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叠

千里走河川

黄昏道,菊满地。平川无尽,孤影萧瑟。

笔直、宽阔的官道直捣尽头重重山影,一人一骑自南往北缓缓踏来,残阳东去,人在马上,马在尘里。

马背上是一青年男子,面颊削瘦,胡茬精短,天庭宽阔,浓眉大眼。一头齐肩长发束在脑后,风尘仆仆。男子上身着青黑大褂,胸前绘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下身则是酱红阔裤,齐踝短靴。腰间紧束大红绸缎腰带,腰左别着一把长刀,刀鞘漆黑,刀柄则缠着几圈麻布。腰右则系挂一块名牌,一面上书“瞿”字,一面篆有四象图案。

常人见到这身装束定然远远避让,不敢触逆。民间盛传三恶,第一恶是官吏,第二恶是捕役,第三恶是马贼。

如此说来,这青年男子当数第二恶。

瞿时寒从挂在马背上的包袱中摸出酒袋,拔掉瓶塞,仰头便饮,却是一滴酒也没有倒出。他摇头轻笑,不禁哼道:千里走河川,欲饮一杯无。

轻夹马腹,这马却连打几个响鼻,怎么也提不快马蹄来。瞿时寒兀自叹息:“你既不胜脚力,又何生而为马呢?”

他翻身下马,取了随身包袱,便一掌拍在马尾。道:“也是,畜生道和人世道又非你能决定的。”

那枣红马吃痛,撒蹄往东奔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树林中。

瞿时寒弃马步行,只见他几个轻踱,便已在三五丈之外。此时夕阳垂垂,暮色扑卷而来。乾坤三明七暗,昏晓即分。

一道黑影轻飘飘如鸿毛,迅疾无声。

官道尽头是兹阳山,山下有一镇名为扶安镇。自古以来,南来北往,多经此地。

瞿时寒抵到扶安镇时,天色已晚,沿街许些铺面已然关门。各家屋檐下各挂两盏灯笼,烛火微光,夜行人不至于目不识路。

他走到一家布庄前停下,上前轻敲屋门,三下,不疾不缓。

“谁啊?这么晚了,明日再来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瞿时寒又敲了三下,手上重了几分力道。

只听得屋内一个男人道:“来了来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木栓响动,门打开了细缝,是一个身材矮小敦实的男人。里屋的烛光从男人头顶门缝处漏出,一条笔直的光线照在瞿时寒的脸上。

这布庄主见门缝外男子面色冷峻,浓眉似剑,那一束光将这张脸衬得阴阳不全,不禁手中一紧,道:“我们打烊了,客观明日再来吧!”说完便要关门。

瞿时寒抬手将刀柄抵在门沿,道:“店家行个方便,我置买件衣衫便走。”

这布庄主见了刀,浑身已失了气力,又瞥见瞿时寒腰身悬着一枚令牌,脸上登时没了颜色。他后退几步,一头扑倒在地,惶恐道:“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饶了小的全家上下。”

瞿时寒以刀推门,这才看见里屋还有一对妇孺。那妇人单臂抱着稚子,将他的头紧紧埋在自己怀中。见瞿时寒目光看向自己,便低下头去,眼神闪躲,不敢对视。

瞿时寒笑道:“店家莫怕,帮我裁一件衣衫。”

他扶起布庄主,布庄主却诚惶诚恐,瑟瑟发抖。他说道:“还站着做甚?”

那布庄主连忙称是,拉着妻儿,一道往布帘后的里屋去了。瞿时寒环顾堂屋,挂满了布匹,材质却十分一般。片刻,这布庄主抱了几大捆布料出来,皆是上好的绸缎,黑蓝红紫,琳琅满色。

布庄主恭敬道:“大人请择颜色。”

瞿时寒选了其中一捆青黑色,道:“就这个吧。”

布庄主连忙将其他布料放置一旁,又从柜台内拿出木尺,远远地照着瞿时寒的身材比对了一番,说道:“小人这就去裁剪,贱妾手脚轻快,大人请稍等片刻。”

瞿时寒笑道:“平常你为别人度量尺寸,只需远远比对就可以了?”

布庄主神情有些不自然,道:“也不是。只是小人卑微贫贱,怕弄脏了大人身上的官服。”

瞿时寒心下无奈,平民百姓惧怕衙役捕快,他素来知道,也不多说,拿来一张椅子自顾坐了下来。

外面似是起风了,瞿时寒拔刀出鞘,端在身前,拿起店内一块残缺的布料轻轻擦拭。似是想起这布庄主胆寒至极,拔刀怕是又吓到他,于是收刀静等。

期间,布庄主端来一杯热茶,又退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布庄主终于手捧着一个布包从门帘后走了出来,递到瞿时寒眼前,道:“大人,您的衣衫。”

瞿时寒接过,当即拆开,又解开腰带,将身上这件四象褂换下。布庄主接过腰带和大褂,用布包裹好。瞿时寒将那“瞿”字牌放在包袱里,沉思了一下,又拿了出来塞到了自己怀中。

他拿起刀,伸展了一下四肢,十分自如。衣服尺寸恰好,不多不少。瞿时寒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放下,转身离开。

布庄主躬身道:“大人请慢走。”

刚出门,瞿时寒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店家,镇子里可有客栈?”

布庄主忙不迭迎上前来,道:“大人您沿街往北再走一里路即是。”

瞿时寒往北行了一里路,果然见到前方三岔路有一个客栈,飞檐下一面酒旗迎风飘展。

一个酒保模样打扮的小厮正牵着两匹马往马厩走去。瞿时寒听力极好,听见那小厮嘴里正嘟囔:“没一个好伺候的。”

瞿时寒快步向前,和小厮碰了正面。他道:“小二,还没打烊吧?”

小二见来人是一名黑衣青年,腰间别着刀,便知是那种行走江湖的侠客。这样的人,扶安镇平日里来来往往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小二道:“诶,大爷您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咱们这客栈从不打烊。来,您里边请。”

说完,小二将马重又拴在马桩上,将瞿时寒迎了进去。

瞿时寒笑了,道:“如此甚好。给我一间上等客房,先备上一桶热水,再送些酒菜上来!”

小二大声道:“好嘞!”

客栈大堂此时尚有两桌食客,其中一桌坐了四名大汉,衣着粗犷,武器不离手,皆是那种常年行走在外的人物。几人吃菜喝酒,也不交流。另一桌北首坐着一名肥胖中年男子,锦衣大袍,雍容富贵。身后站着三男一女,皆是干练的练功服打扮,看样子四人皆是这华贵中年男子的护卫。

瞿时寒从大堂走过时,那四名大汉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倒是那中年男子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瞿时寒点头回应,随小二上楼而去。

扶安镇是兖州南关大镇,地处兹阳山关口,若是南北商客通行,必经此地。而通过兹阳山,北可去河间、京师,西则到辽州、凉州、阳关。因此扶安镇人流旺盛,聚集着五湖四海,三教九流。

上来时瞿时寒很是随意地四处看了眼,十字结构,南北东西各五间客房,东西两边已经住满,唯南北还有空缺。而瞿时寒的房间正位于南边最里间。

小二笑嘻嘻地将瞿时寒领到门前,道:“大爷这是您的房间,您请便。若是有什么事,您拉一下门上绳子即可。”

瞿时寒摸出一俩碎银子,抛给了小二。小二立时接住,咧嘴笑道:“谢了您嘞!小的告退。”

见店小二笑嘻嘻地离开,瞿时寒这才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关紧。

客房里外两室,外室一张八仙桌,四面各置一张长条凳,居南便有一张屏风,绣着江山图景。屏风后是珠帘,撩开珠帘便是里间。里间除一张大床以外,还有其他常见家居用具。

不消一刻钟,两个小厮抬了一个大木桶上来,连倒八桶热水才将满,又有一个小二端了一个菜盘来,一盘牛肉切片,一盘爆炒猪肝,还有一个时令小菜。瞿时寒拿起盘中一壶小酒,当即大饮几口,这下可是心喜,这酒居然是纯正的绍兴花雕。

他走到窗边,下意识地环顾周街,却见四下一片黑阒,偶有灯火也不过是乌衣百巷,寻常人家。目光处忽有一信鸽盘旋,轻吹手哨,那信鸽便飞来,落在了窗棂边。瞿时寒解下鸽腿的竹筒,抽出一卷纸条,卷开来只见上书道:一月,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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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但他却只感觉到阴森和寒冷。宅子几乎已经焚为灰烬,但那些东西却怎么也烧不尽——翻白的眼珠像是死鱼目,破开的肚皮里翻滚着肠子,那些满身鲜血的死人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向他扑来,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喘息。

余懿猛地从床上坐起,惊魂失措,一摸后背,汗水打湿了衣衫。

他环顾身边那些简单的陈设——想起来,自己在扶安镇一家客栈。今天要随商队赶往兖州。

“余懿,下来吃早饭。我们要上路了!”楼下有人喊叫。

过了一会儿,三楼南边第四个窗户里伸出一人来,是一头戴布巾的黄脸汉子,脸皮粗糙,一看便知这人饱经风尘。

余懿笑道:“好咧!马上来。”

他迅速将行装收拾好——一柄剑、一个背囊、两大木箱。刚推开门,一个黑衫青年也恰好开门走出来。

青年先了一步,走过余懿门前时,点头一笑,随即下楼梯去。余懿心里却是一惊:这青年好锐利的眼神!

余懿手提着两个大木箱,下到一楼时,客栈大堂人头济济,唯有西边一块区域还专门为他留着一处座位。那里坐满了各色服饰的汉子,正大口吃着包子、面条。

——浙江、凉州来往的长途商队,历来都是这些老熟人,只不过余懿还是头一回跟随这支队伍。

刚刚打照面的那黑衫青年,正坐在傅先生那一桌。余懿目光看去的时候,青年似有所感,也将目光投来,余懿又不露痕迹转移视线。

“老余,你这两箱茶砖在开封可就出手了?”

余懿那一桌围着六人,皆是商队里的商贩。其中一人头戴灰色毡帽,面相平常,腰圆体粗,手掌宽大。他看着余懿脚边两个大箱子,于是说道。

另一长脸阔鼻汉子则说道:“那哪能呢!这西湖龙井和径山茶虽远近闻名,开封这地段可不缺。老余卖到凉州那才值钱,山圪垯里没这稀罕物。”

其他人闻言则哈哈大笑。

余懿也是笑道:“刘哥,千辛万苦跑这一趟,赚少了家里婆娘便不高兴了。”

这余懿口中的“刘哥”摘下毡帽,凑过来问道:“老余,你这箱子里是几品的货色?”

余懿摇头,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其他几人又是哈哈大笑,哄道:“刘二!是不是又起什么歪心思了?”

“今儿过了扶安,咱们行个七八十里,差不多刚到兹阳山北关口,那里一片荒野,可是良机呀!”

饭间,几个糙男人天南地北聊着,或是开着玩笑,好不自在。

却在这时,远远的便传来密集如鼓的马蹄声,伴随一片人群惊慌喝骂,“哒哒哒”一阵急过一阵,观那桌面酒杯涟漪微荡,再听便是一阵勒马之音。

“二十骑。”余懿心中默念。

两名店小二急急迎将出去,一些好事之徒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涌到门口观看。只见一行人纷纷下马朝大堂走来,不多不少,刚刚二十。

为首之人是一兽皮裘衣大汉,光头,露出一双粗壮的大臂,腰间别着一把大马刀,其余十九人各着衣饰,或刀棍或枪剑,不一而足。

小二躬身赔笑道:“各位爷,来的不巧,暂时没座儿了。要不您先到一旁歇歇脚,有一支商队刚要赶路,马上来座儿。”

这光头汉子一瞪眼,喝道:“滚开!”却见他大手一拨,那小二就被撂倒在一旁。

“商队主事人是哪个?要走赶紧走,别耽误老子工夫。”

光头汉子站在堂前,取下腰间马刀,拍将在桌上。这一下不怒自威,许多好事之人纷纷缩下头去。

只见那华贵锦服的肥胖中年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傅昭,不知这位好汉是何方英雄?”

光头汉子道:“傅昭?没听过!老子姓秦名威,你的商队要走是吧?给你十息时间,立马收拾东西滚蛋。”

听得这人自报家门,四下里顿时起了不少议论声,傅昭虽不惧,可也小心听着。

“原来这人是秦威,济南秦家庄在山东一带威名可不小啊。”

“嘁,什么威名,还不是山贼土匪起家。”

“找死呀?”

“......”

傅昭呵呵一笑,道:“秦兄,我们要赶路不错,但兄弟们还没吃饱喝足,只怕是......”

秦威淡然道:“我管得着你?”

几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尤其傅昭身后那三名护卫,手掌纷纷按在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之意。倒是与傅昭同坐的那黑衫青年,自始至终旁观这一切,未出一言。傅昭目光闪烁,在外行商,莫要节外生枝,遇事则避,遇人则忍。

傅昭退了一步,道:“秦兄,行走江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告辞!”

此言一出,傅昭当先走去,三名护卫紧随其后,其余包括余懿等人,足足有三十来个商人汉子起身走出。不少人经过秦威身旁时,怒目而视。

秦威等人嬉皮笑脸,神色间满是不屑。

“傅老兄,我与大家一同赶路,也好做个伴。”那黑衫青年道。

“瞿老弟,如此甚好。走吧!”傅昭喜道。

一行人鱼贯而出,此前商队马车及行李,客栈小厮已经打点好。路上,傅昭与商队其他介绍了这黑衫青年,名叫瞿时寒,杭州人士,前去凉州探访远房亲戚。

商人重利但也并非轻义,商途遥远,路上大家互相帮扶,情谊深厚。而且不少人长久以来都是固定的时间和路线,因此同行次数多了,更是以兄弟相称。许多商人过来和瞿时寒打招呼,瞿时寒也逐个交谈、回应。

倒是余懿,见瞿时寒信马由缰,也不上前去,自顾自随队伍走着。

兹阳山南北纵深大约九十里,几百年来,人车过境,没有路也成了路。四五月间,天气尚不炎热,又是兹阳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左右都是深林,日光照射而来,已被茂密青葱的树叶剪成碎影。山林深处,虫鸣鸟叫不绝于耳。一行人延伸开一条长长的队伍,不时有交谈之声。

行了有半日,已至兹阳山腹地带。此处倒是有一奇景,只见山路上横亘着一棵参天古树,这树虽然扎根在泥土中,却是横向生长。树干与地面距离大约有六尺,刚好容下平常身材之人通过。两山之间,古树相连,躯干上绿苔斑驳,远远瞧上去,仿佛一座历经风雨的古桥。傅昭率众人停下脚歇息,一众人三三俩俩围聚在一起,喝酒吃食。

余懿、刘二等人在队伍后端,而瞿时寒、傅昭等人则在队伍最前端。瞿时寒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余懿,傅昭似是有所察觉,笑道:“他叫余懿,是个淳朴的好汉子。”

瞿时寒很是随意,道:“原来叫余懿,不知他是哪里人?”

傅昭道:“听他说是盐州人,不过说话听起来像是苏杭一带的口音。去年入赘到凉州了,这不,开始跑起两地的茶砖生意了。”

余懿也察觉到了,那个和傅先生一道的黑衣青年瞿时寒似乎一直在关注自己。

“他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发现我的秘密了?”余懿心里一惊,但面色依然平静,“不可能,我和他此前从未碰过面。”

这时刘二走了过来在余懿身旁坐下,拍了拍他肩膀。

余懿疑惑地看着他。

刘二道:“老余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是商人吧?”

余懿道:“刘哥,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刘二冷笑一声:“从杭州出发我就在观察你了。第一,你说你叫余懿,但有时候我们叫你名字,你却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你没听到。我想一般人,不会对自己的名字这么陌生吧?除非......这个名字是假的。”

“这第二嘛!今天早上在客栈,那秦威进来的时候,你却先拿了你的剑。这不像是一个商人的作为。”

刘二颇为自得:“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余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越来越冷:“那你不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刘二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心虚,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心一横,道:“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只需要知道,你定然害怕暴露自己。当然了,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余懿道:“你想要什么?”

刘二伸出了一个指头,道:“一百两。”

余懿一声轻笑,当即从贴身内衣里摸出来一叠银票,道:“这里有五百两,都是你的,不过说好了——你什么也不知道。”

刘二眼前一亮,迅速从余懿手中接过银票,动作十分利落。

“二十!”余懿忽然说道。

“什么?”刘二此时心中欢喜得紧。

“要你命的人!”余懿寒声道。

就在二人谈话间,南边忽然马蹄声大作,一队人马正如迅雷疾来,远远瞧去,只见当先一骑正是先前那秦威。

马蹄纷乱,尘土飞扬。那秦威手举马刀,肆意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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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重重,枝叶如盖。山路在林缝间绵延,远处是那幽深的密林和无尽的迷雾。林子静得可怕,一只落单的麻雀落在枝头,扑棱的翅膀扇动声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忽然,麻雀惊起,眨眼间飞入林间。

一匹受惊的马如惊鸿之箭在山道上疾驰,细细一看,那马背上居然伏有一人。这人正是秦威。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时兴起带领弟兄们抢劫商队会成为他的一场噩梦,但是当他醒悟时,悔恨已然太晚。

那名黑衣青年的刀,像是寒冬中的一片片雪花,每一次飘下,都代表有一条生命的陨落。

当看到自己的弟兄如稻草一般接连倒下,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秦威伏在马背上,回过头一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魂魄俱惊。只见瞿时寒疾步追来,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远,他举起手中的刀,瞧准前方马背上的秦威,大喝一声,将刀投射而去。

秦威回看时,这刀已飞在眼前。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刀身将他穿心而过。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从马背上带起,摔在地上,随后滚了几圈,便不再动弹。

瞿时寒缓缓走到尸体前,将刀拔出。

树林中大局已定,幸存下来的商队成员如受惊的兔子聚在一起,一个个面色苍白,唇齿哆嗦。二十人的骑马冲杀,即使瞿时寒武功再高,依然顾及不了所有人,不少无辜的商人汉子倒在马贼刀下。

他回到树林中时,众人已经将行囊和货物收拾好。傅昭手下三名护卫,折了一人,剩下两人正将横七竖八的尸体拖到深林中掩埋。

二人不时看向双手抱刀倚靠在树边的瞿时寒,如果不是他,也许今天大家便都交待在这里了。

“好厉害的刀法!”二人小声议论着。

每一名死去的马贼身上的伤痕不过一处,或是割喉,或是切腹,或是穿胸,但伤口狰狞,足以死命。

“余懿!你原来在这?”

林中忽然传出惊喜声。

瞿时寒闻声一动,迅速走了过去,只见余懿头发散乱,脸上带有血迹,正坐在草丛中,显得极为恐惧。旁边有两具尸体,一具是那秦威手下,另一具则是商贩刘二!刘二胸口上插着马刀,眼睛圆张,死不瞑目。而那马贼面目仰天,额头上一个碗大的血洞,正汩汩淌着血。

傅昭问道:“余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余懿道:“死了,都死了。”

护卫走到尸体前查看,道:“大人,刘二是被刀刺死的,这个马贼.....”

傅昭道:“如何?”

护卫面有难色,半响不答。

瞿时寒在现场查看了一圈,道:“从表面来看,应该是一头撞在了树桩上,撞死了。”

......

不同于多山多水的秀丽江南,北方的平川狂放而粗犷,苍茫而无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傅昭这支商队抵达兖州城下时,一轮红日正低垂在大地尽头,地平面好似一条朦胧的线,远影青黛,天地两色。

城墙绵延十数里,城楼上已然点起了灯,依稀可见守城将士的身影。商队看到城池那一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劫后余生,没什么比这个更值得让人庆幸了。

瞿时寒与余懿并骑在官道上,两人的神情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偶尔交谈,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不像是自己撞死的。”瞿时寒忽然道。

“什么?”余懿好似没有听懂,拿起酒袋,仰头灌了一口。

瞿时寒笑了笑,道:“那马贼是你杀的,刘二也是你杀的。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余懿沉默良久,目光看向西边,没有焦点。那里是一片广阔的田野,时在深秋,草木枯黄,人烟零星散落在大地上,一派凄凉的天涯光景。

“瞿兄说笑了,我若有那等本事,何必干这风餐露宿的伙计儿。”余懿拍了拍马鞍上挂着的装茶砖的木箱。

“每个人都有好几种身份,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为人君,你说呢?”瞿时寒笑着说。意味深长。

余懿反问道:“那瞿兄有几种身份呢?”

瞿时寒从怀中摸出令牌,也不避讳,挂在了腰间。

余懿见牌,脸色一变:“我早该想到,大名鼎鼎的瞿快刀,瞿时寒。”

瞿时寒道:“这是我的身份。”

瞿时寒见他神情不再那般稀松平常,倒似是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余懿道:“那你说说看,何以见得那二人是我杀的?”

瞿时寒脑海中回想起此前所见情景,道:“刘二胸口中刀,显然是被马贼正面刺死,他既然没有疾跑,也不可能是追逐,如何会一头撞树?再说了,这些马贼武功虽邋遢,却也是习武之人。我观那尸体背后有淤青,想是背部吃了一掌,受力前扑,这才撞在树上。”

“至于那刘二,我很是奇怪,为什么你们二人会单独逃开。想必刘二并没有想逃,却不得已,因为是你逼着他逃。我想,大概是刘二发现了你不寻常之处。”

“杀人灭口,这才符合你的作风,不是吗?”

余懿没有反驳,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想,我与常人又有何异?”

瞿时寒摇了摇头:“一个内家高手想要隐藏自己太难了。你看那些人——”

他遥指走在商队前头的普通商人,道:“普通人行了七八十里路,身体轻浮,气息紊乱。”又指了指傅昭那两名护卫,“而这二人,习过一些武艺,懂得控制呼吸,即便是行百里路,呼吸平稳,丹田蓄气。”

余懿寻向望去,只见那些人或是大汗淋漓或是气定神闲,和瞿时寒所述,分毫不差。

“而你,我一路观察下来,你的气息稳定在十段,不疾不徐,想必是时刻蓄气在丹田。这是内家高手的习惯,十年寒暑苦功,不是能隐藏得了的。”

余懿盯着瞿时寒,眼神幽冷,道:“你说的不错。那你预备怎么做?抓捕我归案?”

说到这儿,余懿忽然自顾地笑了。

瞿时寒叹道:“三年前,杭州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茶商王朗一家五口以及全府上下二十余名仆人、奴婢,被凶手屠尽。那一夜,一把大火将整个府宅焚烧殆尽,尸体尽皆面目全非。可笑的是,当月凶手就被缉拿归案。你知是谁吧?”

余懿道:“我不知。”

瞿时寒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是同为茶商生意的商人杨胜,官府查到这杨胜买凶杀人的证据。”

余懿再次沉默了半响,这才缓缓道:“既然已经结案,瞿大人又何必追着不放?”

瞿时寒道:“想必余兄心里非常清楚,这杨胜不过是一个替死鬼罢了。我查到一条线索,王朗家登记在册的下人有二十五人,火难中找到的尸体,除了他一家五口之外,只有二十四具。虽然依然无法分辨死者的姓名,但我知道,失踪的那一个叫马则人。”

“这马则人是王朗的私生子,随母姓,其母是王家的一个侍婢。可怜马氏出身卑贱,孩子出生以后,谎称是自己收养的一个弃婴。王朗正氏得知马氏与王朗曾有鱼水之欢,百般折磨马氏,最终含恨而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弃婴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以,这个孩子活下来了。”

瞿时寒叹道:“马兄,我说的对吗?”

进得兖州城后,傅昭三人勒马过来与瞿时寒道别,商队其余人亦各自投栈。大部分人到这里便是此行的终点了,只有少许人或是继续往北到河间、京师等地,或是折向西行,往西北而去。众人经得此次大难,别辞多珍重。傅昭欲留瞿、余二人到府上暂住,二人均托辞。

傅昭道:“多谢瞿兄救命之恩,以后若是再来兖州,一定要来知会老哥!”

二人相视一笑,拱手拜别。此时兖州夜间风起,黄沙携来,沉沉暮色。几人各有心思,就此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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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无故人

过了几日,又传出消息:凶犯马则人将于十月十日与瞿时寒在汾河决战。

一时间风起云涌。五年里,两江地区的大案要案只有两宗,第一宗是四年前,绍兴一艘游船里,绍兴府衙门的官老爷带着几名小妾以及师爷、账房、护卫共十七人游玩,谁知游船内早潜伏好了刺客,只听得旁人说,一时间惨声四起,血染红了江水,连日不散。至于船里的惨烈景象,除了凶手,无人可以道其所以然。然有小道消息传,绍兴府案的真凶曾经被缉捕归案,但是又被他逃掉了!从此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宗便是这杭州王氏灭门案。天下间凡是关心的好事之人,无不津津乐道,有甚者,千里迢迢赶来,倒像是一场盛会一般。

十月八日,山西汾州。驿站、客栈人满为患,许多江湖人士不得已借住当地民宿。百姓惶惶,多有斗争厮杀发生,不提。

十月九日,汾河谷两岸。这里是决战地点,虽还有一日,但许多人为了提前占据最好的观看地点,不惜在江边度夜。又不免强强相争,不提。

十月十日,汾河平原忽起大风,漫天沙尘滚滚而来,天地朦胧。观战之人只听得刀剑交戈,金铁争鸣。偶有两道人影,迷蒙中飘忽不定,来去如鸿。

此事终了,杭州灭门案甫定。

据茶间说书人道起:快刀名捕瞿大人与凶犯马则人在汾河之上大战八百回合,此间天地变色,神鬼惊泣。那马则人功夫的确了得,只见他刷刷刷几下,便将瞿大人的招式一一拆解,二人以快打快,有来有回。两岸众人无不为此拍手叫绝。但瞿大人终究是技高一筹,一刀将马则人劈落江水,眨眼间被大浪吞噬,沉入江底了。

时夜,月光清渺。官道上两骑并辔,缓向西行。正是瞿时寒和那商人“余懿”,而余懿正是马则人的化名。

马则人道:“瞿大人,既然如此,我只好缚手就擒了。时也命也!”

瞿时寒摇头道:“不!”

马则人疑惑道:“为何?”

瞿时寒道:“马兄,你不必追问。我有一计。从此你可以逍遥天地,高枕无忧。你过来!”

马则人俯身过来,瞿时寒在其耳旁轻语。

半响,马则人道:“当真?”

瞿时寒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马则人道:“来!饮酒!”

他当先剧饮一口,随后递给瞿时寒。瞿时寒接过,大笑一声,仰头倾倒。

一月后,凉州西域,古城苍凉,黄沙是这片土地永恒的主调。

自东边来了一人,身着青黑大褂,胸前绘有四象,大红绸缎腰带上别着一把长刀,系有一块瞿”字名牌。一块青色面巾遮掩了这人的口鼻,虽不识君,但行人见了这副着装,无不远远避让。

男子走进客栈,招来店小二,道:“给我一间上好的客房,先备上一桶热水。我要洗个澡,你们这儿沙子太多啦!”

小二很是机灵,瞧见他腰间牌子,连声道:“好咧,大人,您这边请。”

二人上了三楼,小二指了指靠西边一间,道:“大人,这间是我们家最好的房间。”

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您只消坐在窗沿,就可以俯览整个凉州风光!您看——那就是天下扬名的阳关!王摩诘有诗:劝君更尽一杯酒......”

男子笑骂道:“行了,赶紧打水去!”

小二嬉笑走开,不一会儿便搬来七八大桶热水。

男子站在窗前,远眺西边阳关——无尽的黄土高原上,似有一道萧瑟孤寂的身影,衣衫烈烈,仿佛看到他回身遥举酒袋,男子亦举酒对饮。

此时夕阳况下,天际晚霞绚烂,黄沙笼在大地之上,渐无了万物踪影。

男子关了门窗,脱去大褂,卸下行装,又逐一褪去内衣内裤,浑身赤裸。

他沉在木桶内,任凭清水没过耳际、眉心。水下世界,万籁俱寂,只听见自己的血流、心跳,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无穷无尽。

男子擦拭着身体,沙尘泥土、往昔烟云、人前人后、千里行迹都仿佛随这水流而去了。

但唯有一处却是难以擦去的痕迹——只见他的后颈间有一行黑色字迹,时日久了,已渐渐发青。

那是府衙用墨水篆进的:

——罪犯 明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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