心法,他纵然修为不及你,却也能让你难测深浅!”左青玉的眼中有一片异彩骤然一闪:“嘿嘿,”他狞笑起来,“你说适才你救了督师袁崇焕,可有督师的令符或书信?”莫锋一愣,随即缓缓摇头。左青玉伸出修长的十指搭在了琴上,笑声更沉:“凭你的一面之词,便想让老夫信你?”“你该知道,我没撒谎,”莫锋苦笑一声,伸手自怀中取出几卷画卷,“我本以为它们会给我带来一生的荣华富贵,但这时候才知道,皇太极想要的是袁崇焕的人头,这苍龙八图不过是一堆废纸!你若想要,这便给你!”一扬手,那四卷画轴便抛到了左青玉身前。

一阵风裹着黄沙吹过来,将地上的画卷吹得掩掩合合。左青玉望着那画上矫夭细巧的青龙标记,忽然间觉出一阵无尽的空虚,片刻之前自己还梦寐以求的苍龙八图这时候却不如满眼的黄沙。自己真是陷入了一辈子出不来的阵中了么,他呵的一声低笑:“莫锋,纵然你交出苍龙八图,纵然你真的救下袁崇焕,老夫仍要擒你回京,打入镇抚司大狱!”“我早知道,咱们这一战,终究是免不了的!”莫锋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颜红知身边,轻轻地在她唇上一吻。颜红知只觉唇上一阵苦涩,也不知是自己流下的泪水还是他口中的残血,“他睡着了,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莫锋投向孩子的目光异常的温柔,他的唇也有些抖了:“他生得象你!就叫他'无恨'吧。但愿他一辈子心中再没有仇恨,一辈子无忧无虑⋯⋯”他撕下几片衣襟,细细地塞入妻儿的耳朵中,随即又点了她的昏、听二穴,才缓缓转过身来。

走到左青玉身前,莫锋疲倦的身躯一下子挺直起来,象一只面对猎人的老狼,虽伤痕累累,却依然擎起颈上的鬃毛。左青玉哼了一声,五指一划,铮然一响,飞出一片惊人心魂的琴声。

“且慢!”峰顶又响起一声断喝,人影一晃,万轻羽已经掠上了峰来。他挥着手中的一副金漆锦囊,叫道:“左青玉,这里是袁督师的手书,请你念莫锋未行大恶,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那锦囊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直落在左青玉的手中。

左青玉愣住,望着手中那锦囊迟迟不动。莫锋却向着万轻羽一笑:“你晚来片刻,却是向督师讨这救命书来着!”万轻羽只淡淡一笑,便神色急迫地盯着左青玉。峰顶就是一片揪心的寂静,只有不知疲倦的风在枯树岩穴间穿梭嘶喉着。

忽然之间,左青玉的掌心冒出一股白烟,那锦囊随即跳起一串青色的火苗。万轻羽眼见左青玉以绝顶内功化热生火,烧了那锦囊,不由又惊又怒。却听左青玉呵呵低笑:“老夫身为锦衣卫指挥,不必受他兵部尚书节制!”万轻羽大怒:“若非莫锋奋不顾身地相救,我大明只怕已失了一道屏障,古长河身为你下属,那时候你可是罪责难逃!莫锋非但救了袁崇焕,更救下了你左青玉!”左青玉的双眉一跳,沉声道:“莫锋身为后金密作,又擅自诛杀朝廷命官,自当领罪!”莫锋长剑一横,叫道:“万兄,此事与你无干,这份情兄弟领了!”万轻羽却没看他,只道:“莫忘了'忠以尽己'呀,对朋友的忠义,自然也要尽己所能!”这时候是黄昏了,万仞摩天的落拓峰上全是滚动的黄云,也不知是那云太低还是这山峰太高,让人觉得那云几乎就要压到头顶了。莫锋和万轻羽并肩一立,均觉豪气满膺,从落拓峰望下去,却见山腰的黄云给山风拍散,露出远处胭脂一般的夕阳来,将西方的万千山岭染成一片血色。

左青玉眼中异彩闪烁,蓦地曲指一弹,焦尾琴嗡的一声,万、莫二人心中皆是一跳。万轻羽急喝一声:“莫让他施展无弦琴!”疾扑而上,一剑刺向左青玉的眉心。左青玉右掌倏翻,在长剑的剑身上一拍,一股大力袭来,万轻羽的长剑几乎脱手飞出。莫锋眼见左青玉翻掌之后肋下一空,低啸声中连人带剑猛扑过来,一片青芒罩住了左青玉肋下五处大穴。与此同时,万轻羽奋力一翻,长剑斜刺左青玉的脖颈。左青玉赞一声好,右掌轻飘飘地转了个圈子,一股无形的劲力旋涡般地卷了过来,两柄长剑嗡然长鸣,在旋涡中竟相互交击数下。

峰顶的狂风陡然大了起来,那云给山风吹得气象万千,如惊龙如怒马如醒狮如跃虎。左青玉便端坐在云下,莫锋和万轻羽的身影围着他快愈闪电般地疾转着,三人便在山巅展开一场生死之战。左青玉右掌御敌,左掌却没闲着,那纤长的五指在琴上飞快地跃动着,一缕琴声如银瓶乍破,迸泻而出。这琴声并不高亢,却扰人心魂,琴声一动,莫锋二人只觉气乱神慌,攻势登时一缓。危急之中,莫锋拼力把牙一咬,口唇中鲜血伴着一股钻心的痛急涌而出,但心中烦恶之情也随之稍减。这时候进则生退则死,他的剑法一紧,全是奋不顾身的打法。激斗之中左青玉乘他攻得略急,猛然一指斜出,扫中了莫锋左腿。莫锋哼了一声,踉跄着一条腿,剑招依然一招狠于一招。

蓦然间万轻羽奋声长啸,啸声穿云射空,远远荡了出去。这啸声虽不能将勾魂慑魄的琴声掩住,但万莫二人心内均是一宽。酣斗中只听得左青玉和万轻羽同时闷哼一声,却是万轻羽的长剑刺中了左青玉的膝盖,但左青玉右掌重重斩下,却将他长剑拍得断成四截,这一掌却余势不绝,狠狠拍在了他的腿上。

二人同时受伤,万轻羽更觉痛彻心肺,知道只怕是腿骨给打折了。他怒吼一声,挥掌便击在左青玉掌上。他盼着二人对掌之时,莫锋能出剑奏功。莫锋知道凶险,大叫了一声:“万兄,不可!”一剑飞刺过来。

便在此时,左青玉狞笑着划出一指,焦尾琴锵然一响。这是无弦琴的绝杀之曲“忘身篇”,取意“临危忘身,舍生取义”之意,此曲一发,地摧山崩,非但杀敌,更可伤身。左青玉素来不奏此声,但当此九死一生之际,也不得不发了。

琴声伴着一股绝大的劲气发出,万轻羽首当其冲,先给左青玉一掌震出去,口中鲜血狂喷。莫锋也觉浑身大震,攻出的这一剑才刺到左青玉肩头便劲气一泻,再也扎不进半分。

地上的万轻羽挣扎起身来,忽然奋力喊道:“左青玉,你输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没有宝藏,你纵然杀了我们,也逃不脱一个输局!”莫锋也嘶声道:“不错!没有苍龙八图,没有金银宝藏,你的权势富贵也会象一股烟一样,输得干干净净!”左青玉身子一抖:“难道颜红知说得不错,我的心已陷入了仇、恨、财、权的阵中,一辈子出不来了?”心魔一动,立时便吐出一口血来,那把剑随即一跳,自他肩头狠扎了进去。但左青玉猛一咬牙,十成劲力全倾在了指上,“忘身篇”划然而做,天地之间陡然炸起一片沉闷如雷的琴声。

莫锋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飞出,人也蹒跚倒地。三人俱受内伤,崖顶便是一静。

就在这千金难得的一刻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哭泣声。原来莫锋为防妻儿受伤,先给她二人耳中塞了棉絮,更将儿子抵着山岩放置,让封住昏、听二穴的颜红知遮住了儿子。但适才左青玉以毕生功力所做的琴声何等霸道,颜红知的身子为劲气所袭,便翻了过来。熟睡中的孩子便听到了那琴音的尾声,忍不住便大哭起来。

这孩子底气好足,一哭起来便没有止歇之意。这是人世间最生气勃勃最坦荡赤诚的声音,这一刻在冷涩萧杀的山巅发出,就显得响亮无比。左青玉听了这声音陡然一愣,似是被什么东西拴住了心魂。他愕然立起,向那孩子望过去。莫锋和万轻羽一惊,也挣扎着站起,并肩挡在颜红知身前。

孩子依然在哭。左青玉的眼神却在那哭声中起了变化,他听得如此专注,像是迷恋于一个抚琴高手所发的清音妙曲。忽然他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吁仿佛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要呼出他身上无尽的伤痛和重压。“原来每个孩子,都和飞儿当初一般可爱⋯⋯”重伤之下,他暗哑的声音却透出无比的苍凉,“原来⋯⋯是我错了!”他忽然将大袖一挥,似是要挥尽一生的浮名羁绊,转身向山下走去。

万轻羽愣住了,忍不住高声叫道:“左青玉,你去哪里?”山顶已经没了左青玉的身影,他有些苍老的声音自山腰遥遥传了过来:“回京师领罪!”莫锋却没理会,他赶过去抱起孩子,再解开颜红知的穴道。两个人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和心里的惊喜,先用身躯暖暖地晤住了哭得有些累了的孩子。万轻羽望着抱作一团的一家人,不知是惊喜还是感怀,双眼竟有些湿了。

他转过头去,恰看见夕阳投出她最后一抹动人的瑰丽来,随即就和那股莽莽苍苍的沉暗杂糅成了一片,天地间的一切便在川流不息的暮色中模糊起来⋯⋯

(全文完)

标签: 武侠小说, 王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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