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ion id="attachment_447" align="alignnone" width="533"]女侠燕单飞 女侠燕单飞[/caption]

女侠燕单飞(上)
北风挟着雪花,寒瑟瑟,凉凄凄,扑人头发、脸面、衣襟。

如此大寒天候,只要环境差强人意的姑娘家,会穿着保暖的毛里大褂、棉裤、棉靴御寒。若是出远门,少不得要坐顶小轿,随身拿件带帽披风,否则风大雪飘,不冻僵才怪。

寒天黑得特别早,刚交申时,天空已经阴晦昏暗,好一副向晚景象。就在广平府永年县李知县的宅院外,踽踽行着一个姑娘家。

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她既不坐轿,浑身穿着也不见得厚暖。灰暗雪地里,只见她穿着深蓝及腰袄子,深蓝棉裤。袄子和棉裤都已被雪花渍湿,脚下一双棉靴已经破绽裂缝。看来她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只是她浑身上下太单薄了,不但连件挡风遮雪的披风都没有,连顶上的雪帽也无一顶,只是扎了一条灰暗布巾,整个人好不落魄狼狈。

当她走近李知县宅院,一张脸已冻得青紫,一双大眼睛红肿又迟滞。她靠着宅院的院墙喘着气,等觉得好过了点,人挪身到门畔,抓起门上铜环扣门。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小丫头,哈着气出来开门。满怀疑惑打量她一会,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里可是李知县府邸?”

小丫头狐疑点点头。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求见。”

小丫头讶异再打量她,说:“你等一下。”便进去了。

隔了大半晌,一四十来岁的奶奶走出来,嘴里说:“找谁啊?”一边睁大亮灼灼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瞧够了,眼里立刻有了不屑,说“唷,这是谁家姑娘?天寒地冻,既不坐轿,衣衫也单薄,不怕冻僵吗?”

“奶奶。”郭雪儿既冻、又饿、又累,但仍强打精神:“烦您通报一声,我是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想见李家老爷。”

奶奶长长“哦”了一声,斜眼睨她:“找老爷?老爷不在。”

“那……”郭雪儿脸色一凝,嗫嚅道:“李家大娘她在吗?”

“李家大娘,哦,你说我们夫人?”缓缓摇头,冷冷道:“不在!”

“他们……都不在?”

“吃寿酒去了。”

“那……请问李家少爷,他在吗?”

奶奶仍然摇头,表情不悦而冷然。

“奶奶想必知道,我从小与李少爷订亲……”她声音压得极低,带几分羞怯伤感:“月前大盗仇良洗劫,家母被杀害,剩下我与弟弟二人,家母临终嘱我来投亲,这一路上……”

“好了!”奶奶突然扬高声音,百般不耐道:“八百年前订的亲,以为人家当真啊!跟你说句实话,我家老爷夫人已经给少爷另订一门亲,你难道没风闻?不知道?”

郭雪儿睁圆眼睛,惶惑盯住奶奶,隔了半响,才艰难舔舔下唇,不敢置信问:“奶奶,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怎么不真?郭家大小姐,自从你父亲发配边疆后,你们郭家跟李家已不能匹配,你如今来投亲,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你……”

“不过,”奶奶斜着眼,似笑非笑打量她:“你也不要难过,看你这狼狈样子,我可以进去禀明老爷夫人。赏你一口饭吃”

“奶奶,”郭雪儿一皱眉,紧紧瞅住奶奶,道:“你刚才不是说,老爷和大娘吃寿酒去了,怎么现在……”一咬牙,怒气霎那间涌上胸臆,她强自抑制了,说:“我明白了,他们不愿见我,是不是?”

奶奶微微一笑,眼睛似利刃,冷冷、锐利注视她:“你倒是机伶,不错,老爷夫人不想见你,郭家大小姐,人嘛,要能屈能伸,这么着吧,你要肯吃苦,我替你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个情,看能不能安置你在哪一房做丫头,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

郭雪儿蓦然昂起头,红肿迟滞的大眼睛突然闪现芒光,她似笑非笑盯住奶奶,一字一顿说:“谢谢你的好意,奶奶!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李家的什么吗?”

奶奶一愕,继而笑吟吟道:“李家上下唤我张奶奶,我是少爷的奶娘。怎么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天,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张奶奶笑意凝住了。

“还有,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夫人,李家当年受郭家大恩,这桩儿女婚约还是李老爷自己提出的,不想因我父秉公查案,得罪朝中权贵,发配边疆,李家不但不曾稍尽绵薄,还自行毁了儿女婚约。郭雪儿若非家母遗言,断不会厚颜前来投亲。如今郭雪儿总算识得李家真面目,如此实势利小人,为人不耻,我郭雪儿谨记!”

就在这瞬间,半掩的门扉有人影闪过,隐约见得六、七人,郭雪儿蓦然一推门,原来是女眷和仆妇丫头们。

她们见门扉倏然推开,俱都一惊。其中一名女眷,约莫三十来岁,华衣美服,满头珠翠,又浅浅施脂粉,容貌甚是娇艳,神情却格外冷傲,只见她昂着头,眼角迅速瞄了郭雪儿。

郭雪儿原是大家闺秀,哪里瞧得别人趾高气扬的冷脸冷眼?便不客气道:“这位想必李家那位如夫人?”

娇艳女眷先是一愕,继则冷冷斜瞅好,傲然哼了一声道:“张奶奶,告诉她,我是谁?”

张奶奶道:“她是少爷的亲娘,李老爷的正夫人,崔夫人。”

郭雪儿愣了愣,立刻坚决道:“不!李家正夫人李家大娘我见过,她不是!”

张奶奶倏然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位夫人,这会儿在观音山下……”

“张奶奶!”崔夫人狠狠盯了张奶奶一眼,张奶奶慌忙禁住口。

崔夫人前行一步,冷冷对郭雪儿道:“郭家大小姐,你如今既不是李家什么人,想来不配过问李家的事。”

郭雪儿一怔,黯然道:“说得好,郭雪儿不配。”

“你明白就好。”崔夫人似笑非笑:“刚刚我在里边,看你甚是狼狈,本盘算留你做个粗使丫头,赏你一口饭吃,不想你这丫头不懂礼数,就此罢了吧!”

“你……”郭雪儿嘴唇哆嗦,忿忿道:“你家毁了婚约也就罢了,你冷嘲热讽是何居心?居然说留郭雪儿做个粗使丫头,赏我一口饭吃?哼!谅你李家也没有这么大的福份!”

“好个丫头片子!”崔夫人忿忿道:“真真不懂礼数,张奶奶,掩上门,这样的大客人,李家留不起!”

“等等。”郭雪儿狠狠盯住崔夫人,沉声道:“看你们毫无诚意,郭雪儿也没打算留下来。只是今日天寒地冻,李家如此待客,郭雪儿寒天饮水,点滴在心头!”

“这么说——”崔夫人轻篾笑笑,斜眼瞄她:“你又当如何?”

“今日郭雪儿若不被冻死,三年五载之后,必上李家——”转脸看张奶奶,一字一顿:“张奶奶,我再说一遍,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凌乱的眸光骤然暴射,张奶奶不禁打个寒噤。

“还有,崔夫人,郭雪儿自幼娇生惯养,从没遭受过如此屈辱,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二个找你!”

狠狠、狠狠的眸光,凝聚崔夫人脸上,崔夫人一惊,但她迅即镇定下来,嘴边泛起冷笑:“郭大小姐,省点力吧!免得元气耗尽,可冻死饿死的哟!”

“多谢提醒!郭雪儿就此别过!”

雪无止无尽飘着,天似乎更暗了,郭雪儿尽管举步艰难,却仍咬紧牙关,迈开步子,决然地,坚定地,一步一顿往外艰难行去……

距离李知县宅院约一华里的破庵,郭雪儿扶着颓墙断壁,一阵虚脱,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恍惚间,郭雪儿听马蹄声的达的达由远而近,就在人虚幻飘渺的时候,一股温热凑近嘴唇,有人说:“郭大小姐,喝点红糖水,吃点包子吧!”

眼前是个和气、满面厚道的中年男人。她只看一眼,没有力气看第二眼。红糖水暖热她的身体,包子填饱辘辘饥肠。她精神振作许多,抬眼再看,原来是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皮色黝黑,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郭雪儿讶道:“这位大叔……”

“我是李知县的管事……”

她-愕,恨意涌上来,她好恼自己,既是李家的人,刚才宁愿饿死,也不要喝李家一口水,吃李家一口食物。

“他们做得太绝了。”

“你……”她一讶:“你说什么?”

“李家忘恩负义,竟毁了儿女婚约,夫人为了这件事,哭伤了眼睛,几天前回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郭大小姐的事,我刚才听说了,一气之下就顶撞了崔夫人几句,崔夫人要我滚,横竖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家,不做也罢,郭大小姐,你现在觉得好过些吗?”

郭雪儿点点头,心中感激莫名。

“等郭大小姐歇过了,我想送您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那是夫人的娘家,虽比不得李知县府,吃口饭,维持个温饱是不问题的。”

“不!这位大叔,谢谢您,郭雪儿今日能活命,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李家大娘哭伤了双眼,我理当去看看她,只是郭雪儿如今狼狈落魄,怕要徒增她困扰。天若不绝我,必有我一条生路,请大叔不必耽心。”

“郭大小姐……”

“大叔,您上姓大名,能告诉我吗?”

“我叫刘登财。”

“刘大叔,多谢您。郭雪儿无以为报,给您磕头。”说罢,跪了下去。

刘登财想拉她起来,她却不顾地上冰凉,双手趴地一遍又一遍磕下头去。

五年后。

直隶广平府出现一名女侠,没有人知道她真名真姓,只因她独来独往,飞来窜去,故而人称“燕单飞”。

近一个月来,“燕单飞”的出现已引得人人瞩目。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燕单飞”的名字。江湖中人,人人讶异,不知“燕单飞”从何而来?师承何人?唯一清楚的是,“燕单飞”是个身手了得的女中强者,因为这一个月内,她已经做下了三件案子。

上旬,她手刃“江湖白煞”陈振名。

中旬,“江湖黑煞”墨云生死在她手中。

下旬,“关山女巫”也随之送命。

死者均非善类,死不足惜,但三个死者已横行江湖十余载,姜是老的辣,不想三鬼老姜居然栽在初出江湖的女娃手里,这就不得不叫人侧目。

三次出现,“燕单飞”均着一身雪白,做过案后,据目睹的人形容:“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说她飘然而去,一点不假。她一振袖,就凌空而起,若有风助,飞窜得更高更远。看来身手甚是了得,直隶广平府从未见如此上乘轻功。

她作案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是广平府境内的一条小河,河面宽三丈余。

风徐徐吹着,太舒适了,摆渡的老丈斗笠一拉,不觉悠然人梦。小小的渡船就在河畔随水波摇摇荡荡。

岸上有人叫:“打扰老丈了。”

老丈挪了一下斗笠,不防叫声又起:“打扰老丈了。”

原来不知何时岸上来了个姑娘,雪白衣裳,宽大飘逸,摆渡的老丈缓缓睁开眼,说:“姑娘莫非要到对岸?”竹笠仍遮住脸。

“是!”

“如此说来,姑娘要乘小舟渡河?”

“不!”那姑娘道:“有事请教老丈。”

“姑娘请讲。”

“从前永年县李福生,可还在永年县?”

“姑娘大约不是本地人吧?”那老丈已坐起身子,斗笠一戴,一张脸仍看不见:“李福生官场得意,如今已是广平府知府大人了。”

那姑娘微微冷笑:“好个狗官!他倒是好官运!”

“姑娘,你……”

“再请教老丈,大盗仇良,可还横行江湖?”

老丈道:“姑娘问的仇良,已被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逮捕归案,近日就要行刑,那仇良被捕之后,广平府鞭炮响澈云霄,人人拍手称幸。”

“太好了。”那姑娘忽然眼睛灼灼发光,一拱手道:“多谢老丈。”

“慢点!姑娘真不要渡河么?”

“不要……”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尽管问我。”

“那就打扰了,请问老丈,可认识一位刘登财刘大叔?”

“姑娘要寻刘登财?姑娘和刘登财是?”

“刘大叔乃救命恩人。”

“哦。”老丈拈发而笑:“姑娘要找刘登财倒是容易,夜深人静,细听那更鼓便可。”

那姑娘一讶:“老太寻更鼓?老丈的意思是——?”

“刘登财乃是个更夫。”

“那姑娘愣了愣,才说:“原来如此。”

老丈从斗笠下打量姑娘好一会,看姑娘手握一剑,不禁微笑道:“看姑娘乃江湖中人,有一笔银子,姑娘可愿赚?”

“什么银子?”

老太嘴角牵动,露齿一笑:“一笔五千两的银子。”

“如何赚法?”

“去杀一个人。”

“谁?”

老丈四周张望,压低嗓音:“广平知府李福生。”

那姑娘忽然扬声而笑,笑声甚是清脆:“太好了!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只是我想知道,谁出这五千两银子?”

“观音山下陈家庄陈庄主。”

姑娘一愕,随即轻笑道:“很好,陈庄主和李福生什么关系?”

“陈庄主的姐姐李家大娘,乃李福生原配。”

“李家大娘?五年前听说她哭伤眼睛,如今呢?”

“双目俱瞎。”

那姑娘骂道:“该死的李福生!”

“姑娘是否接下这笔生意?”

“接定了。”

“姑娘哪里落脚?老朽好通知陈庄主送银票去。”

“老丈不知我落脚何处,却贸然要我去杀人,老丈不嫌唐突吗?”

老丈呵呵而笑:“老朽相信自己老眼不花,姑娘外号“燕单飞”,老朽没说错吧?”

那姑娘愕然盯住对方:“老丈何以知道?”

老丈呵呵笑道:“这条河宽三丈余,姑娘要到对岸,却不需小舟渡河,除了“燕单飞”,还有谁能?”

那姑娘一惊。

“老朽想见识剑侠飞行术。”

姑娘更惊:“老丈知道剑侠飞行术?老丈您是……”

“风婆婆的剑侠飞行术江湖上独一无二,老朽慕名已久,今日想见识一下,姑娘吝惜吗?”

“好。”那姑娘说:“老丈注意了。”话未说完,一振双袖,人便腾空而起。

老丈眼眸灼亮,翘首天际,那姑娘竟如一双鹏鸟振翅掠过,顷刻间,她已踏向彼岸。

那老丈赞叹:“好个剑侠飞行术!”

午时,座落城东的广平知府府邸贺客盈门。这一天正是李福生的长孙满月之喜。李家少奶奶吴氏三年前产下一女,上月产下一男,李福生盼孙已盼望眼欲穿,如今心愿得遂,岂能不喜?今日正好满月,自然大肆庆祝。

喜宴设在午时,李福生和他娇艳不减当年的崔夫人周旋在宾客间,正喜气洋洋着,忽有一仆妇发现门扉上插了一支镖和一封信。

镖深插门扉,颇费劲力才得以拔出,那封信龙飞凤舞写道:“今日未时,赴府衙大牢;今夜戌时,赴知府府邸”!

底下署名郭雪儿。

李福生一家俱都吃惊,李福生惊疑道:“她为何赴大牢?”

崔夫人沉吟道:“大牢关着仇良,她娘当年死在仇良手下,怕是去报仇的。”

李福生沉声道:“这还得了,竟然想闯入我广平府大牢,这会儿什么时刻?”

一旁的护院王松道:“大人,正是未时。”

未时,郭雪儿果然闯入广平府衙大牢中。

牢卒见是姑娘家闯道,惊讶之下,喝问道:“你是谁?胆敢闯人大牢来。”

“少罗嗦,大盗仇良呢?”

郭雪儿拳脚齐发,四牢卒侍勇力拚,但只顷刻间,便屈居下风。

郭雪儿抓住其中一人,以剑刃抵他后颈,喝道:“快快带路!”

牢卒无奈,只好前头领路,行到靠里角落,牢卒指其中一个栅栏,郭雪儿喝令打开牢门。

俟牢卒一开锁,郭雪儿踢开牢门冲进去,一把揪住对方,问:“你是仇良吗?”

对方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眉宇尽是杀气,一见闯进一个姑娘家,不觉愣住,道:“正是仇良,你是谁?”

“你这大盗,郭雪儿为母报仇!”

一剑挚出,仇良一闪,剑落了空,郭雪儿再刺,忽有人叫道:“姑娘,住手!”

郭雪儿循声一看,那人二十七、八岁,眸光炯炯,面貌端正,身材魁伟,郭雪儿不悦道:“阁下为何拦我?”

“在下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姑娘想来牢里杀人,当然不容你胡来!”

“郭雪儿岂是胡来?这仇良横行广平府十余载,五年前家母丧生在他手下,如今郭雪儿是来报仇的,岂可说是胡来?”

“郭姑娘,犯人在我广平府大牢被杀,岂非天大笑话?我白云飞职责所在,不得不阻拦!”

“看阁下阻不阻拦得了!”

郭雪儿一剑直朝仇良刺去,白云飞大刀斜劈,阻住郭雪儿剑锋,郭雪儿先是一愣,继而微笑:“身手不弱,听说仇良是阁下亲手逮捕的?”

“在下侥幸。”

“郭雪儿若将这盗匪杀了,阁下将如何?”

“职责所在,不容姑娘在此杀人。”

“这仇良莫非已经定刑?”

“是已定死刑,三日后便要问斩。”

“既要问斩,由我来斩了吧。”

说罢斜袭仇良胸口,不料白云飞窜过来迎上。两人刀剑对陈,斗了十余回合,未分胜负,此时仇良双足已挣脱锁练,意欲外窜,白云飞眼尖,踏上前拦他去路,嘴里说:“你想趁机逃走,没这么方便!”

仇良一旦挣脱锁练,如猛虎出洞,身手异常灵捷,他一见白云飞拦路,立刻出手击昏一旁的牢卒,夺过对方手中大刀,将它舞耍起来。白云飞与他缠斗数回合,一个跄踉,那仇良无心恋战,乘隙欲走,忽然郭雪儿跑过来,剑抵仇良胸口,白云飞立刻窜前,一扭仇良手臂,一个急旋转,将仇良挟至一旁,忿忿对郭雪儿道:“郭姑娘,你知道这仇良一出大牢,还要危害多少百姓?你差点放了他!”

郭雪儿狠狠回敬过去:“白云飞,如果不是阁下阻拦,我郭雪儿早就杀了他,何至于他逃走!”

“在下不许你杀他!”白云飞见数名牢卒涌进,忙喝道:“快把她抓起来!”

郭雪儿忽然发出一串轻笑。

白云飞脑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白云飞太小看我,我郭雪儿若想走出去,还没有人能拦住我!”

“你……”

“告诉你们李大人,就说郭雪儿今夜戌时,准时前往拜见,告辞!”

话刚说完,她飞窜向前,那些牢卒不防,先是一愣,待要向前追赶,她又往前一窜,只是瞬间,不见纵影。

不但白云飞吃一惊,连大盗仇良也暗暗赞叹,他说道:“好个丫头,哪里学来的好身手?”

郭雪儿欲来造访的消息震动了李家上下,尤其广平知府李福生更心惊胆战,他听说郭雪儿果然依时闯入大牢,差点杀死大盗仇良,心中益加惶恐不安。好好一顿满月酒,李福生食不知味,等客人散尽,忙招来白云飞。

“那丫当真差点杀了仇良?”

“是,大人,那位郭姑娘身手非凡,若非属下拦阻,恐怕仇良命在旦夕。”

“你不愧是我得力助手。”李福生长长沉吟一下,凝望白云飞:“以你身手,要制住她,想必无疑?”

白云飞迟疑一下,缓缓说:“大人,郭姑娘身手极高,属下与她约在伯仲之间。”

“什么?她与你在伯仲之间,那……”李福生惊愕不小,声音一下提高了:“她若再来,如何防她?”

“属下当尽力。”

“好,你多带人手,入夜在府邸四周戒备。”

白云飞加强戒备,李福生略略放下心来,那李少爷的奶妈张奶奶却吓得浑身哆嗦,面如土色。她眼看时间快逼近戌时,万般惶恐下,在大厅寻着李福生和崔夫人。

他夫妇二人正在与家人谈论郭雪儿的戌时之访。

张奶奶往前一跪,说:“老爷,夫人,救我。”

李福生与崔夫人面面相觑。李福生说:“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郭雪儿……”张奶奶嗫嚅半晌,才说:“我听说郭雪儿未时去了大牢,今夜戌时要到咱们府里——”

“这与你什么相干?你怕什么?”

“五年前,郭雪儿来过,夫人的意思,要我去打发她,只怕她当时记了恨,如今恐怕——”

“张奶奶,就别吓成这个样儿。”崔夫人乍听消息,也是一惊,只是这会儿已镇定多了,她笑吟吟道:“老爷已派了白总捕头在府邸加强戒备,郭雪儿还不见得进得来呢。”

“可是,夫人,我还是怕啊!”

“你怕什么啊!”崔夫人道:“大盗仇良,白总捕头都逮得住,一个小小的丫头,如今要进府邸,怕比登天还难。你有什么好怕的?”

忽听外面一串娇笑声音,接着一串清脆的娇喝:“崔夫人,你未免太小看郭雪儿了。”

众人皆惊,人影一闪,一个雪白纱衣女子飘然而人。灯下轮廓甚是突出细致:狭长的细眉,黑白分明的大眼,挺直的鼻梁,菱形小嘴,五年前,崔夫人和张奶奶都曾见过她,五年后的今天,这张脸神采焕发,尤其黑白分明的大眼更是炯炯有神。

众人细瞧之下,不禁暗吸一口气,想不到花般艳媚的小小女子竟然眉峰竖起,眉眼之间隐伏浓浓杀气!

“郭雪儿。”崔夫人张口结舌,语音颤抖着:“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此地又非皇宫大内,郭雪儿爱来便来!”

冷冷一瞄她,眼睛扫视全场,最末在张奶奶身上定住,缓缓走向前,张奶奶只吓得垂下头,合起眼,不敢正视她。

“张奶奶。”郭雪儿轻唤,声音字字清晰,张奶奶心房剧烈跳跃,郭雪儿伸出纤纤玉手,轻托张奶奶下颈,柔声道:“抬起你的脸,睁大你的眼,看认不认得我?”

“你……”张奶奶仍旧低头闭眼,声音止不住战粟:“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么?五年前,我孤身一人,被风雪冻得狼狈不堪,那时候……”

“姑娘,原谅老奶奶年老眼拙,记性不好,我想不起……”

“你想不起,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郭雪儿家遭剧变,发往边疆,大盗仇良潜入家中盗取财物,被家母发现,于是将家母杀害,家母临终遗言,将幼弟暂托姥姥,要我找到从小订亲的李家。郭雪儿一路风雪,几乎冻死,李家不但不肯我人屋,还找你出来逐客。你冷言冷语,连讽带刺,郭雪儿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我……我记不得了。”

郭雪儿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姑娘。”李福生说话了:“你真是郭雪儿?”

“正是郭雪儿!”郭雪儿瞧也不瞧李福生一眼,却冷冷问道:“你儿子李恩义呢?”

人群中走出一儒雅公子,面貌看郭雪儿半响,向前施礼道:“姑娘面有怒色,想必有所误会。”

“郭雪儿冷冷的眸光,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你是谁?李恩义吗?”

“在下李恩义。”

郭雪儿微笑着,双眸紧紧盯住他:“听说你已娶妻生子?娶的是谁家女儿?想必当户对?”

“这……”

“人人都说,你岳家也是官宦入家,想必对令尊与你大有益处,令尊官居广平知府,你呢?日后想必高官厚禄。”

“姑娘。”李恩义额上冒汗,手心湿润,说话结结巴巴:“恩义一介书生,平日只知读书,婚姻大事悉由父母作主。”

郭雪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郭雪儿?”

“听说过,只是……”眼睛瞅住崔夫人,再也说不出话。

“只是什么?”

“没什么……”

“我再问你,你家大娘呢?”

“大娘?”

“就是令尊的原配夫人,你唤大娘的!”

“她……”李恩义一邹眉头,瞄瞄崔夫人,再看看李福生,说:“大娘爱清静,在观音山下持斋礼佛。”

“不错!”郭雪儿冷眼瞅他:“说得倒还清楚,我再问你,张奶奶可是你乳母?”

“是!”

“好!”她倏地一个箭步窜前,说:“这两掌替你乳母收下!”

只听啪啪两声,李恩义两颊一阵剧痛,登时跌倒在地,那崔夫人惊惶大叫:“快!扶他起来!”

李福生勃然大怒:“好一个泼辣女子,给我拿下。”

护院和捕快蜂拥前来围住郭雪儿。

郭雪儿身上有剑,但剑未出鞘。打杀声中,郭雪儿拳脚齐发,众人很快被打得东倒西歪,踉跄而退。

郭雪儿轻巧一拍双手,说:“不是对手,郭雪儿懒得与你们罗嗦。”

张奶奶趁乱便想溜开,刚到墙边,忽听得“咻”、“咻”两声,原来两支飞镖正钉她背后,一左一右,一支离左眼半寸。

张奶奶嘴唇微张,欲哭欲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吓得浑身瘫痪,脸白如纸。

“我说过的,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惊吓过度,张奶xx头一偏,昏过去了。

一旁的崔夫人,脸色倏地惨白,浑身颤抖,整个人瘫依座上。

郭雪儿一转脸,正好瞥见了。她缓步上前,崔夫人更慌,强作镇定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的,第二个找你!”

“来人啊!”崔夫人又惊又急,慌乱大叫,呼唤道:“你们——快拦住她!”

众人皆怔住,没一个敢出手阻拦,崔夫人惊恐交集:“老爷,这丫头太张狂,你快!快传白总捕头来制住她!”

李福生刚才眼见郭雪儿的好身手,这下见她满脸肃杀逼近崔夫人,腿早软了,人僵在原位,不敢动弹,不敢作声。反倒是刚挨过巴掌的李恩义镇定,他强忍两颊疼痛,站向前,这才发觉适才摔倒地上,脚踝剧痛;小心翼翼,他强忍痛楚,踉踉跄跄挡住郭雪儿,惶急道:“姑娘,请别动怒,有话大家好说。”

“好!”郭雪儿朗声道:“崔夫人可是你亲娘?”李恩义点头称是。

“太好了!”郭雪儿脸现微笑,扬声道:“替你亲娘挨两袖子——”话甫说完,一抬手,袖口在李恩义眼前晃两下,李恩义只觉两道劲风袭来,猛不可当,双耳立刻嗡嗡作响,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众人更惊,叫声此起彼落,郭雪儿沉声道:“都别叫,谁再叫,我就让他好看!”

抬头看崔夫人,那崔夫人见李恩义一交栽倒,又惊又急,怒目盯住郭雪儿,忿忿道:“丫头片子,我跟你拚了!”作势欲扑。

“不急。”郭雪儿微笑着,眼中炯炯有光:“我看崔夫人打扮甚是娇艳,两支别致发夹送与崔夫人点缀,当心了!”

崔夫人先是听到两声蚊蝇般的细声,紧接着头发一松,满头珠翠撒了一地。娇艳的崔夫人霎那间披头散发,众人慌得手足无措。

崔夫人惊魂甫定,伸手触碰头发,原来两支发夹插在发际,险些刺进肉里,崔夫人只觉脚下一软,顿时浑身瘫痪乏力,只说了声:“你……”整个人便失魂落魄般盯住郭雪儿。

白云飞匆匆赶来,甫进大厅,郭雪儿狠狠扫他一眼,扬高声音道:“李福生,你我之间谈私事,最好叫你属下少轻举妄动,否则我先杀了崔夫人!”

李福生慌忙道:“云飞,退出厅外!”

白云飞看大厅气氛甚是奇怪,便不作声,静静退至廊下。

郭雪儿环视众人,笑盈盈道:“郭雪儿今日轻描淡写,将五年前的旧帐结了,改日再来算新帐!”

“什么?”李福生又惊又奇,结结巴巴道:“你跟李家有新帐?”

“有!”郭雪儿一昂头,冷笑道:“有人出五千两银子买你项上人头,郭雪儿接下了。”

众人大愕。

李福生惊惶失措,一双眼瞪得像牛眼:“这……怎么回事?”

“你大约不知道我郭雪儿干什么的?我是个杀手,谁付我银子,我就杀人!”

“你——”

“李福生,如果你认为我郭雪儿过份,那就请你想想,你与郭家是怎么样的情份?你十四岁那年,逃饥荒昏倒在我郭家门口,是我祖父救了你,给你书念,把你抚养成人,你虽不姓郭,却早已是我们郭家的人,你与我父亲的情份比兄弟还亲,当年的婚约也是你执意订下来的,没想到我父亲蒙冤流放边疆,郭家陷入绝境,你但不伸出援手,还与郭家恩断义绝。家母被大盗仇良杀死,临死前命郭雪儿前来投亲,不料你早已自行毁了婚约。”

李福生料不到她当着一干家人揭了他的底,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只好目瞪口呆看住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惊又急,恨不得有地洞可钻。见郭雪儿眼含气怒,只得期期艾艾说:“这……雪儿侄女,这是李伯伯的疏忽,容李伯伯细察根由。”

“不用了,若不是你存此念头,崔夫人、张奶奶又岂敢轻慢于我?你堂堂广平知府,治下不力,治家无方,你还配做地方父母官?”

“雪儿侄女……”

“五年前风雪交加,郭雪儿几乎冻死饿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细查根由?郭雪儿从那一刻起,立誓以一己之力,重整郭家,郭雪儿要赚更多银子,置产置业,置奴置婢,等家父边疆回来,郭雪儿好尽人子之孝,只是郭雪儿别无所长,只会杀人!”

“可是,雪儿侄女,你不能……”

“听我说下去!”郭雪儿一皱眉,冷峻道:“郭雪儿杀人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究竟是谁?是谁要你来杀我?”

“想要你命的有两个人,第一个郭雪儿,第二个观音山下陈庄主。李福生,仔细你的项上人头,郭雪儿若兴致来了,随时来取。后会有期!”

语毕,一阵风似走到大厅口,双袖一扬,人腾空而起,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众人如梦初醒,白云飞望着她凌空而走的倩影,不觉喃喃道:“是“燕单飞”吗?”

李福生眼睁睁看雪儿飘然逸去,又急又恨,一转身看白云飞伫立不动,不觉怒道:“云飞,本府问你,你是如何加强戒备的?竟让郭雪儿闯人府邸?”

“大人,属下惭愧,那郭姑娘从僻静处进入……”

“难道无人把守?”

“郭姑娘无声无息弄昏了三个人,属下……”

李福生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连你也奈何不了她?”

“大人。”白云飞凝着脸,不徐不急道:“依属下看她的身手,恐怕就是传闻的“燕单飞”。”

“燕单飞”?李福生亦是一惊:“她就是“燕单飞”?”

“属下不敢断言,她就是“燕单飞”。”

“那你还不快追?”李福生惶急道:“抓住她,别让她溜了。”

白云飞身手再好,哪还来得及追上凌空而去的郭雪儿?刚才看她身子飞腾而起,身手无疑驾乎轻功之上。郭雪儿练的不是普通轻功,极可能是一种超乎轻功之上的“剑侠飞行术”。

他虽没见过“剑侠飞行术”却听江湖前辈描述过,“剑侠飞行术”要有相当根基才能练。若练成不但本身功力增加数倍,而且能履悬崖登绝壁举目即到,若遇顺风,则可御风飞行。

如果郭雪儿练的就是“剑侠飞行术”,无可置疑,郭雪儿必是风婆婆的徒弟。

原因很简单,识得“剑侠飞行术”只风婆婆一人。

这个夜晚,不但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坐卧不安,李福生和崔夫人亦愁眉深锁。

孤灯之下,李福生不住摇头叹息,崔夫人冷眼旁观,万般不悦道:“老爷叹气什么用?想点办法来啊!”

李福生长叹道:“不想这丫头,只是隔了五年,竟教人刮目相看。”

“老爷若是无法可行。”崔夫人挪揄道:“只怕项上人头早晚不保罗!”

李福生眉心一皱,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先下手为强。”崔夫人说:“找个人除掉郭雪儿。”

“郭雪儿若是传闻的“燕单飞”,岂不是太棘手?”

“堂堂一个广平府总捕头,难道没办法?”

“白云飞与她在伯促之间,只是……”

“只是什么?”

“以白云飞的耿直性子,怕是只能防她,不会杀她。”

“只能防她,不会杀她?”崔夫人频频摇头,眉宇之间忧心重重:“那不成!如果你不取她性命,她就会来取你性命。”

李福生又脑又急,直搔耳抓腮,嘴里不觉嘀咕道:“当初若非夫人怂恿毁婚,如今怎会……”

“好了!”崔夫人板起脸,不悦道:“你自己想仔细点,她爹是个犯官,若不毁婚,另结亲家,今日哪能贵为广平知府?”

李福生颓然叹道:“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崔夫人沉吟一下,脸上转忧为喜:“有一计或许可行。”

“且说来听听。”

崔夫人一笑,起身在门口和窗畔倾听一下,确定无人,便凝着脸说:“附耳过来。”

李福生见她状甚神秘,想必有好主意,便凝神细听。

“大盗仇良比起郭雪儿如何?”

“大盗仇良?”李福生惊奇又纳闷:“他已是一名死囚,马上就要处决了。”

“那么,你认为大盗仇良,比起白云飞如何?”

“白云飞能逮住大盗仇良,功力当然高过仇良。”

崔夫人扬眉灿然而笑,一边缓缓摆头。孤灯之下,李福生注视崔夫人头上的金步摇,只见它随着崔夫人摆头而摇曳生姿。

李福生明白她有话要说,便缄口不言,静静等她。

果然崔夫人轻启朱唇,柔声细语道:“那仇良就逮之际,是否有伤?”

李福生想了一下,说:“有,右足受伤。”

“那仇良就逮之时,是否清醒?”

“不,仇良被捕,嘴上犹有酒气。”

崔夫人笑吟吟道:“这就是了,仇良武功应在白云飞之上,白云飞之所以能逮住仇良,第一,仇良负伤;第二,仇良醉酒,若非如此,一个横行十余载的大盗,岂会如此轻易落网?”

李福生困惑道:“仇良之事,如今已尘埃落定,提他做什事,犹有未了。”

崔夫人微笑:“不然。”

李福生讶道:“如何说?”

“依我之见,何妨叫仇良去制郭雪儿?”

“这……”李福生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呐呐道:“仇良人在大牢,且即将行刑,如何去制郭雪儿?”

崔夫人眼中波光闪闪,脸蛋娇笑如花,李福生急急追问:“夫人说仇良去制郭雪儿,仇良一个死囚,如何去制?”

“妙就妙在这里哇!”

“夫人是说……”

崔夫人的眼中寒光一闪,在这一刻,她想起郭雪儿给她的屈辱,不觉咬牙切齿。她恨郭雪儿以发夹射入她发际,害得她众目睽睽之下披头散发。她大半辈子争强好胜,几曾受这种屈辱?心念及此,她脸色一凝,眼中凶光暴射,恨声骂道:“郭雪儿啊,郭雪儿,你如此作贱于我,看我会不会轻饶你!”

李福生看崔夫人喜怒无常,便轻唤她:“夫人……”

崔夫人突然站起身,决然道:“趁这时候夜深人静,你我同去大牢!”

李福生甚是困惑:“夫人是想……”

“我要去会会那个仇良。”附耳在李福生耳畔说了几句话。

李福生睁大眼睛直勾勾瞅了她好一会,又拈发沉吟半晌,迟凝道:“这事怕是不成,好不容易擒住仇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黎民百姓若再受害,可是担待不起。”

崔夫人微愠道:“到了这个田地,还考虑这么多,如今只有仇良能克制郭雪儿,难不成,你眼睁睁等郭雪儿来取你项上人头?”

李福生仍犹豫不决:“可是……”

“放心好了,我驭得了仇良,决不会纵虎归山。”

“……”李福生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什么。”崔夫人语音轻柔:“听我的话,准错不了。”

夜深更静,大牢之中,灯光朦胧,两名牢卒正打着盹儿,蓦然有人轻拍他们肩膀,牢卒惊醒,发觉是知府大人府邸的护院王松和陈吉。

两护院向牢卒作个手势,说:“大人来了。”

两名牢卒一惊,王松说:“大人要问话,你二人外边守着。”

两牢卒不敢怠慢,应声“是”,退到外边。

李福生偕崔夫人悄然而入,崔夫人望了栅栏一眼,吩咐王松:“叫醒他!”

待决之囚,岂有好睡之理?护院王松、陈吉进来之际,仇良已经醒来,人斜依墙上,半阖眼睛打量来人。听说知府要来,他吃了一惊,以为行刑之前的例行公式。否则堂堂知府大人,岂会降尊纡贵来看一个死因?

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但临到要死,不免眷恋人世。这下看知府大人进来,暗暗心惊,再看知府身的美艳女人,不禁一怔。

正在纳闷着,陈吉沉沉喝道:“知府大人与夫人来了,还不跪下?”

那仇良自忖必死,早不屑搭理别人,这下听陈吉沉喝,索性将胸前被褥拉起盖住头脸,不再理睬。

“你这个死囚,大人与夫人来,你竟敢目中无人,你难道……”

崔夫人举手制止陈吉,陈吉不敢再多说。

崔夫人笑眯眯款步向栅栏,细柔轻唤:“你——可是仇良?”

仇良在牢里已待了半个月,每天面对牢卒的冷脸,日子过得烦闷透顶,这下见一个娇艳如花的女人跟他说话,不自觉拉下被褥,站起来,缓步走向栅栏。

王松见他眼有贪婪之色,便喝道:“夫人在问你话,跪下回话。”

“不必勉强。”崔夫人嘴笑眉笑:“你可是仇良?”

仇良看她笑盈盈,甚是和颜悦色,心中有说不出好感,便说:“正是仇良。”

“你可想要活命?”

仇良闻言黯然,伤感道:“既已定罪,还能活命吗?”

“大人若让你活命呢?”

“大人……”仇良偏头看李福生,万般不信问:“既已定罪,你会让我活命么?”

李福生凝脸不语,崔夫人却盈盈而笑:“死里逃生,这又何难?”

“你们——”仇良眼睛睁大,一脸困惑不解:“为何能死里逃生?”

“因为你有个好身手。”崔夫人道:“放你一条生路,你去杀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仇良满脸困惑:“你们要我去杀谁?”

“就是今日未时,闯入大牢,欲将你杀之而后快那位姑娘,她叫郭雪儿。”

“好!”仇良瞪直眼睛盯住崔夫人,眉宇难掩喜色:“仇良全任夫人安排。”

“你要记住,五日之内了结雪儿,事后远走高飞,从此不许出现广平府。”

绝处逢生,仇良岂有不愿之理?当下几疑置身梦中,惊喜之余,只愿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福生夫妇走出牢房,一个魁伟汉子迎面而来,夫妇俩不觉脸色一僵。原来那魁伟汉子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

夫妇远远就认出对方,崔夫人忙碰碰李福生手肘,李福生会意,故意扬高声音道:“前面何人?”

“是大人夫人吗?”夜深人静,李福生夫妇出现牢房,令白云飞吃惊不小,他略一凝神,便说:“属下白云飞。”

“去飞,你来得正好。”李福生一脸凝重:“今日郭雪儿闯入大牢,险些杀了死囚,我不放心,特来看看。”

“原来如此,大人放心,属下已加强戒备。”

知府衙门与府邸仅一院之隔,夫妇俩回到府邸内宅,崔夫人脸笼上一层霜,眼露寒光道:“白云飞太精明,那仇良又是他擒来的,刑场之上,怕要露出破绽。”

“夫人聪明过人,想必有应变之策?”

崔夫人略一沉吟,说:“自然要将白云飞调虎离山,才好办事。”

“如何调虎离山?又是如何办事?”

“先告诉我,仇良何日行刑?”

“三日之后,五更行刑。”

“何人监斩?”

“自然是本府。”

“好,尽早贴出告示,届时在数以千计的百姓面前,将替身问斩!”

李福生急急道:“夫人,这使不得,如此一来,岂不让人识破?”

“老爷,你知道大盗仇良如何作案?”

李福生思索一下,说:“头戴大笠,作案之后,留下仇良二字,故而广平府人人皆知仇良恶名,却鲜少见其真面目。”

“如此——”崔夫人娇笑道:“只要瞒过白云飞便可。”

“可是,那仇良仍是大盗,他的余党若来抢劫,后果不堪设想。”

“抢劫?那岂不更顺理成章?”

“夫人,你把我搞糊涂了。”

“老爷,你且说看看,那死囚斩首之前,要做什么?”

“游街示众啊!”

“那不就结了吗?老爷可以以‘为防余党劫囚’为由,宣布取消游街示众。”

李福生赞道:“理由甚妙!”随又犹豫道:“只是刑场围观着数以千计,难保不被识破。”

崔夫人轻笑道:“老爷,我笑你太胆小了,正因为围观者数以千计,才不会被疑有诈。老爷可以以‘为防刑场有变’为由,喝令百姓退出三丈之外,谁又能辨出真伪?”

“只是,若余党将替身劫走,怕是不妙。”

崔夫人烂笑如花:“老爷又多虑了,替身被劫,那些余党知道事有蹊跷决不敢声张。”

“若无人劫囚呢?”

“这就更好办了,将替身斩首,岂不干净利落?我查过了,那仇良无家无眷,断不会有人替他收尸。斩首之后,立刻由官府备口薄棺收埋,如此岂不神不知鬼不觉?”

李福生疑神谛听,不觉喜形如色,频频点头:“夫人天资过人,本府佩服。”忽又觉不妥:“只是仇良那大盗,夫人真有办法驯他?”

“仇良那人心急气躁,我料准他应可在五日之内将郭雪儿杀死,五日之后……”夫人神秘笑笑,轻声道:“老爷,五日之后,仇良怕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不足为患。”

“夫人,你……”李福生喜得紧紧握崔夫人的手:“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将来官场之上,还要仰仗夫人……”

“还说呢!”崔夫人一甩李福生的手,娇嗔噘嘴道:“你这广平知府,多半是我替你挣来的,只不过,你如今高官厚禄,得意非凡,我却落个不贤不义的恶名。”

“谁敢说你不贤不义,我就不饶他……”

崔夫人蓦然转脸斜瞅他:“你的原配陈家庄的陈氏。”

李福生一愣,监介搓搓手:“她如今双目失明,已够凄惨的了。”

崔夫人陡然站起,冷哼一声:“凄惨?她花了五千两银子,要郭雪儿取你项上人头,你还不觉悟,还替她说话?”

“夫人,这绝非她的主意,郭雪儿言道,是陈家庄陈庄主……”

“他们姐弟两个,联合起来对付你,你还不知死活?”

“夫人,当年之事,你我有失厚道……”

“好了!崔夫人忿忿道:“眼前你都过不去,还提当年!”

“夫人不是已有万全之策?”

崔夫人皱眉道:“那郭雪儿十分棘手。”

李福生讶道:“夫人不是让仇良去制她?”

“我说刑场之上。”

“刑场之上?夫人认为她会来扰乱?”

崔夫人沉吟一下,慢条斯理说:“仇良是她杀母仇人,她分明知道仇良已定死罪,却要闯进大牢杀仇良,可见她手刃仇良的决心,所以行刑当日,她可能在行刑之前,闯入刑场,亲手了结仇良。再者,她对我们李家恨之入骨,你如今贵为广平府,又是仇良的监斩官,如果她在刑场杀了仇良,你难免担起疏怠职守的罪名,这对你的官声,可大有影响。”

女侠燕单飞(下)

李福生闻言先是一惊,可继则又忧又急道:“夫人真是贤明,分析事理头头是道,若如此,可怎么好?”

崔夫人笑盈盈看住李福生,娇声道:“老爷若要问计,恕我卖个关子。”

李福生一愣,堆起笑脸道:“夫人莫非讨赏,这个家哪样不是夫人的,夫人要什么?”

崔夫人妩媚一笑,朱唇轻启,一字一顿:“我要翡、翠、玉、镯。”

翡翠玉镯子是李福生新近悄然购进的宝物。翡者,黄也;翠者,绿也。有黄有绿的镯子不只晶莹温润,最珍贵在于它的“活”。那些翡色翠色组成一种绝佳的光泽,如蓝蓝的波,不管何时何处,那光泽就像活动的、流淌的水波,不断泛出漂亮眩人的光采。

自从李福生花了大笔银子购得后,偷偷藏了起来,他很清楚,这双翡翠玉镯乃无价之宝,适当时机送入朝廷,怕不因此加官晋位?他以为自己收得隐秘,不料崔夫人竟开口要了,他不觉暗暗叫苦。

“夫人,那镯子原是准备有机会献与朝廷。”他苦笑着说:“说不定因此而更上一层楼,夫人岂不与有荣焉吗?”

崔夫人脸色陡地一沉,冷冷道:“老爷要高官,那就罢了,郭雪儿的事,我就不管了。”

说着一撇嘴,一转头,再不搭理李福生。

李福生无奈,只得堆起笑容:“夫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福生书房转了一圈,回来手捧一个锦盒。锦盒打开,见翡翠镯子卧在雪白锦锻上。

崔夫人喜得眉开眼笑,将它拿在灯下看了半晌,往手腕一戴,那流淌的波光,映得她雪白的手腕格外眩人,李福生忙说:“夫人别再卖关子了。”

“好。”崔夫人端详翡翠镯子,眼眉皆笑:“郭雪儿若有意闯入刑声杀仇良,再好不过。”

“如何说?”

“正好将白云飞调虎离山。”

“哦。”李福生又思索一下,仍觉不妥:“替身何处找去?”

“交与陈吉、王松二人。”

“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不会!”崔夫人成竹在胸:“人世间,有一种人好对付。”

“什么人?”

“昏迷的人。”崔夫人补道:“要个神智清楚的人不容易,可是,要个昏迷的人,就不难。”

李福生恍然而笑:“莫非指的是好酒贪杯之徒?”

泰安客栈的长形招牌下,挂了一个菱形的看板,上面写了大大的“酒”字。

白云飞甫跨进门,就看见府邸的两个护院陈吉和王松正浅饮慢酌。

陈吉一见白云飞,便道:“总捕头请来喝两盅。”

白云飞微笑着摆摆手。

泰安客栈的掌柜发现他,忙堆起笑脸迎上:“总捕头请坐,小店有上好的女儿红孝敬您。”

白云飞淡然笑笑:“你忙吧!例行巡查,看看就走。”

掌柜一欠身子,唯唯诺诺退下了。

白云飞环视一下,夜已渐深,座上约有七、八人。白云飞看其中一人,三十出头年纪,正在一口一口灌黄汤。白云飞到广平府仅两个多月,对地方虽不甚熟悉,不过此人面孔倒曾见过,半个月前,他正好来巡查,看此人喝得一脸醉相。有人喝酒脸红,此人喝酒却是越喝越白,还好不闹事,喝醉了便趴桌上,呼呼大睡。

白云飞经过他桌畔,轻敲桌面,那人讶异看白云飞一眼,慌忙站起:“总捕头好。”

“叫什么名字?”

“小的钱阿木。”

“少喝点——”

白云飞转过身,吃了一惊,那端最里角落有一雪白身影,正是雪儿。

白云飞挪身过去,站她桌边,含笑说:“郭姑娘在这里?”

郭雪儿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我能坐下吗?”

郭雪儿冷冷瞅他一眼,说:“请便!”

“姑娘?”店小二端了东西过来:“您要的牛肉面。”

白云飞讶道:“夜深了,郭姑娘才用晚饭?”

郭雪儿蓦然抬头,狠狠盯住他。

“郭雪儿有个坏毛病,用餐之时,最不喜欢人唠叨聒噪。”

白云飞一拱手,歉然道:“白某失礼。”

郭雪儿冷哼一声,蓦然站起,匆匆进入内院。

王松、陈吉冷眼观,赶前道:“可要我二人协助?”

白云飞凝望郭雪儿背影,摇摇头。

郭雪儿悻悻回到内院,正要开启房门,突听得暗处有人叫:“郭姑娘。”

郭雪儿循声一望,黑地里一人身材颀长,相貌却是模糊,郭雪儿疑惑道:“谁?”

对方从暗处站出来,月光下,只见他身着长袍马褂,顶上瓜皮小帽,年约三十七、八岁。郭雪儿意外道:“原来陈家庄陈庄主。”

“正是陈某。”陈庄主道:“特地给姑娘送来银票。”

“郭雪儿尚未将李福生杀死,陈庄主未免送早了。”

“无妨,银票当先送与郭姑娘。”从袖中掏出银票,双手奉与郭雪儿道:“这里是两张银票,一张五千两,一张三千两。”

郭雪儿讶道:“说好五千两,怎地多出三千两?”

“五千两买李福生项上人头,三千两是姐姐的意思,姐姐说郭姑娘尚有一幼弟,吩咐给郭姑娘姐弟。”

郭雪儿黯然道:“弟弟寄居姥姥家,也不知如何了?”将其中一张银票退与陈庄主:“三千两不敢收,多谢李家大娘好意。”

“这个不成。”那陈庄主摇手道:“当年李福生听信崔夫人的话,自行毁了婚约,姐姐心里难过,愤而回到观音山下。这几年姐姐虽然双目已瞎,心里还惦念着你们郭家,这三千两是姐姐一番心意,郭姑娘不肯收下,姐姐怕要难过。”

“好吧!”郭雪儿略一犹豫,便将银票纳下:“我就收下李家大娘的好意。这里事了,郭雪儿再去拜见大娘。”

“拜见不敢当,姐姐想念郭姑娘,请郭姑娘务必来寒舍。”

“好。郭雪儿一定去。”郭雪儿道:“大娘的眼睛,难道不曾延医治疗?”

“姐姐拒绝延医。”那陈庄主道:“姐姐说,人世间有李福生那等忘恩负义之徒,眼瞎也好,免得看了烦心,姐姐还说,她恨不得双耳也聋,如此又聋又盲,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净。”

“大娘没说错。”郭雪儿咬牙道:“李福生真是该杀!”

“郭姑娘!”

陈庄主和郭雪儿俱都一怔,循声一看,那端黑黝黝角落闪出一人,郭雪儿冷冷道:“白云飞,你何紧紧相随?”

“郭姑娘可知道,知府大人下令捉拿你?”

“意料中的事!”郭雪和一昂首,傲然看白云飞:“阁下有本领,尽管来拿!”

“白某本当捉拿你,只是白某十分纳闷,府邸戒备森严,你竟能从容来去,身手不可谓之不高,你若要杀大人易如反掌,只是你没杀他,却又扬言要杀他,这不是从然给自己来惹麻烦?”

郭雪儿冷笑道:“扬言要杀他,原是要慢慢折磨他。人若日夜提心吊胆,日子并不舒坦。”

白云飞怔了怔,问:“郭姑娘跟李大人有深仇大恨?”

“李知府忘恩负义,为人不耻。”

“你若想抓拿我,便动手与我一搏,你若不想抓拿我,请你走开!”

“郭姑娘言重了,大人虽然下令捉拿你,只是白某人尚不想抓拿姑娘。”

郭雪儿盯住他:“为什么?”

“白某十分好奇,郭姑娘莫非是“女侠燕单飞”?”

郭姑娘扬起一阵轻笑。

“郭姑娘笑什么?”

“我笑好事之徒太多,郭雪儿出道仅只一个月,就有人给我名号,这不是太有趣么?”

白云飞眼睛一亮,惊喜交集道:“郭姑娘果然是‘燕单飞’,这一个月,姑娘连杀三个人,江湖白煞、江湖黑煞、关山女巫……”

郭雪儿冷笑道:“他三人早就该杀,郭雪儿难道杀错了?”

“郭姑娘没杀错人,他三人横行江湖,均非善类。”

郭雪儿微笑道:“你倒是明理。”

“看郭姑娘身手,莫非风婆婆徒弟?”

郭雪儿唇畔带笑,双眸却冷冷盯住白云飞:“阁下眼明心明,只可惜……”

白云飞困惑道:“可惜什么?”

“阁下在李福生手下,岂不可惜?”转脸看陈庄主:“陈庄主以为如何?”

陈庄主微笑打量白云飞:“这位莫非白总捕头?”

“在下白云飞,您是……”

“在下陈家庄……”

“陈庄主?”

“是。”陈庄主道:“白总捕头年轻有为,那大盗仇良横行广平府十余载,无人奈何得了他,白总捕头才上任两个月,便将仇良逮捕归案,可见白总捕头智勇过人,只可惜总捕头为李福生所用,未免可惜!”

白云飞讶道:“如何说?陈庄主似乎将李大人恨之入骨?”

陈庄主怒火进射,恨道:“李福生该杀!”

“听说陈庄主花五千两银子买大人的项上人头?”

“不错!”

远处传便鼓,郭雪儿一怔,朝陈庄主拱手道:“陈庄主不妨陪白总捕头聊聊,郭雪儿有事,不奉陪了。”

“郭姑娘稍待。”白云飞凝脸严容道:“仇良即将问斩,刑场之上,请郭姑娘别再为难在下。”

“仇良乃杀母仇人,郭雪儿立誓手刃此人!”说罢冷笑而去。

白云飞凝望郭雪儿背影,无奈一叹:“这位郭姑娘,真是个奇女子。”

陈庄主微笑道:“白总捕头也是奇材,只是为李福生所用……”不住摇头:“真是可惜。”

白云飞困惑道:“如此说来,不但郭姑娘对李大人有深怨,陈庄主亦对大人十分不满,这是为什么?”

“白总捕头想知道因缘,陈某说与你听。有一年直隶一带闹饥荒,李福生的父母先后饿死,李福生只有十四岁,只好沿门求乞,后来晕倒在郭大户家门口,郭家主人命人扶他入内,喂以小米粥,李福生从此在郭家长住,郭家把他当自己儿子款待,让他跟着郭少爷一起读书,后来二人相偕赴考,有了功名,都做了地方父母官,郭少爷在温县,李福生在永年县。”

“我明白了。”白云飞若有所悟:“陈庄主说的郭少爷,莫非就是郭姑娘的父亲?”

“不错,郭少爷叫郭文通,是郭姑娘的父亲。”

“如此说来,郭家对李大人的恩惠,真是天高地厚。”

“正是天高地厚!我家姐姐嫁与李家后,郭李两家可谓通家至好,后来李福生娶了二房崔氏,那崔氏生了儿子,不久郭文通生下一女,便与李家结成儿女亲家。”

“结亲应是好事,莫非后来郭家有变?”

陈庄主凝重道:“温县有位王秀才告一位白员外,侵占他家土地。郭文通秉公处理,将土地判归王秀才,引起白员外不满,白员外有个亲戚当京官,于是一状告到京里,说那王秀才乃叛贼洪富之后,洪富曾聚众拥兵,对付地方官府,朝廷知道了,派兵围剿,洪富全族俱遭杀戳,唯独王秀才改名换姓,逃到温县落户……郭文通身为地方父母官,不仅毫不知情,此案竟又偏坦王秀才,显见有负朝廷,于是以‘办案不力,居心叵测’的罪名,革去官职,并发配边疆。”

“此时此刻,李大人应施予援手,或照应他家妻小才是。”

“哼!那李福生不但未施予缓手,亦未照应他家妻小,不惟如此,李福生在崔氏怂恿下,自行毁了儿女婚约,后来郭文通夫人遭强盗仇良杀死,郭夫人临终嘱咐郭雪儿前往李家投亲。谁想郭雪儿长途跋涉,半途又遇风雪,到了李家已奄奄一息,李家不但未接纳她,甚至连讽带刺,将她逐出,白总捕头试想,李福生这等禽畜,该不该杀?”

“这……”

“李福生忘恩负义,陈某姐姐哭伤了眼睛,至今全瞎,陈某几次找来郎中,想为姐姐治眼,姐姐说,人世间有李福生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她恨不得双耳也聋,如此又聋又盲,倒落个耳根眼目清净,陈某想李福生若不死,姐姐必然拒绝就医,横竖那种忘恩负义之徒,留在人间徒增祸害。”

“事情原来如此。”

“事情本就如此。”陈庄主道:“你说,李福生此人,该不该杀?”

白云飞默默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巡夜的更夫,一手梆子一手锣,沿路敲打,沿路喊叫:“各位街坊邻居,小心火烛!谨慎门户哪!”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更夫闪躲不及,险些被撞倒,只听马儿嘶叫两声,马车剧烈颠簸,瞬间止住。更夫惊魂甫定,这才辨出,车上驭马的,正是李知府的护院王松。

王松恼恨更夫阻他去路,便喝斥道:“什么人?”

更夫相应不理。适才他受了惊,手中梆子不觉滑下去,他捡起梆子,用力敲了敲,嘴里喊道:“各位街坊邻居,小心火烛,谨慎门户哪!”

“原来是巡更的!”王松咬牙切齿骂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你大爷驭马经过,你竟不知闪避!”一跳下车,说:“看你大爷教训你!”

那更夫瞥王松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知府的护院,倒是狗仗人势!”

“你……”王松一掌就掴过去,被更夫闪过,王松怒道:“你是谁?”

“当年李知府在永年县任上,我在他府上管事,你这护院还不知在哪儿呢?想不到一旦升了高官,连奴才也鸡犬升天了。”

“你……”王松恼极,“我堂堂一个护院,你竟骂我奴才!你讨打!”

立刻一推更夫,紧接双掌击出,只是这一刻,他意外发现一抹雪白身影横在他眼前,推出的双掌被对方双手抵住,王松细看,不觉一惊,讶道:“你莫非是那位到过府邸的郭雪儿?”

郭雪儿冷笑道:“正是你姑奶奶!堂堂一个广平府邸护院,竟对一个无招架之力的更夫动手,也不嫌惭愧!”

向前一推,王松踉跄一下,突听得车厢有人叫唤:“王兄别闹事,快驾车回去!”

王松心有不甘瞪二人一眼,跨上车,挥动马鞭,马车便辘辘前行。

眼看马车扬长而去,郭雪儿打量更夫,问:“没事吧?”

更夫说:“没事。”

郭雪儿看他中等身材,肤色黝黑,一脸慈眉善目,心中一震,说:“大叔可姓刘?”

更夫一惊,愣愣看定郭雪儿:“姑娘是……”

“大叔若姓刘,想必是刘登财大叔?”

更夫更惊:“姑娘如何知道?”

“大叔。”郭雪儿心底激荡翻腾,急急道:“您仔细看看,看还认不认识我……”

“恕我眼拙,姑娘是——”

“大叔,我是郭雪儿啊——五年前郭雪儿几乎饿死冻死,是大叔送了红糖水和包子到破庙来,郭雪儿今天才有命在,难道大叔真不认识我?”

更夫刘登财揉揉双眼,上下下紧瞅郭雪儿半响,才“啊”了一声:“郭大小姐清丽端庄,神采奕奕,要不是你提醒,我几乎不相信你就是当年破庙那位!”未说完话已不胜唏嘘。

郭雪儿悲喜交集,霎时泪光闪闪,哽咽道:“五年不见,想不到这儿遇见大叔。”

刘登财开心道:“真是老天爷庇佑郭大小姐。”

“一切多亏刘大叔。”注视刘登财,见他手持梆子、锣,又着一身粗衣粗裤,不禁万般困惑:“刘大叔好学识,为何竟做一名更夫?”

“糊口罢了。”刘登财苦笑道:“五年前李家自行毁了婚约,郭大小姐又被拒门外,我气那崔夫人薄情无意,顶撞了崔夫人几句,从此以后就离开了李家……”

刘登财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李福生权大势大。广平府无人敢要我,书生无用,只好沦为更夫,好歹混一口饭吃。”

郭雪儿忿忿道:“又是那李福生!”

“做个更夫也能糊口。”刘登财僵涩一笑,说:“好歹也是挣钱一途,我已习惯了。”

看他笑容僵涩无奈,郭雪儿心中一酸,黯然道:“是郭雪儿累了大叔。”

刘登财微笑摇头,说:“郭大小姐不必难过……”

“大叔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大叔对郭雪儿恩同再造,就叫我雪儿吧!”

“好,就叫你雪儿。”

“雪儿就住前头客栈,客栈有上好女儿红,大叔要不要去喝两盅?”

刘登财摇摇头:“这两日官府要斩大盗仇良,广平府难免龙蛇混杂。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想多转几圈。”

“要斩仇良?”郭雪儿怒火暴射,喃喃道:“没那么便宜,我郭雪儿不会与他干休!”

天色朦胧一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你推我挤,已将刑场围集得密密麻麻,远远望去,像成千上万的蚂蚁粘在糯米糕上,看来哧人极了。不惟如此,人潮仍不断涌来,把刑场挤得更加拥塞,每个人虽有些站立不稳,翻身转侧都嫌困难,可是仍精神奕奕,耐心引头而盼。

盼了好半晌,忽闻远处蹄声踢踏,众百姓一阵骚动,只见前头通卫大道尘沙飞扬,群马在朦胧曙色和滚滚黄尘中疾奔而来。

马蹄渐过,这才渐渐看清来人。为首者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他着一身灰色公服,腰间佩刀,沉稳镇定高踞马上。追随他后头约有四十名捕快,一人一骑,每人或佩刀带剑,或枪斧钺钩叉等。为了处决横行十余载的大盗仇良,不只广平府衙倾巢而出,连近在咫尺的永年县衙也奉命支援。

众捕快随白云飞抵达刑场,立刻展开严密戒备。过了片刻,人群又喧腾起来,原来一乘大轿缓缓而来,众人皆交头接耳。前头开道的高喊:“知府大人到——”

向来只有死犯先至刑场候斩,此刻身为监斩官的知府大人先到,倒令众百姓讶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疑惑凝望。

李福生甫抵刑场,放眼四看,看人密密麻麻,不觉眉心一皱,问道“总捕头何在?”

白云飞匆匆赶来,李福生一指四周,忧心重重道:“云飞,处决大盗非同小可,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围观群中,有一女子,约廿余岁,长相娇美,胭脂粉黛香气袭人,珠翠耳环晶晶亮亮,衣衫也鲜艳夺目,甚是引人侧目。有人发现她,便频频指指点点:“看风仙阁的小艳红!”

“小艳红有什么好看?”其中一人嘀咕道:“今儿个看大盗仇良的戏,一个娘儿什么稀罕。”

“不稀罕?谁说不稀罕?”发现小艳红的不服气道:“你知道小艳红是谁?”

“我管他娘是谁?看她那骚样子,就不是好货!”

“我老实与你说——”声音压低,神秘兮兮:“那小骚货就是仇良的小姘头!”

“什么?”有人尖叫起来。

刑场之内,白云飞快步行至中心,环视众百姓一眼,众百姓不知他要做什么,全都安静睁大眼,凝神以待。

白云飞朗声道:“知府大人有令,第一,为防余党劫囚仇良不作例行游街示众;第二,为防刑场有变,围观百姓,退出三丈之外。”

一阵骚动和叹息后,众捕快奔出,喝令道:“退出去!保持肃静!”

通衢大道那端,车轮滚滚由远而近,二十余骑分列两旁守护。那滚滚而进的正是囚车。囚车之内果然有囚犯,围观的百姓低叫:“仇良来了!”

仇良住过的牢房,空空荡荡,静悄无声,不惟栅栏之中无人,连牢卒都不见了影儿。

王松捧了酒壶和酒盅悄悄潜入牢房。甫一进门,王松探头探脑,里里外外瞧了瞧,这才清清喉咙低叫:“你可以出来了。”

静默半响,一人影闪出,那人穿牢卒公服,头上小帽拉低,王松凝望半响,问:“可是仇爷?”

“正是仇良!”那人简短道:“你莫非来领我出去?”

“不错!”

“好!你带路!”说着,跨大步往外走。

“仇爷且慢!”

仇良一愣,冷冷道:“莫非大人已改变心意?”虎头大刀倏即架王松脖子上。

王松急道:“仇爷误会了,快放开我!”

“谅你不敢耍花样!”仇良松了手,冷笑道:“说!为何拦我?”

看仇良怒容满面,王松忙陪笑道:“说来也是夫人一番美意,夫人为给您去去霉气,特备陈年醇酒,请仇爷享用!”

仇良闻言一怔,随即咧唇而笑:“原来如此,快倒酒!”

王松应“是”,托盘往地上一放,抓起酒壶,注了一盅酒,送与仇良。

仇良鼻尖凑近闻了闻,酒香醇美,果然上品,不觉喜笑眉开,正要一口饮尽,忽然停住,狐疑盯住王松:“这第一盅酒,你把它饮了吧!”

王松一怔:“刀爷莫非怀疑这盅酒?”用鼻子嗅了嗅,眯着眼笑:“夫人美意,特将陈年醇酒送与仇爷驱去霉气,仇爷竟误会……。好吧!我就饮与你看!”接过酒盅,将之一饮而尽。

看仇良眼中狐疑消失,王松堆起笑脸:“我再与仇爷斟酒。”

仇良点点头,盯住王松:“兄弟大名?”

“我叫王松。”把斟满的酒盅递过去。

仇良并不接酒盅,却说:“酒壶给我。”

王松甚是纳闷,仇良一把抢过酒壶,指指王松手中酒盅,又高举手边酒壶说:“王兄干了盅,我仇良干了这壶!”

“好!”王松释然而笑,高举酒盅,说:“我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那酒盅亮与仇良看:“仇爷千万记住,五日之内解决郭雪儿,然后远走高飞,我们大人夫人费尽一番苦心才让仇爷免去一死,仇爷可别幸负大人夫人一番美意。”

“这是自然!”仇良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将酒大口灌下。

“仇爷将酒饮尽,便请动身,我们夫人还备了两百两银子,给仇爷作盘缠。”

那仇良一瞪眼:“两百两银子?”不禁发出一串哈哈大笑。

“嘘!”王松慌忙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等仇良笑声歇止,王松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仇爷莫非嫌盘缠太少?”

“仇良要银子如探囊取物,两百两银子就赏与王兄吧!”

王松霎时又惊又喜,却又故意推辞道:“仇爷赏赐不敢受,夫人要知道不剥了皮才怪!”

仇良骂道:“大男人婆婆妈妈,老子最恨,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王松眉开眼笑,随又正色道:“只是仇爷千万记住,别再犯案。”

仇良斜瞄王松一眼,万般不耐道:“我答应不在广平府犯案就是了!”

“仇爷千万小心,不可暴露身份,这会儿刑场已有千人围观,假仇爷就要正法了。”

仇良微微一笑:“大人夫人真是高明,只是替身何人?他被送往刑场,难道不叫不闹,任由摆布吗?”

“他叫钱阿木,饮了一夜断头酒,早已烂醉如泥,这会儿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任由摆布。”

“醉死梦死!倒是死得痛快!”

囚车渐近刑场,死囚“仇良”在颠簸中逐渐清醒,此人乃木匠钱阿木,他本是一个寻常百姓,五花大绑已折腾他浑身痛楚,头上大枷更令他抬不起头来,他脖子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一路上只发出低低的、有气无力的呻吟。

那一夜他在泰安客栈饮酒,醺然中有人拍他肩膀,原来是广平府李知府的护院陈吉,陈吉压低声音说:“李知府府邸有活儿,你做不做?”

他受宠若惊,立刻点点头。

“是间隐秘的密室,要做几面隐蔽壁柜,不想让外人知道,趁着现在夜深去瞧瞧,看看活儿该怎么做?”

他不疑有诈,也不敢推辞,陈吉低声告诉他:“马车外边等,你稍待就来。”他坐在幽暗马车内,跟着到了府邸,陈吉、王松劝酒,钱阿木一杯杯灌下,不觉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陈吉、王松拿来简单图表,说是昨夜边饮边谈绘下的。这密室知府大人准备放些珍贵古董,得慎重些才是。

钱阿木惦记家中老母妻儿,便问:“这会儿什么时候?”

陈吉顺口就:“已经黄昏。”

钱阿木大吃一惊,酒后沉睡,怎地竟睡了一日一夜?怕家中老母、妻儿担心,他起身道:“小的真是糊涂,一夜未归,理当回家将行踪告知家人。”

王松、陈吉哈哈大笑,王松随即道:“放心好了,陈兄看你沉睡,怕你家人耽心,已派人到你家说了。”

三人又琢磨好一阵,有了定案,决定次日开始做活。

钱阿木欲告辞,陈吉、王松留他,说是已备下酒菜,吃过晚膳再走吧!

餐桌之上,酒菜丰盛摆满一桌。酒,香醇好味;菜,精烩细烹。钱阿木年过三十,从没饮过如此醇美佳酿,亦从未尝过如此山珍海味。醉醺醺中,钱阿木心满意中发出醉言醉语:“听说死囚的断头酒最为丰盛,依我看这酒菜比断头酒还要丰盛多了。”说罢呵呵大笑。

陈吉、王松一惊,随即相失笑。

等他酒意渐去,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绑,头上戴枷,他浑身发软,喉咙发痛。想挣扎,毫无力气;想叫喊,发不出声音。他像一个活死人,只有模糊意识,竟是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刑场之内,正是剑拔驽张局面,身为总捕头的白云飞不断眼睃四面,耳听八方。当囚车将要进入囚场,忽有一匹骏马从小径快速迤逦奔来。马头勒住,下来一人,白云飞一看,竟是护院陈吉,陈吉气喘急急,面容泛白,直奔李福生。

白云飞见状甚是惊疑,紧步跟上,问:“怎么回事!”

“大人。”那陈吉也不答覆白云飞,却急急禀明李福生:“郭雪儿已至刑场!”

李福生吃了一惊,转身看看白云飞,却见他不惊不惧,面不改色,便问:“云飞,依你看,郭雪儿来做什么?”

白云飞沉吟一下,说:“仇良是他杀母仇人,只怕她要在行刑前亲手杀了仇良。”

“好个任性的丫头!本府决不容她在刑场杀人!”又注视白云飞道:“看你不惊不惧,莫非已有良策?”

白云飞沉着应道:“我已派人沿途阻拦。”

“那不成!”陈吉一旁插嘴道:“沿途虽有人阻拦她,可是那郭雪儿身手了得,她还会一种什么飞行术……”

“是剑侠飞行术!”白云飞补充道。

“对!是剑侠飞行术,好厉害,一飞三丈之遥。总捕头若再不去拦阻,恐怕就要闯到刑场来了。”

“这还得了!”李福生急道:“她若闯来,岂不刑场大乱?云飞,刑场有本府坐镇,你速速法拦她,快去快回!”

白云飞立刻跃上座骑,快马加鞭,直朝前奔去。

此时此刻,死囚已进了刑场,死囚披头散发,浓目大眼,脸上满是络腮胡子,李福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如此几可乱真的模样,白云飞即使在场,怕也要被瞒过,他轻轻吁了一口气,一颗沉沉的心霎时像石头般落了地。”

离刑场两华里之地,隐约听得金戈声,白云飞快马轻骑奔前,金戈声已歇止,远远却见一雪白身影,正飞窜向前。飞窜的姿态像一只鹏鸟,只不过鹏鸟不停向前翱翔,雪白的身影却是一飞三丈,呈弧形坠地,再窜飞向前,几个起落之后,雪白身影直窜过来。

白云飞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剑侠飞行术竟是如此,怪不得名闻遐迩!”前面一股小劲风,原来雪白身影已置身眼前,一看果真是郭雪儿,白云飞含笑问:“郭姑娘哪里去?”

“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郭姑娘若往刑场,白某不答应。”

郭雪儿怒道:“姓白的,前日大牢杀仇良未成,是你阻拦,这一次你还要阻拦,看你拦不拦得住?”

说罢振袖而起,白云飞急急勒转马头,在郭雪儿坠地之际将她拦个正着。

“郭姑娘,”白云飞儒雅笑道:“这是一匹快驹,郭姑娘的剑侠飞行术虽然快,这匹快驹也不慢。”

“你——”

“郭姑娘一路飞窜,只怕到了刑场真气耗尽,那就未必能杀死仇良!”

郭雪儿先是一怔,继而灵机一动,眼眸一转道:“你既有心拦我,郭雪儿与你一搏,你若败于我,便不许拦我!”

白云飞跃下马,微笑道:“来吧!”

岂料郭雪儿迅速跃上马去,扬声轻笑道:“借你的马用用,回头见!”

拍马向前,直把白云飞扔在背后。只是忽然间响起一串口哨,那马儿竟仰头嘶叫,再也前行不得。

郭雪儿正懊恼,听得一串大笑,一转眼就看见白云飞站在跟前。

白云飞朗声道:“我的马儿,岂会听命于你!”

郭雪儿倏地扑向白云飞,白云飞略一闪躲,郭雪儿怒道:“亮出你的刀!”拔剑出鞘,击向白云飞,白云飞一味闪躲,郭雪儿更怒:“你为什么不拔刀?”

白云飞微笑摇摇头:“我不愿两败俱伤。”

“阁下拔出大刀来,未必见得能伤我!”郭雪儿冷笑道:“拔刀吧!”

僵持间,忽隐隐听到鞭炮劈啪作响,白云飞长长松了一口气:“好了,郭姑娘,这会儿你爱去就去,在下不拦你!”

郭雪儿一愕:“你为何不拦我?”

“郭姑娘没听到鞭炮声吗?仇良已经伏法,广平府百姓鸣炮庆贺!”

果然远远近近鞭炮此起彼落,郭雪儿咬牙切齿,愤怒已极,骂道:“姓白的,你两次误我大事,郭雪儿不能手刃仇人,不与你干休!”

“白某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郭姑娘见谅。”说罢跃上前去,一勒马缰,马便急急窜前,但只是瞬间,忽觉背后被人一搭,白云飞一怔,瞬即恍然,问:“郭姑娘?”

郭雪儿道:“正是。”

“白某已陪过罪,郭姑娘还不放我干休吗?”

郭雪儿正要答话,突听一长串鞭炮在眼前劈啪炸开,烟雾弥漫中马儿受惊,前腿悬空而起。

郭雪儿和白云飞双双弹飞出去。

两人连翻带滚,刚刚落地立稳,便听得一串粗声大笑。

两人凝神一看,前面有一戴笠人。虽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长得甚是魁伟粗壮。

白云飞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大盗仇良已经伏法,我一时高兴,一路燃放鞭炮庆贺!”又是一串大笑。

“你……”白云飞心里有气,却强制压抑道:“你是否从刑场回来?”

那人道:“正是!”

“刑场可好?”

那人偏头沉吟道:“不好。仇良虽已伏法,但此刻刑场大乱,知府大人正派人到处找白总捕头。”

“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

白云飞一拱手,说声:“谢了!”便跃上马,窜奔向前。郭雪儿本待向前追去,忽被戴笠人拦住:“姑娘且慢。”

“你刚刚说刑场大乱,为何大乱?”

“刑场无事,只是你二人若联手,老子杀人怕要费点劲,故而将他引开。这位白云飞,老子改日再取他性命。”

郭雪儿一怔:“你是谁?”

“不必问老子是谁,你可是郭雪儿?”

“正是。”

“既是郭雪儿,纳命吧!”拔出虎头刀便砍。郭雪儿拔剑出鞘,戴笠人的虎头刀如一阵狂风,极尽凶狠砍过来,郭雪儿的剑招亦不在对方之下,或击、或刺、或挑、或劈、或揉、或绕,招招凌厉,招招致命。

那戴笠人冷笑:“真看不出你倒是厉害!”

郭雪儿冷笑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无可奉告!”

此刻郭雪儿已攻势转急,戴笠人见她进招甚是猛烈。一个窜步跃上树去,郭雪儿紧紧跟上,戴笠人在一棵棵树上窜来窜去,郭雪儿不离不弃紧紧黏住。

突然鞭炮四处扭跳飞舞,浓烟四处奔窜,那戴笠人乘机溜了。

隔日深夜,凤仙阁忽然传出两声惨叫。里面的人闻声赶到,发觉一男一女倒卧血泊中,两人都赤身裸体。女的是凤仙阁的小艳红,男的是小艳红的恩客布商陈百铭。

在凤仙阁附近,更夫刘登财正巡更守夜,倏地胡同里窜出一条人影,刘登财不防,被撞倒在地。那条人影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刘登财抚着剧痛的膝盖站起来,月光下脸上青筋暴现,他怒冲冲,气愤愤反击:“你这人不讲理。撞了人骂人。”抬头一看,对方戴着大笠。

“骂人又怎么样?快闪开,不然老子砍了你!”戴笠人说。

“谁要砍人,没有王法吗?”二人循声望去,那边黑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面貌不清,唯一可辨的是身材壮硕。

戴笠人忽然发出一串冷笑:“敢管老子的闲事,不想活了!”

“在下专管目无法纪的人!”

“你是谁?”

“在下白云飞。”

戴笠人忽然纵声大笑,白云飞纳闷道:“你笑什么?”

“老子正想找你算帐,没想到你小子倒找上门来了。”

白云飞讶异道:“你的声音好熟,你是谁?”打量了一下,忍不住说:“我知道了,昨日你在通往刑场的路上,为什么要骗我刑场出了大乱?”

“老子懒得告诉你。白云飞,纳命来!”

“在下与你有深仇大恨?”

“当然有!”

“愿闻其详。”

“老子懒得与你罗嗦!”

一个中年妇人踉踉跄跄奔出,白云飞只闻一股浓烈粉香扑来,甚是呛鼻。那妇人一路奔跑,结结巴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白云飞一惊,急急追问:“怎么回事?”

“出了两……两条人命!”中年妇人蓦然发现戴笠人,尖声嚷叫:“是他!是他!”

“两条人命?”白云飞狠狠盯住戴笠人,疑惑问:“是你干的?”

“不错!老子干的。”

“你为何杀人?”

“老子的女人,竟敢与人通奸,奸夫淫妇,老子不放过,一起宰了!”

“你是谁?”

“少罗嗦,有本领就来拿我!”叫嚷声中,人已向外奔窜。

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妇和一名廿余岁的少妇,在泰安客栈门口探头探脑。两人畏缩犹豫,嘀咕半晌,这才相偕走入店内。

里面客人小猫两三只,老妇揉着眼睛打量一会,摇摇头,黯然走近柜台,掌柜正在打着算盘。

老妇人两次想开口,却又咽了回去,掌柜抬起头来发现了,不觉咦了一声:“这位是?”

老妇边陪着笑脸,边鞠躬道:“我死去的丈夫姓钱。”

“是钱大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钱大娘不答话,却指指身旁的少妇:“这位是我儿子阿木的媳妇。”

掌柜的想了一下,说:“钱阿木?钱阿木?你说的可是做木匠的钱阿木?”

“是。”钱大娘皱皱眉:“我听说,我们阿木常到您这儿喝酒,所以来跟您打听一下。”

“钱大娘要打听什么呢?”

“我们阿木最近可来过这里?”

掌柜想了一下,说:“有,有。大约三、四天前来过,钱大娘,你问这是——”

钱大娘叹了一口气:“四天前的夜晚,我家阿木出门后就没回来过,我四处打听,也没有他的下落。”

“你是说你儿子失踪了?”

钱大娘点点头:“我们阿木虽然好酒贪杯,可从来没在外过夜,这一次竟然四天不见人影,我担心他出了意外。”

突听得后面一串清脆声音:“你儿子既然失踪,何不报官?”

循声一望,原来是个亭亭玉立的清丽女子,掌柜陪笑道:“是郭姑娘!”

此人正是郭雪儿,当下郭雪儿看住钱大娘道:“你儿子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钱大娘说:“我们家阿木今年三十一,长得结实粗壮,圆形脸,因为常做木工,手上很粗糙,双手都是老茧。”

正说着话,外面一阵骚动,郭雪儿疾行而出,众人俱都一怔。

郭雪儿刚站稳,一个戴笠人窜向眼前来,郭雪儿冷笑道:“哪里去?”

戴笠人吃了一惊,叫:“郭雪儿!”随即泰然道:“也好,横坚要杀你,今日便解决你!”

“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郭雪儿恨声骂道:“那日技穷,竟放鞭炮逃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么?”

“广平府家家户户都挂鞭炮,我顺手拈来,正好试试你的胆量!”

郭雪儿冷笑道:“试我胆量是假,想杀我倒是真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

“等你咽气前一刻,再明白也不迟。”戴笠人道:“此地狭窄,找个宽敞地方,老子与你一决生死!”

“正好!郭雪儿也想找个宽敞地方,好施展身手。”

忽听得后面有人阻止道:“慢点!”

原来白云飞已追来,郭雪儿讶道:“是你!”

“郭姑娘,此刻别与他交手。”

郭雪儿冷冷反问:“为什么?”

“此人在凤仙阁做下两件人命。”

“哦。”郭雪儿似笑非笑望向白云飞:“这么说有得你忙的罗!”

向泰安客栈一指,正巧掌柜、钱大娘和她媳妇正朝外探头探脑,郭雪儿一指钱大娘,说:“那位钱大娘,她儿子钱阿木已失踪四天,这也是你白总捕头份内之事。”

“这……”

郭雪儿突然诡异一笑:“此时此刻,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云飞略一迟疑,涩然道:“白某自觉有亏姑娘,本不该劳动郭姑娘,只是郭姑娘身手了得,若肯出手援助。自然求之不得。”

“你倒真是好口才!”郭雪儿微笑道:“如此郭雪儿就助你一臂之力!”

白云飞喜道:“多谢郭姑娘!”

“好!”戴大笠者大喝:“找个宽敞的地方,老子将你二人解决。”

“别说大话!”白云飞道:“你杀了人,在下要将你逮捕!”

“姓白的!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没受伤,你未必能擒住我。”

“你……”白云飞闻言一惊:“我究竟是谁?”

“有本事擒到我,就知道了。”说着一溜烟窜向前。

郭雪儿飞窜前去,直拦戴笠人跟前,冷冷道:“想走吗?”

“笑话!老子正想解决你二人。”

“我看不是吧!你看我二人联手,害怕不敌,这会儿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对不对?”

戴笠人被她一激,怒道:“你老子杀人向来不眨眼,你二人联手,老子也不怕!”

“不怕最好,郭雪儿对你的真面目甚感兴趣,仔细了!”

白云飞也追上来,冷然道:“你说你向来杀人不眨眼,必然做案无数,在下更不能放过你了!”

“少罗嗦!”戴笠人吼道:“老子与你们拼了!”

话刚罢,右手持虎头刀劈向郭雪儿,人同时跃起,左脚踹向白云飞小腹。

郭雪儿、白云飞同时一怔,郭雪儿一闪,闪过那一劈,白云飞一侧腰,躲过那一脚,那戴笠人紧接双肘往外一撑,分别肘击二人胸口。

郭雪儿、白云飞跃起,落地,竟然背抵背侧对戴笠人,郭雪儿低声道:“不必急着擒他,将他大笠摘下看他真面目。”

白云飞“嗯”了一声,那一端戴笠人大喝一声窜来,二人同时一矮身子,戴笠人就从二人头上越过,向前窜飞。

郭雪儿一扬袖,飘然而起,戴笠人未站稳脚步,郭雪儿人已距他半尺之遥。

戴笠人突然哈哈大笑,问:“郭雪儿,你的剑呢?”

“剑未携出。”

戴笠人又一阵大笑:“武器乃武人第二生命,你竟未携剑,看来,你今日要命丧我虎头刀下!”

“那却未必!武器只是工具,我郭雪儿虽未带剑,你未必能杀我!”

“你未免太自信,看刀!”

虎头刀迅速砍向郭雪儿,郭雪儿扬袖斜飘而起,不仅躲过那一刀,人在空中一个急旋,飘然落地,戴笠人静默半晌,猛地再刺,郭雪儿却不闪不躲迎上去,在距他两尺之遥跃起,右脚踢向大笠。

月光之下,那大笠向前飞窜。

郭雪儿看一眼他的面貌不禁怔住。正想仔细看清,那人却跃向黑处。

这里原是空旷之处,遍地长了不少落地松。那落地松约有人高,遍地都是,郭雪儿和白云飞搜寻好半晌,毫无所获。

白云飞急急问道:“看到那人真面目?”

“很模糊,不过,我怀疑莫非是仇良?只是,他不是已伏法了么?”

“仇良?”白云飞亦是一怔:“这怎么回事?刚才白某就纳闷,那戴笠人怎么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话?”

“他说:‘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没受伤,你未必能擒住我。’白某那次擒住仇良,仇良正醉酒,右足亦受了伤。如此颇值怀疑!”

“哦,原来仇良醉了酒,伤了足,才被阁下手到擒来?”一双大眼斜斜瞅他,冷然中别有妩媚:“那仇良可是你们广平府处决的死囚,如今阁下既然怀疑,莫非你们用了替身?”

白云飞一惊:“不,不可能。”

“不可能?好!趁现在夜深人静,你我一块去做件事,不知阁下敢不敢?”

“什么事?”

“不能亲手杀仇良,难消我心头之恨,这会儿我想鞭仇良的尸,不知阁下敢不敢陪我去?”看白云飞沉吟不语,郭雪儿咄咄逼人道:“阁下若不敢去,也无妨,告诉我,仇良尸首何处?”

“仇良无亲人,已由官府葬在观音山下乱葬岗,姑娘若真要去,白某奉陪!”

“好!”郭雪儿冷然道:“你我同去,掘开坟墓,郭雪儿不能手刃仇良,也要鞭他的尸!”

郭雪儿与白云飞各乘一骑,披星戴月,快马加鞭直向观音山下奔去。

白云飞并不熟悉路径,俩人观音山下徘徊,看前面两条小径,不觉困惑,想要找人问路,更深夜静家家都已闭门掩户。

正迟疑着,白云飞见月下有一庄院,灯光隐约透出来。

白云飞说:“灯光未熄,想必有人未睡,何妨前去问路?”

两人将马拴在庄院前的大树下。

白云飞正欲扣门,郭雪儿阻止道:“贸然叩门,怕要惊扰,不如我先越墙而入。”

白云飞不置可否,郭雪儿一扬双袖,静无声息跃入庄院。

忽听后方一声轻响,郭雪儿一惊,回头一看,白云飞含笑站在一旁,郭雪儿冷声问道:“你这来做什么?”

白云飞道:“白某刚才看过门扉,这里原来是陈庄主的庄院。”

郭雪儿一怔,暗忖自己对陈庄主姐弟的近况不甚清楚,此时若观察一下,想必能明了一二。心念及此,便循灯光走去。

郭雪儿手沾口水,濡破纸窗,见里面是间佛堂,供奉观世音菩萨。佛案前跪着一名中年妇人,正手捻念珠,嘴里喃喃诵念。

半晌那中年妇人突然回过头,低喝道:“谁?外面是谁?”

郭雪儿和白云飞俱吃一惊,忽听得一声:“是我!”定神一看,一个背后扎一条长辫的老姑娘走了进去,说:“我是花玉。”

那中年妇人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姑奶奶不睡,花玉如何敢睡?姑奶奶眼睛看不见,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郭雪儿一怔,暗忖道:“这位想必是陈庄主的姐姐李家娘子?”她十四岁曾见过李大娘,虽然屋里光线混沌不明,她却深信自己没看错。

“不会的。”中年妇人道:“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还是挺明白的。”

“我看姑奶奶才不明白呢。要不庄主老爷要请郎中来治你眼睛,你总不肯。”

中年妇人叹一口气道:“你们姑爷忘恩负义,我眼睛瞎了也好,免得看了烦心。”

“姑奶奶,怎么老这么说呢!”

“唉!我还巴不得双耳聋了呢。如此又聋又瞎,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净。”

花玉一噘嘴,往凳上一坐,赌气道:“姑奶奶老捡这些话来说,我看姑奶奶不把我当自己人。”

中年妇人讶异抬起头,摸索着往前行了几步,语音疑惑又焦灼:“花玉,说的是什么话啊?好歹你跟我五年了。我怎不把你当自己人哪?”

“要不,姑奶奶怎么不听劝,不肯给郎中看呢?”

中年妇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花玉,你没瞧见这几年,庄主老爷近况不好,一介书生,除了读读书,不会营商,又不事生产。我眼瞎心明,这几年庄主老爷不断变卖古董字画。你想看看,我住在娘家已累了他,怎忍心要他为我花费?”轻叹一口气:“横竖我已习惯了,不妨事的。”

郭雪儿心中一酸,忽又听得花玉说:“姑奶奶可真亏待自己,前儿个,你还拿出三千两银子叫庄主老爷给那个郭什么的姑娘……”

“是郭雪儿。唉!我也就这么点积蓄了,李家忘恩负义,我不能不稍尽绵薄。唉!郭家那姑娘,七年前见过,聪明伶俐,是李家没那好福气。”

一时之间,郭雪儿心中澎湃汹涌,只愣愣瞪着屋内发呆。

“姑奶奶,你要不要听一个消息?”中年妇人侧耳倾听,花玉道:“我人说庄主老爷花了五千两银子,请那位郭姑娘去杀掉姑老爷。”

中年妇人一凛:“真的?你听谁说的?”

“庄主老爷已经把姑爷恨之入骨,陈家庄谁不这么说?”

中年妇人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此说来,郭雪儿有一身功夫?”

“听说她功夫高得很,能飞来飞去,像一只大鹏鸟。”

“这么说,她不是个弱女子了?”中年妇人立刻脸露忧急之:“庄主老爷怎么可以叫她去杀姑老爷?杀人要坐牢的,他们郭家只剩他姐弟了。杀了那个冤家不打紧,害了郭家就更对不起人了。花玉,你快去庄主老爷书房看看,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我要劝劝他!”

那花玉咋咋舌,声音慌忙放低:“姑奶奶,别当真好不好?刚才花玉哄着你玩的,你想想看,庄主老爷如今境况不好,哪来的五千两银子?”

“这个难说,陈家庄还有些古董字画,要凑个五千两银子也不难。”

花玉见对方满脸忧急,知道自己失了言,慌乱下,语音结巴,几乎要哭出声音:“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跟您说着玩的,就别当真吧。不然庄主老爷知道了,会把我赶出陈家庄的。”

郭雪儿窥探至此,心中百味杂陈,思潮翻涌,难受极了。黯然对白云飞道:“走吧!”

两人出得庄来,白云飞叹道:“陈家庄如此萧条,那陈庄主还花五千两买李大人项上人头,可知他心中怨恨之深。”

郭雪儿默默无语。

“那日在泰安客栈,我与陈庄主谈过,李大人——”

郭雪儿冷冷道:“那李福生毕竟是你顶头上司,你终归要为他效力的。”

白云飞一怔,凝然道:“未必,如果是个好上司,我听命于他。”

“如果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呢?”

“在下自会斟酌,决不盲目。”

“好。”郭雪儿冷眼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此时此刻,你我——去鞭尸。”

看头上穹苍,月华渐暗,星星渐疏,时辰约莫丑时。

有一庄稼汉挑了一担菜打眼前经过,白云飞朗声问道:“兄弟,乱葬岗如何走?”

那庄稼汉骇然看见二人,叫了一声,丢了菜担转身拔脚便跑,白云飞叫道:“兄弟,别误会,我是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

那人“啊”了一声,细细打量二人,拍拍胸脯,惊魂甫定,这才指指左前方:“瞧瞧,往前走,有点点怪火的便是。”

拍马向前,来到一处,黑蒙蒙夜空下,萤光闪闪烁烁,忽隐又忽现。

两人奔近了,看一只只萤火虫在乱葬岗萦绕飞舞。白云飞将携来的火把点燃,两人一路找去。找到一处,看上头突出一新土,土上并无寸草。

白云飞说:“不错,是这里了。”

将圆锹和十字镐拿来,俩人掘了半晌,露出一口薄棺。

两人将上头泥土拨开,撬开四角,里面果真躺了一人。

白云飞望郭雪儿半晌,说:“郭姑娘要鞭尸,马鞭给你!”

马鞭递与她,郭雪儿却不受,一双眼睛紧紧瞅住棺中,说:“火把给我!”将火把举近,忽然一俯身,从死尸脸上抓出一大把胡子来,冷笑道:“这胡子是黏上去的。”

将假胡子往旁边一搁,再去注视,喃喃道:“结实粗壮,圆脸,三十一岁……”突然眼中寒光暴射,冷冷喝令白云飞:“看看他的双手,是不是都长了老茧?”

白云飞一俯身,一抓死尸双后,骇然道:“你怎么知道?”

“他是木匠钱阿木。”眼睛定定望住白云飞:“赫赫威名的白总捕头,你怎么说?”

将火把举到白云飞眼前,照他的脸,白云飞倒退一步,双眼发直,脸色发青,嘴唇哆嗦道:“这怎么回事?”

“哼!市井小民的命不值钱?小小一个木匠比不上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仇良?”郭雪儿咬牙切齿,恨声骂道:“白云飞,我原以为你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想不到你与李福生是一丘之貉!”

“郭姑娘,你误会了!”

“误会?白云飞,我没有误会,我明白了,你两次阻拦我杀仇良,我还以为你尽忠职守,原来你在唱戏,剧目就叫‘抓放仇良’!”

白云飞默不作声。

“好一个精彩的剧目,只可叹找了善良百姓替死,你们天良何在?”

“郭姑娘!”白云飞咬咬牙,决然道:“白某问心无愧,会去查个一清二楚!”

跃上马,一拉缰绳,就要纵马而去,郭雪儿蓦然窜他眼前,喝道:“慢点!”

白云飞冷然道:“郭姑娘还有训示?”

“训示不敢!”郭雪儿声音更冷:“你若问心无愧,只可暗访,不必明查。”

白云飞怔怔瞅住郭雪儿,终于若有所悟点点头。

死囚“仇良”伏法第五天。

高升客栈一间上房内,忽传出殴斗声。

客人是女客,清晨女客正酣睡,忽有人闯入。

一把虎头大刀刚砍向床上,女客突然跃起,来人是个戴斗笠的粗壮大汉。

“郭雪儿。”那戴笠人低喝道:“原来你已移到此处,教你老子好找!”

女客仰起头,果然是郭雪儿,她微笑看戴笠人说:“你为何老戴顶大笠,不嫌累赘吗?”

“你老子爱怎么便怎么,你也管得着!”

郭雪儿冷笑道:“既是大盗作风,便该明目张胆,何必戴笠遮丑?”

戴笠人吃了一惊:“你为何知道老子是大盗?”

“我不但知道你是大盗,还知道你就是仇良!”

戴笠人更惊:“你——”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

戴笠人正沉吟着,忽有一人闯入,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原来是白云飞。

“你们想知道吗?好!让我告诉你——”将大笠取下,露出浓眉大眼和一脸络腮胡子,果然是仇良:“只是,我说完话后,便要将你二人杀死,永远逃出广平府。”

白云飞微笑道:“莫非你恨我将你擒住,所以要杀我?”

“不错!”

“我呢?”郭雪儿道:“你是我杀母仇人,我理当杀你,为何你反要置我于死地?”

“有人放老子一条生路,老子便取你性命还他!”

“谁?”郭雪儿目光灼灼,忽有所悟:“我明白,只有李福生才能救你,也只有李福生才会想到杀我?是不是?”

仇良答非所问道:“今儿是第五天,我非取你性命不可!”

“第五天?”白云飞讶异道:“莫非你与李福生有五日之约?”

“不错!”

白云飞却微笑道:“如此说来,仇良,你也是大限已到!”

“怎么说?”

“你被释放之时,是否吃下什么?”

仇良大愕:“什么意思?”

“李福生夫人手中有一种药,叫五日散,吃下并无异样,可是五日之后,毒发身亡!”

“什么?”仇良眼睛鼓圆,嘴唇大张,呆了半晌,突然大叫一声,冲出去。

仇良一路急窜,到得广平府知府府邸已眼睛发红,脸色发青,他暴叫暴吼道:“李福生!臭娘儿!给老子滚出来!”

李福生和崔夫人听到外面有人哇哇大叫,便唤王松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松出去一看,大吃一惊,仇良已跟护院陈吉等人打成一团。王松一见不妙,返身便走,不料仇良跃来,沉声道:“王兄,我们又见面了!”一把将王松拿住,虎头刀架他脖子上,说:“带老子进去见李福生,还有那臭娘儿!”

二人进去,李福生、崔夫人俱大吃一惊,崔夫人道:“仇良,你来做什么?”

“臭娘儿!老子先宰了你……”

“仇良,你……”

“你好狠毒,竟然给我吃五日散,老子宰了你!”

崔夫人眼睛睁大,惊恐莫名,但她力持镇定道:“你……你说什么?”

“你放老子那天,酒中放了五日散,你这臭娘儿还不承认?”

崔夫人忽然发出一串轻笑。

仇良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听信挑拨,还不自知。你现在浑身上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既是五日散,此时就该发作,这会儿你不是好好的么?”

仇良一怔。

“还有,那天王松也喝了酒,王松是府邸最倚重的护院,你想,我会伤害他吗?”

仇良看看崔夫人,又瞧瞧王松,脸色渐缓和。

突听得外面一串轻笑,接着有人说:“既有解药可吃,王松自然是死不了的!”

众人抬眼一看,郭雪儿已飘然而下,后面还跟着一人,竟是白云飞。

李福生一见白云飞如获大赦:“云飞,你来得正好,此地……”

白云飞冷冷看李福生,再看仇良:“大人,你是监斩官,这是怎么回事?”

“这……”

此时的仇良忽觉腹痛如绞,霎时之间冷汗涔涔,浑身发软,众人皆惊视他,崔夫人忽然发现一串银铃般轻笑,笑了半晌,唤道:“王松,陈吉,将他绑起来!”

二人迅速将他绑起,不料忽听得郭雪儿道:“崔夫人,你卑鄙无耻,心狠手辣,郭雪儿不会让你如愿!”

“咻”地发出一镖。

仇良忽觉背后绳子一松,顺手拿起旁边的虎头刀,一刀劈上崔夫人,只听一声脆响,崔夫人手中的翡翠玉镯便裂成数截掉落地上,崔夫人魂飞魄散大叫一声:“老爷,快拦……”胸前一阵剧痛,人向后倒。

仇良拔出血淋淋刀来,往后一挥,李福生腹部一阵痛楚,立刻有浓稠湿黏的液体喷得他满头满嘴,顷刻间,他浑身血迹,动弹不得。

仇良已经杀红了眼,回过身朝王松、陈吉奔去,虎头刀左右一划瞬即伤了王松前胸和陈吉后背,两人惨叫而倒。

“好快的刀法!”郭雪儿喃喃道,人就向仇良窜去。

“小心!”白云飞大叫:“他在做困兽之斗!”

郭雪儿大喝一声:“仇良!郭雪儿来报杀母之仇!”

仇良猛一抬头,郭雪儿一剑已刺入他左侧心脏,仇良一声惨叫,像陡地响起的雷声一般,一长串尾音,整个人仰面而倒,一双大眼睁得圆圆大大,眼角布满血丝。

广平府境内的小河。

摆渡的老丈将斗笠往脸上一罩,身子半躺半坐小舟上,那小舟左左右右轻轻摇荡起来,人与小舟构成一幅宁静画面,安祥极了,也悠闲之至。

郭雪儿在岸上,白云飞默默凝望她,郭雪儿温柔笑道:“我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姑娘笑起来还真好看。”

“多谢夸奖。”郭雪儿温柔笑问:“知不知道,我刚出道杀掉的三个人?”

“知道。”白云飞答道:“江湖黑煞、江湖白煞、关山女巫。”

郭雪儿微微含笑,嘴角似有得色:“做个杀手,既除暴安良,又有银子赚,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嘴角得色消失,声音抟柔:“能替我办几件事吗?”

白云飞问:“什么事?”

郭雪儿掏出一叠银票:“这是我做杀手的代价。”抽出其中一张:“这是五千两银票,请送还陈家庄陈庄主。”

“这……陈庄主若不收呢?”

“李福生不是我杀的。这笔钱不该拿。”又掏出两张:“这一张,三千两,李大娘送给我的,我另外再送她五千两,加起来八千两,给她治眼睛,剩下的,就请她留着用吧!”

又掏出一张,白云飞讶道:“这八千两又是给谁?”

“劳你换成银子,二千两送给那个替死的钱阿木家人,虽然素昧平生,女人家要过日子也不容易,撑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吧!”

“还有六千两呢?”

“麻烦送给刘登财大叔。”

“你说那个更夫?”

“对,没有他,郭雪儿早就饿死冻死了。就告诉他,年纪大了,熬更守夜太辛苦了,让他把银子拿去生息,后半辈子不成问题了。”

白云飞眼里润湿,感动莫名,声音霎那哑了:“你自己呢?”

“这里还有一张。”她温柔笑着,笑容甜美:“我回去找到弟弟,好好过日子,等家父回来。”

白云飞点点头,突然望向河南,叫道:“老丈,渡河。”

戴竹笠老丈将小舟划来,看看郭雪儿,微笑道:“姑娘,你不须乘舟的。”

“我累了。”她温婉一笑。

舟行至河心,郭雪儿忍不住问:“老丈,我知道您必是前辈高人,请问您是……”

“高人也好,凡人也罢,都要吃饭不是?你的师父风婆婆不也吃五谷杂粮吗?”说罢扬声大笑,刃晒知足快乐的笑声,引得郭雪儿也跟着笑起来。

她笑得甜蜜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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