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传奇
作者:王晴川

 

在《暗香传奇》中,作者着力于塑造女性人物,于是便有了曲若嫣、关妙荷、虞梅这三个个性独蕴的美丽女子。男人就完全成了一种“配角”,所以才有畏缩犹豫、性格不明朗的柳畅,有了优柔寡断、遇事彷徨的太子,有了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高手任孤虹。至于历史背景,也只是一个“虚化”的大清。

目录: 
第1章 雨霖铃 
第1节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2节 虎啸猿啼尽鹰扬
第3节 舞破霓裳曲未终
第4节 当时玉手熄红烛
第5节 肠断处、绣囊犹馥
第6节 醉倒拚今日
第7节 尾声 


第2章 满江红 
第1节 引子
第2节 臣子恨,平生节
第3节 关河路,随君去
第4节 村柳下,头空白
第5节 肝胆裂,发冲冠
第6节 红烛血,染霜荷
第7节 纵天马,斥至尊
第8节 尾声 


第3章 水龙吟 
第1节 京口落日 平地惊涛
第2节 素手济难 孤枕忧危
第3节 龙陷浅滩 剑当邪魔
第4节 金刀除奸 翠袖点兵
第5节 锦帆破浪 铁锁横江
第6节 火裂楼船 玉碎洪流
第7节 尾声


第一部分:::::::: 雨霖铃

1、人生若只如初见

霏霏的细雨病蔫蔫地浇了一天,过了中宵还没停下来的意思。整个金陵都在这愁丝般的雨中慵懒起来,连往日最风光的夫子庙一带都黯淡了灯火。与夫子庙隔河相望的晚媚楼还挑着大红灯笼,只是那抹幽红在细雨中显得有气无力。这时候晚媚楼的大厅里只剩下四五位姐妹,正无精打采地应付两个没走的爷们。几个跑酸了腿的伙计抽空倚在明柱后面打着盹。卸去了白日的奢华和喧嚣,南京城艳名最盛的晚媚楼终于有了难得的一刻轻闲,只是给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衬着,这轻闲就透出几分萧索来。

忽听砰的一响,半扇镂兽雕花的红漆杉木厅门给人撞开了一条缝。门外的一帘冷雨伴着夜风呜咽着卷了进来,随着冷雨一起飞进屋来的是个黑巾蒙面的汉子。这人身材颀长,露出的一双眸子清炯炯的甚是灵动,瞧上去岁数不大,只是一身黑衣上血迹斑斑,手里面还拎着明晃晃的一把长剑。就在众人一愣之间,厅外又响起一声阴森森的怪笑:“兔崽子居然窜到了窑子里来了,老子可省了许多气力!”声音未毕,那半扇雕花厅门忽然碎出一个大洞,一只怪手猛然伸了进来,伴着一股劲风疾抓向那黑衣少年的后背。

倚在门口打盹的伙计迷糊着抬起睡眼,正窥见这较常人大了两倍不止的怪手,忍不住妈呀一声叫起来:“有鬼!”那门上的洞忽然挣大,坚硬的碎木象雨点似的四处飞溅,随着门外一声怪叫,那只怪手陡然转向,泰山压顶般地拍那小厮。铁掌未到,一股阴寒的冷风先压得那小厮喘不上气来。

“休得乱伤无辜!”先进屋的黑衣少年陡地回身,斜挥一剑斩向那只怪手。门外响起呵的一声低笑,怪手陡然缩回。那小厮死里逃生,惊骇之下浑身发软,连逃也忘了。

与此同时,那半扇门上的破洞却如怪兽的嘴一般猛然咧大,终于砰然炸开,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夜雨之中只见一个手长腿长的白袍客冷森森地立在门外,一双怪手上不知套了什么,闪着蓝汪汪的一层光,显得甚是诡异。那黑衣少年抢入、怪手袭人乃至黑衣人挥剑救人,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这时候晚媚楼内的一众歌女龟奴才醒过闷来,爆一声喊,登时乱作一团。

那黑衣少年眼见白袍客现身,却并不敢恋战,只向楼梯上冲去。这晚媚楼气派轩敞,厅内有梯,梯上有楼,楼上的都是一间一间奢华别致的锦室雅阁。黑衣少年显是有伤在身,步法涩重,奋力几步才掠到了楼上。

“一条瘸腿丧家犬,还能逃到哪里去!”那白袍客咧嘴冷笑着,又听厅内男喊女哭之声不绝于耳,不由皱眉喝道:“老子是京师千秋阁的大爷,奉命来此擒捉反贼!哪个乱喊乱逃的,便是反贼一伙!”这一喊声音尖锐,在一片哭嚎声中丝毫不乱地传入了众人耳中。京师千秋阁本为五城都察院下的一个捕盗密司,后来手眼通天的詹中堂整饬都察院,将之设为天子的耳目之司,稽察天下之事,遇盗杀盗,逢官查官,威震黑白两道。听说连刑部的官爷撞见了千秋阁的人都要避让三分。一群正自嘶叫着四散奔逸的男女听了“千秋阁”这三字,登时施了定身法一样哭丧着脸呆在原处,谁也不敢“乱喊乱逃”。

“千秋阁干的都是倒行逆施、人神共愤的恶事,”黑衣少年在楼上禁不住扭回身喝了一声,“谁是反贼,过不多日自会大白天下!”猛地一扬手,一把铜钱居高临下地激射过来,只听得噗噗噗一阵细微的声响,厅上十余盏六楞宫灯登时一起熄了。那白袍客骂了一声,双臂一展,直向楼上掠去。

黑衣少年算了算方位,对面的雅阁该是有背窗临街的,只要冲进去穿窗而逃,跃入秦淮河里,便能逃过此劫。咬了咬牙,便疾向对面一间黑漆漆的雅阁冲去。这时一片漆黑,才静了半刻的厅内又是一片嘶叫哭骂之声,那白袍客一时也辨不清少年到底身在何处。

随手一推,那间雅阁的门悄没声息地开了,黑衣少年一步踏入,却觉鼻端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这锦阁似是不小,但黑暗之中却辨不清那窗子开在何处。正自大张着双眼四处乱望,却听屋内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哼,遇上个千秋阁的鹰爪孙,也不必如此慌慌张张!”声音悦耳动听,却冰冷无比。他凝神细瞧,床角上似是半倚半坐着一个女子。

“姑娘,窗子在哪里?”他咬了咬牙,却觉浑身精疲力竭,激战多日的四肢似乎再难提起一点气力。那女子冷冷道:“这屋内没有窗子!”他心中一惊,正待转身出屋。却听屋外白袍客笑声雷一般地滚了过来:“有种的便出来一战!明镜堂怎地尽是这般的缩头乌龟!”这黑衣少年竟似有些恼了,咬着牙抖起了长剑,便待出屋一拼。

锦阁中却忽然响起一声低唤:“休听他虚张声势,那人离这还远呢!”虽是冷冷的,却添了几分柔软,正是那女子发话了。他咦了一声,拧眉看那女子,黑沉沉的屋中却只见到一袭月白色的身影,淡淡的有如一股轻烟凝在那里。

那女子又道:“你过来,藏到床下!”他的心微微一动,却又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动。屋中响起一声轻笑:“怎么了,是信我不过,还是不肯受这床下之辱,大英雄?”她的声音虽冷,但忽然一笑,却又有股说不出的轻灵柔媚。耳听得门外白袍客的咆哮之声越来越响,显是正自一间间地寻了过来,他的心猛然一动,也不知怎么想的,真就拖着一条伤腿走了过去。

挨到床角,鼻端蓦地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似是自那女子身上传来的,他的心忽然砰砰的跳了起来。眼前的白衣闪了闪,似是那女子撩起了床巾:“呆在下面,我自会将他应付走!”他听那声音柔软了许多,心中不禁一暖,道了声“多谢”,便钻入了床下。

才钻进去,这一间锦阁的门已给砰然撞开。“直娘贼的,怎地弄得黑沉沉的,还不掌灯!”这白袍客蓦地一吼,震得床下少年的心随之一紧。

倒是那女子的声音依然冰冷:“深更半夜的,阁下擅自闯入,有何贵干?”少年听她言语依然淡定,心中也自佩服她的胆气。眼前光芒一闪,似是那白袍客燃亮了灯火,屋中骤然一亮,随即又响起那汉子的咆哮声:“可曾看到一个黑衣汉子窜了进来,这人可是反贼⋯⋯咦——”少年听那白袍客话音有异,还当他看出了端倪,急将呼吸闭住。

却听那白袍客嘿嘿笑道:“他娘的,老子空活了三十多年,可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美的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逼进,“小娘皮,别人都是成双成对,怎地你却是孤单单的一人!”那女子道:“我这里没来过什么黑衣蓝衣的,你⋯⋯你给我站住!”那白袍客笑得愈发得意:“老子为什么要站住?小妮子,你发起怒来也是这般好看!”却听啪的一声,那汉子脸上似是挨了一记耳光,那女子怒道:“放老实些,你去问问知府孙大人,问问总督鄂部堂,我是什么人?”少年听她言语发颤,又见那一对穿着黑革薄底快靴的大脚一步一步跨到床前,心就突地一跳:“她虽是个青楼女子,但若是这狗贼用强,我又该当如何?”“两江总督又怎样?小娘皮休得胡吹大气,”那白袍客挨了打,声音还是没有一丝怒意:“老子是京师千秋阁的,这天下除了皇上和中堂,谁也管不得我。你若是识相的,就乖乖从了老子⋯⋯”蓦地闷哼一声,脚下疾错了几步去,暴喝道:“贼小娘,竟敢下狠手!” 话未说完,屋内就响起一串密集快捷的交手之声。

少年自床檐下看出去,却见那一双黑革快靴龙骧虎步,在屋中呼呼地绕得甚疾,更有一双纤纤莲足起落如飞,在那双大脚间穿来插去。这女子急切之间却是未曾穿鞋,一双小脚散着雪玉一般的颜色,少年从未看过女子裸露的玉足,一颗心不由突地一颤。他心下大奇:“怎地这女子竟会武功,瞧她双足的步法,竟是武功不弱。”再定睛细瞧,却见有一串血迹正自顺着那双黑船般大的靴子慢慢地淌下来,显是适才那女子暴然一击,竟伤了这白袍客。

这时候屋外乱了片刻,随即又静下来,想必是晚媚楼中的伙计都知道千秋阁的大爷来此“公干”,谁也不敢贸然出来管这闲事。阁内的白袍客也沉下心来,阴森森笑道:“贼小妞武功竟然不弱,必是反贼一伙,看老子擒了你去如何收拾你。”掌上加力,震得屋中的灯火忽明忽暗。激斗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全都不愿声张,斗得虽紧,竟没弄出什么声响,连拳脚都似没有碰到过一次。少年瞧那女子的莲足勾、挑、踢、震,招式竟然甚是阴狠,心下不禁一阵奇怪:“这女子武功如此高强,怎地却屈身在这秦楼楚馆之中,难得当真是心怀异志的反贼?”这间锦阁不小,两个人的身法却是奇快无比,几个起落便旋风般地闪到了大床对面。少年看不见了两人的步法,不知二人胜负如何,心愈发紧起来。猛然间只闻那白袍客长吸了一口气,一掌发出,登时震得那女子疾退数步。白袍客冷笑起来:“美貌小妞,你若再能撑下这三招,老子便不姓公孙!”如影随形地猱身欺上,又是一掌劈出。他这一加力施为,那女子登时不支,屋内便响起她微弱的喘息之声。

少年听了,心下惊急无比,蓦然间一双纤巧白嫩的莲足跃入眼帘,却是两人又转到了床前。少年心中一喜,全身劲气澎湃,便待奋起一击,却忽然又想:“这厮适才说她撑不下三招,他使到最后的第三掌时必然全力以赴,我那时出手,定操胜券!她终究是个青楼女子,我却是重任在肩,万不可因小失大!”虽是这么想,耳听得那女子娇喘吁吁,他心中倒似油煎一般,咬着牙沉了片刻,却听那汉子磔磔怪笑:“第三掌到了,小乖乖,倒也!”锦阁中扬起一蓬骇人的掌风,那盏灯火虚弱地摇了摇,噗的灭了。少年的身子一弹,疾滚而出,长剑惊蛇一般刺了过去。那白袍客一掌劈出,势在必得,蓦见眼前剑光耀目,不禁惊得嘶声怪叫,奋力发掌向剑上劈去。那剑给他这惊涛般的掌力一震,却只略略一沉,仍是掣电一般地刺了过去,从他小腹上直透过去。与此同时,那女子微哼一声,脚下一软,便栽倒在了软榻之上。

那汉子身受重创,却昂首惨嗥了一声,猛地双掌一翻,“击鼓鸣筝”,合击那少年的顶门。少年要待闪避,但激战多日的四肢一阵撕痛,奋力转身时,却仍是慢了半步,只觉双耳间劲风鼓荡,这必杀一击已然及顶。

危急之间蓦地白影一闪,却是那女子疾扑过来,一线白光一闪而逝,那汉子哼也未哼,一跤便倒了。

少年死里逃生,仍觉双耳之间嗡嗡地响个不停,知道若非这女子奋力一击,自己的脑袋便会给这汉子的双掌击扁。他喘息了几下,才看清那汉子的左胸上插着一把短剑,半截剑身露在外面,闪着白惨惨的光。

“多谢⋯⋯多谢姑娘,你没给这厮伤着吧?”他叫了一声,对面却没有回声。他的脸立时一片羞红,暗自埋怨:“柳畅啊柳畅,你终日以侠义自命,但临阵畏缩,竟比不上这青楼歌女!”沉了片刻,才听那女子道:“没什么,我静坐片刻便会无恙。”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喘息,想是适才的一战让她精疲力竭了,“这一阵闹,官府只怕马上就到,你速速走吧。”他咬了咬唇,才道:“却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哼,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哪里敢和明镜堂的英雄提起自家姓名!你还不快走,难道要累得我和你一起给官府捉去?”她这时喘息渐定,又回复了先前冷冰冰的语调。他一阵窘,也不知她是怪怨自己出手太晚,还是她生就这么一副冷傲难近的脾气,搓了搓手,只得道:“好,在下京师明镜堂柳畅,今日得蒙姑娘援手,感激不尽,今后若有差遣,莫不从命!”耳听得那女子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含着几分寂寞和凄怨的味道,他心中就是一动:“这女子好生奇怪,以她这份绝高身手,怎地却隐身在这秦楼楚馆之中?”但这时却不时细问的时候,只得道:“只是这些血迹只怕要给你找些麻烦!”那女子哼了一声:“在南京城内,这些小事我还应付得来!你只将这尸身带走就是。”他听得她说得把握十足,只得俯身扛起了那白袍客的尸身,再抬头望了望床角的那一团白幽幽的影子,又道了一声“多谢”,便即转身而去。

才走到门口,却听她道:“你以后可要小心了。这一口京片子定是要改的,南京城内都是詹中堂的死党,给他们捉住了,可是大事不妙!”他的心中一暖,这时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外面已经有了灯火,他不由转回身来望过去,想细细瞧瞧这女子的模样。那女子眼见一团微光透进来,却将头转了过去。

一团微红下,他只瞧见了雪也似的一弯玉颈和一片黑瀑般垂下来的秀发,那半张面孔却给长发遮住了,瞧不清楚。他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不由长长一叹,飞身出了锦阁。 


2、虎啸猿啼尽鹰扬

南京城内的十里秦淮,风物最妙处在夫子庙一带。藩台大人的杨逸府邸就离最热闹的夫子庙不远,此时杨府内呼喝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却是秦淮鹰扬会正自开打。

秦淮鹰扬会办了十几年,自来都是在秦淮河最热闹的夫子庙外开打,引一些初出茅庐的侠少、浪子来搏个彩头。但这一回却是破天荒地移到了布政使杨逸的府中。杨大人是两江总督鄂政大人的至交,又是京师詹中堂的门生。这鹰扬会移到他府内必是大有门道,弄得好的,说不定就会循着这条线巴结到詹中堂!詹中堂是什么人,在天子跟前说一不二,连新立的皇太子见了他都必恭必敬地喊老师。所以这一回江南武林为之一震,高手宿耆、大侠名家闻风而动,在杨府内各展绝技,拼了三日才决出了“鹰扬四绝”来。

这时候擂台上的一老一少拼争甚烈。那少年长身白面,瞧上去似是个提笼架鸟的旗人公子哥似的,但出手之时姿势舒展刚劲,有如鹤舞龙飞,甚是潇洒耐看。杨府的小丫鬟们穿梭般来这擂台下奉茶,都为了偷看这俊俏后生两眼。与这少年动手的老者五十来岁,身材矮壮,举手投足之间劲整气足,一招一式都是沉稳老辣。

台下太师椅上一个意态雍容的白面文士凝神瞧了台上那矮壮老人几眼,不由点头道:“曲中求直,周身通灵!无极拳法练到这个份上,实在是难得,江南童千斤果然是名不虚传。”他身旁坐着个满身肥肉的白面中年,正是杨府的管家杨春雪,闻言笑道:“能让当今'鹰爪王'王公子赞上几句的人可着实不多,这位童千斤童老师傅也确是有两下子,这几日跟他动手的人全是躺着让人抬下的擂台。不过,这后生更怪,咱杨府中的练家子不少,硬是没人瞧出他的身手是哪一派的。王公子今儿正好来,帮忙瞧瞧!”那王公子凝神盯了片刻,眼中精光越来越盛:“这小子武功怎地如此杂博,他叫什么?”杨管家道:“这人自称是柳畅,河北大名府人士。鹰扬四绝之战,他已经胜了两场,若是再胜了童千斤,他就是咱们的鹰扬状元啦!”话音才落,却听台上的柳畅一声清啸,眼见童千斤双掌连环打来,他竟借势疾退,双掌轻飘飘地粘住了童千斤的一双铁掌。童千斤大喝一声,须发皆张,掌上劲力已经提到十成,硬生生直送过来。王公子却双目一张,叫道:“不好,老童要糟!”声音未落,却见柳畅旋风一转,双手一托一送,童千斤肥壮的身子已经给他借势送了出去。童千斤哎哟一声,半空之中要待提气收身,但一身内气给闭住了,竟直直向台下砸来。他少说也有二百斤的分量,这牛犊一般的胖大身子直摔下来,登时惊得台下的看客四散飞逃。

一片混乱之中,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苍鹰般掠了过来,在童千斤腰间一搭一挑,将那跌势卸去,稳稳地扶住了他。出手救人的正是那鹰爪王王陶龙。台下武师不少,眼见鹰爪王这一招举重若轻,刚柔相济,忍不住齐声喝彩。

柳畅也飞身跃下来,正待给童千斤赔罪,王陶龙却将一双鹰目灼灼地盯了过来:“少年,好功夫呀,你是哪一派的?恕在下眼拙,竟没瞧出来!”院子里的人多是练家子,其实心中都在疑惑柳畅的师承,听了这话全将眼睛望向柳畅。杨春雪走上一步,笑道:“柳兄想必不知,这位王陶龙王先生是当今江南武林的鹰爪王!王先生文武双全,现如今可是两江总督鄂部堂府中的座上客。”柳畅给那一双鹰目盯得很不自在,忙躬身道:“回王先生的话,晚辈年幼时救了一个险些冻死的老丐,这老人就是我的师尊了。他老人家性子古怪,从不说起自己的武功传承,还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他是马马虎虎的教,我是马马虎虎的学,学了七年,师父没交待下一个字就远游去了。说来惭愧,晚辈至今只知道师尊姓金,师承门派什么的一概不知。”“嘿嘿,好一个一概不知,能将武当、峨嵋四五家功夫练得象模象样,却还是一概不知?”王陶龙微微一笑,鹰目却愈发锐利逼人,“只是你适才恶斗童千斤时,为何还存着三分劲力不使,是瞧不起老童,还是怕给人瞧出了你的门道来?”柳畅心中一震,咽了一口唾沫,才想起拍着自己那一身宝蓝色如意镶缘马褂,笑道:“您老瞧,这马褂全湿透了,怎地还说是存着三分劲力不使?”王陶龙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是不是留着劲,在下这时伸量一下便知道了。”他说着双臂缓缓展开,由肩至腕的骨骼就发出一阵阵密如暴豆的格格之声。

杨春雪眼见他二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忙干笑两声:“王先生,柳老弟是初来乍到,您要指点他功夫,往后有的是机会。待会杨藩台便会回来,大人对这'鹰扬四绝'可是看重得紧呀!”王陶龙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才悠悠道:“让诸位见笑了,在下不过说笑罢了。”杨管家忙干笑道:“王先生总是这般风趣!诸位英雄,请一起到'清欢堂'一叙。”一片嘻笑声中,童千斤等鹰扬会武师、诸多清客也随着他向清欢堂走去。只有柳畅没笑出来。他这时才如释重负,颈后一串汗水刷地淌下,宝蓝色马褂顺着背脊一下子便湿了一片。

这时院外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马嘶,跟着一个仆人匆匆跑来,躬身道:“雪爷,外面有千秋阁的大爷来了。领头的是个独眼龙,自称姓袁,说是要见咱家爷,这会都进了二门了!”杨春雪喃喃道:“姓袁?独⋯⋯”王陶龙却蓦地跳起身来,劈面给了那小厮一个耳光,喝道:“什么独眼不独眼的,那是威震天下的袁独笑袁师爷,给他听到了,仔细拔了你的舌头!”其时黑白两道流传着一首歌谣:“七个帐房二十八只手、三个师爷五只眼,一个掌柜半条命。”说得便是这千秋阁。阁内的诸多高手分作四等,全以伙计、帐房、师爷和掌柜来称呼。七大帐房武功卓绝,手下分御无数伙计。那“二十八只手”云云便是说这七人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位列帐房之上的三个师爷原是名震江湖的中原武林三大杀手“魔王尸、雷公笑、草间露”,其中以一手“雷公笑”绝技逞威江湖的袁独笑是个眇目汉子,才有了“三个师爷五只眼”这么一说。千秋阁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便是号称“一个掌柜半条命”的那位掌柜,这人执掌千秋阁,自称半条命早已经卖给了詹中堂,但他武功如何,姓甚名谁,却是谁也不知。

杨春雪听得来的便是号称“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的袁独笑,不由狠命一拍脑袋,叫道:“哎哟,这些日子京师不太平,来的莫不真是袁师爷?快请——”“不必啦,”门外忽然飘来一道森寒的笑声,“都是自家人,谈什么请不请的?”这笑声带着一股阴惨惨的味道,虽是六月里大热的天,众人听了都蓦觉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那道大红门一开,四个白衣汉子一闪而入,后面四平八稳地踱进来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书生。这人瞧上去四十开外,身子细弱得一阵风便能吹走,那张脸更是精瘦干枯,没有一丝人色,脸上真就只有一只独眼精光闪烁。这副尊容若是黑夜里忽然撞上,胆小的便会吓死两三个。

“袁师爷、袁⋯⋯袁大人,”杨春雪能言善辩,这时乍见了这干尸一般的人竟也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您大老远来,也该先知会一声,小人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赶着去接您。”那袁师爷将手里的扇子合上,遥点着杨春雪笑道:“猴儿崽子,就是生得一张好嘴!”又向王陶龙道:“老王呀,你也不必跟下人着急,我就是一只眼吗,人家说我独眼龙又怎样了?呵呵,一目了然,好得很呀。”说话间笑嘻嘻地望向那小厮。

不知怎地,那小厮给他一眼打上,登时浑身一震,整个人竟似有些迷糊起来。众人正瞧得奇怪,那小厮蓦地大叫一声,伸出手来便向自己的眼睛抠去,口中更是呵呵乱叫,那情形可怖之极。“住手!”王陶龙急喝声中,翻掌便拍在了那小厮顶门。那小厮才软软瘫倒在地,手足却仍是不住地抽搐。

“袁爷,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还请袁爷大仁大量,撤了这'天魔咒'!”王陶龙竟似也甚是忌惮这袁师爷,言语之间客气之极。袁师爷才蔫蔫地一笑:“既是王公子开了金口,老子也不必跟这等下三滥的人物一般见识了。”折扇一合,猛地戳在了那小厮眉心的“印堂穴”上。那小厮哦的一叫,才怔怔地睁开眼来。

杨春雪又惊又怕,挥手命人将这倒霉的仆人搀了下去。他知这袁独笑一来必有要事,便挥手遣散了众人,只留下了柳畅、童千斤,便拥着袁独笑和王陶龙进了清欢堂。袁师爷刚在中间那张太师椅上大咧咧地坐,杨春雪便急着作揖:“咱家老爷这时正在两江总督鄂部堂的府中,这堂中的都不是外人,袁爷有什么事便请吩咐!”袁师爷冷笑道:“我就是刚从鄂部堂府中来,没曾看到你家杨大人呀!哼哼,我远在京师,也听说杨藩台丝毫不改风流本色,终日快活得紧呀!诸位,近日京师里着实不怎么太平,亏他还有这个闲心!”一句话便将堂中众人说得眼大如铃,袁师爷却并不接着说了,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碗,轻轻吹着飘浮的茶叶,堂内众人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催促,只是心中七上八下地盯着他,一时堂中静得鸦雀无声。过了片刻,袁师爷才伸出大拇指向上挑了挑,嘶哑着嗓子道:“上面这位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中堂大人急呀⋯⋯”杨春雪面色一变,颤声道:“您是说老佛爷⋯⋯”说了半句,又急咽下去后半截,挥手猛拍自己的嘴巴。

袁师爷的独目冷冷盯了他一眼,又道:“这时节是多事之秋呀,下面那位和他那个明镜堂紧着忙活。听说下面那位就盯上了这鄂部堂和杨藩台,已经说动了上面那位,请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携尚方宝剑二下江南,就专查亏空之事!好在刘大人给詹中堂压住了,要迟些时日才到。不过,”袁师爷的语气陡然一厉,“明镜堂却是出了两位高手南下金陵,要在刘钦差之前拿到亏空的证据!”要知在江湖中能力抗千秋阁的,只有号称江南魔教的“黄阳教”和京师明镜堂。黄阳教为乱已久,在詹中堂大力剿杀之下气焰稍敛。但武林奇人任孤虹手创的明镜堂,挂名在刑部督捕司下,也是亦官亦捕。大清国的旧例是不立太子的,但这一回老佛爷破了旧例,新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据说这明镜堂就是太子为了对抗势力熏天的詹中堂所建。因有太子庇护,明镜堂风头之盛,已直追千秋阁。

堂内的人都是江湖和官场上混的,听了这话心中都是心惊肉跳。但最是心惊的还是柳畅!

这柳畅便是刑部明镜堂暗中南下金陵的两个密捕之一,他本是官宦世家的子弟,武艺虽然精强,却是初出茅庐。“柳畅”这个名字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拿来就用,因为他在江湖上没有丁点名气,不必担心给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倒是与他同来的“剑冷霜寒”海青霜是名震京师的剑侠,处处要收敛行迹,所以这一次南下还是以柳畅四处探查为主。但二人出师不利,一出京师就被千秋阁的探子追上,一路厮杀了多日,在金陵城外更遇到了千秋阁两大帐房的劫杀,混战之中二人失散。柳畅虽然斩杀了数名高手,但最终还是精疲力竭,竟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晚媚楼,好在遇到那白衣女子出手相助。他脱身之后又设法和海青霜联上了线,二人在个偏僻所在歇息多日,这才由柳畅借着鹰扬会的机会打入了布政使杨逸的府中。

果然杨管家听得“明镜堂”这三字就是一惊,道:“他们的人已经来了?”“岂止是来了,”袁师爷揉着太师椅的扶手,恨恨地道:“千秋阁出了几十个伙计,两位帐房,从京师一路斗到金陵,公孙、西门两位帐房却折在了金陵城外,金雕掌公孙泉更是尸骨无存,死在什么地方咱都不知道。嘿嘿,'七个帐房二十八只手',往后这称呼该当改一改啦!”众人听了心内都是惴惴不安,袁师爷又道:“最要命的,还是咱们伏在明镜堂内的密探前两日给人家揪了出来,什么讯息也难再得到。加之那密探一直是和公孙泉单独联络,这一回出动的人手连公孙帐房在内全军覆没,竟无一个回来复命!咱们便全成了睁眼的瞎子,张嘴的聋子,那两人混进金陵后穿什么装束、扮成什么人士,咱们就一概不知了。”微微一沉,王陶龙道:“明镜堂来的这两人姓甚名谁,袁大人总该知道吧?”袁师爷的瘦脸微微一红,黯然道:“领头的一个叫海青霜,是个旗人,名气大得紧,素来是不离太子左右的。另一个也是世家弟子,姓什么却不知晓。这两人年纪都是不大。”王陶龙听了不由眉头紧皱,道:“海青霜,莫不就是在京师武林和袁大人的黄金刀并称为'金刀霜剑'的那一位?”袁师爷冷笑道:“海青霜虽以'霜寒七剑'名扬京师,嘿嘿,当真一战,也未必就敌得过老夫的黄金刀!”堂中立时一片死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下一道道粗重的喘息之声。

王陶龙却将脸转向柳畅,忽然低喝了一声:“你过来!”堂中数十双眼睛便一起向柳畅射过来。

柳畅在那一双锐利如刀的鹰目逼视之下,心内陡然一颤,但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走上两步,躬身道:“不知王先生有何吩咐!”王陶龙向他凝神望了片刻,霍地身形一晃,左手曲指如钩,便向他肩头抓了过来。这一抓奇快如风,事先又决无半点征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王陶龙那一只干枯瘦长的铁爪已经到了柳畅肩头。

眼见他的五指只需一收,便能抓碎柳畅的肩头琵琶骨,哪知便在此时王陶龙却低喝了一声,身形疾错,左掌硬生生收了回来。却是柳畅适才眼见他抬掌攻击,左肋下破绽微现,当下以攻为守,骈指如钢,直插向他肋下要穴。这一招后发先至,迫得王陶龙只得回掌自救。

王陶龙的铁爪却一出即收,众人才觉眼前一花,他已笑吟吟地坐回原处,望着面色窘迫的柳畅,淡淡笑道:“你着实有几下子。适才袁大人已经说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所谓乱世出英雄,你有绝技在身,只要肯流汗流血地卖力气,这后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畅额头上汗水淋漓,一半是为了适才王陶龙这迅疾如电的一抓,一半却是为了心内的惊悸,这时才知这满面春风的王公子只为了伸量自己的功夫,却未必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当下红着脸道:“谢先生抬爱,柳畅学了几招武功,别的不会,就只会流汗流血卖力气!”“那就好,”王陶龙才缓缓坐下了,“山雨欲来,你可要多长上一双眼睛呀!”柳畅望着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一时搞不清这鹰爪王是何用意,只得奋力点着头。王陶龙却不理他了,转过头向杨春雪笑道:“杨老弟,你也该转转脑子了,袁大人远道而来,咱们公事要办,私事也是半点不能耽搁。今夜可得如何招待袁大人呢?”

“是,是,”杨春雪恍然大悟,搓着手站了起来,“这事就不用老爷子操心了。袁大人每次来,小人都是包教他老人家欢喜。”转身抚着柳畅的肩,走到门口,低声道:“柳老弟,这里的武人多是粗鲁之辈,这事还是你去,持了我的名刺,去一趟晚媚楼请一个人来。今晚必要哄得袁爷舒心!”提起晚媚楼,柳畅眼前就闪过一袭月白色的倩影,口中却道:“不知去请谁呀?”杨春雪胖嘟嘟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的红色,轻声道:“这回是袁师爷亲点的,当今金陵城的花魁,'舞破金陵'曲、若、嫣!”柳畅的目光闪了闪,终于点了点头。 


3、舞破霓裳曲未终

柳畅急急赶到晚媚楼时,已是暮色西垂了,还是那座晚媚楼,这时候却回复了往日的奢华热闹。接过杨春雪的名刺,那满头珠翠的老鸨满是谄媚的脸上立时又多了几分客气,但听得柳畅要见的人竟是曲若嫣,老鸨却咧了一张鲜红的大嘴苦笑道:“这个曲丫头呀,这几日不知怎地就是贪杯,也不好好接客。这会子只怕还在河舫上昏天黑地呢?”柳畅只得马不停蹄地顺着秦淮河搜寻。

黛青色的天边还孕着一点蝉翼般的胭脂色的微明,秦淮河上已经荡起一片浆声灯影。秦淮河水似乎也跟人一样,到了夜晚就变得慵懒起来,给给往来穿梭的河舫上彩灯衬着,那份慵懒便又多了几分江南女子般的柔媚。秦淮河上的河舫最有名,杂糅了六朝金粉余韵的碧水中穿梭着一艘艘绮窗丝幛、红灯珠帘的船儿,看一眼就能醉死人。给一个晚媚楼的小鬟领着,柳畅踏入了曲若嫣的画舫。这画舫好大,一入舱中,却先有一股呛鼻的酒味蹿了过来。舱中却有些暗,只一盏宫灯闪着绮丽的霞光,一个白衣女子就倚在灯下,一身月白绸缎的袍子给宫灯映着,肩臂处也镀了一线幽紫的霞色。

望着那抹白衣,柳畅忽然愣住了,忍不住轻唤一声:“姑娘,是你么?”一瞬间他以为这白衣女郎就是那晚仗义救他的女子。那小鬟掩口笑道:“这位公子爷敢是识得我家曲小姐,也难怪,金陵城内谁不识得我家舞破金陵?”柳畅全未留意这小鬟的罗嗦,只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女子。

曲若嫣也在灯下回眸。却见她肤色极白,秀发极黑,腰身极软,配上一身细细柔柔的月白衫子,随随便便地倚在灯下,就有无限清婉的柔媚韵味从她的身上散出来。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柳畅从未见过这样勾魂摄魄的眸子,有如清波般流转的目光中似是脉脉含情,又有几分自怜的凄怨,这时候已经孕了些许酒意,就更多了些不羁和肆意。柳畅的心先是一颤,随即又是微微一沉:“这曲若嫣虽是生得美艳绝伦,但眼角眉梢全是一团狂放之色,可不似那女子一样的冷倩高华。”那小鬟忙道:“姑娘,这位柳畅柳大爷是杨藩台的人,来接您去杨府的。可不要简慢了人家。”“柳畅?”曲若嫣的秀眉挑了挑,目光之中写满了不屑:“你怎么认得我?”柳畅给那火辣辣的目光瞅得低下头去,轻声道:“在下认错了人了。我在晚媚楼识得一位姑娘,适才昏暗间看走了眼,只当是她了。姑娘勿怪!”心下暗自思索:“那女子声音冰冷,也不像这曲若嫣略显慵懒的声音。”“原来是看走了眼,”曲若嫣嗤的一笑,娇懒的目光掺了些醉意,更显得肆无忌惮,“那女子⋯⋯是你的相好么,叫什么名字?”柳畅一愣,只得道:“在下与她萍水相逢,也未记得她的姓名,但这姑娘⋯⋯柳某却是一生难忘!”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游荡着:“连人家名字都不知,便要一生难忘?不知到底怎样个一生难忘?”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忽然直盯住他:“柳公子,我问你,若是我为你寻到那女子,你会不会给她赎身、娶她为妻、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一辈子恩恩爱爱?”她的樱唇中喷洒着酒气,语气中有几分随意,但目光却一下子执着起来。

柳畅微微一愣:“不错,我便寻到那女子又会怎样?以我的家教和身份,自不会跟一个青楼女子过多往来,更别提什么娶她为妻!”抬起头来,和曲若嫣的目光撞个正着。柳畅只觉那两道幽深的目光有如光可鉴人的深潭,一下子便将自己心内所想照了个清清楚楚。一瞬间他的脸涨得通红。

“哈哈——”樱唇半启,瓠犀半露,曲若嫣却笑了。一弯雪颈自襟领中款款扬起,她笑起来有几分天真,只是声音却有些怅然:“柳公子,既然如此,寻到她又有何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柳畅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震,忽然听出了那笑声中的无奈和感伤,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曲若嫣却止住了笑,伸出玉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幽幽地道:“你们先出去吧,容我更衣,将轿子抬到岸上来!”不待他应声,便转过了身,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了,对着铜镜仔细梳理起来。

柳畅的脸孔紧了紧,望着那长发,心内又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出了画舫。

照大清国的规矩,布政使专管一省钱粮财赋,每省只设一员,不分左右。独这江苏设两员,一驻江宁,一驻苏州。本来这两位藩台都是仅次于巡抚的从二品高官,但驻江宁的布政使杨逸是詹中堂的门生,又和两江总督鄂政亲如兄弟,这地位便俨然是江苏的“财神爷”。

回到杨府,经杨春雪引荐,他终于见到了这位匆匆回府的“财神爷”。杨大人的一张脸灰扑扑的,似乎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倒是见了柳畅这个新科鹰扬状元,杨逸的眉头才略略舒展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了几句“礼贤下士”的话。柳畅脸上忙涌上一番感激交加的神色,心内却闪过一念:“听关御史说,江苏库银亏空的大帐,杨逸已经想方设法填补好了,但这大奸为何却还如此忧心忡忡?”当晚就在杨府大张筵宴,款待远来的千秋阁众豪。柳畅奉命保护布政使大人,便坐在他身侧,却见宴席中的杨逸始终是无精打采。上了两轮酒菜,杨春雪便匆匆而来,跟他耳语了几句。柳畅惊奇地发现杨逸那双无神的双眼猛地腾起了一团火,一下子明亮起来,灼灼地紧盯着堂后那道珠帘。柳畅才知道,“舞破金陵”曲若嫣终于要出场献舞了。

这时才是酒过三巡,仍有佳肴美味不住地端上桌来,本是意兴正浓的时候,但不知怎地堂中就是一静。先是杨逸、袁师爷和王陶龙几个人停杯凝箸,随后诸多清客、武师和上菜的仆妇也定住了身形,几十双眼睛全都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厅中央那团空地。

琴师的手霍然一抖,一道昂扬的琴声在一片寂静中跃起,便更显得荡气回肠。曲若嫣便踏着这道琴声翩然而出,却见她此时肩披镂花月华衫,腰系大红销金百蝶裙,轻盈的薄衫,飘逸的长裙,更衬得她这个人身姿婀娜,这般悄无声息地飘然而来,恍然神妃仙子也似。

一片寂静之中,只那琴声若有若无地低吟着。曲若嫣就伴着这柔柔的琴声将柳腰慢慢向后折去,那曳地长裙却慢慢提起,一只雪白的玉足缓缓向上伸出。琴声愈发轻柔,恰似幽人喃喃,众人全屏住了呼吸,曲若嫣的柳腰向后弯成一线,满头长发瀑一般垂了下来,那只玉足婀娜向天,长裙褪下,露出了她腿上的水红京绢紧裤。

杨逸的脸上骤然焕出了光彩,当先叫好,众人也如梦初醒,立时彩声四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柳畅的心中却是陡然一震,那双赤裸的玉足是如此熟悉,难道⋯⋯难道当真是她?

曲若嫣才轻轻的一个亮相,已博了个满堂喝采。彩声未落,她的双手一抖,两幅嫣红的长绸已自她袖中跃出,有如两道飞龙直射上空,她弯下的纤腰这时才疾弹而起。那红绸却一抖即收,曲若嫣的右手已经多了一把精光灿然的短剑,随着那渐起渐疾的乐声翩然而舞。

杨春雪才来得及说上一声:“这是失传已久的剑器舞,曲姑娘兰心慧质,竟练成了这门舞技,而且还融合了绸舞和元时的天魔舞,委实是天下一绝!”袁师爷也忍不住拍桌赞道:“舞破金陵,名不虚传!”只有柳畅心中渐渐紧起来,那闪着雪玉颜色的莲足,那灵巧跃动着的莲足,岂不正是她?原来那个漆黑的雨夜仗剑相救自己的竟是“舞破金陵”曲若嫣!有谁知道,这艳名远播的江南名妓却身怀武功,更会与千秋阁的高手放胆一搏?他心中一急,便无心观舞,只将眼睛紧紧盯住曲若嫣的清眸。一望之下,柳畅就更吃了一惊,那双转盼多姿的明眸随着高昂的乐声竟渐渐凌厉起来,几次掠过杨逸的身上时,那目光更是锋芒隐现。

这时乐声中响起了一阵鼓音,那段剑舞已经渐入佳境,两幅红绸忽起忽落,一线剑光起落盘旋,在厅中舞出一片惊虹,鼓声渐急,她的身子也随曲而动,转得愈发急起来,柳腰上的百蝶裙随着她的舞动而疾转,裙上的蝶影随着疾转而舞动,看上去真如百蝶翻飞一般。众人看得目眩神驰,这时彩声倒是少了,厅中只有动人的曲声一声紧似一声地响着。随着乐舞渐疾,柳畅也嗅出了曲若嫣身上的那一抹杀气也愈发浓郁。他暗叫了一声不好,这曲若嫣竟然要杀杨逸!“厅上高手如云,鹰爪王、童千斤个个身怀绝技,更不用说出手狠辣的袁师爷,她如真这么做,岂不如同自杀?”这么想着,他额上随之渗出几滴汗珠,“柳畅呀柳畅,不管她是谁,人家到底救过你一命。若是她遇险,你会不会救她?”这念头才一闪,那鼓声嗡然一震,两团红绸矫夭如龙般地自曲若嫣手中挥出,直向杨逸头上飞来。杨逸只当佳人垂青,脸上潮红跃动,正待伸手去接那红绸,曲若嫣已经乳燕一般地飞来,剑如匹练,疾刺向他的咽喉。

杨逸哪里想到这香绸红浪后会闪出一线剑光,惊骇之下不由啊的一声惨呼。危急之间,却有一把折扇横着伸了过来,铮的一声,狠狠斩在短剑上,只一拍,便如急浪轰击,震得那短剑去势一弯,擦着杨逸的脸掠了过去。出手的正是袁师爷。曲若嫣一击不中,脸上霎时苍白无比,身形疾转,便向厅外飞去。

杨管家才大叫起来:“刺客,这女子是个刺客!”猛然转身向柳畅、童千斤等人愤愤道:“呆头呆脑,大人将你们请进府中有何用?快擒了这个雌儿?”童千斤挨了骂,老脸通红,奋不顾身地窜上,大骂声中十指如钩,疾向曲若嫣抓了过去。却听柳畅一声清啸:“童师傅闪开,我来擒她!”飞身冲上,长剑抖动疾向曲若嫣刺去。他这一冲其快如风,正挡在童千斤身前,童千斤怒喝声中,奋力回拉,才将劈山断岳的掌力硬生生收住。

曲若嫣这时已经抢到了厅口,柳畅和她的目光正撞在一处,还是那幽深得使人迷醉的双眸,让他的心为之一颤。他手中的长剑使得疾风也似,口中却低喝道:“快走!”曲若嫣眸中光芒一闪,也挽了个剑花,轻飘飘地自他的剑底钻了过去。柳畅的长剑才斩下来,将正要急追出厅的童千斤和两个武师的身形逼住了,口中还连叫:“哎唷,不好,小心!”四个人的身子撞在一处,煞是狼狈。

柳畅疾步冲出厅外,却见曲若嫣剑气如虹,已在四处涌来的家丁中杀开了一条路来。却听袁师爷怒喝一声:“没用的东西,都闪开了!”双臂一展,有如怪鸟一般掠了过来。他身旁那四个千秋阁的“伙计”也随之而动,五个人的身影疾如流星,一闪之间便到了曲若嫣近前。柳畅心下一寒,忙挥剑急掠过去,才挡在袁独笑身前,便觉背后一寒,袁师爷铺天盖地的掌力竟绕过了他,直向曲若嫣拍去。

曲若嫣娇叱一声,玉掌疾挥,和袁师爷对了一掌,竟借着袁独笑掌上那股巨力远远纵出。袁师爷的身子被柳畅挡住了,大骂声中,那几个伙计双手疾挥,只听得痴痴风响,黑暗之中也不知打出了多少暗器。

正自势窘之时,却听王陶龙高声叫道:“不好了,内院失火了,袁兄,快来看护杨大人!”袁师爷骂了一声,回头看时,果见一股浓烟自杨府的内院腾起,黑暗之中嘶嚎哭喊之声不绝。更有无数骏马嘶鸣,却是马厩中的几匹马不知怎地挣脱了绳索,狂奔了出去。柳畅喝道:“我去擒她!”乘着众人一团慌乱之间,飞身扶起曲若嫣,跃出了院墙。 


4、当时玉手熄红烛

二人乘乱夺了马匹,挥鞭狂奔。

蹄声碎了,远了,终于溶在了一片黝黑深寂的夜色里。

前面重重叠叠的竹林给明月照着,仿佛镀了一层釉彩,向两个人舒展出一片幽冷静谧的苍翠来。扶着曲若嫣穿过竹林,钻进密林深处的那间小屋,柳畅还是呼呼的喘息不已。

蓦觉肩头一暖,却是曲若嫣软软地倒在了他的身上。柳畅一惊,忙道:“曲姑娘,你⋯⋯你怎地了?”淡淡的月色下,却见曲若嫣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竟是昏了过去。他知道必是袁独笑的那一掌震得她内息扰乱,急把她的身子扶起,将一股内气缓缓送入了她背心命门穴。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终于睁开了眼来。“你⋯⋯为何救我?”他笑了笑:“你也救过我一次,那晚在晚媚楼中出手救我的白衣姊姊就是你吧?”他拍了拍那张破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落脚的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可是僻静得紧,千秋阁或是鄂部堂的人,一时都寻不到这里。”她哦了一声,却蛾眉紧蹙,呻吟道:“我⋯⋯我好像中了暗器,就在背后⋯⋯”柳畅惊道:“是千秋阁那几个伙计放的'断续针'么,这可棘手得紧!”眼见追兵踪迹已渺,只得点亮了烛火。闪耀的烛火下果见曲若嫣的背后渗出了一线血迹。“果然是断续针,”他的双眉慢慢拢起,“虽是无毒,但这东西循经游走,后患无穷,必要以刺经逆脉的指法逼出来,只是姑娘要受许多苦楚!”“贼官府,鹰爪孙!”曲若嫣愤冷的低叱让他的心微微一抖。她喘息一声,终于轻轻道:“你治吧,我忍得!”揭开她肩头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纱,柳畅便望见了曲若嫣背脊上光滑粉嫩的肌肤,她身上这套天魔舞衣本就单薄,这时香襟半解,闪耀的烛火下更露出一片如雪肌肤。他不由一阵心跳,急忙屏气凝神,循着那道血线,找到了那细小的针孔。柳畅自幼依着儒家“非礼勿动”之教,与女子连授受之亲都从未有过,这会将双掌贴在她背上,只觉掌下肌肤温软无比,更有丝丝如兰似麝的甜香款款袭来,他的心就如跳着一只小鹿,砰砰跳个不停。好在片刻之后,体内内气循经灌入,他才渐渐静定下来。过了一会,就听曲若嫣微微闷哼起来,柳畅知她痛楚异常,却不敢稍停,双掌翻飞,将那针孔附近的要穴尽数封住,跟着一掌疾出,劲力到处,一根细小的钢针倏地钻了出来。曲若嫣忍不住啊的一声痛哼,娇躯颤抖,明艳绝伦的脸上已经香汗淋漓了。

眼见夜色已深,二人都倦透了,就各自和衣睡下了。柳畅想起家规中的诸多训诫,不敢和她共卧一床,就倒在地上将就了,才合上了眼,就沉沉睡去。

柳畅这一觉睡得好沉,睁开眼来,日头已经老高了。这时屋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柳兄弟,你倒好会享福,拿哥哥这老窝来金屋藏娇了。”曲若嫣听得生人来了,玉面飞红,急从床上挣起身来。柳畅却双眉一展,笑道:“是海兄来了,快请进来!”屋外那人笑道:“本来就是我的屋子,说什么请不请的!老弟既有要事,我就不便打扰了。我才买的这几斤干粮和一坛老酒,也都便宜给你吧。兄弟若还要什么,再知会我就是!只是老弟可不要久恋温柔之乡,误了太子大事!”笑声甚是粗豪,瞬息间就远去了,显见这人武功颇为不俗。柳畅奔出屋来,却见门外放着牛肉、鱼干和花生、大米之类的干粮,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吃过了早膳,曲若嫣的颜色似是恢复了不少。这时朝阳初辉,一缕晨光投过来,将她全身都笼在一层金色的光辉之中,那抹动人的冷艳中就增了几分暖色。“你和你这朋友倒是不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明镜堂中的人物,瞧来是比江南的那些贼官府强上许多。”柳畅有些奇怪她总是在官府二字之前加上一个“贼”字,忍不住轻声问:“曲姑娘,你⋯⋯就这么怨恨官府,竟肯甘冒奇险,去行刺那布政使杨逸?”“我等这天好久了,”她的目光一下子执拗起来,一字字地道:“这狗官⋯⋯他杀了我全家。”柳畅啊的一叫,轻声问:“那是为何?”心内竟也随着她那凄怨的目光,隐隐地痛起来。

“这人外表上儒雅风流,其实贪心甚大,行事更是胆大妄为。十年前,他作淮安知府时,一两年间便揽了十几万两银子。我爹爹那时是他手下的通判,曾先后劝过他数次,这厮口中应承,暗地里却是变本加厉,竟将河工修堤的钱财一股脑地吞下了。偏偏那年洪泽湖水暴涨,冲垮了一处长堤,毁损民宅无数,月城集几千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怪罪下来,这厮仗着詹中堂的势力,竟混了过去。我爹爹实在不满他行迹贪劣,上书工部都水清吏司直陈其奸。哪知却给他知晓了,就来倒打一耙,硬说是我爹挥霍了修堤的钱款!”

她眼中有一泓水闪闪的,似乎就要滴下来,语音也颤了起来:“爹也实在是傻,江南贪官沆瀣一气,相互钩成了一张大网,上面有又詹中堂罩着。我爹爹小小的一个官,怎敌得过树大根深的詹中堂和整个江南乌黑的官场?依着大清律,贪银千两以上,就得问斩,可怜爹呀⋯⋯”说到这里她情难以堪,终于埋首于肘,嘤的一声哭了出来,“我那时虽然年幼,却也记得爹是个细心的人。他抓管水利之时,每到雨季,总是忧心忡忡,有时半夜里下起了大雨,爹就会在床上一惊而起,跑到堤上去⋯⋯”

柳畅听得鼻子酸酸的,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下暗道:“通判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她爹爹却能闻雨不寐,实在是个勤政的好官!可惜这样鲠直的一个人终究抗不过官场的一潭污水,竟落得身首异处⋯⋯”“家里的人全给远戍伊犁。年幼多病的我,便给卖进青楼!”

她不似是个爱哭的女子,微一啜泣便止住了声,声音又冷硬起来:“那时的我还不满十岁,实在不明白这天为什么会塌了下来,更不知道爹到底犯了何罪?我身上只揣着爹写给我的绝命书,可言辞寥寥,我也读不明白,及到年齿稍长,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杨逸这狗官的名字就牢牢地记住了。”“怪不得她这么怨恨官府⋯⋯原来她身负深仇大恨!而她奋不顾身地和千秋阁的公孙帐房动手,想必也是恨极了詹中堂所致。”柳畅鼻子一阵酸,似是看到了满天风雪中,一个身子羸弱的小女孩正自无助的嘤嘤哭泣。

“杨逸,杨逸,这贼狗官的名字,我每晚睡前都要念上百八十回,”说到这里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妙目之中泪光莹莹:“只是这厮宦海飘游,两年前才调任金陵。我一门心思用在报仇上,那一路天魔诛仙剑法苦习了数载,直到两月之前,才堪堪练成!,可惜两次偷偷潜入杨府行刺,都是失手!那晚的献舞,是我离这狗贼最近的一次,哪知这愤然一击还是不成!”

柳畅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劝慰她,只得叹道:“令尊耿介清正,高风亮节,委实令人钦佩,只可惜生不逢时⋯⋯眼下太子英明干练,锐意图强,这不就一眼看出了江南官吏的贪迹,指使我们要一查到底么?一月之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还会亲来江苏查案,令尊沉冤昭雪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我恨极了这发了霉的官府,恨极了这些个发了霉的官人,”

曲若嫣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声音中也蕴满了恨,“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太子眼中,我爹爹这个小官算得了什么,几千户给大水卷走的性命算什么?他来查江苏还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剪除詹中堂的羽翼?”

柳畅闻言一震,他日日所闻,都是太子“睿智神武”、“爱民如子”的话,听了她的话心内才一惊:“难道太子这一次剑指江南,当真只是为了争权夺利?”他干笑两声,才道:“太子盯住江苏也是有些时候了,半年前就有人参奏江苏库银亏空二十八万两白银,但圣上派人查时,却没见丝毫亏空。那参奏的御史还给詹中堂弹劾,免了官。这事甚是蹊跷,明明已经亏空的库银不知怎地又补上了,那笔去向不明的巨资说不定就是孝敬他詹中堂的。”

“又平白害了一个好人,这些狗官真不如盗贼,都该一刀刀的杀了,”曲若嫣咬着樱唇,恨声道:“太子怕一月之后那位左都御史来江苏再次扑空,所以才派你们明镜堂的英雄出马,要先暗中查出证据,进而扳倒詹中堂?”柳畅道:“正是,哪知我和海兄一出明镜堂,便给千秋阁探得了风声,从京师一路斗到江南,大小几十战后我已是精疲力竭了,却好在晚媚楼中遇到了姑娘!”

曲若嫣不由点头道:“然后你便借着鹰扬会的机会混入杨府去,要伺机查出那笔亏空的秘密。不想为了救我,却露出了行迹,”她说着嫣然一笑,“这时你该如何处置我这个大累赘?”柳畅忙道:“你⋯⋯你可不是累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知恩不报,岂是君子?”不知怎地,曲若嫣听了他这话,目光忽然冷起来,轻声道:“你救了我,便是为了知恩图报?”

柳畅连连点头:“那是自然!爹爹没事时总是扳起脸来训我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官宦世家,更当如此!”“哼,官宦世家,就这么了不起么,”她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恼了,蓦地拂袖而起,“你还是速速走吧,我这青楼女子可用不着你这世家子弟操心!”柳畅见她玉面含霜,心下发慌,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忙道:“你有伤在身,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这样于情于理,都过不去!”曲若嫣秀眉一挑,连声音都哽咽起来:“这天下无情无理的事情多得是,你爱如何便如何,我可管不得你!”咳了两声,转身进屋去了。柳畅愣在院中,犹在苦思哪一句话让她不快了。

这一上午,曲若嫣果真不与他说上一句话,匆匆用了午膳,便一个人呆在屋中梳理长发。柳畅也犯了少爷脾气,赌气不与她说话。除了在竹林中调息打坐,就是在门口徘徊,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再打开。眼见日色昏沉,他终于忍耐不住,才走进屋来。

却见屋内的曲若嫣纤腰约素,长发如丝,整个人笼在昏黄的斜阳之中,散发出一种绝世的惊艳来。曲若嫣回头见他瞅着自己发呆,不由樱唇一翘,道:“瞧什么?官宦世家的子弟便是这般瞧人家的么?”柳畅给她奚落得满面红潮,急忙别过脸去。

曲若嫣眼见他一张玉面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倒笑了起来:“好了,我不怪你'非礼勿视'就是了。看你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脸红的,也当真有趣。你今年贵庚了,跟嫂夫人在一起时也是这般么?”柳畅的脸愈发红起来,老老实实地道:“小弟今年不过十九,眼下国事艰难,虽有婚约,却还要耽搁一段时候。”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强自笑道:“十九,比我可还小得一岁,那你以后该叫我曲姊姊的。”

柳畅见她破颜欢笑,心下如释重负,也急忙笑道:“是,曲姊姊。小弟就伺候姊姊吃饭!” 他笑起来时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很有些灿烂的朝气。曲若嫣瞧着,心里涌上一股柔柔的情愫,忍不住伸出雪白的柔荑,拍着他的头笑道:“这样才乖!”她的身子还是有些弱,饭后运气调息片刻,就早早上床安歇。柳畅仍是打了地铺睡下。睡到中宵,却听曲若嫣频频低呼:“爹,爹,女儿不孝,没有给您报了仇!”柳畅一惊而起,凑过去细瞧,却见她额上汗浸浸的,使手一摸,竟然烧得烫手。柳畅心中叫苦,这地方哪里去寻郎中,只得在屋中寻了一方毛巾,用水缸中的清水浸了,轻轻敷在她额上,待那布巾发热,便再用冷水浸过。如此换了几回,曲若嫣依然未醒,但额头终于不那么烫人了。

他心下稍安,正待睡去,却听她又轻轻叫起来:“柳畅,柳畅!”他应了一声,急忙凑过去,见她长长的睫毛依然紧闭着,口中却在轻唤着:“柳畅⋯⋯我、我没有给爹爹报了仇⋯⋯”柳畅不知她为何睡梦之中却呼唤自己的名字,但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却滚落一片泪水,心知她此时必是伤心悔恨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曲姊姊,我在这里!”这一喊,她却哦了一声,睁开了凤目。柳畅见她醒了,想抽回手,曲若嫣的柔荑却紧了一紧,柳畅心中一动,也就由她握着。

曲若嫣又闭了眼,侧过头倚着他的手,又沉沉睡去了,脸上的珠泪不住滑下来,弄得他手上一片潮湿。柳畅只得半倚在床角望着她,月光从半启的窗子照进来,打在曲若嫣苍白的脸上。柳畅觉得这张脸美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那种美是一点点散发出来的,却引着人的目光一下子深嵌到里面去。他低叹一声,才合上了眼。这一夜之中,耳边不时传来她梦中的惊呼,似乎她睡梦之中犹在奋力和那些“发了霉”的官人抗争。

柳畅觉得自己才合上眼,天就亮了。他睁开眼,见她还在熟睡,自己的手还给她痴痴地攥着。柳畅的心内登时涌起一阵怜惜。曲若嫣过了多时才醒来,眼见自己还攥着人家的手,玉面微微一红,轻轻放开了,柔声道:“抓了你一夜,可是苦了你了。”柳畅忙道:“没⋯⋯没什么!给你这么握着,可也舒服得紧!”话一出口,又觉这言语有几分轻浮,脸不禁又红了起来。

这一天二人过得倒甚是融洽,过了午,曲若嫣的烧便退了,断续针已除,和袁师爷对掌时受震的内息也调理好了。柳畅才松了一口气,午后到溪边捉了两尾活鱼,曲若嫣亲自到了灶上将那两尾鱼拾掇了。

晚餐的时候,曲若嫣更开了那坛绍兴老酒,陪着柳畅小酌。眼见她兴致高起来,柳畅的心内不知怎地却有些怅然若失起来,吃饭时也是有些心不在焉。曲若嫣有些不安起来,低声问:“柳弟,我久不下厨了,这青鱼想必做得难吃得紧,让你没什么胃口。”柳畅忙道:“哪里,哪里,这鱼做得色味俱佳,只是我不好意思放口大嚼罢了。”

曲若嫣忽然轻声道:“我知道你心急什么,你还在忧心如何查出那笔亏空,是不是?”眼见他黯然不答,她的眼波闪了闪,幽幽道:“柳弟,你是不是后悔救我了?你好不容易进了杨府,却又为了我白白闹了出来,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太子的差遣。”“不是,这个⋯⋯”柳畅要待辩时,却望见那一双明眸深深凝望着自己,似是早将自己的心思看透了,终于低声叹道:“出京之时任堂主便定下了归程,在这几日内,我们就该飞鸽传书,给个回复!”曲若嫣却轻轻一叹,举起杯来笑道:“先饮了这杯酒吧,过了今夜,我自有办法助你不辱使命。”柳畅心中疑惑,却也不好深问,只得道:“小弟的事却不劳姊姊费心!”昂首将酒饮了。

曲若嫣望着他笑道:“姊姊累得你昨晚没有睡好,这就给你唱首曲子,算作赔罪如何?”柳畅笑道:“那可好得很,姊姊的舞技领教了,曲乐一道想必更是精妙。”曲若嫣美目流波:“我可是极少给人唱曲的,只怕也生疏了!嗯,就是这首《凭栏曲》吧!”素手拿了长筷在碗上轻轻敲着,伴着那声韵,曼声唱道:“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她其实不胜酒力,才浅浅喝了两盏,玉面上就红得桃花似的,只是给这悠长的歌声衬着,这浅笑低吟中就有几分轻愁飞出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柳畅从未听过这样婉妙的歌声,更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词句,又见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心下不由有些痴了。直待曲若嫣唱完,他还痴痴地望着她发呆。直到屋内刹那间静下来,柳畅才想起叫好。

她眼中的波光闪了闪,轻轻道了声:“真的很好么?”柳畅心中一动,忍不住叹道:“曲姊姊,那晚你去饮酒,想是要忘却心中的万千愁绪是不是?你那一剑刺了,便会玉石俱焚,但若不刺,又心有不甘!冰清玉洁的舞破金陵,却要与猥琐腌湃的杨逸同归于尽,实在天下一悲。”心下却想:“但最终她这一剑还是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嫣也当真了得!”“悲伤又怎样?”曲若嫣望着他,眼神中又有点点滴滴的忧伤飞散出来,“我在这黑漆漆的世间极少快乐的时候,终日里连笑都是假的。”他给那双幽深的明眸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眸子中流露出的忧伤浸透了。

二人都不言语,屋中就静得很。一只蛾子围着那红烛绕来绕去地飞,她望了望那飞蛾,秀眉微微蹙起,忽然伸出手去,一掌拂灭了烛火。屋内霎时黝黑了下来,他的心咚的一跳,却听她叹息道:“我自来不愿看这蛾子扑到火里面去,为什么那些蛾子这么可怜,明知是火,还是投过去。”柳畅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正待言语,黑暗中却有一个温软的娇躯偎了过来。他一把揽住了,只觉那腰肢柔若无骨,一颗心立时砰砰地跳起来,本想放开,但手不听使唤,反搂得更紧。娇喘吁吁,温香满室,两人似乎都醉了,竟缠在了一处。其实二人酒饮得都不多,更多的都是心中的醉意吧。

将要融合的一瞬,曲若嫣却颤声道:“柳郎,若嫣虽在青楼,却是冰清玉洁的⋯⋯”她的娇躯在他怀中微抖着,玉指却轻抠着他的肩头,“你记得那晚你来请我,那时我便问你,若是你寻到了她又会如何?你⋯⋯你会不会娶她为妻,一辈子恩恩爱爱地待她?”柳畅紧紧地搂住她,心中却一震:“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以家父的脾气和那严谨的家风,如何容得下她?”就暧昧地笑了笑,没有应声。曲若嫣见他不答,忍不住用玉指在他脊背上狠抠了一下。柳畅含混着将嘴凑上去,一吻之下,只觉口中微咸,才知她早已泪流满面了。

那苍白的半弦月钻到薄云缝隙里去了,这沉醉、欢悦、却又苦涩的夜呀。 


5、肠断处、绣囊犹馥

第二日醒来,曲若嫣说出了那让他不辱使命的法子——将她交给两江总督鄂政!

柳畅吓了一跳。她才苦笑着告诉他:“我之所以红遍金陵,全因为这熟客之中有一个出手阔绰的胖子,这人话语不多,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后来才知这貌不惊人的胖子竟是两江总督鄂政。其实我日日等待的是杨逸那奸贼,这厮好色如命,本该早就寻上门来的,哪知杨逸这厮却不敢和两江总督相争,我就一直没有机会。在我两次潜入杨府行刺失手之后,我不得不变个法子。”她说着幽幽一叹:“我知道鄂政屡次易服前来,显是对我别有所图,果然混得熟了,他便谈婚论嫁起来。我自然不把他的话他当真,却半真半假地求他给我除去仇人杨逸。呵呵,人传鄂政与杨逸交情深厚,哪知鄂政这厮竟一口应承下来!”柳畅惊道:“鄂政竟会答应替你除去杨逸,未必是真心的吧?”“这些当官的明里一团和气,暗地中钩心斗角,全是发了霉的龌龊货色。”曲若嫣满不在乎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鄂政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他的杀心还是起于朝廷半年前那一次府库亏空的查验!据说杨逸行事猖狂,吞起银子来肆无忌惮,连鄂政都瞧着心中没底。半年前虽然将朝廷对付过去了,但鄂政知道朝廷迟早还会再来,虽然朝廷盯上的人只是杨逸,但若是布政使杨逸被抓,迟早有一日会将他这两江总督牵出来!”柳畅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鄂政必要杀那杨逸,最好还要做成杨藩台畏罪自杀之状。朝廷再来查验,有什么漏子只管推到这死鬼头上去,他鄂政便可高枕无忧了。”曲若嫣冷笑道:“这时你该明白杨藩台为何大张旗鼓地办这鹰扬会了吧?”柳畅想起杨逸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不由点头道:“原来他是想多找些武林高手做保镖!嘿嘿,既要防备朝廷查验,又要提防总督灭口,活得如此不安稳,怪不得他终日死气活样!”她的明眸之中射出一股鄙夷的光,“哼,官做得越大,人就越是可恶可憎!我几次冒险行刺杨逸,那鄂政多半是猜到了,甚至是默许了。所以这一次行刺杨逸,成与不成,我都要回去复命!”曲若嫣说着幽幽一叹,“你只需带着我去见鄂总督,就说是你擒住了我,经我劝说,你便改了主意要投靠部堂大人。这也合情合理。凭着你的身手,轻而易举地便会博得鄂政的青睐。”“这样倒可一试,”柳畅的心动了,却还是有些犹豫,“只是如此一来,你岂不就危险得紧?”曲若嫣却慢慢仰起了头,笑道:“危险又怎样,这不是为了苍生社稷么?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社稷安危,不总是将自己的妻子女儿推向火坑么?再说,我又是你的什么人了,值得你如此上心?”柳畅望着这张朝阳下苍白无比的绝艳面庞,心内蓦地生出一丝痛来,几乎就想抱住她大喊“不成,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有半点凶险!”但这念头只是浮光掠影地一闪,心内又想:“若是依着她这法子冒险一试,或许真能混入鄂府,查出真相。替太子除了詹中堂的羽翼,就是有利苍生的大功一件,也不枉了老父多年来的教诲。但若是带着她走,那便是临阵脱逃,非但有负太子,更会使家族蒙羞。”曲若嫣幽幽地瞧着他,眼中似是闪着一泓波光,忽然问道:“柳弟,若是再让你选一次,你还救我不救?”柳畅的脸又红起来,心内七上八下地也是问自己:“不错,若是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救她?”微微一沉,才讪讪地道:“自然⋯⋯自然是救了,这还用问么?”她那如玉雕般完美的脸上终于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既然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咱们走吧!”柳畅还在犹豫着,道:“你入了鄂府,当真会无恙么?”曲若嫣脸上的笑容变得虚幻起来:“自然无恙,鄂政那家伙,又能拿我怎样?”柳畅的心终于一横:“罢了罢了,一边是天下苍生的倒悬之苦,一边是个青楼女子,我怎地还如此婆婆妈妈?”往两江总督府去的路上,柳畅几乎不敢看她的脸。杨逸的藩台府在闹市之中,鄂政的这所别墅却在狮子山下,远远地隐在一片寂寥的山色里。

望着前面一片妩媚的溪光山色,曲若嫣知道堪堪到了鄂府,就止住了步子,目光幽怨起来:“柳弟,这一入鄂府,再见面时就难了。这银镯是家父留给我的,戴了十年了⋯⋯”说着就去褪那镯子,怎奈这镯子太小,几乎箍在她的玉腕上。她一咬牙,竟硬生生地掰开了。又自怀中取出一只香囊,将银镯慢慢塞入绣囊中,递给了他。柳畅怔怔地接过那绣囊,心内也是一阵凄然,忽然想起自己也该送她什么,就将怀中的折扇捧过去,道:“这扇子上的墨竹是家父亲笔所绘,我素来珍若圭璧。”她接过去,没有展开看就收入怀中,又猛地别过头去,在日头下甩下了一串亮晶晶的泪。

两江总督鄂政在厅中急匆匆地兜着圈子,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这么不言不语地在堂里面疾走,就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她⋯⋯什么都对你说了?”他忽然止住步子,睁着一双圆眼死盯着柳畅,似是要从他的脸上榨出些什么来。

曲若嫣给丫鬟请到后堂去了,厅里面没人,很静,柳畅给那对圆眼瞪着,就觉出一阵掺着恶心的阴森。他急忙点头:“不错!这个女子说,大人不会为难他,而且还劝在下弃暗投明。”鄂政才将肥硕的头点了点,没有说话,又在厅中来回来去地走起来,厅里面满是他沉重的脚步声,砰砰砰,砰砰砰。良久,他才顿住步子,伸手拍着光亮亮的头,说:“你就留下吧⋯⋯杨逸这个人,哼哼,做起事来太⋯⋯”话说到一半就匆匆顿住了,端起茶来大口喝水。柳畅皱了皱眉,这鄂政说话太含混,是不是封疆大吏说话都是这样?但眼见人家端茶送客了,也只得拜谢退出。

快到门口时,鄂部堂才又咕噜了一句:“你去找王先生吧,他还找你有事。”王先生不在。鄂府中人提起这王先生都有些战战兢兢,几个仆人都不敢多言语,只将柳畅带到一间空旷的厅堂里等。柳畅呆坐了两个时辰,那人还是不见踪影。鄂府很幽静,堂外的老树枝杈横斜,舒展出一片寂寞的树荫来,遮得这堂里黑沉沉的。柳畅忽然就想起了曲若嫣,这时也不知她怎样了。他将手探入怀中,慢慢摩挲那香囊中的镯子,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痛,隐隐地又觉得自己不该带她来这里。

“柳老弟好呀!”一个神情飘逸的人悠然踱了进来,直到他缓缓坐下,让堂口的一线光打到脸上,柳畅才看清这人竟是王陶龙。原来那王先生竟是他。王陶龙向他点着头:“我早瞧你不是常人,想不到你终究会弃暗投明,”他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暧昧的笑,“我瞧老弟的所作所为,想必是为了曲姑娘吧?呵呵,冲冠一怒为红颜,值得值得!”柳畅盯住那张养尊处优的白脸,冷冷问:“鄂部堂说先生找我,有要事吩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有绝技在身,只要肯流汗流血地卖力气,这后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王陶龙还是慢悠悠地笑着,“杨逸这个人呀,行事太过张狂,许多事弄得詹中堂都下不来台。你瞧,这不就招来了明镜堂?”柳畅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杀机,轻声问:“先生的意思是——”王陶龙仍是笑眯眯的:“明晚大人宴请他,你在席间给大人除掉他!”柳畅心中一寒:“呵呵,眼见劣迹败露,号称铁板一块的江苏督抚终于相互仇杀起来了!”蓦地灵光一闪,忍不住道:“原来那晚在杨府放火的人就是你!”王陶龙将折扇慢慢摇着,笑得依然悠然自得:“那晚曲姑娘本不该动手的,可她这脾气连鄂部堂都没办法。可惜那会袁师爷刚来江南,不知其中险恶,横插了一手,我若不放火,曲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鄂部堂还不要我的命?”他见柳畅的脸上微微变色,又笑道:“老弟放心,袁师爷那里,我早已办妥,詹中堂还是向着鄂部堂的。你动手之时不需有所顾忌,只需记住两个字——沉稳!”他将折扇慢慢合上,又叮了一句:“沉稳,沉稳,再沉稳!”这一日之间,柳畅就给留在鄂府养精蓄锐。他本不愿卷入布政使和布政使相互残杀的勾当之中,但不知怎地,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曲若嫣的影子,说什么也无法细细梳理一下心中的思绪。

第二日一大早,鄂府的人就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开始柳畅还当鄂政要将这宴请搞得排场大些,待见到鄂府上下张灯结彩,喜字双贴,才吃了一惊。他问了一个满脸喜色的老妈子,那婆子一脸的诧异:“你不晓得鄂部堂要娶第九房姨太太了么,听说是个绝色美女,昨才来的,老婆子我看了一眼,真是天仙呀!啧啧,生得标致,更是好命,嫁给鄂部堂,这一辈子享不尽的福啦!”柳畅扬头看时,那高扬的大红灯笼正燃着热腾腾的喜气。他的头嗡的一声响,茫茫然地向后院走去,却给拦在了,后面是内宅,岂能随意出入。这时候人来人往,他自然也不能施展轻功硬闯进去。他抬起头往后院无助地张望,却给一角玲珑的假山遮住了,只瞧见斜挂在假山上的半片残红。在他眼中,那依稀就是自己心头滴出的血了。

这时却有一点点歌声飞散出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正是那首《凭栏曲》,却伴着一点凄郁的琴声,想必这琴这歌都是她在向自己呼唤吧?柳畅的双眼倏地一湿,忍不住将那绣囊掏出来咬在唇间,一抹熟悉的幽香在沉沉的暮色中蓦然升起,顺着喉咙,直刺入他的心肺深处。

从盖头的缝隙里,她能看到被她的玉手调弄得嗡嗡作响的古琴,自己这歌声,他能听到吗?只是,他听到了,又有何用?慢慢掀开盖头,满室都是喜庆的红,连自己身上都是,曲若嫣心里一片昏乱,她轻轻揉搓着那身大红衣裙,望着那跳动的红烛发呆。一只蛾子绕着那红烛忽闪着,终于给烛火扑上,裹着一滴烛泪落在了桌上。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满脸酒气的鄂政蹩了进来。曲若嫣望见那张闪着光的胖脸,急忙放下了盖头。鄂政却掀开了盖头,抚摸着她的香肩说:“若嫣,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浮生若梦,我这一生就是三桩心愿:文采风流,金榜题名,一也;封疆大吏,名震一方,二也。而我二十八岁以两榜进士出身入了翰林院,三十岁外放藩台,十几年间便做了这两江总督,这两桩心愿是了了。但这第三桩心愿——绝色知己、红袖添香,却在我五十岁上才如愿!”他粗厚的嗓音这时说起话来居然一点也不含糊了,只是这话让她听着,却觉心中一阵恶心。

“你伺候好了我,这一生可就是荣华富贵了。虽然你是乐人的身份,但瞒一瞒就是了,江南的地界谁会跟老夫过不去,运气好了,还能给你弄个诰命夫人当当!”他看着眼前的绝世红颜,话不知怎地就多了起来。

曲若嫣却冷冷地打断了他:“今晚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何时兑现你的诺言,给我报仇?”鄂政捻着她吹弹得破的娇靥,笑起来:“今晚!杨逸那厮今晚必到。柳畅就会在席间动手,刺杀杨逸!哼,柳畅这小子来历不明,瞧着便是个不甘人下、不择手段的狠主儿,正好给咱们做这替死鬼!待他替咱杀了杨逸,咱再乘乱斩了这刺客。嘿嘿,这小子将你擒住,想必也是委屈过你的,我怎么能让他活着?我以掌声为号,掌声一起,柳畅就动手!他这一刺,成不成,都是个死!”他说着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若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她忽然昂起头,执拗的目光剑一般刺过来,说:“我要亲眼看着柳畅刺死杨逸,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微微一愣,沉了沉,终于干笑一声:“好吧。我便让你弹琴给他们听,让他们瞧瞧我这新娘子是何等的兰心慧质。记住,你万万不可掀去盖头,若是让宾客看到新娘子是你,可大大不妥。呵呵,那个'舞破金陵'的曲若嫣早'死'了,我娶的可是正红旗的小家碧玉穆楚楚穆姑娘。”他呵呵的笑声有如病牛的哞喘,她的心一阵阵的发冷。 


6、醉倒拚今日

琴声和歌声忽然止歇,是不是她厌恶了、疲倦了?

柳畅茫然愣在当场,他大口喘着气,努力不想曲若嫣,心里面渐渐宁定下来。王陶龙的冷笑却在心里面响起来:“沉稳沉稳,再沉稳!”这时候心灰意冷的,脑筋却异乎寻常的灵动起来,一个声音蓦地在心内响起:“我初来乍到,他们却为何要让我这新人来杀杨逸?”这念头只一闪,柳畅浑身就出了一层汗。

他感觉出一阵强烈的憋闷感,拔腿便向府外飞奔出去。他匆匆在十字街的那株大槐树下用明镜堂的暗语留下了记号,再转了个弯子,疾向杨府的街头冲过去。这时正是用炊的时候,街上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刚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眼前人影一幌,一个人轻飘飘地拦在了眼前。正是王陶龙。

“我一直只当你是个初露头角、不甘人下的毛头小子,这才将刺杀杨逸的重任交给你做!”王陶龙阴阴地笑着,“却没想到,你竟是明镜堂的人!大槐树下那几笔是请你的人接应你吧?你此刻去杨府想必是要找杨逸吧?你一定是要告诉他鄂部堂要杀他,让他乘早乖乖听命于你们明镜堂吧?”柳畅冷哼一声:“刺杀布政使是何等紧要之事,为什么要我这个外人来做?这可不就明摆着就是个陷阱——我替你们杀了杨逸,你们再杀了我灭口,对外只说杨逸死于江湖仇杀便成了!将刺杀定在两江总督的婚宴上更是绝妙,这样便使鄂政轻轻巧巧地脱了干系——依照常理揣度,谁会安排在自己大喜的日子上杀人,这自然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来此行凶了?好妙的借刀杀人之计!”“可惜你终究是晚了一步,杨逸此时已经进了总督府了,这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鬼门关!”话未说完,王陶龙已然出手,“今晚没有你,咱们也照样送杨逸那厮归西,杀人的照样是你这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王陶龙口中冷笑,掌下却快得出奇。他这一套“鹰翻龙腾二十七抓”融会雄鹰扑蛇之意,双掌疾飞,“鹰飞抓”、“伏兔抓”、“腾蛇抓”、“鹤嘴抓”快如流星地急攻了过来,看上去真似两只苍鹰上下翻飞。柳畅猝不及防地给逼得疾退了数步,心神微乱之下只得全取守势。

无边的暮色正扑下来,这小巷内僻静得紧,两人招式都是又短又疾,都想速战速决。疾拼了数招,柳畅心神渐定,掌式陡然沉慢起来,慢悠悠地看似轻若拂云,却如抽丝缚茧一般将王陶龙的双抓招式渐渐缚住了。王陶龙越斗越惊,只觉对手的招式悠长自然,却蓄势绵绵,自己的急招恶势到了他那就如击到长江大河里,被水泡软了、冲散了。惊急之下他猛地怪叫一声,声如鹤唳,十指疾抖,矫若游龙地插了过来,正是本门的绝招“擒龙抓”。柳畅叫一声好,随着他的掌势滴溜溜地一转,双掌划了半个圈子,将那两只鹰爪轻飘飘地粘住了。

王陶龙双抓奋力疾挣,都被柳畅顺势化去,眼见对手掌上的圈子越来越小,自己爪上的劲势却被那一道道的圈子一点一滴地磨尽,不由惊得汗水涔涔。猛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喝道:“太极十三势,呵,早听说京师出了一位太极高手,却不想竟是阁下!”只是那声音颤巍巍的,显得惶急无比。柳畅还未及答话,却见街角人影一晃,猛听丝丝怪响之声大作,数十道蓝光已向二人激射了过来。

危急之间,柳畅双眉一扬,两掌奋力疾收,身子电一般射了出去,脊背刚刚贴上石墙,就有一串蓝针擦着衣服劲射过去,嗤嗤嗤地插在地上。却听王陶龙惨哼一声,栽倒在地,适才他闪避稍慢,竟给那蓝光打中。街角的人影早已不见,街头死一般寂静,只有王陶龙的低沉的惨叫时断时续地响着。

柳畅急忙抢上去,翻过他的身子,却见肩头和左肋上鲜血汩汩,“这是千秋阁的梅花断魂针?”他吃了一惊,急在怀中摸出磁石将那毒针缓缓吸出。王陶龙浑身颤抖,脸上苍白无比:“我知道鄂政要杀杨逸灭口,却不想⋯⋯他连我也要灭口!柳兄,不要白费力气了,咳咳⋯⋯”“你才中针,毒气未散,或许还有救!”柳畅霍地俯下身,在他的伤口上吮吸起来。王陶龙浑身一震,脸上涌出一团感激之色,喘息道:“你不要回去了,杨逸死定了。千秋阁的人都给鄂政买通,只等你前去刺杀。”柳畅却拔出了长剑,低喝道:“忍着点!”轻轻地剜去他伤处的腐肉。王陶龙痛得发抖,却觉伤处的麻痒之感渐去,知道这条命又给捡了回来。他盯住柳畅,眼神霍然一闪,嘶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笔亏空到底如何补上的么?”看到柳畅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是疑惑,王陶龙又沉沉地笑起来,“千秋阁和鄂部堂要杀我,皆因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有将这东西告诉明镜堂,我才能保住这条命!”“好,待我办完此事,自会去鬼脸崖西的密竹庵寻你!若是我回不来,你便将东西交给一个姓海的吧。”柳畅说着已经挺直了腰身。王陶龙见他挺身站起,不由轻声问:“你仍要回鄂府?”柳畅望着黑沉沉的天,缓缓点头:“也不知这时还来得及么?”“鄂府里的若嫣怎样了?以她刚直的性子,若是见了杨逸,那会怎样?”眼前霍然闪过曲若嫣那美丽却又执着的双眸,他的心不由一阵刺痛,“我说什么也要再去一趟鄂府!我再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此时的两江总督府,想必就是一个布置好了的龙潭虎穴吧。如狼似虎的鄂政侍卫,心毒手狠的千秋阁高手,何况还有天下三大杀手之一的“雷公笑”虎视眈眈!

自己在大槐树下已给海青霜留下了暗记,但那时候海青霜来得了么?即便来了,他的霜寒剑能否敌得过袁独笑的黄金刀?

暮色如一块无边无际的铅块压在石头城上,柳畅的心也如这苍茫的暮色一般郁悒沉黯。

蒙着盖头的曲若嫣给人用一根大红绸子引着,款款而出,耳听得厅上掌声雷动,她的心微微扑颤起来:“这时候杨逸那厮就该坐在席间吧,柳畅⋯⋯他来了么,他看到自己这样子又该如何?”从大红盖头的缝隙间,她看到一具古琴给移到身前,只得伸出百合花般的玉指缓缓调弄那琴丝。琴音才一起,席间已经彩声四起,一个声音格外的买力,正是杨逸的声音。

琴声一响,她心中不知不觉地便想起了给柳畅唱过的《凭栏曲》,此时的曲若嫣身为新人,自不能张口唱曲,但指随心动,还是不知不觉地将一段《溪山晓月》弹成了的《凭栏曲》的调子。众人不明所以,只当是鄂部堂的爱妾别出心裁的新鲜之作,全附和着叫好。

一个少年却在这时踩着凄怨的琴声缓缓踏入厅来,望着一身大红衣裙、头罩红绸的曲若嫣,他的心中一阵翻滚,几乎垂下泪来。

还是那一曲凭栏,只是人在,曲在,情呢?早已随着琴声飞散了吧!曲若嫣的心中阵阵发紧:“他会在的,他会动手么?只要他一动手,就会成为千秋阁那些杀手的靶子,死路一条!”这念头才一闪,就听耳边响起一个粗沉的喘息:“好!”鄂政的掌声已然拍响。

她没有犹豫,猛然掀开了盖头,露出了一张绝世美艳的脸孔。席间一片惊艳的唏嘘,伴着一声惊恐的愕叫。曲若嫣的美目百忙中一扫,恰和柳畅哀恸的目光撞在一处。

两人目光交遇的一瞬,时光仿佛胶住了,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似朝朝暮暮的久长。这一瞬的目光,在两个人的心中永久定住。

曲若嫣没有丝毫耽搁,素手一扬,那大红盖头已经被她高高抛起。众人全惊异地望着那飘摇高飞的盖头,曲若嫣已经矫夭如龙地跃起,疾向杨逸扑去。柳畅望着那飞动的红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惊叫声中,也飞身跃去。

还是她先跃到,红影闪动之间,一把雪亮的剪刀已如电刺到。她急切间只拿到了这把剪刀,但这已经足够,杨逸刚来得及张开口,那半截惨叫便被剪刀硬生生截断在喉咙里。鲜血迸出,全溅在她的那身红衣上。鄂政呆愣、袁师爷骇然,庭中的宾客更是爆一声喊,四处奔逃。

柳畅这时才冲过来,一掌将嘶喉着扑来的童千斤震开,拉着她的手喝道:“快走!”还是袁师爷先回过神来,指着柳畅喝道:“江湖逆匪柳畅杀了杨大人,大伙并肩子齐上,擒住他呀!”呼喝声中,几个伙计已经飞扑而上。

大吼声中,柳畅长剑一振,四五把长剑便被他震到了半空,乘着这一剑的威势,他和曲若嫣已经并肩杀出。鄂政眼中光芒如沸,恶狠狠地喊:“擒住了这小子,擒住了这小子,可不要伤了那⋯⋯穆姑娘!”早埋伏好的亲兵和武师全红了眼睛,一起涌了上来。

袁师爷长喝一声:“截住那小子!”一个千秋阁的高手捷如飞鸟般当先掠到,左臂一长,疾向柳畅拍来。那人掌上也不知涂了什么怪异药物,挥动之间就有一层磷火跃动,将柳畅的身子紧紧缠住。柳畅急喝道:“你先退!”将曲若嫣的身子远远送出。这么一缓,左肩已经被那团磷火拂到了,丝的一声,燃起一串怪异的青色火光。

便在此时,却听得一声长啸划空而来,一道森寒的剑气随声而至,直刺向那汉子的咽喉。袁独笑瞠目喝道:“霜寒七剑?原来你们便是明镜堂的那两个反贼!”那人笑道:“谁是反贼还不好说!金刀霜剑,今日正好见个高下!”来人正是明镜堂的高手“剑冷霜寒”海青霜,这一招“月白霜清”才逼退了那汉子,绵绵剑意便直向袁独笑的身上裹去。柳畅得此一缓,才疾退一步,将肩上的磷火扑灭了。

袁独笑冷笑道:“自投罗网,老子正好一并擒了!”一把金光闪闪的短刀已自他手中挥出,正是天下闻名的黄金刀。黄茫茫的刀光和白霜般的剑气撞在一处,发出呛然一声,两个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便在这时,那四个千秋阁的高手已将柳畅紧紧围住,柳畅细瞧这四人挥动的双手分呈掌、爪、指、拳之状,不由心下一惊:“原当是四个伙计,却不想来的竟是鬼焰掌、裂地抓、乾坤指和断岳拳四位帐房!”一眼瞥见曲若嫣竟夺了一把长剑掠上了院墙,便急挥一剑“金针渡劫”将四人逼得退了半步,叫道:“海兄,咱们还是速走!”但要待逃走,又谈何容易!不说四周层层涌来的鄂府侍卫,就是身旁这四位千秋阁的高手,招式或刚猛或阴柔,奇招妙式层出不穷,如铁壁铜墙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陡然间袁独笑仰起头来,呵的一声长笑,这一笑乍然而作,声如鬼啸,响若巨雷,正是威震天下的“雷公笑”。他身旁的海青霜、柳畅和激战的几个帐房,全觉双耳嗡的一响,几乎跌到。

黄光乍然一灿,袁独笑竟乘着海青霜心胆受震的一瞬,右手的黄金刀陡地一长,竟直向柳畅砍来。

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柳畅力战四大帐房,本已不支,这时为“雷公笑”所震,心神颤栗之间,更想不到那破空疾飞的黄金刀竟会砍向自己。

猛听得一声娇叱,一道红影凌空扑下,在间不容发之间挡开了黄金刀。竟是曲若嫣奋剑杀回。她挥剑挡开了袁师爷这一刀,随即运剑如风,疾向柳畅身边那四大帐房杀去。

柳畅心神稍定,抬头看时,却见曲若嫣剑光如潮,出剑的力道竟是大得惊人,连环数剑,便将那几人逼得退开数步。他心中一寒,又见一行细细的血水正从她口中流下来,不由嘶声叫道:“若嫣——”曲若嫣不答,却猛然扑起,这一纵有如鹤舞鹰击,红光闪动之间,一把长剑已经抵在了鄂政的喉间。便在此时,她的身子却也颤了颤,腿、背之上都有鲜血迸出,她咬牙喘息着:“你让他们全都撤手!再预备几匹好马,你送我们一程!”鄂政浑身抖作一团,连向袁师爷使着眼色:“快,快去预备好马!”

夜风呼啸,海青霜将鄂政按在鞍前,柳、曲二人紧随其后,催马狂奔。后面却有一队追兵不远不近地缀着。这与上一次在杨府行刺不同,那时杨府全无防备,袁师爷还是初来,又给王陶龙设法绊住,曲、柳二人才能侥幸逃脱。这一回袁独笑却决不会让明镜堂的人轻易逃走。

三人快马加鞭,转过了两片竹林,听得身后的蹄声渐渐稀少,才长出了一口气。柳畅却转身喝道:“若嫣,这杨逸覆灭在即,你⋯⋯你何苦跟他玉石俱焚?”曲若嫣咳了一声,喘息道:“你有一个大好前程,自然事事谨小慎微,我这人却是只会做傻事!”月光下她的娇靥散着美玉一般的光泽,那高高昂起的下颌又别有一股可爱的执拗。他的心忽然一沉,叫道:“若嫣,你是为了我!你是怕我刺那一剑,中了千秋阁的埋伏?你、你怎地这么傻!”她眼中有一抹水晶样的光彩闪烁着,颤声道:“我是死是活,干你何事?”便在此时,那马却长嘶一声,蹄子发软,瘫倒在地。

海青霜骂了一声,抓起鄂政自马上一跃而起,却见身旁的曲若嫣一声娇哼,竟滚了下来。柳畅吃了一惊,忙抢上去扶住,月光下却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咳咳,我⋯⋯我走不了啦,这马给袁师爷做了手脚,”她喘息着,声音也微弱起来,“我的腿也受了伤!你、你放了这鄂政吧,那袁师爷决不会顾念他的死活的!”鄂政的身子还在抖,连声道:“正是,我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正衬了他们的意。”柳畅觉得怀中的娇躯渐渐轻起来,不由心痛如割,叫道:“若嫣,适才你何必强自施展那天魔大法,伤了身子?”她泪光莹莹地望着他,妙目之中柔情万千,“咳咳⋯⋯我身在青楼,若不入那黄阳教,如何习得这一身武艺?黄阳教的天魔大法还算厉害,伤身⋯⋯就伤吧,这身子留着也是无用!柳弟,你快快走吧,但愿你好好的⋯⋯”他紧紧抱住她,喝道:“若嫣,咱们一起走!”将她负在背上奋力狂奔。只觉背上的曲若嫣软软伏着,似是在轻轻啜泣:“若是我的家没有败,爹还是做他的通判,我就不必入那青楼、不必进那黄阳教了⋯⋯咱们遇上了,那该多好⋯⋯”他回手揽住她,叫道:“若嫣,不要胡思乱想,凝神护住真气!现在咱们遇上,一样也是不晚!”曲若嫣的声音渐渐低微:“晚了,好人生在这黑沉沉的浊世,便是受苦⋯⋯”她虚弱的声音在夜风中挣扎着 ,令人心碎。

却听身后啸声不绝,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马正自向这里奔来。柳畅心内焦急,脚下越奔越快,却见前面水声澎湃,三人竟已经逃到了三叉河边。这一年盛夏的雨水格外的足,三叉河汇集了群山的溪流,在这长江入口处更是雪浪翻涌,有如一条野性难驯的兽。柳畅还在犹豫,却闻袁师爷啸声起伏,一声近得一声,深宵中听来分外惊人心魂。危急之间却听背上的曲若嫣道:“跳呀!”柳畅还想说什么,背后忽然腾起一股力道,他哎哟一声,便和曲若嫣跳下了河中。

河水咆哮着涌来,两个人在漩涡中打了个转,便分开了。一瞬间柳畅似是跌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一切都随着汹涌的河水起起伏伏,变得迷离、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白茫茫的日光,那股令人眩晕的刺目让他一下子想起曲若嫣执拗的目光。“若嫣——”他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却见面前一人英气勃勃,正是海青霜。“海兄,”柳畅抓住他的手,从地上挣扎起来,“见到若嫣了么?”海青霜缓缓摇头:“我顺流寻了好久,才找到你,却没有见到她!”“若嫣,若嫣,”柳畅四顾大喊,蓦地飞身而起,沿岸狂奔,一路声嘶力竭地喊着:“嫣儿——”野岸荒山却不闻人声,只有河水呜咽,滔滔而去。 


7、尾声

柳畅回了京师之后就有些失魂落魄。王陶龙已经向他供出了亏空之密:当初鄂政察觉贪污之事败露后,即与杨逸和王陶龙密谋,先后以伐树、卖地、官盐私售等手段谋银十万两,余下的亏空一部分着令各州府县官依本地富裕情况分摊,一部分向江南富绅大贾勒索。即便如此仍是余下两万亏空无从着落,王陶龙便亲自销毁证据,重作帐簿,算作前任留下的“老帐”。这诸多勒索来的钱财,王陶龙都一笔笔地以苏州行市的暗码记在一本破帐簿上。眼见鄂政要杀人灭口,王陶龙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柳畅离开金陵之前将帐簿交给了他,然后远走高飞溜之乎也。奉旨查案的都察院刘御使证据在握,不费多少力气就将鄂政、杨逸玩弄朝廷、贪污钱款之事查了个清清楚楚。老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将鄂政等犯索拿到京亲审。

柳、海二人这一趟江南之行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不知怎地,柳畅对这一切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他终日若有所思,总觉得曲若嫣似乎没有死,甚至就在自己身边,但任是他如何苦苦追寻,却总是一无所获。柳畅的父亲、在大清通政司作副使的柳老爷子眼见儿子终日魂不守舍,向海青霜打听之下才知一切是为了一个叫曲若嫣的女子。柳老爷不由冲冲大怒,自将儒家那套正心诚意的古训搬出来,告戒他“美人绝色原妖物”的道理,又训斥他“你也是衙门里的官人了,咱大清律例,但凡为官的娶了乐人,可都要杖六十再判离异的”。后来老爷子更是狠了心,给早有婚约的翰林院侍读陈学士家的千金行了纳采礼,令柳畅即日完婚,想以夫妇的人伦大义灭去这孩子心中的“妖女”。

完婚就完婚吧!这段时日,柳畅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味。好在海青霜等一干好友不停劝解,说那陈学士的千金知书达理,也是个温婉淑女,况且那曲姑娘也早香消玉损了,何必情痴伤身?慢慢地柳畅才洗去了一些颓唐,随着大喜之日渐渐逼进,他的心也渐渐有了一点点生气。

大婚那天下起了绵密的细雨,却是高朋满座的好热闹。这日子他是主角,还得规规矩矩地穿着大红长衫,外罩着一件闪亮的“巴图鲁坎肩”,肩上披着喜庆的红绸彩带,脸上挂着虚虚的笑,对着进出的宾朋彬彬有礼的揖让。

一片忙碌中却有一个小厮跑过来,将一个纸包塞给他,他随手打开了,那抹笑登时凝固住了。那是一把折扇,显是给水冲过的样子,扇子上的墨竹都模糊一片了,扇面上更有几点早已干涸了的殷红,有如几点血梅。“若嫣——”他低叫了一声,反手将那小厮的胳膊紧紧抓住,“她在哪里,这、这是谁给你的?”那小厮痛不可抑,叫道:“是水晶胡同一个叫怜怜的姐儿给我的,可不是偷来的!”他放脱了那小厮,穿着那身大红吉服,便冒雨向水晶胡同奔去。以前和官面上的朋友应酬,隐约去过那地方,但在水晶胡同几间大的馆子进进出出的问,众人都不知这怜怜是何人。老鸨子更望着他一身大红长衫的背影连连摇头:“找窑姐的老娘见过不少,这般马上就要入洞房、还披红光彩来此寻窑姐的,却是头一遭见到!”正自焦急,却听一缕歌声遥遥传了过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正是那首《凭栏曲》。一霎间一些东西伴着细雨,点点滴滴地钻进了他的心中。柳畅双眉一展,急寻过去,却见水晶帘后一袭淡淡的翠绿衫子,一个姑娘正自抚琴而歌。“若嫣——”他颤声叫着,疾步抢进去,一把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那女子啊的一声,转过一张眉目生动的脸来,叫道:“我是怜怜,不是什么若艳的!”柳畅举起那把扇子问:“这是你送过来的吧,这扇子是谁给你的,这曲子是谁教你的,那姑娘⋯⋯她、她现在何处?”怜怜盯着他一身红灿灿的衣服,媚笑道:“你问那女子呀,两月前找到我的。瞧她病得瘦骨嶙嶙怪可怜的,我便照顾了她一段日子,她就教了我几首曲子。”柳畅的心砰砰跳着,急问:“她、她现在何处?”怜怜的眼中闪过一丝鄙意的眼神:“她没住一个月就硬撑着走了,哼,她病得那样了,可不能让她死在我们这!她临了将这扇子给我,让我送给通政司柳老爷子家的公子。我估摸着她⋯⋯早死了吧?”

他忽然感到心腹间象被抽取出了什么,失魂落魄地挪到了细雨中,就立住了。淅沥的丝雨此刻在柳畅眼中,化作了一张绵密无边的大网,无声无息地罩下来。“若嫣自幼家破人亡,无奈之下投入青楼,更入了魔教,自那时起便给一张网紧紧罩住。她勤练武功,熏习舞乐,其实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那张网。但终究,她还是一只飞蛾⋯⋯”

他猛然想起,她给自己的那银镯和香囊早在那晚给大水冲走了,但那汹涌的河水中,她却能紧紧抓住自己给他的这把扇子⋯⋯他缓缓打开那扇子,那斑斑的血红锐利无比地刺向他的眼睛。她于他就象一场来去匆匆的美梦,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扇上的血滴也许是她唯一的痕迹了。瞅着那点滴的绛红,柳畅的心忽然一阵揪紧:“若嫣,你一路千辛万苦地寻到京师,为什么却不肯见我?是为了你的病已不堪,还是你心中终究恨着我?”九月的冷雨伴着凄风呜咽而来,将柳畅的身子浇得湿透,曲若嫣的声音却呼地一下跳上他的心头:“⋯⋯你会不会娶她为妻,一辈子恩恩爱爱地待她?”在那个迷醉却又苦涩的夜里,他其实倾心爱着的女子用手指执拗地抠着他的背,痴痴地问他:你肯不肯娶我为妻?

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心头郁积的泪,伴着九月的冷雨,蓦然喷涌了出来。

(雨霖铃完) 


第二部分:::::::: 满江红

1、引子

夜刚沉下来,这天就黑得有些吓人。走进养蜂夹道的狱神庙内,就有一股凄惶阴森的陈腐味飘出来,似乎在提醒来这里的人,这儿就是大清国的天牢。海青霜循着灰暗的水磨青砖牢墙向里面走去,心里面暗骂:“鄂政这狗贼,每日里好吃好喝,还要累得老子隔三差五地前去探问他。有善不扬,虽恶不惩,这就是我大清的吏治!”这海青霜本是京师刑部明镜堂的绝顶高手。一年前,他和明镜堂另一高手柳畅南下金陵,查出了两江总督鄂政和布政使杨逸贪资敛财的实据。后来都察院左都御史亲下江南,依据查审,发现鄂政贪吞官银三十万两,立时将他索拿到京。依大清律,两江总督鄂政早该处死的,但不知当今圣上老佛爷怎么想的,鄂政只一直在天牢里押着,门人故旧探访不断,竟也逍遥自在。

反是海青霜职责所在,既要防他畏罪自尽,更要防备有人杀他灭口,弄得烦恼不已。这一晚也是该他来探问鄂政的日子,才走进狱神庙那阴森森凉飕飕的小院,就瞧见迎面飘过一个黑影。大黑的天,这人一身皂袍,也不挑竿灯笼,犹如足不点地一般地快步移来。

“站住,做什么的?”要不是海青霜的眼神厉害,几乎就让这泯入黑暗中的皂衣人擦肩而过了。那人却自腰间掏出了一面铜牌,匆匆一晃,低声道:“千秋阁的伙计!”声音嘶哑低沉,口中说话,脚下加力,竟似向他身上撞过来。京师千秋阁是朝中第一权臣詹中堂为天子所设的耳目之司,稽察天下之事,遇盗杀盗,逢官查官,往日也确是常常来此勘问待罪官吏。

海青霜双眉一皱,喝道:“天牢重地,岂能说来就来?便是千秋阁也不能这个时辰擅入狱神庙!”眼见那人不声不响地急抢过来,便挥掌拍向那人肩头,喝道:“站住说话!”那人冷哼一声,右掌也疾拍过来。双掌才交,海青霜便觉一股阴柔如冰的掌力直逼过来。海青霜吃了一惊,急将大金刚掌力提到七成,奋力直撞过去。却听那人一声怪笑,右掌略缩,左掌轻飘飘拍了上来。海青霜只觉掌心微微一麻,疾待收掌,那人却一阵风般地飘了出去。

“阴煞寒冰掌,”海青霜觉得掌心的寒意伴着麻痒之感直窜上来,知道那人左掌内必是扣着指环针一类的歹毒暗器,忍不住叫道,“你是千秋阁三大杀手中的'草间露'曹怜花!”千秋阁中的高手以“魔王尸、雷公笑、草间露”为最,这三人本是名震江湖的中原武林三大杀手。“魔王尸”施超然的硬功、“雷公笑”袁独笑的笑功和“草间露”曹怜花的毒功全是武林一绝。想不到在这天牢之中会乍遇这使毒的绝顶杀手。

那人已经疾步窜到了院外,只一声阴森森的笑声飘了过来:“'剑冷霜寒'海青霜好大名头,却也不过如此,等着收尸吧!”海青霜又惊又怒,正待迈步追出,忽然想起:“这人最擅使毒,这夜深人静地为何要来狱神庙?莫非⋯⋯”顾不得手上毒伤阵阵麻痒,快步向鄂政的屋内跑去。

鄂政就关在狱神庙的一座偏殿内。海青霜未及进屋,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声的低喘,犹如野兽死前的嘶吼。他一步迈进殿门,正瞧见在黑沉沉的殿内打滚的鄂政。

海青霜的心猛然一紧,抢上去扶起他,喊道:“是那个穿黑衣的人对你下的手么?”惊急之下连声音都嘶哑了。鄂政拼命点着头,想说什么,却硬是张嘴说不出来,那一张白生生的胖脸上憋得满是汗珠。这时候脚步声响,似是有几个狱卒也正向这里走来。鄂政猛地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在桌案上拼命地划起来。海青霜凑过去瞧,却黑漆漆地瞧不见什么,急点燃了蜡烛,才瞧清那歪七扭八的几个字:“中堂书房,太平有象”。

海青霜知道这鄂政临死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急揪住他,喝道:“这八个字说得是什么?”鄂政的胖脸扭曲得变了形,猛地自喉咙里挣出了几个字:“他写给我的书信在那相府⋯⋯”话未说完,脸上倏地涌上一片青绿,眼鼻中全渗出血来,那头就颓然垂下了。

殿门砰的一声开了,几个狱卒探头进来,正瞧见鄂政七窍流血的样子,全惊叫一声,缩身回去了。海青霜急忙甩头喊道:“你们快来,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这鄂政遭了人的毒手了!”那几个狱卒却不理会他这往日的长官,只顾撒腿飞奔,口中还叫道:“不好了,海青霜下手杀了鄂政鄂大人啦!”海青霜心下恼怒,正待再喊,却闻外面呼喊之声竟从四处传来“拿住海青霜!”、“可不要让这元凶逃了”。

“听声音四面都冲来了人,怎地会这么快?”海青霜的左掌阵阵酥麻,心内却一片冰冷,“原来他们是有意陷害!”耳听得那呼喊声越来越近,海青霜猛地一咬牙,挥臂将桌案上的八个血字擦去,飞身便自后窗跃出了偏殿。 


2、臣子恨,平生节

夜半滴下的雨珠还没干,给初夏闲适的晨光照着,清清亮亮地凝在古旧的滴水檐上,闪烁出一片水晶般的剔透来。一抹晨风轻灵地游过,将那些水珠拂下来,恬静的院落中就荡起一阵欢快的水滴声。檐下那少女呀的一声轻呼,只微斜过身子避开那些水滴,却并不抬头,仍是目不转睛地刺着手中那花绣。

一个微胖的老者就在这时踱来,眯起一双给案牍累伤了的细目,瞧着那金针下渐渐灵动起来的绣品。过了半晌,才对那聚精会神的姑娘道:“唔,还是那幅'霜荷'?”那少女才一惊,妩媚的脸儿立时羞红起来,嗔道:“爹,大老早就起来,也不知会一声,吓了女儿一跳!”老者冷峻的脸上破开一丝笑意:“是你总大老早的就起来!个把月了吧,就为了这幅'霜荷'?”说话的这老者就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关龙江。他十年前由苏州升职到京师做监察御使,因不畏权贵,得了“关铁面”这么个称呼。七年前曾入主东宫,为当今的太子、当时的十五阿哥讲学数载,做了礼部尚书后更是勤勉克己,兢兢业业。

他女儿关妙荷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却还待字闺中。这丫头不但模样出落得花一样,更是心灵手巧,以一手苏绣妙技名扬京师。关家过去就是苏绣世家,在苏州还开有一家绣庄,祖祖辈辈的女子都擅刺绣。关妙荷三年前才由苏州老家来到京师,以前在苏州时就痴迷此道,而且手段不凡。据说四年前吴中“顾绣”大家沈金针看到了妙荷手绣的一幅《团扇秋风》,就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凭着这份灵性,来日必成大器!

这时,妙荷听得老爹将那“霜荷”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玉面就愈发羞红起来。那是一幅六尺见方的长绣,上面冷傲无比地挺立着两朵疏荷。看那枯梗霜叶,这绣绘得是秋寒景物,但那一片凋零残枝中偏有这两朵白莲傲霜而立,一朵大的,怒放正盛,一朵小的,婷婷相依。绣将刺完了,却正是吃功夫的时候,一针一线都费心,费神。

关龙江见女儿不语,不由长长一叹:“我知道你还在想海青霜!”妙荷的樱唇有些执拗地泯了泯,终于问:“爹,青霜他到底怎么了,怎地一个多月都没有登咱家的门了?”父女俩说的这海青霜原本是关府的常客,人生得英武,更有着一身炉火纯青的真功夫。过去海青霜在明镜堂当差时就总往关府跑。这人是个闷罐葫芦的脾气,每次都是关龙江谈古论今,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这个恬静的小院中听着,很少插话。但他偶一发言,又都切中要害,便能引出关龙江更加激昂的一番长论来。妙荷很喜欢这个人的目光,沉稳如山,冷静如水,给人一种极放心的感觉。

妙荷和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只一次关龙江不在,海青霜看到了在书房中刺绣的妙荷,便和她谈起了苏绣。由万历年间的苏绣大家顾名世、韩希孟,直到当世的沈金针,这人似乎都知道一些。他的言语依然简短,却能勾起妙荷心底的兴趣。消却了初时的羞怯,她便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海青霜就静静地听,只是目光却很执着。直到家人关顺说了声“老爷回来了”,她才止住了话。他的双唇却忽然抖了抖,说:“妙荷,你能不能给我刺一幅绣?” 那冷静而又沉稳的目光这一刻忽然炙热起来,如同一股热潮,象要喷出来的样子,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

“成呀,”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有什么不成?山水花鸟,世间万象,我都能将就着绣出来,你想要幅什么?”他的脸倏地一红,轻声说:“我要荷花,刺得越大越好,总也要六尺见方,这样才夺目出彩。这绣品就叫'霜荷'吧,霜青月白,双荷挺秀,成不成?”妙荷的秀眉一蹙,沉吟道:“霜荷?霜重的时候,就没有荷花了呀!”一眼瞥见了他那愈发直白的目光,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她的脸刹时一片飞红。那是暮春时节的一天,妙荷清楚地记得窗外院子里爬山虎的叶子,绿得要滴下翠色来。也是自那一天起,海青霜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忽然重了起来。

“青霜,”但关龙江此时提起海青霜,眼神中却闪过几丝无奈,终于轻声道:“已给朝廷通缉了,有一个月了吧,目下海捕文书满天飞,都在寻他!”妙荷的手一颤,一针扎破了自己的手。她将手指放在口中吮着,急道:“怎么会,他⋯⋯他可是明镜堂的人呀?”“坏就坏在明镜堂上,”他眼中的光芒灼热起来,“任孤虹当初一意孤行,偏要在刑部内立一家亦捕亦探的明镜堂,说是明里缉查官吏,暗中好给太子做耳目。那时我就执意不允,结果怎样?树大招风,授人口舌。半年前给詹中堂一本参来,立时惹得龙颜大怒。明镜堂虽然散了,却还是险些连累到了太子!”妙荷的目光闪闪的:“那⋯⋯那又干青霜何事?难道明镜堂散了之后,还要将堂中兄弟赶尽杀绝?”关龙江叹一口气:“青霜却是摊上了另一桩事!明镜堂一倒,堂中好手便给拨入刑部其他衙门内听命,海青霜就进了专看管待罪高官的狱神庙当差。那一日他奉命去狱神庙天牢探问鄂政,哪知青霜这一去就再无踪影,牢卒后来去瞧,却见鄂政早已七窍流血而死!于是谣言四起,都说是青霜杀了这鄂政。”一抹冷肃忧虑在关龙江那张黑脸上慢慢摊开。“嘿,鄂政罪责太大,本来圣上是要亲审的,只因圣体违和,才拖延至今,怎知却出了这样的事来?”他说着在院中转起了圈子,那两道短如立剑的浓眉愈发竖起来,“如今,青霜自是成了第一嫌疑之人,天下缉捕,画影捉拿!”“我不信,”妙荷眼中的泪打起了转,“我不信他会杀人!”关龙江嘿了一声:“我也不信,但最奇的是自鄂政死后,海青霜便也踪迹全无,半点音讯也没有。妙荷,”他忽然止住了步子,目光也柔了起来,“其实你也该明白,海青霜是旗人,咱家的祖辈在苏州时做过海家的奴才。依大清的规矩,他是主,咱只能算奴,他就是没犯这事,两家终究也是不般配的。何况,你已经配给了孙侍郎家的二公子⋯⋯”“爹——”妙荷的泪终于垂了下来,“我、我只是不信⋯⋯青霜会犯这事!”她拈着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泪水不争气,断线珍珠般地垂下来。关龙江望着女儿,逡巡的目光中添了些许怅惘和慈爱,斟酌了一番,终于道:“往后要想开些,你娘死得早,凡事应向开处想⋯⋯”关妙荷听他言语出奇的柔缓,心才一震。在她的心底,老爹只有跟同僚在一起时才高谈阔论,往日里见了自己,常常扳着脸不苟言笑。她抬起泪眼疑惑地望着爹,轻声道:“爹,怎地今天您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海青霜的事,终究牵连了太子!”关龙江昂头望着那一轮殷红似血的朝阳,又眯起了眼,“詹中堂揪住不放,指使御使上书,说鄂政功罪未辨,当初就是给明镜堂栽赃,眼见查无实据,就杀人灭口。这背后必有羽翼已丰、择机待动的主使人物。这奏折写得虽然隐讳,但锋芒所指,正是当今太子。皇上得知明镜堂每件事都要先奏闻太子,不由大是震怒,三日之前已在宫中会集诸大学士,下口谕废了太子!前天军机处萧大学士、吏部孙尚书联络大批朝臣合本奏章力保太子,却仍是给老佛爷驳了下来。”依照大清国的规矩,为免皇阿哥之间的争执纠葛,并不预立太子。但老佛爷当政日久,春秋渐高,终于还是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那也是当时朝野间的一大喜事。岂料世事如幻,老佛爷竟会在一怒之间,又废了太子。

妙荷的脸乍然一白,她知道身为太子之师的老爹在太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更熟悉爹那比太湖石还坚硬的性子。“爹,”她的樱唇抖了抖,终于鼓足气力问,“那⋯⋯您要怎样?”“太子是一国之本,爹要抬棺进谏,”关龙江仍在执拗地凝视那轮朝阳,黑脸上也起了一层殷红。“端午已过,圣上今日就要大起车驾去热河。待暑气退尽,九月间自热河回来后就会在天坛告祭天地,颁发废黜太子的文告。那时可就什么都晚了!”他的语气淡定之极,一桩有死无生的事在他说来倒似在讲一个古远的故事,“爹待会就在路上伏舆上书。”“老佛爷起驾承德避暑,必是千乘万骑、浩浩荡荡,爹偏要在道上拦着龙辇上书⋯⋯”妙荷想着,一颗心就突突地颤起来。她摇着头:“爹,您上书也就是了,何必做得这么惊天动地,当真惹得老佛爷发怒⋯⋯”常听父亲谈论国事,她也知道老佛爷近年来喜怒无常的性子,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关龙江倒笑起来:“呵呵,江流千古英雄泪,山掩诸公富贵羞!我也要让千古之后的人知道,这大清国还是有不怕死的人的。”妙荷知道劝不得他,却仍是伸手拉住了他的长袖。老人的心一软,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她的秀发,轻声道:“妙荷莫怕,事若成,就是为大清国保住了国本。事若败,爹最多也就是个死⋯⋯若当真出了事,你就回江南去。将来有了孩子,耕渔商贾皆可,却不必让他做官了。”“爹——”妙荷再也支撑不住,嘤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去成么?”关龙江的老眼内也渗出一滴混浊的泪,却终究忍住了,只将手在女儿的秀发上微微一抚,便即转过身去,喝一声:“是时候了!”早有四个家人在二门外侯着呢,闻声就抬出一张黧黑的棺材来。关龙江径去书房更了衣,只向女儿投来一个含着歉意的黯淡笑容,便昂然振衣出屋。

妙荷痴望着爹那背影不语。爹一直没有回头,步伐不急不徐,一如往日的沉稳。她嘤嘤抽泣着,那微胖的倔犟的背影就慢慢模糊,模糊⋯⋯ 


3、关河路,随君去

日色渐渐苍茫,云影灰暗时,夕阳就在小院内涂出一层暗紫。

妙荷的心也渐渐灰暗起来。两个时辰前跟着爹抬棺而出的家人狼狈不堪地回来了,说老爷在官道上拦住了老佛爷的车驾,伏舆上书,垂泪死谏,终究还是惹得龙颜震怒,给拨去顶戴,打入了天牢。“老佛爷怒了,对咱家老爷说,你要做犯颜直谏名垂千古的忠臣,朕就成全你!老佛爷说这话时,那官道上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只有、只有咱家老爷,依然一声哭喊大似一声!咱家的顺子没出息,当时就给吓得尿了裤子⋯⋯”妙荷的心一阵揪紧,夕阳的暗影一霎时都旋转起来。骄阳似火,车驾如龙,孤身抬棺,直犯天颜。这就是自己的爹,自己肝胆如火的爹。

她心急如火地派出家人再去打听,却只知道那逶迤如龙的车驾仍是浩浩荡荡地直奔承德,关老爷子已给押下,除此便再没什么消息。

院中的那抹暗紫渐渐沉黯,夕阳的脸孔终于给揉碎了,化作一团若有若无的银灰。妙荷静立在院中,手里依然捏着那根银针,心内更似有无数银针在蠕动,齐针、铺针、打籽针、刻鳞针,将焦灼不安的情绪绣成深淡老嫩的一根根丝,把一颗心紧紧缚起来。

正自没着没落的当儿,砰的一声,身后似是有个什么东西重重落了下来。妙荷一惊回头,借着昏黑的暮色,才瞧清是个黑黑的人影。她才啊的叫出半声,那人却自地上挣扎起来,低呼道:“妙荷,是我,海青霜!”“青霜!”妙荷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一颗心噗地一颤。急忙抢过去扶起他,却见海青霜那张脸上密生了乱髭,显得憔悴了许多,只是那抹刚毅的神色丝毫没有少。“血——”她觉出了手上的粘腻,想起爹早间说的话,不由低呼道:“你、你到底怎么了?”“厮杀了几日,千秋阁那些狗贼,”他喘息着,声音中却满是不甘,“可也奈何不得我!”妙荷定下了神,急把他扶进爹的书房坐下了,亲自将水给他捧上。海青霜咕咚咕咚地将水灌下去了几大碗,才渐渐止了喘息。闪耀的烛火下,妙荷才瞧清那张熟悉的脸竟是如此苍白,那身黑袍子脏得不成样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撕破了数处。裂开的衣襟后全是伤痕,有的还汩汩地向外冒着血,另一些早已经凝成了黑紫的血痂。

“他们说,你杀了那鄂政,这普天下都在捉你!”她极力想镇定下来,但声音还是微微发抖。海青霜才将碗重重墩在桌上,道:“我没杀鄂政那狗贼!那是千秋阁的人栽赃陷害!”连不问国事的妙荷也知道千秋阁内养高手无数,锋芒之盛,能止小儿夜啼。更听说千秋阁的主人就是当今手眼通天的詹中堂,想到詹中堂和千秋阁的手段,她的心不由紧了一紧。海青霜说起那晚的突变,眼神愈发凌厉起来:“那一晚我当值,到得狱神庙刑部大狱,就瞧见有个皂衣汉子正匆匆出来⋯⋯”“中堂书房,太平有象,”妙荷听他说到鄂政所写的几个血字,不由蹙眉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海青霜缓缓摇头:“那时我也不知!这事太过诡异,我必定要探出个究竟来。鄂政死前写了'中堂书房',想必其中必有蹊跷,我只有去詹中堂府⋯⋯”妙荷吃了一惊:“这样岂不凶险得紧?”海青霜沉沉地点头:“是凶险一些,我转了十几日,才找得个机会钻进詹府,终究是让我窥破了这八个字的秘密。原来詹中堂的书房之内真有一尊铜珐琅的象雕,那东西镶金贴玉,精美异常,真是个好玩意儿。我见那象腹处以小篆写着'江南'二字,忽然就明白了鄂政那句话的深意⋯⋯”妙荷心中一动,道:“我猜这刻着'江南'的镶金铜象,必是鄂政送给詹中堂的厚礼。想必是他得知奸行将败,便以这重礼贿赂他的主子,好歹要保住一条狗命。”“不错,但你说得只是其一,”他的浓眉紧皱着,“我一直以为鄂政死前说的是'他写给我的书信在那相府',这时才知他要说的不是'相府',而是'象腹'!我猜,他也畏惧这詹中堂杀人灭口,便预先留了一手,将当初詹中堂写给他的一些书信藏在了这象腹之内!这一尊'太平有象'必要做得万般精妙,让詹中堂一见之下就爱不释手。只要詹中堂敢对他下手,他便鱼死网破,说出这象腹之内的秘密,让詹中堂也不得好死!嘿嘿,说到钩心斗角,我倒真是服了这些贪官。”妙荷也恍然大悟,叫道:“那就好了,你只需将这尊铜象偷走,取了其中的书信,禀明老佛爷,岂不就洗去了你身上的冤屈?”海青霜嘿了一声:“我正要走,却听得两个人走近书房,只得先藏身在屏风之后。不成想,却让我听到了一件惊天之密!呵呵,也不枉我在他府内足足猫了这五天!”“五天?你也当真胆大,那是什么惊天之密?”妙荷的呼吸紧促起来,她实在想不到往日在爹爹面前文质彬彬的青霜竟是如此坚忍的一个人。海青霜却摇了摇头:“这官场上的险恶勾当,还是不要说给你听!可惜的是,我心绪激荡之下却给那二人窥破了行迹,一番厮杀,我虽然逃出了詹府,但那尊'太平有象'却没有夺过来,更成了天下通缉的要犯!”妙荷听得他终究没有夺到那铜象,心中也替他惋惜万分。

“嘿嘿,这些天东躲西藏的,大大小小的厮杀了几十场,总算还没有死,”海青霜的目光蓦地柔软起来,“总算还能见到你!”他转过头,却一眼瞧见了倚在书案上的那幅绣品。“这是你给我绣的那一幅么,”他眼中的光芒一下子灿然起来,喃喃道:“霜荷,霜荷,天可见怜,我终于见到了你,见到了你给我绣的这幅霜荷。我这愿算是了了!”妙荷听他说得动情,脸又是一红,但随即又想起爹说过的自己祖辈原是海家的奴才,论理实难婚配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郁闷,轻咬着贝齿,道:“快绣完了,只是寒塘冷荷,这绣品太萧瑟了些。”海青霜却道:“谁说萧瑟了,铁梗银荷,实在是好绣呀!”他象个孩子似的伸出手去,却又怕弄脏了,只用目光来来去去地抚摸着。

她见他这么喜欢,心中一阵甜,轻声道:“你先在这里躲几日,养好了伤再说!也好看着我将这幅霜荷绣完。”海青霜却摇了摇头,目光中有一种浓得象醇酒一样的东西:“没有那多功夫了,妙荷,我匆匆赶来,只为见你一面。”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却摇晃着站起身来,喘息道:“若是长久待在这,只怕就会连累你了。况且我⋯⋯也未必能撑上几天了,还有一件大事一定要做⋯⋯”妙荷见他虚弱不堪的样子,不由一阵的心疼,忙道:“你、你不要走,你这样子如何走得了?”海青霜还未答话,却听院中天井处响起一声响亮的长笑:“姓海的,你围着京师兜了个大圈子,却巴巴地逃到了这里!”这笑声阴森悠长,静夜中听来直如枭啼豺叫般地刺耳。

“他们竟寻到了这里!”海青霜的脸猛然一紧。西首房下又有一人瓮声瓮气地叫道:“龟儿子一路紧逃,却原来到这里会个小娘皮!快些滚出来,咱们算算老帐!”这蓦地一吼,竟震得妙荷的双耳嗡嗡作响,抬起头却见屋檐下的铁马也是一阵叮咚叮咚的乱响。

“你待在屋中,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出去!”海青霜说着挥掌熄了屋内的烛灯。黑暗中妙荷忽觉手上一紧,似是给他紧紧握住了。她只觉那手出奇的大出奇的暖,心魂一荡之下,那双温暖的大手已经抽走。屋门吱呀了一声,他似是蹿了出去。

院中陡然响起海青霜沉冷的声音:“鹰雁五禽,来得正好!”就有一声痛叫嘶喊起来:“贼小子要拼命,伙计们小心了!”立时一阵金铁交击之声乍然而起,这声音密如暴豆,似是几十根刀枪迅捷无比地撞击在一处。她的心随之猛然一紧,急忙抢到门口从门缝里探头望去,却见海青霜挺立在小院当中,四五道身影正围着他走马灯般地疾转。天上没有月亮,那竿灯笼不知给谁打灭了,院中就是一团沉沉的黑。她将眼睛睁得老大,却仍瞧不清那几人的容貌,只依稀辨出那五人手中拿的全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古怪兵刃。

她却不知这千秋阁内的诸多高手分作伙计、帐房、师爷和掌柜四等。除了那执掌千秋阁的神秘掌柜之外,便以七大帐房和三大师爷的武功最为精强。一年前,海青霜和柳畅激战金陵,斩了公孙、西门两位帐房。千秋阁便又添上两位,凑足这“七帐房”之数。今日来的这五人号称“鹰雁五禽”,老大应射虎便是半年前才列入七帐房的新锐。五兄弟分使鹰爪镰、鹤嘴锄、鸦翅铙、鹘鸣钩和雁翎锥,人以兵刃为号,武功诡异阴狠,在江湖上自成一路。这时五人分进合击,五般奇门兵刃使得泼风似的,在院内荡起一层层银色的光浪。

那一层银浪当中却有一道黧黑的影子礁岩般地伫着,手中横握一把长剑,可不正是他。乍看过去海青霜的那把剑好似不怎么舞动,但那一层层的银浪才攻近他身前三尺,就给那剑荡出来,发出一阵锐利刺耳的镔铁嘶鸣。

妙荷看得惊心动魄:“他⋯⋯他浑身是伤,可怎么挺得住呀?”她的樱唇紧咬着,玉指狠抠着门框,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硬木中去。猛听得那阴森的啸声锐响而起:“鹰刺苍苍,鹤舞萧萧!”那四人也随声齐啸,身法霍然一变,当真快如星驰电掣,看得妙荷眼都花了。更要命的是那五件奇门稀兵化作的银色光圈越来越小,几乎堪堪要套在海青霜的身上了,那金铁交击之声也越发密集刺耳。妙荷虽不会武,却也知道海青霜势窘。她一颗心砰砰乱跳,暗道:“他、他若是不敌,那⋯⋯我要怎样?”忽然想起这书房上还悬着一把震宅宝剑,但自己从未习武,即便拔剑冲上,也是毫无用处。这时候她心内急如火烧,但偏偏浑身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院中蓦地荡起一声磔磔怪笑:“贼小子身上有伤!嘿嘿,待会让你生不如死!”笑声中陡闻海青霜大喝一声:“看掌!”这一喝宛若凭空响个霹雳,他的左掌已经疾吐而出,只听砰砰砰地三声响,两个汉子被拍中心口,一人顶门中掌,只有那应射虎和使钩的汉子侥幸避过。适才海青霜故意示弱,全等敌人心气稍松的一线机会。这蓄势一击,委实势若奔雷,那三人中掌后远远跌出,七窍中竟全渗出血来。

但这一招“大力金刚掌”却也耗去了海青霜的大半内力,掌势一尽,便觉体内一阵虚软。与此同时,使鹘鸣钩的汉子左手一扬,打出一线乌光,海青霜气滞步软之下竟给那乌光直贯入背。那使鹰爪镰的老大应射虎乘势嘶吼着扑上,一镰便斩在了他的左肩。

“青霜!”妙荷的心一阵刺痛,似是那镰斩在了她的肩头。心底一股热气腾上来,妙荷猛地回身在墙上拔下震宅宝剑,举步想冲过去。她这一叫,却露了行迹。那使钩的汉子双目一亮,腾身便向她扑来。妙荷眼见他这一扑竟如猛雕擒羊,竟微微一愣,那人明晃晃的一把钩已经当头劈来。海青霜目眦尽裂,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长剑脱手而出,一道疾光划空而过,直刺入了那汉子后背。妙荷眼见那汉子面目狰狞地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才觉出害怕来,双腿一软,急忙扶住了门框。

应射虎眼见倒在地上的几个同伴全无声息,不由红了眼睛,反手一镰径自砍向海青霜咽喉。海青霜只觉摇摇欲坠,生死关头,竟猛地厉声长啸起来。应射虎眼见他这一啸神色激奋,气势竟为之一馁,这一镰的去势便微微一缓。

一道白影恰在这时扑到,长剑斜飞,当的一声,将鹰爪镰高高荡开。妙荷双目一亮,却见是个白衣后生。黑夜中瞧不清这后生长得什么模样,只瞧见他手中那把剑使得迅若疾电,刷刷刷连环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到得第三剑上,便重重斩在应射虎腕上,那鹰爪镰便落在地上。

应射虎立知不敌,飞身便逃,却给那白衣后生如影随形地欺身过去,扬手两掌轻飘飘地拍在了他背上。应射虎闷哼一声,却仍是疾跃而起,堪堪上了矮墙。海青霜这时已经摔倒在地,嘶声喊道:“柳兄弟,休得让他走了!”声音才落,却见应射虎的身子在墙头晃了晃,终于一头重重栽了下来。

海青霜长出了一口气:“柳兄弟,你这绵掌功夫又见精强了!”那后生见他无恙,才收剑一笑:“我猜在这里或许能寻到你,终究没有来晚!”妙荷这时才瞧清这张俊俏却有些忧郁的脸,认得这人是海青霜的挚友柳畅,二人过去同在明镜堂效力,一年前更是同下江南揪出了鄂政的贪污实据(详见拙著《暗香传奇。雨霖铃》)。

她顾不得招呼柳畅,忙抢过去扶起了海青霜,却见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得可怕。海青霜眼见妙荷珠泪莹莹,却笑了一笑:“妙荷莫哭,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又转头对柳畅道:“主子可好?”“太子已给禁锢在府中半月了,今日随驾去了热河。”柳畅说着一叹,“我见到太子已是半月之前了,如今我也调离了太子身边,要见他一面,也是千难万难!”海青霜目光一闪,道:“我要去热河去告御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老佛爷跟前揭了千秋阁的弥天大罪!为了我,终究是连累了太子,可我海青霜⋯⋯是被冤枉的!”柳畅抓住了他的手:“兄弟信你,海兄,咱兄弟再联手去一趟热河,闹他个天翻地覆!”妙荷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忽觉心底一股热潮涌上来。这就是患难与共、肝胆相照吧?君子之交淡如水,英雄之交呢?该当是其浓于血、其皎如月的吧!

海青霜沉沉一叹:“你还是先回到太子身边去,我那日刚在詹府窥得消息,千秋阁要乘太子失势之时下手!”柳畅浑身一震,却道:“那你一身伤病,独自一人怎么去热河?”海青霜的目光却坚硬起来,缓缓道:“那也得去,爬着也要去!”“我陪你去!”妙荷轻轻的一句话惹得院中的两个男人一惊,全抬起眼来看她。妙荷咬了咬唇,道:“我雇一辆骡车,你躺在车上⋯⋯”说到这里她的脸红了一红,“小时候我家里就有一辆骡车,我瞧得有趣,便让那车把势伍叔教了我驾车。那一阵子常偷驾着骡车出去玩!”柳畅却叹了一口气:“关姑娘,我瞧你还是不要去。我刚刚得知讯息,令尊因今晨在金龙乘舆前拼死苦谏,惹怒了老佛爷,已给关入狱神庙,听说秋后就要⋯⋯问斩!”“秋后问斩⋯⋯”妙荷的头嗡的一响,一整天的提心吊胆终于化作一道沉实的巨雷,随着柳畅的这一叹,直劈入她的心里。沉了一沉,她的语气却愈加果决:“那我就更要去热河,找那糊涂的老皇帝问个明白,我爹一腔热血,怎么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柳畅的双眉拧起,似是仍在犹豫。海青霜却道:“好,妙荷,咱们一起去!”半轮月这时才探出头来,洒下一片清辉。妙荷垂下眸子,和他那沉静的目光在月色里缠绕在一处,心内蓦地腾起阵暖暖的力量,一瞬间渗到她的四肢百骸中去了。

“好,关姑娘,这个给你防身罢!”柳畅沉沉一叹,掏出一个乌光闪闪的盒子塞到她手中,“这'怒发冲冠'本是江南霹雳堂送给任堂主的至宝,发动起来,雷声电火,威力胜过了西洋的短铳。一年前我们在江南凯旋,任堂主一喜之下便将这东西赏给了我!” 柳畅脸上的忧郁忽然又浓了几分,似是给什么勾起了心底沉寂已久的旧痛。妙荷怔怔地接过那霹雳堂的暗器“怒发冲冠”,觉得那东西沉甸甸冷冰冰的。

“我去给你们雇一辆骡车,送你们出城!”柳畅昂起头来,望着朦胧的残月叹道:“听说老佛爷要在木兰围场旁的猴头沟举办万马节盛会。此去那里猴头沟,辗转几百里,你们又如何躲得过千秋阁无尽的追杀?”海青霜长吸了一口掺着血腥的夜气,道:“事已至此,只有去寻那个人了!”“那个人?”柳畅听他提起“那个人”,眼神和语气忽然都无限萧索起来,“断刃染龙血,明镜映苍虹!只是,那个人还会再挥起他的龙血刀么?” 


4、村柳下,头空白

啪的一声,妙荷的鞭子挥出去,那驾骡车就辘辘地已经出了京城西直门。

“呵呵,”车后的海青霜笑起来,“车子赶得又快又稳,想来你小时候是个野丫头,一准贪玩。”妙荷的脸上闪过一丝幸福的红,笑道:“也未必只会贪玩!还是乖的时候多,我坐在那里刺绣,一坐便是大半天。只有烦得紧了的时候,才缠着伍叔叔偷偷跑出去一趟。”海青霜笑道:“哈哈,你倒是能文能武⋯⋯”一语未毕,忽然俯身咳起来。妙荷听他咳声有异,急忙回身问道:“你怎地了,这车子太颠簸了么?”却见他的双手死死抓住棚内的扶杆,身子竟然突突打起颤来。妙荷啊的一叫,急勒住牲口,跳下来跑到他身边。

“呵呵,没什么,”海青霜抬起头来,脸上竟掠过一层青气,“是千秋阁的暗器柔丝针,想必是适才鹰雁五禽打过来的。我浑身是伤,这暗器又太过阴柔,竟到这时才觉出来。”妙荷眼见他身子抖个不停,不由一阵手足无措,道:“那可怎么办?咱们去寻个郎中么?”海青霜摇了摇头:“那也不必,这暗器细若牛毛,毒性却是不烈。”他自腰间摸出一柄的匕首,颤巍巍地举到她眼前,“拿这个,将我左肩后的伤处腐肉剜下来,再涂上我少林派的观音散就是了。”那匕首冷气森森,在月下闪着一层青芒,映得她的脸都是一寒。

“妙荷,你不是个寻常女子,”他倒嘿嘿地笑了笑:“呵呵,你又刺过绣,这双小手最懂得拿捏分寸,剜的时候⋯⋯只当是割牛肉就是了!”妙荷就再没有说话,默然点燃了半根残烛。昏黄的烛焰下,却见那褪下衣襟的背上血痕斑斑,更有一线乌青的肌肤还在渗着血。

“是这里么?”她拿着刀在那片乌青上比划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都颤了。海青霜笑道:“认得真准!古有关老爷刮骨疗毒,今有关小姐剜肉除针!”妙荷就在这笑声中,用那只拿惯了绣针的素手紧握住匕首,在烛上细细燎了,再寻到了针孔,一刀剜了下去。

一股黑紫的血喷涌上来,两个人全是一抖。还是他先笑道:“果然不是寻常脂粉!这个我见你第一眼时就知道了,适才见你擎着剑冲到天井前,我就更加认定你不是个寻常女子。”那笑声沉沉的,象是牙缝中咬着什么东西。妙荷额头上全是汗,握刀的素手愈发紧起来,她忽然发现这双手不只能拈针刺绣,也能挥剑持刀。

终于给他剔去了腐肉,敷完了观音散,妙荷却发觉唇上丝丝的痛,原来适才一颗心绷得太紧,竟咬破了下唇。看海青霜时,更是浑身汗水,犹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两人不敢住店,便寻了个僻静地方且将就这一夜。耳听得海青霜鼻息绵绵,她倚在车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一夜的遭遇太突然太剧烈,她睁着眼盯着这沉沉的夜发呆,似是要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苦梦从暗夜中唤醒。但这死寂的夜太沉,似是永远没有醒的时候,只有高高矮矮的树影一直伸展到茫茫无尽的远方。夜风在这样的沉夜中也透出一股冷峻,摩挲着四周的树丛,荡起飕飕的怪响,有如阵阵不动声色的冷锐的苦笑。

妙荷忽然又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天刚蒙蒙亮,海青霜就醒了过来。他的眼中又焕出了锐利的神采,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他似是回复了气力,就将妙荷劝到蓬子里去睡,自己扬着鞭子赶车。

妙荷却睡不着,在摇摇晃晃的车帘后探出头来问:“咱们这就要过长短坡了吧,眼瞅着就到老龙坡了。你说去那里寻一个人,那人是谁呀?”“那人便是咱们明镜堂的堂主任孤虹!”海青霜抬头望了一眼刚升起来的日头,嗓子忽然有些嘶哑:“当初因明镜堂之事给詹中堂揪住不放,任堂主为了不连累太子,大手一挥散了明镜堂。哪知詹中堂仍是放他不过,说他蛊惑太子、居心叵测,爪牙四出地满天价捉他。”妙荷蹙眉道:“这不是血口喷人么,我瞧他詹中堂才是居心叵测!”海青霜长叹一声:“任堂主确是有些功利之心,但凭良心说,他当初独擎明镜堂,只是恨詹中堂一手遮天,祸国殃民!只可惜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报国无门,他心灰意冷之下,便埋刀易容,退隐江湖。”天太早,古道上没个人影,骡车辘辘而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人的一腔孤愤,与爹爹倒有几分相似!”妙荷心中忽然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任孤虹生出几分好感,便问:“他便隐居在这老龙坡内么?”海青霜将鞭子挥得啪啪作响,点头道:“大隐隐于市,只是听说他近来意气消沉,早已不是'断刃染龙血,明镜映苍虹'中那个气吞天下的任孤虹了!要请他出山,我瞧也是难事一桩。”说到此处,又是黯然一叹,“若是依着我素来的脾气,是不肯轻易求人的。只是我这中毒之后的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护着你撑到热河!”妙荷一惊:“怎么,那柔丝针的毒性还是未解么?”海青霜挥了一把汗,轻轻笑道:“不是柔丝针!是跟曹怜花对掌时中的天下奇毒'草间露'!那时我身陷重围,无暇疗毒,一番激战后虽逃离了狱神庙,却终究是晚了一步,那毒性⋯⋯业已渗入了脏腑。”妙荷心内一凉,这时才知他为何昨晚要说“时日不多”的话,她的心象是被一根坚硬的巨木击中,霎时支离破碎了。急从车帘后探身出来,正望见海青霜山岳一般挺拔的背影,她的樱唇动了动,终究只凄郁地吐出两个字来:“青霜!”蓦觉脸颊一湿,一股苦涩的咸已滑进了唇内。

他才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仍是挂着一丝爽朗的笑意。“妙荷,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惧哉?这一次见了我想见的人,说了我想说的话,那也是一番快事了。我常想,人生在世,总是苦多乐少,但能为天下苍生做几件快意之事,那也不枉此生了。”妙荷眼见他直到此时仍不减分毫慷慨本色,更觉眼眶一阵模糊。无限怅惘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片柔柔的怜爱,道:“那你还是歇着,我来赶车!”不由分说,就去夺那马鞭。海青霜却不让,只道:“我这也是练功,赶车舒展筋骨,真气提起来,便能裹住毒性,或许还能再撑得两三日!”又笑道:“你若闲着无事,不如先将那幅《霜荷》刺好了吧,呵呵,死前瞧一眼霜荷并秀,那才快意!”她才应声缩回帘内,展开那幅将成的《霜荷》,心中又是一紧:“霜重的时候便没有了荷花,难道世间的霜、荷真就无缘?”拈起银针还未刺下,那泪珠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个只能再撑两三日的男人,一个只会拈针刺绣的柔弱女子,迎着昏黄的旭日,奔波在亡命的路上。

海青霜说,柳畅走时已经设法引开了千秋阁的追兵,但以千秋阁的手段,最迟今晚就会追到。两个人丝毫不敢耽搁,在车上匆匆填了口干粮,便急急赶路。那大青骡跑起来卖力,路也顺畅,所幸一路上果然没有遇上千秋阁的追兵,黄昏时分就到了老龙坡。

这地方只是洼在群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疏疏落落的几十户人家,一色顶着茅草的坍旧瓦房,门前都堆着稻柴。已近黄昏,用过炊的小村中静得很,只一两点炊烟悠然飘着,给背后的大山衬着,显得有气无力的。妙荷嗅着山野间飘来的野花气息,听着那一声声懒散的鸡鸣,忍不住叹道:“这小山村虽然荒僻,却宁静得可爱,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不知那任堂主在这里做什么,耕地砍柴么?”海青霜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也不知!柳畅说,他上次路过这里,见有个汉子在此说书,那样子依稀就是任孤虹!”妙荷一愕:“说书?”海青霜黯然举首,望着远处一棵大柳树,苦笑道:“说书的是不是任孤虹,咱们这就知晓了。”妙荷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瞧见了聚拢在那老柳下的一群人。

那浓浓的是一株枝叶蔓披的老柳,那静静的是一群衣衫破旧的山农,那说书的却是一个神色落拓的中年文士。野山,荒村,古柳,山农,给夕阳闲淡的光点染着,忽然让妙荷生出一丝恍忽来,真想将眼前的一幅恬然的景色描下来,刺到绣上。

两人走到近前,却见那中年文士身子虽瘦,骨架却大,一身浅灰的破袍子给汗水浸出一圈一圈的斑黄。瞧那张脸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但额头上三道皱纹深深的,似是满藏着无尽的苦难,再配上乱糟糟的胡须,显得说不出的颓唐潦倒。最奇的是这文士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妙荷望着那空洞茫然的眼神,忍不住转过头来:“咱弄错了,这人⋯⋯竟是个盲人!”“不错,就是他,咱们的明镜堂主任孤虹!”海青霜的声音竟也有些发颤,一双灼灼的眸子紧盯着那说书先生,似是要努力在这瘦、苦、迟缓的身上搜寻出点滴往昔岁月的影子来。妙荷心内一阵收紧,有谁会想到,威震天下的明镜堂主任孤虹竟成了荒庄古柳下的一个负鼓盲翁!

却听那先生已经开口念道:“诸位看官,有诗为证: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这一首咏史诗中所说的国士,正是咱这部《十三无恨剑侠图》中的第四位,春秋末年晋国的豪杰之士豫让。上回书咱说到此人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自装疯魔,行乞于市,只为了要为自家主人智伯报仇,誓将这赵襄子的玉殿金门,都变作折碑断冢!”猛然挥手,将一块醒木在面前那瘸腿桌案上重重一拍,立时引得众人伸颈瞠目,老柳树前,鸦雀无声。

海、关二人听得他这定场诗念得字正腔圆,不由对望一眼,心下都来了些兴致。妙荷道:“无恨剑侠图,没听过这部书呀?”海青霜低声道:“不知他这'无恨'二字又作何解?咱不妨先听下去!”“那桥上本是人来人往的,蓦地里鼓声敲得震天价响,马挂銮铃之声哗啦啦地响作一片,一队开道快马业已到了,先将一众闲人赶得鸭飞狗跳一般。那豫让伏在桥下,将眼睛悄悄瞟上去。正窥得一团伞盖彩云一般飘来,这是九龙伞、八骠伞、七星伞⋯⋯五十四伞盖之后,又是三十六宝扇,寿字扇、飞龙扇、飞凤扇、飞虎扇、飞豹扇⋯⋯”一通“摆砌末”(评书术语,讲述故事场景所用)居然说得干净利索,十足一个飘零江湖的说书艺人,真让海青霜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明镜堂主?

“这三十六宝扇、七十二大纛旗之后,才是赵襄子的黄罗伞盖到了!豫让见了仇人,不由得白眼珠起了红线血灌瞳仁,他背后那把长剑受了主人心内杀气的鼓荡,竟在匣内嗡嗡作响!想起主人惨死后尸骸暴天、头骨为杯的事,豫让兀自愤愤不平,这时候满腹之中,只一个'冤'字!”他说这“冤”字时,摇首晃肩,音调拖得极长,似是低唱,更似长哭。

妙荷听过一出叫“豫让吞炭”的戏,知道豫让是晋国六卿之一智伯的家臣。为了给死于赵襄子之手的主人智伯报仇,豫让漆身改容,吞炭变声,伏于桥下,行刺赵襄子,却终究失手为赵襄子所擒。赵襄子赏识他是个义士,要收为己用。豫让却“宁可睁眼舒头伏剑锋,不肯躬身叉手降麾下”,最后请赵襄子脱下衣服,剑锉其衣,以示报仇,随即自刎以谢故主智伯的知遇之恩。

听这戏是很小时候的事了,但妙荷至今记得那唱豫让的角儿一边拔剑斩衣,一边奋袂长歌的狂荡样子。那时她还觉得这豫让的所作所为有些癫狂难解,这时听得那说书先生这似问苍天、似哭黄土的一个“冤”字,不由想起了老爹临走前投给自己的那一个黯淡笑影,立时意有所会,胸口蓦然一沸。

那先生说得兴起,口齿愈发顺畅,接下来的故事说得和妙荷幼时所看的那出戏一样,豫让刺赵,却为赵襄子认出,许以富贵荣华,仍不能打动这位义士,稍有不同的便是这先生口中的豫让武艺精强,一直是苦战不屈。妙荷听他说得抑扬顿挫,或赞或叹,一番热闹说得张驰有度,不觉心血渐热,只觉这听书竟远胜幼时的看戏。

便在此时,身旁的海青霜轻轻拉了她一把,妙荷一惊抬眸,才瞧见四五个穿绸衫的汉子晃着身子悄悄挨了过来,瞧那打扮显非此地村民,她的秀眉一紧:“是千秋阁的人?”海青霜神色丝毫不变,轻声道:“都是些小伙计,静观其变!”四周的村民正听得入神,浑没料到这几个目光闪闪的汉子已悄悄围拢了过来。

那先生双目一片茫然,说得意兴正浓:“⋯⋯豫让料得不胜,又听得那赵襄子邀买人心的话,不由得怒发冲冠,忍不住破口大骂:'狗贼,闭了你的鸟嘴!豫让响当当的汉子,却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宁死在乱刀之下,也不在故主仇人跟前效力!'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不敌群狼,他这一喊,招式乱了,立时给几把刀搠进了身子。那赵襄子也恼他言语歹毒,挥手叫手下只顾乱砍,可怜一代国士,眨眼之间便中了十几刀!”说到这里,眉目耸动,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猛然将醒木在案子上重重一拍,老柳树前又是一静。连那新来的几个千秋阁伙计都觉得新鲜,凝神细听。

“猛听得豫让大吼一声,这一吼惊天动地,震得那天上疏剌剌的风儿扑地一静,身边冷飕飕的刀儿扑地一顿,桥下哗啦啦的水儿扑地一停!说时迟那时快,豫让早将那剑脱手飞出,那赵襄子正自得意,怎料得这一剑半空中飞来,疾光掣电也似,立时给那剑当胸直刺了一个透明窟窿,才叫得半声,三魂七魄早上了天。豫让飞剑斩了仇人,身上也中了数十刀,却大笑三声,无憾而死。人虽死了,身子兀自挺立不倒!后人有诗赞曰:丹心不求史留痕,铁血何畏刀临身。佯狂吞炭报故主,天下谁知豫让心。”妙荷听他不讲豫让受缚、斩衣自刎的老路,竟是旁出机杼,让豫让飞剑斩了仇人,不由咦了一声,转眸望着海青霜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无恨',这先生大胆得可以,竟将青史上的事随心而改。”海青霜也落寞地一笑:“这么着可也是大快人心,这法子也只有任孤虹想得出!'天下谁知豫让心',这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任孤虹的心!”那先生说罢了一段书,几个意犹未尽的村民便将铜钱丢到他案前一只破碗里。叮叮咚咚的几点可怜疏落的响声中,那先生还是频频拱手作揖。老柳树前却忽然响起一声冷笑:“什么鸟书,胡编乱造,当爷们都是傻子么?”一个穿绸衫的骂着抢上,飞脚踢去,将那瘸腿桌案踢得四分五裂,那只破碗也落在地上,呛啷啷地跌得粉碎。那先生哎唷一声,蹲下身去,去摸那几个乱滚的铜子,却给几个千秋阁的伙计如狼似虎地扑上,按住了一通乱打。

四五个村民还待劝阻,却架不住众伙计一顿乱拳,乡下人机灵,眼见不妙,拔腿都溜了。只苦了那先生,狂嚎着四处躲,却手脚不灵、双目不见,片刻之间那灰黄的布袍便给撕破数处。妙荷初时只当这说书先生是身怀绝技的任孤虹所扮,但眼见他畏畏缩缩地双手抱头,辫发散乱,脸上全是血痕,才知这人确是不会武功。“青霜,”她急得转头对他低吼,“快去救他呀,这人不会武功!”海青霜却双眉紧锁,紧盯着那先生,似是在思索一件难解之事。

妙荷愤愤地一跺脚,扭头却瞧见那先生的左手在地上摸到了一枚铜子,正待抓起,却给一个蓝衫汉子大骂着一脚重重踩住了。那先生惨叫一声,拼力抽手,却给踩住了抽不出来。那汉子足下渐渐加力,口中狞笑不绝:“他娘的谁传的鬼信,说你这说书的是任孤虹扮的,你要真是'断刃染龙血'的任孤虹,老子这一回可就扬名天下了。”妙荷眼见那先生痛得五官扭曲,心下再也忍耐不住,飞身窜了上去,奋力将那汉子推开了。

她将那先生扶起,却见那手掌早给踩得血肉模糊了,妙荷心下更增激愤,转头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一个盲人,还是不是人?”那汉子一个踉跄,回身见撞他的人却是个美貌女子,不由嘻嘻笑道:“乖乖,天上掉下来个美娇娘呀,那哥哥就欺负欺负你吧!”海青霜这时才知这几个千秋阁的伙计竟是为了追查这说书先生的来历,并非为了自己而来。眼见那四五个伙计也眼冒邪光围向妙荷,他目光陡然一寒,飞身而上,双掌翻飞,疾抓疾抛,只听得妈呀、哎唷之声不绝于耳,那几个汉子全被他扔草人一般地远远抛出,再落下地时,全嗷嗷惨叫,却都已被海青霜举手之间折断了腕骨。

“滚吧!”海青霜大喝一声:“你们为恶多年,只废你们一对爪子已是慈悲为怀了!”那几人头也不抬,轰然一声,便逃得没了踪影。千秋阁的伙计遇上了硬手,往往跑得比兔子还快。 


5、肝胆裂,发冲冠

“都怪你,这么晚出手!”妙荷搀着那先生,眼中仍有嗔怪之色。海青霜望着那人,忽觉心中犹似压了个千均顽石。他缓缓走过去,沉沉叫了声:“堂主!”妙荷一愕,看了一眼满脸血沫、狼狈不堪的说书人,怔怔道:“这人⋯⋯真是你们明镜堂的堂主?”那人浑身一震,呵呵地低笑道:“明镜堂,明镜堂,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我一个浪迹江湖的瞎眼说书人,可记不得什么明镜堂了!”海青霜直盯着那一双茫然的眸子,声音竟有些哽咽:“堂主,纵然你如那豫让一般,易了容,变了声,海青霜还是能在万千人中一眼认出我的堂主任孤虹来!”那人抬起双眼麻木地望着殷红的夕阳,一张涂满灰土和血污的脸上满是悲愤:“任孤虹这人早已死了!他的人虽未死,心却早已死了!”说着缓缓举起右臂,那破败的衣袖慢慢褪下,便露出了一只齐腕而折的小臂。

纵横江湖二十年未遇敌手、号称'断刃染龙血,明镜映苍虹'的一代宗师任孤虹,竟然没有了右手!“堂主!”海青霜的双眼骤然张大,似是被利剑刺中,声音抖得吓人,“你、你这手⋯⋯是谁斩的?”“我自己!”直到此时,那人冷冰冰的三个字,才等于承认了他是任孤虹,只是他的双眼依然茫然,声音依然冰冷得让人心痛:“一腔热血、满怀忠心,换来的是什么?遣散明镜堂的一众热血男儿不说,还说我存不臣之心蛊惑太子,抄了我的家,囚禁的囚禁,充军的充军!呵呵,我斩下这只右掌,自这一刻起,任孤虹便死了,我只是个说书混日子的任疯子!这天下好也罢,歹也罢,再也不干我任疯子的事!”他一字字的说得很慢,却如钝刀一般,慢慢割进海青霜的心内。海青霜盯着那只光秃秃的腕骨,忍不住流下泪来。不错,除了任孤虹自己,这天下还有谁能割下明镜堂主的右掌?但若真是如此,这岂不太过残酷?

任孤虹脸上仍是挂着那抹若无其事的笑,慢慢转过身子,用一根竹竿敲着地,向山坡走去。海青霜望着他渐行渐远,不禁呆立在当场,只有脸上热泪滚滚而落。妙荷头一次看见海青霜流泪,那张永远坚强的脸上此刻滚满热泪,就让人无比心酸。

比这还让人心酸的,就是任孤虹渐渐远去的背影,给那轮昏黄的日头照着,显得无比凄惶、无比黯然。“堂主,”海青霜终于一顿足,拉起妙荷赶了过去,“你知不知道,太子已然被废,詹中堂大权在握,咄咄逼人,我刚刚探知消息,他要在大草原的马会上借机毒杀太子!”妙荷听了心里一紧,这时才知海青霜当初所说的“惊天之秘”,丧心病狂的詹中堂真会对太子动手?

任孤虹的身子微微一抖,却冷冷盯了他一眼,淡淡道:“瞧你双目发黄,印堂泛青,必是中了难以就药的奇毒,若是寻个地方安稳下来,还能多活上几日!”他说着仍毫不停歇地向前走去,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寂寞:“那些官场上的龌龊争斗,我任疯子可管不了啦!这半年来我埋了刀,丢了功夫,每日只在山洼间的几个荒村里转悠着说书,和村夫野老一起喝粗茶村酿,听蝉鸣犬吠,做个世外闲人,却也逍遥快活!”三人各怀心事,说话间便上了那小山岗,一座残破的庙宇便凸现在眼前。妙荷瞧那小庙只孤零零的一间漏风漏雨的瓦房,匾牌都斑驳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里面供得是谁。任孤虹摸索着推开了半扇门,她才瞧见了屋中那头脸上满是蛛网尘丝的一尊神像,依稀是主文事的文昌帝君,只是神像少了一只臂膀,显是破废已久了。任孤虹却在香案上摸起一根树枝,向着神像恭恭敬敬地三揖到地,念叨道:“这文昌祠就是我歇脚的地方。乡下人只重龙王和土地,没人理这文昌帝君。我们说书的人”开荒破台“之时,先要祭他文昌帝君、周庄王和明朝的书圣柳敬亭!”妙荷瞧他那双眸子总是茫茫然的,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

海青霜和任孤虹席地而坐,道:“堂主,这一次若非万分紧急,我也不会来惊动你!那日在詹中堂的书房中⋯⋯”他说着目光忽然沉暗起来,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那晚。

眼见有人来了,海青霜只得匆匆将那尊铜象放下,抽身躲在了屏风之后。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一回'跃马降龙'最紧要的是什么?”这声音冰冷中透着说不出的威严,海青霜便知这必是詹中堂的声音,却不知他说的那“跃马降龙”是指什么?

又一个嘶哑的声音道:“那便是那达幕盛会上,卑职一定要在万马节中夺魁。”海青霜听得这人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暗想:“听说老佛爷这就要起驾去塞外,到草原上参加那达幕盛会,那时有个叫'万马节'的赛马大会。詹中堂打这万马节的主意做什么?”那嘶哑嗓音又道:“却不知太子当真会给我赐酒?”詹中堂道:“老夫已经说动了老佛爷,文告还没有下,太子这两天还是太子。为了安抚内外蒙古王爷,太子自会亲自给草原上夺魁的赛马状元赐酒!”那人呵呵笑起来:“只要近得太子三步之内⋯⋯”这冷笑声象一道闪电,霍地刺破了海青霜脑中的混沌:“这人原来就是那晚对掌时伤了我的皂衣人、使毒圣手'草间露'曹怜花!”詹中堂也笑起来:“既要种下你的'草间露',又要让他太平两日,慢慢发病,这火候你可要拿捏好了!子曰:过犹不及呀。”海青霜终于明白:“他们是要谋害太子!曹怜花在万马节上赛马夺魁,太子就要给夺魁之人赐酒,曹怜花只要近得太子三步之内,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那奇毒'草间露'!嘿嘿,太子目下虽然失势,但老佛爷却命团团侍卫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旁人要见太子一面也难。万马节上赐酒,其实就是太子唯一露面的机会,也是詹中堂唯一的刺杀机会!”这念头才一闪,那曹怜花却低叱一声:“什么人!”一掌向屏风劈过来。海青霜侧身躲开,飞身向那尊铜象扑去,不想曹怜花已经疾闪过来挡上。跟着喊声如潮,接着就是一场无奈的厮杀⋯⋯

海青霜说罢缘由,语气不由低沉了许多:“您往日里总是训诫我们人生在世,不可稍遇挫折便心灰意冷。老佛爷虽然负您,但太子却是您的故主,詹中堂此次若是夺权在手,下一步必会对失势的太子下手,那时的天下只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詹中堂贪婪残暴,若是他真得了势,天下苍生更会苦不堪言!”任孤虹恨声道:“家破人亡,身败名丧,又岂是稍遇挫折?若是你看到自己拼搏数载的心血给他一纸诏书灰飞烟灭,若是你看到自己的家人给木笼囚车押送伊犁,你还会不会给那狗屁朝廷尽忠尽孝,会不会管那天下苍生的狗屁闲事?”海青霜心中一痛,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我海青霜但求行止无愧于天地,功名利禄何足道哉!大丈夫遭逢乱世,便该当豁了这条性命,为天下苍生誓死一搏!”任孤虹黯然不语,神色冷寂如冰。妙荷听得他这话说得愤激无比,心下也是一痛:“青霜每次和我谈起这明镜堂主,都是恭敬得紧,这时说出如此声色俱厉的话来!嘿,有谁知道,他真会说到做到,为天下苍生豁出了这条性命呀!”一片寂静之中,却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海青霜,你要杀身成仁,我袁独笑这就成全你!”声似枭鸣鬼哭,惊人心魄。又有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笑道:“跟着袁师爷,总是有吃有喝!那美貌姑娘想必就是关御史的宝贝女儿吧?听说这丫头美貌无比,待会擒了来,兄弟们可要好好快活一番!”声音苍老之极,似是个行将就木的衰翁一般。跟着又有一片杂乱的笑声从四处响起来。

海青霜听了这两道诡异的笑声,心下一沉,转头望向妙荷:“来的是千秋阁三大师爷中的'雷公笑'袁独笑和七帐房之首的翁白眉,我出去阻他们一阻,你待会从后门⋯⋯独自逃生吧!”妙荷见他神色凄黯,知道这一战已经毫无胜算,却摇头道:“咱们同生共死!”两对眼睛在一片幽暗中对视着,千言万语便融在了交汇的眼神之中。“柳兄弟给你的那'怒发冲冠'要收好,这东西威力奇大,”他把那“怒发冲冠”塞到了她的手中,扳开了枢纽,叮嘱道:“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东西或许能救你一命!”妙荷紧紧攥住那沉沉的一团硬铁,只说:“咱们一同逃,不成么?”“我会回来!”海青霜的眼中腾起一片光彩,猛一转身,大踏步出了小庙。庙外有几根稀稀落落的桑树,独目如电的袁独笑和一个老者就冷笑着兀立在树前。那老者白发白眉白须白袍,想必就是七帐房中的翁白眉了,他身后又有六个双眉如雪、相貌古怪的白衣汉子,显是翁白眉御下的勾魂六使。

“海青霜,一年前金陵那一战你半途扯乎(江湖黑话:逃跑)了,这一回咱们算算旧账!”袁独笑的笑声愈发狂荡,“你这条小命其实早在咱手心里攥着呢,若不是要查清你背后主使,焉能让你活到今日!”他一笑,身旁的翁白眉、勾魂六使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好!”海青霜蓦地扬眉喝了一声,只一声,就震得那笑声一片喑哑。喝声中海青霜已翩若惊鸿般地跃出,人在空中,剑已出手。名震江湖的“霜寒七剑”划空而来,如一道白茫茫的飞霜,直卷向那几个肆意狂笑的白衣汉子。铎、铎、铎,三个白衣汉子各中一剑,一人闷哼倒地,另两人嘶叫着退开。海青霜剑势不停,满空的剑影蓦地合作一道沛然无匹的剑芒,怒龙般卷向翁白眉的脖颈。这一招“霜天晓角”于千变万化之后霍然由虚转实,竟无丝毫凝滞之处。

倚门而立的妙荷见了这意气昂扬的一剑,心神激荡,忍不住高声叫道:“好剑!”翁白眉双手疾抖,一线白影瞬间腾起,裹住了那道剑芒。位列七帐房之首的翁白眉的兵刃却是一条金丝腾蛇枪,软中带刚,阴毒如蛇。翁白眉的身形才动,他御下的勾魂六使齐声呼啸,六枪并发,一起围了过来。一条条的红色枪影如红绸子一般,将白色的剑芒缠了起来。

猛听得海青霜奋声再喝,长剑上劲气暴吐,一道青芒自红影中喷涌而出,仍是直扑向翁白眉的脖颈。翁白眉错步疾退,还是慢了半步,头上白发纷落如雪,已给这凌厉无匹的一剑削去了半头白发。好在他那六个手下拼死杀来,才堪堪挡开霜寒七剑连绵不绝的后招。

翁白眉的脸色惊得惨白,实在想不到这一夜半日的功夫,竟让海青霜回复了这多元气。他的双目陡然一寒,又再扑上。他手下这六人都使枪,十字枪、乌金枪、三棱枪、五钩枪、毒龙枪和锁子双短枪,有长有短,有软有硬,本是一套配合高妙的六合枪阵,但其中三人适才已被海青霜迅雷一击所伤,这阵法便大打折扣。海青霜再遇强敌,精神大振,以一敌七,竟是游刃有余。

只是他激战之时,却要留着精神应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袁师爷。这位列江湖“三大绝杀”的绝顶高手,虽是一直未曾出手,但独目如电,跃跃欲试,却是一直在窥寻他的破绽。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海青霜一年前曾在金陵和袁独笑交手一次,知道这枯瘦如猿的独眼人一出手就是绝杀之招,他的额头上已有汗水滚下,大半精力倒是为这袁独笑牵住。

除了袁独笑,千秋阁还余下十几个伙计,但这些人武艺稍逊,难以插上手去,只是站在树下呐喊助威。夕阳一点一点垂下,将人影一分一分地拖长。几道人影在破庙前兔起鹘落,剑枪不住撞击,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那每一次激烈的撞击,都似撞击在妙荷的芳心之上。她倚在破庙的半扇门上,瞧得目眩神驰。围观的众伙计眼见海青霜力战不屈,招招舍生忘死,不由心下胆寒,连好也忘了叫了。

庙前,只有渐起的晚风往来低吟。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转过煞白的脸孔,却见任孤虹斜倚案前,脸上一片漠然。“任堂主,你、你快救救他!”妙荷惊急之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苦斗的翁白眉、观战的袁师爷都听到了她的这声嘶喊,忍不住一起愕然抬头望来。难道这潦倒穷苦的盲翁真是声威赫赫的明镜堂主?任孤虹仍是不语,那张锋芒磨尽的脸上却现出两道凄苦的笑纹,在袁独笑苍冷锐利的眼神逼视之下,那颗硕大的头颅竟缓缓垂下了。

妙荷又悲又愤,咬了咬牙,将那只利器“怒发冲冠”放在背后,缓缓走近。但那几人转得快如流星一般,妙荷瞧得眼都花了,终究不敢将背后的暗器拿出来发放。千秋阁的众人早见了她,却只当她一个娇弱女子,未曾留意,这时头领正自全力厮杀,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生事。妙荷的那只素手突突抖着,只觉手中这冷硬的暗器慢慢变沉变热。

猛然间却听袁独笑仰天大笑了一声。这一笑乍然而发,声如巨雷,正是江湖中人闻名色变的“雷公笑”。妙荷只觉双耳嗡的一响,眼前一片惨白,急退的翁白眉和几个勾魂使身形也是一滞。海青霜首当其冲,心神更是为之一震,长剑几乎脱手。

袁独笑的金刀已经随着笑声疾飞而来,这一刀“金刀动秋色”去势如电,直砍向海青霜的咽喉。刀光如金,映着昏黄的日色,刺得妙荷双目难挣。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这一刀的时机、火候、力道,都拿捏得妙至毫巅!海青霜心中一痛,想不到自己万分防备,仍是逃不过这绝顶杀手的致命一击,眼见势危,他奋身疾错,同时回身一剑劈出,直刺袁独笑的心口,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翁白眉看出便宜,怪笑声中,一闪而上,枪飞如蛇,也刺向他背心。

“青霜,闪开!”妙荷想也不想便扬起了手中的火器。随着砰然一声,她终于明白了这东西为什么叫“怒发冲冠”。巨响淹没了一切声音,红光四散奔涌,一片血的颜色伴着雷火染红了她的衣襟。海青霜听得她的声音一喊便即奋力伏下,但肩头还是着了袁独笑一刀,脊背上也给雷火燃着。最惨的却是翁白眉,他那一枪势在必中,却给满天雷火射得正着,背后立时破了个透明窟窿。两个勾魂使也给红焰射中,惨嗥着跌在地上。“怒发冲冠!”袁独笑惊叫一声,飞身疾退,那几个勾魂使也四散退开。

飞散的烟火中,却有一道青影怒飞而起,夹起目瞪口呆的关妙荷,疾风般地冲进了小庙。

袁独笑收刀狼狈不堪地跳起来,正瞧见翁白眉颓然倒下的尸身,抬起头来,却见浑身浴血的海青霜已抱着妙荷冲进了庙内,那半扇庙门吱呀一声合上了。“那贼丫头竟有霹雳堂的歹毒火器!”袁师爷暴跳如雷,回头向属下喝道:“海青霜已伤,那丫头不会武功,那霹雳堂的'怒发冲冠'只能发射两次,谁先攻进庙内,就是大功一件!”众人默不作声,袁独笑连催三次,才有一人战战兢兢道:“那、那火器比短铳还厉害,神仙难躲一溜烟呀!”袁独笑飞起一脚,将那汉子踢了一个筋斗,正待喝骂,却见一个锦衣少年踏上一步,躬身道:“袁先生,标下愿去打这头阵!”袁独笑见这少年面白如玉,认得是个武功低微的世家子弟,不由冷笑道:“孙文轩,你有这本事?”孙文轩玉面一红,终于嗫嚅道:“标下惭愧、标下只是想劝降那女子,我与她倒是⋯⋯旧识!” 


6、红烛血,染霜荷

庙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妙荷才发觉海青霜的身上衣襟已给鲜血染红了,“这么多血⋯⋯”她一时手足无措。倒是他笑了笑,挥手封住自己肩头的几处穴道,止住了肋下和背后汩汩的血流。

“妙荷,这一回⋯⋯只怕我不成了,”他倚在香案前苦笑着,“他们忌惮那怒发冲冠,一时还不敢冲进来。你⋯⋯”妙荷伸出柔荑挡在了他的口前:“我不会丢下你走!”斜阳从破门的缝隙里蹿进来,将一抹胭脂颜色涂在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这张脸珠泪涟涟,却闪着一层毅然的光辉。

海青霜望着她,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潮红,痴痴道:“妙荷,你、你真美⋯⋯你知道不、我每次跟你老爹谈天,一大半心思却是放在你身上!”她的脸愈发羞红了,眼角的余光扫去,那任孤虹竟似睡着了,便咬了咬唇,轻声问:“我在你心中这么重,为何你那时日日和爹爹谈天说地,就不肯⋯⋯请人来提亲?”这话一出口,连她的玉颈都红了,但她知道,这时若不问,只怕便再没机会问了。

“提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令尊没应!大清国规矩多,他说,往昔在苏州时,论身份,关家还是海家的奴才,万万⋯⋯咳咳⋯⋯联姻不得⋯⋯”他说着剧烈的喘息起来,猛地抓过她的手,似是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庙外响起一个人的轻咳:“妙荷小姐,小生有事求见!”“谁?”妙荷一惊,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摸起了那件“怒发冲冠”,直指向庙门。庙外那人轻笑一声:“小生孙文轩!”孙文轩!孙侍郎家的二公子,自己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妙荷的手一抖,那怒发冲冠几乎落下地来,沉了好大一刻,终于从口边滑出一句:“就是你一个人么,好,你进来!”吱的一声门响,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脸便随着斜阳闪进了昏暗的庙内。

“是我呀,”孙文轩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打量这个娇弱却又不屈的美丽女子,笑道:“家严就是孙博朗孙侍郎!令尊出了那事,委实是谁也料想不到,家严昨晚还在叹息,令尊实在是太过莽撞了⋯⋯”“你竟入了千秋阁?”妙荷望着他那身装束,冷冷打断了他。孙文轩努力地使笑容潇洒一些:“是呀,才几天,连个伙计都算不上!现如今要混出个头脸来,谁不得走千秋阁这条路?”他瞄了一眼倒在地上喘息的海青霜,轻声道:“妙荷,你是给这凶徒胁迫的,这个咱们都晓得,你只需将他交给我⋯⋯”“出去!”她再次打断了他,这一次更加生硬。孙文轩一愣,颤声道:“妙荷,这小子奄奄一息,你何苦为他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何况,咱们可是立过婚书的⋯⋯”“那婚书已废了,”妙荷的手微微抖着,手中炙热的火器却对着他汗津津的鼻子,“我关妙荷决不会嫁给你这趋炎附势之徒!”孙文轩被那浓烈的硫磺气息熏得心惊胆战,颤声道:“你⋯⋯你就为了这死鬼?”“就是为了他!”妙荷的眼中忽然抢出泪来,娇叱道:“我、我这就嫁给他,怎样了?” 海青霜的身子微微一抖,在地上努力欠身起来,轻呼道:“妙荷!”妙荷没有回头,直盯着孙文轩,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无论什么时候,在我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这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字地迸出来。小庙内的三个男人却全是一愣,连一直消沉的任孤虹都给这话刺中了,蓦地抬起了头来。

她的手已不再发抖,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还不走?那就陪我们死在一起!”“你⋯⋯”孙文轩想交待下两句场面话,却给那一双秀目逼得肌骨俱寒,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下去,仓惶回身跨出去,却给那门槛绊了一跤,急挣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妙荷再转过身来,眼中已多了一层果决。“任堂主,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叫您任堂主,”她望着那隐在昏暗中的一团黑影,“妙荷与青霜眼下无亲无友,只您一个尊长,妙荷想请您主婚,让我与青霜结成夫妇!”“这⋯⋯”任孤虹的声音有些怆然,那双茫茫的眸子在阴影里蓦地闪了一闪。“妙荷,”海青霜喘息道,“不成,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怕熬不过一时三刻⋯⋯你何苦⋯⋯”妙荷俯身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青霜,适才我已说了,无论什么时候,你在我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长命百岁,我就服侍你一生一世,你熬不过一时三刻,我这一生一世也是你的人!”海青霜望着这张梨花带雨的玉面,心内热潮涌动,竟回光返照般地生出一股气力来。他本也是个磊落洒脱的豪士,这时胸中真情沛然,忍不住叫道:“好,妙荷,咱们这就拜堂成亲!”任孤虹望着这一对少年,眼角竟滚出了一滴混浊的泪,哽咽道:“好,老夫给你们主婚!”这荒山破庙之内倒是有现成的香案,案上只一根不知什么年月剩下的残烛,妙荷将自身携带的半截蜡烛也一起燃起,权当花烛。那大红双喜字一时也弄不到,海青霜灵机一动,请妙荷将那未曾绣完的《霜荷》高高挂起来。烛火映照之下,却见那幅《霜荷》上的荷梗如铁铸,荷叶如铜镶,花瓣如玉琢,闪着一种出离尘世的冷艳光辉。海青霜抬起头来,似是被这种冷艳击中了心肺,沉沉叹道:“好是好,就是太冷肃了些!”却听庙外叱骂恐吓之声不绝于耳,袁独笑只怕片刻之间便会率众冲入,庙内的三人却充耳不闻,尽力将冷荒的庙宇装点出一点点的喜气来。妙荷扶着海青霜立在案前,任孤虹已经曼声念道:“一拜天地,二拜双亲⋯⋯”此情此地,只得万事从简,但这几千年来不知唱响过多少次的“三拜”,还是让昏烛冷案前的一对新人万千感慨。

海青霜硬撑着拜过堂,就剧烈地喘息起来。妙荷就扶着他坐下。他倚在她怀中,脸上就涌过一丝幸福的潮红,只是声音又弱了许多:“妙荷,我们那地方大婚时可热闹得紧,有专门串门子唱喜歌的。小时候我听过许多,这时候还记得⋯⋯咳咳⋯⋯咱这时没法子请人来唱喜歌,我自己唱吧!”真就轻声哼唱起来:“新娘子美得赛貂婵,柳叶般双眉秀弯弯⋯⋯飞燕腰儿贵妃般脸,九曲歌⋯⋯唱不尽兰花心,天上仙娥也不过这般⋯⋯”这曲子辞意挺俗,他唱得却是极认真。她静静地听着,眼中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在她耳中,这宛然便是人世间最美的歌了,可惜这人世间最美的歌声今后却未必再能听到了。一曲歌罢,他忽然咳出一口血来,脸色愈发难看。“海郎,你可要挺下去!”妙荷心若油煎,猛然弯下玉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只觉口中咸咸的,也不知这是自己留下的泪水,还是他唇边的血的味道。人世间的滋味就是这么的苦这么的涩么?

海青霜慢慢张开眼来,轻声道:“让我再看一眼那霜荷⋯⋯”她费力地将她扶起来,挪到那幅绣品前。他望着那冷艳的荷,眼光中说不出的留连和怅然,口中轻轻念叨着:“好绣呀,虽是冷肃了些,却还能补救⋯⋯”忽然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来,向那挺傲的冷荷摸去。那流血的拇指在荷花上稳稳地一抹,就添上了一片殷红的颜色。

昏黄的烛焰下,那幅冷清的霜荷给这血色一染,立时就焕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妙荷啊的一声轻叫:“妙啊,镶红的荷花,我事先怎地没有想到!”却见他那只手不停地挥动,似是在挥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精气。冷肃的荷叶、白润的花瓣,全被染成一片血色。苏绣中虽有补画绣、借色绣的技巧,那不过是画、绣并行的一种绣法,但此时海青霜以鲜血染荷,却是闻所未闻。但他的手法却异常老练沉稳,妙荷看得出他必是在书画上下过苦功的,这给鲜血染过的绣品立时就闪烁出一片直趋极致的辉煌和璀璨。“好荷,铜叶铁梗,”海青霜望着那荷,呵呵笑着:“男儿到死心如铁,这才是我心中的霜荷!妙荷,若是你有幸见到老佛爷,就告诉他我海青霜的这句话,男儿到死心如铁,可恨我却没有补天之手了!”妙荷含泪点着头,却说不出话来。

“好绣!”小祠内忽然响起一道低缓的声音。

说话的竟是任孤虹。他直盯着那幅红灿灿的霜荷,那双无神的眸子竟也在刹那间散发出了一种红灿灿的光彩来。那给血染过的荷花在残烛之下竟舒展出永恒的悲壮味道,紫叶凝霜,红荷傲寒,世间若真有霜荷的话,想必也一定是这样子吧!一刹那间,久埋在任孤虹心底的、几乎被他忘却了的一种情绪忽然被触动了,那便是“不屈”!

便在此时,却听四五道啸声震耳,庙顶忽然裂开一个大洞,那扇破门也蓦地四分五裂,十几道电一般的身影从破门、从屋顶、从窗口激射了进来。袁独笑终于率众攻入。千秋阁的众高手早算计好进庙之后的诸般攻守程序,但进来之后众人全是一愣。

庙内没有迎面拍来的金刚掌、没有寒光闪烁的刀剑,更没有四散激射的“怒发冲冠”,闪耀的残烛下,却见一对衣衫染血、泪飞如雨的情侣相拥着立在一幅锦绣之前。

海青霜昂起头,在妙荷耳边奋力说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字:“将它绣好!”那颗不屈的头颅便歪倒在恋人的怀中。

最先明白过来的却是孙文轩,他气急败坏地叫道:“袁大人,就是这对狗男女,在这里私订终身,这女子⋯⋯毁婚再嫁、伤风败俗!”袁独笑才不管什么“伤风败俗”,但眼见妙荷抱着海青霜僵硬的身子嘤嘤哭泣,心下还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便将这对私订终身的狗男女,不管死活,一并抓了!”几个汉子如狼似虎地便待扑上。妙荷忽然间觉得万念俱灰,四周的黑影狞笑着扑过来,她却视若未见,只觉一颗心也随着他的身子渐渐发冷,冷得结了霜,冻了冰。

眼见那几人的手堪堪扯到她的衣襟,却听有人沉声一喝:“且慢!”众人一惊,才瞧见烛影幽暗处的那个长袍破败的落魄书生,这人看腰板也就四十多岁,但满面愁苦,鬓发风霜,便似六七十岁的一般。“谁说他们是私订终身,”任孤虹的声音仍满是愁苦,“老夫便是他们的主婚之人!”袁独笑似是觉出了他身上那不同寻常的味道,低喝道:“你是何人?”任孤虹翻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冷冷道:“落魄江湖的说书人,不值一提!”袁独笑虽是久居京师,但明镜堂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也从未亲见其人,这时想起千秋阁一连串关于明镜堂主任孤虹落魄说书的密报,不由犹豫道:“适才我听关姑娘称呼阁下作任堂主?”任孤虹冷笑道:“明镜堂主?那人早死了,死了大半年了。”这声音咬牙切齿的,人人听了心内都是一冷。

“跟这老叫化子废话什么,先将这姓海的大卸八块!”一个受了海青霜铁掌的勾魂使早沉不住气了,怒吼着抓向海青霜的尸身。猛听任孤虹一声低叱,那烛火在这喝声中微微颤了颤,那汉子却猛地惨叫着飞起,直撞到残旧的庙墙上,人已昏了过去。

庙中高手不少,但也只有袁独笑一人依稀瞧见了适才这老叫化子似是动了一动。“任孤虹!”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全是一惊,愕然四散,刀枪并举,直盯着这破衣霜发的说书先生。

“尊驾⋯⋯当真是明镜堂主?”袁师爷独目圆睁,紧盯着眼前这个盲眼衰翁,口气却不觉客气了许多。任孤虹却缓缓伸出右臂,露出光秃秃的腕子,冷笑道:“我说了,明镜堂主早死了,老夫只是个说书先生!”他说着将残臂直插向香案下的土地,慢慢地插下去,刨出一堆土来,再慢慢插下去刨出新土来,口中呵呵笑道:“老夫最爱说《无恨剑侠图》,给诸位来一段'豫让吞炭'如何?”“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却说豫让眼见仇人来到,心下悲愤,满腹之中,只一个冤字⋯⋯”任孤虹摇头晃脑的,真就不管不顾地说起书来。袁独笑目光一寒,猛地提气喝道:“这老儿目瞎手残,便真是任孤虹也是废人一个,大伙并肩子齐上啊!”六七个伙计齐举兵刃飞扑过去。妙荷忍不住惊叫道:“任先生,小心了!”任孤虹似是痴了,口中仍是念念有词:“猛听得那豫让大吼了一声,喝!”这一声“喝”字在破庙之中乍然而发,真是如他那书中所说的“震得那天上疏剌剌的风儿扑地一静,身边冷飕飕的刀儿扑地一顿,桥下哗啦啦的水儿扑地一停!”那几个扑上来的伙计心胆俱寒,一愣之间,任孤虹的左掌已经快若电闪星飞的挥起,那几人当胸全中了一掌。他那一喝惊天动地,这几掌拍出,却声沉音促,如扣朽木,如撕败绵。几个伙计哼也未哼,翻身倒地,几具身子摔倒在地,竟如枯树落地,发出砰砰闷响。

“腾雷飞龙掌!阁下果是⋯⋯任孤虹?”袁独笑声音已有些抖了,那把黄金刀霍然当胸一横。

“任孤虹,任孤虹,这名字亏得天下人还记得?”任孤虹呵呵冷笑着,蓦地曼声低吟道,“丹心不求史留痕,铁血何畏刀临身——”他的右臂已在地上钻出一个浅坑,那只左掌便缓缓插入坑中,从土中慢慢拔出一把粗沉无比的刀来。那刀刃宽身长,泛着丝丝红光,只是刀头处却有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似是给猛虎蛟龙一口咬下去的一般。袁独笑见了那刀,却忍不住轻呼一声:“龙、血、刀?”他的瞳孔慢慢收缩,断刃染龙血,明镜映苍虹!这便是纵横江湖二十年未尝一败的断刃龙血刀。

袁师爷猛然昂起头来,长吸了一口气。那几个伙计听了袁独笑这悠长猛力的一吸,都心惊胆战地四散退开。

昏暗的小庙之中蓦地腾起一声暴戾阴惨的怪笑,妙荷只觉双耳间嗡的一响,也急忙掩耳。那笑声却愈发凌厉起来,调子愈拔愈高,倒似是千雷齐响,万鬼同哭,隆隆之声不住地向她耳内钻进来。伴着那怪笑,庙内竟无端起了一股阴风,似是地狱中的群鬼为这笑声招来。那两根残烛在阴风一拍,噗的灭了。妙荷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内一惊:“我这是到了阴间了么?这样也好,便能见到青霜了⋯⋯”正自迷糊之间,任孤虹冷定的声音又再响起:“佯狂吞炭报故主——”这声音低沉无比,却在震慑天下的“雷公笑”中一字不乱、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妙荷耳中。

漆黑中陡然跳出一线弧光,那是一抹淡淡的残红的颜色。随着红光一腾,那道惨笑登时被拦腰截断。那红光才出,一片黄橙橙的刀气已经卷了过去,将那红光瞬间吞没。妙荷知道那黄光是袁师爷的千金一笑刀所发,心下陡地一沉。

却听任孤虹曼声低吟:“天、下、谁、知、豫让心!”吟声舒缓,犹似文士苦思得句后的轻喟。那一闪而逝的红光却再次跃起,如一条怒龙般从层层黄气中直贯过去。庙内猛地响起一声惨呼,其声短促郁闷,似是喉咙中堵了什么东西。随即昏黑的庙内便静得鸦雀无声。

正自惊急间,眼前陡然一亮,任孤虹已经点亮了残烛。妙荷抬起眼,才瞧见那把气吞山河的大刀已自袁独笑的脖颈中插入,将他钉在了墙上。任孤虹手擎残烛,却回头向那幅秀丽的霜荷望过去,口中冷笑道:“天下谁知豫让心,呵呵,好歹没有弄脏了这幅好绣!”

远天跃出一片曙光,似是愈燃愈盛的火焰,一辆破旧的骡车便在这胭脂色的晨曦中上路了。赶车的汉子背向旭日,身上似是披了一层霞光,正是昔日的明镜堂主任孤虹。只是那抹凄郁愁苦之色早已不见,他双目灼灼生辉,似是又回复了久违的豪气。

泪痕未干的关妙荷坐在车上,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荒山破庙发呆。永远嵌入她心底的那个男人就埋在那里。她盯着那如火的红球,妙目眨也不眨,在心底跟海青霜默默地作别。此去木兰围场凶险难测,或许今生她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或许,再见时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她终于闭上了酸痛的双眼,眼前还是一片灼灼的红,这时他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将它绣好!”她忍不住取出那幅绣品,那比朝阳还刺目的绛红的血色一下子刺入她的心间。“绣吧,这上面是他的碧血,是他的丹心!”她取出银针和彩线,套上彩线的那一刻起,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爱哭的女孩了,人世间还有什么苦难,她关妙荷都能挺下来。

随着那纤细的玉指灵活的跃动,干涸的血色在朝阳下慢慢化成一片坚强的铁红。

任孤虹的易容之术甚妙,二人虽是躲开了千秋阁的追兵,一路上却也历尽了险阻,这才到了塞外的猴头儿沟。这里紧靠木兰围场,北望便是绿意无尽的大草原。一月之后,草原上最大的盛会“那达幕”便会在此召开,听说这一回老皇上要亲临草原那达幕集会,并观赏赛马大会。但老佛爷的车驾如云,从京师奔承德,再折向猴头儿沟,总也要走几十日。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妙荷唯一能做的便是精心绣绘那幅《霜荷》。 


7、纵天马,斥至尊

这一日的天格外的晴朗透亮,湛蓝湛蓝的天宇上挂着几条给风儿扯作游丝状的白云。那在金风中层层舞动的绿色草浪似是告诉人们,草原上最盛大的集会那达幕就要开始了。万千面色黝黑的牧民在各色华盖之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场。忽闻悠长的号声一声紧似一声地连响九次,万千牧民立时匍匐在地,一起向龙旗下的天子呼喊:“博格达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千子民的山呼声中,端坐在龙旗华盖下那个老人混浊的眼中终于忍不住又现出了一丝锐气。他想起几十年前亲临那达幕会见内外蒙古王爷时,自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天子,这时却已是个垂暮老人了。随着他那只无力的手轻轻一挥,又响起了一通劲急的鼓声。草原大会的最激荡人心的万马节终于开始了。

木栏一开,立时千余匹鬃毛乱炸的骏马长嘶着扬蹄奔出,人声也随之鼎沸。却见枣红、栗色、乌青等诸色杂博的骏马大潮中,却有数十壮汉随马奔出,各自抢上看中的骏马。往年的万马节是驭手在马上追赶马驹,挥动手中的套竿套马。这一回詹中堂为了博天子一乐,改作骑者驯服烈马后要催马冲过那象征龙门的木栏,以最先夺得龙门上的彩绸者为胜。詹中堂将之叫做“马跃龙门”,胜者就是草原上的赛马状元,尚未被废的太子就要代替天子为胜者赐酒。为了力保曹怜花夺魁,詹中堂在骑士中伏下了七位千秋阁的绝顶高手,寻常牧民决不会在这八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只要曹怜花接受太子赐酒,他那一手无色无嗅的奇毒“草间露”就能使太子活不过七日,这便是千秋阁的“跃马降龙”!

骏马怒潮般冲出,众驭手飞奔夺马,这场面虽然沸腾人心,却也有些混乱。詹中堂便向皇帝笑道:“皇上,草原上的晒佛节后儿就要办了,奴才昨儿招呼人办了个供佛大会。在这会上选出诸般精妙刺绣,在晒佛节上供给诸佛。祈请主子万福金安,长久住世!”这时候他那几个千秋阁的高手正对那些不知好歹、奋勇争先的牧民猛下狠手,詹中堂必须想办法让老皇上转过脸来。

皇上哦一声,昂首向詹中堂手指的方位望去,却见身侧十几步远的蒙古包上冉冉升起几十幅美轮美奂的绣品和书画。“唔,还都不错,”见多识广的老佛爷眯起了老眼,略略一扫,就觉东西虽美,终究还是些凡品,正待扭回头来,却见一幅红灿灿的刺绣翩然升起。这绣品六尺见方,比寻常苏绣大了不少,而那一片耀目的铁红又比常见的那些丝丝入扣、循规蹈矩的绣品多了一番遒劲。铁梗、铜叶、红荷、霜天,豪纵不失细腻,重彩不损清丽。老佛爷的眼不禁张开,轻声道:“那红荷是谁绣的?”詹中堂也是微微皱眉,笑道:“听说是个刚来此地的旗人女子,这绣叫什么'霜荷',名字好生古怪!”老佛爷一直盯着那幅《霜荷》,似是在咀嚼绣上那扑面袭来的凛然豪气,缓缓道:“传她过来!”便在这时,却听众人爆一声喊,已有四五个武艺精湛的骑者已经夺众而出。在他们身前更有几十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奋力奔腾,在众马之前,又有一匹红颜如火的骏马当先急奔。瞧那长鬃修腿,显是世间罕见的宝马。两个骑者忽然提气纵起,跃上了数丈之前的烈马,疾向那红马奔去,但几次挥动手中套竿,都给那红马躲过。围观的官员兵将和寻常百姓一起大声鼓噪,既是在为赛者鼓劲,也是在为那红马喝彩。

猛然间只听得一个紫衣汉子长啸一声,飞身跃起,疾向那红马扑去。这一纵一扑快如流星,眼见便要得手,却听那红马嘶叫一声,奋力一跨,那汉子便扑了空。众人一起惋惜着轰然大叫,叫声中却见一个黑衣人飞身自马背上跃起,凌空飞纵,冷电疾光一般向那红马扑去,半空中身子急沉,便落在了红马背上。草原上的众人看得心神激荡,一起奋力大呼:“博格达汗!”这黑衣人正是任孤虹,这万马节只要持有官府颁发的孔雀翎的大清子民就能参加,他用妙荷的银钗从一个蒙古骑士手中换来了一个参赛的孔雀翎。他要做的就是击败草间露。这万马节上的马都是无鞍无蹬的,骑上去甚是别扭,若非任孤虹力重千钧的双腿紧紧箍住,早给这神骏非凡的红马掀下去了。

前面那红绸飘飘的“龙门”已经赫然在望,这“马跃龙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任孤虹一马当先,若无意外,这赛马状元就是他的了。众牧民齐声呐喊,为这衣袂飞扬的黑衣汉子鼓气助威。猛听得一声低叱,任孤虹身后的一个蓝衫人扬手打出了一团金光,直射向他的后心。围观的蒙古人都是直性子的人,眼见有人出此卑鄙手段,不由一起怒喝。任孤虹为赴这“马跃龙门”,就不曾带刀,只得右臂一挥,大袖鼓起一股疾风,将袭到的暗器震得倒飞回去。但这么一阻,两道灰影已经一左一右地扑了过来,四掌齐飞,泰山压顶一般拍向任孤虹头顶。任孤虹瞧这两败俱伤的招术,便知敌人奋不顾身地只想将他挤下马来。危急之间,任孤虹身子一滑,蹬里藏身,竟滚到了马腹之下。红马嘶叫声中,那两人齐齐扑空,任孤虹左手紧紧揽住红马的脊背,又翻了上来。

便在此时,一个白衣乘者已催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自他身旁电一般赶了过去。二马交错的一瞬,那人还向他甩来冷冷一笑。任孤虹望见那阴冷的眼神,心中一抖:“这人必是草间露!”那白马划出一道白光,已堪堪冲到了龙门之下。红马是个通人性的神物,嘶鸣着奋蹄一跃,有如燃烧的火焰般腾了起来。众牧民眼见两匹马几乎是同时撞向那龙门,忍不住又一起大喊:“博格达汗!”但白马终究是抢先了一尺,虽只一尺,曹怜花却已稳操胜券。他在马上探身而起,伸掌便抓向那龙门下的彩绸。猛听得任孤虹扬眉大喝,左掌凌空拍出,正是威震天下的腾雷飞龙掌!激荡的劲气震得那彩绸高高荡起,曹怜花竟一抓而空,那白马已嘶叫着穿过了龙门。便在此时,任孤虹已经怒飞而至,扬手便将彩绸抓到了手中。

“若是夺不得彩绸,就见不得太子,那中堂的'跃马降龙'之计便难如愿!”曹怜花想到此急得双目泛红,怪叫声中,身子一滚,竟从马背上倒翻跃起,疾向任孤虹扑来。任孤虹却一声冷笑:“给你!”反手将彩绸向他抛了出去。曹怜花心中急如油煎,这一扑之下竭尽所能,早伏下了飞星传恨指、五雷天心掌和“翻云覆雨十六式”的暗器手法。哪知对手竟会在这时将彩绸抛过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彩绸揽在怀中,登时一愣:“他怎会将千辛万苦得来的彩绸轻轻巧巧地还给我!”就在这一愣之时,耳边霍然响起一声轻吟:“男儿到死心如铁!”那劲气磅礴的一掌已经当胸拍到。这句词正是海青霜死前所吟,任孤虹的铁掌伴着这一声低吟拍出,更显得气势昂扬。曹怜花心胆俱寒,这气贯斗牛的一掌已拍到那红绸上,再随着红绸直贯到他胸前。曹怜花哼也未哼,五脏六腑便在空中一起粉碎。

任孤虹长笑一声,翩然而起,落在了那急驰如飞的红马上,如风般向西驰去。

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先是一静,众牧民随即就一起惊呼了起来。皇帝也一愣,詹中堂更是咆哮起来:“什么人⋯⋯竟敢在圣上面前殴死人命?”一群中堂的官吏党徒便群起鼓噪“将这厮拿住了”、“不要让这厮走脱了!”一群侍卫和千秋阁的伙计要待拦阻,怎敌得那红马神骏非凡,几个急跃便从人群之中疾冲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却有一个婉妙女子徐步走出,向皇上叩拜道:“民女知道那人是谁?”声音犹如黄莺初鸣,在一片乱糟糟的男人聒噪之中,更显得清婉动人。老佛爷看着眼前这风姿绰约的女子,老眼中立时渗出些光来:“你又是何人?”“民女便是适才圣上召来的那幅'霜荷'的绣女,关妙荷!家严便是礼部尚书关龙江。”“关龙江!”老佛爷的脸立时一冷。詹中堂抢上来奏道:“已经查明,那人便是明镜堂主任孤虹!这人久怀不臣之心,对圣上的圣断心生怨奎,这才来此生事!”“圣上,任孤虹冤枉,海青霜冤枉,我爹也是冤枉!”妙荷不待他说完,就冷冷打断了他。一迭串地说了几声“冤枉”,泪水就在眼眶内打起了转,沉了一沉,终于在嗓子里发出一声呜咽:“詹中堂所言不实,民女有下情回禀!”詹中堂双目一寒,低喝道:“几时轮到你说话了?你、你胆敢在圣上跟前出言无状⋯⋯”群臣眼见她竟敢直撄中堂之锋,都不禁为这娇弱女子担心。

一时老佛爷的须弥座前静得鸦雀无声,只有草原上的劲风吹得百十杆大纛旗猎猎作响。

“跟你爹是一个脾气,”老佛爷望着这张清丽曼妙的脸孔,却呵呵一笑:“你费尽心机,到了朕跟前儿,也不容易。有什么话,不妨说说!”“皇上,海青霜是被冤枉的!那晚他依例去探问鄂政,才进屋就发现鄂政中毒已深。海青霜想起进牢前恰见一个人刚刚走出,就拼力追出。一番厮杀,却被那人所伤!那伤他的人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使毒高手曹怜花!正是曹怜花先他一步,毒死了鄂政,却要嫁祸于他!”她伶牙俐齿,这时狠下心来,说得更加言简意赅。众人眼见这弱不禁风的娟秀女子竟会在千乘万众之前,揭出这样一个血腥之密,都不由心下惊愫。詹中堂更是面色发白,额头上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皇上的老脸也如冰霜一般冷酷,低喝道:“那海青霜现在何处?”妙荷眼中的泪水刷地滚下来:“他⋯⋯他说过爬也要爬到热河来,到您跟前鸣冤。但他终究躲不过那铺天盖地的仇杀,数日之前,终于毒发身亡⋯⋯”“那曹怜花又在何处?”老佛爷一怒之下,喝问声愈加严厉。他身前几个近臣见了那冷肃无比的脸,都不禁拼力低下头去。妙荷却昂起头来,亢声道:“曹怜花已死,适才被任孤虹击毙的那白衣汉子就是曹怜花!此人丧心病狂,要在万马节上夺魁,借太子赐酒之际谋弑太子!”几十位近臣、上千肃穆森立的卫士,听了这话全不禁色变股战。詹中堂再也忍耐不住,颤声道:“胡⋯⋯言乱语,你这话有何凭据?”妙荷冷冷道:“曹怜花身藏奇毒'凝血裂脉草间露',请圣上派人一查即知!”皇上凌厉的眼神一扫,早有侍卫飞奔而出,在曹怜花尸身上翻弄起来。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两个侍卫才匆匆奔回,叩头奏道:“那白衣人身上空无一物!”众人全愣住了。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这可就是一个欺君的死罪呀!

“你还有何话说?”皇上的语气愈发沉冷,群臣都低下了头,没人敢去瞧那张日渐老迈日渐暴戾的脸孔。只詹中堂面露喜色,但这时也不敢胡乱言语。劲风吹来,舞得无数龙旗呼呼作响,千百卫士和群臣肃立在这单调的风声中,都觉得时光似是胶住了。

妙荷却抬起清澈的双眸,直视着眼前的万乘之尊,轻轻道:“民女手中却是毫无实据,民女甘愿领死!但若是因我之死,能换回天下的血性来,我这一死也是死得其所!”“你说朕的子民已没了血性?”一团火腾地燃到了皇上的脸上。

“太子被诬,奸佞当权,竟无人敢进一言。这样的天下,这样的臣僚,又怎能说有血性?海青霜拼死追擒凶手,却被诬为元凶,”妙荷想起海青霜,心内蓦地烧起一股酸痛,言辞愈发犀利,“鄂政若无贪迹,怎会锁拿到京?海青霜若要杀鄂政,在押解其来京的路上动手,嫌疑岂不小了许多?何必在看守鄂政时下手,天下哪有这样监守自盗的傻人?这分明是别有异图之辈借机生事,锋芒所指便是当今太子。太子一去,国本动摇,民心顿失。任孤虹冒死一搏,是为了圣上的天下,我爹爹抬棺上书,也是为了不失民心。其情可悯,其心可鉴⋯⋯”啪的一声,那苍老的手重重拍在了身前的桌案上,顺势一划,将玉壶金杯银盘一股脑地扫到了地上。哗啦啦一阵杯盘跌落的声音,在群臣耳中却不啻惊雷乍做。众人全觉着筋酥骨软,惊骇之下齐刷刷地全跪在了地上。先是最近的几十人,随即就是几百人,再然后就是草原上的万千民众,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一瞬间万籁俱寂,草原上只有一个清丽的娇弱女子挺立在招展的龙旗之下。和猎猎怒展的一面面大旗比起来,她那一身临风轻扬的衣袂显得那样的弱小无助,却又那样的孤傲不屈。

老佛爷的双眼几乎喷出了火来,似要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灼得灰飞烟灭。妙荷偏就昂起头,执拗地和他对视,那双清炯炯的眸子中没有畏惧和惊恐,只有一股凛然。那是被凄风苦雨涤尽了喜怒哀乐后,唯余的一种意气凛然。

“皇上,”她的声音这时竟愈发冷定,“民女冒犯圣上,只求速死。只是海青霜临终前,还是有一句话儿要我代他说与圣上。他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他海青霜只恨没有补天之手!”声音才落,皇上身后的一个人竟呜呜的低声哭了起来,这人便是只待一纸文告就会废去的太子。妙荷知道海青霜素来感念太子的知遇之恩,这时听他哭得悲切,眼中的泪水终于也刷刷地淌下。

“呵呵——”谁也想不到,这时候皇上居然笑了起来。或许是两人哀恸的泪水,或许是妙荷清凛的眼神,更许是她那万众之前大义凛然的几声质问,让这个万乘之尊骄固已久的心内起了一丝震动。“说得好,”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之意,“我堂堂大清当真还容不下一个关龙江和关妙荷么?朕⋯⋯恕你无罪!”他这一笑让匍匐在地的万千子民明白了什么叫天威难测、喜怒无常。

他回过头来望着满面泪痕的太子,脸上神色又回复了先前的冰冷:“朕不会冤枉海青霜,不会冤枉关龙江,自然也不会冤枉你!但盼你日后也要以天下民心为心,不可骄纵,不可放逸,不要负了朕和天下苍生的重托!”众人已听出了他话中要赦免太子之意,心中全是一喜。只有詹中堂面色微变,似待言语,却终于忍住了。太子呜咽一声,叩头下去:“儿臣谨记皇阿玛圣训!”詹中堂目光闪了闪,终于抢先叩头道:“皇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天下万事万物难逃睿智圣鉴!”草原上立时响起一片万岁万岁的呼声⋯⋯ 


8、尾声

那小庙噼里啪啦的着起火来,泥塑木雕、萧墙破门和海青霜的棺椁都慢慢给火光吞噬。妙荷和任孤虹就伫立在火前,两人的脸孔都给肆意舞动的火光映得通红。

“任大侠,”妙荷终于忍不住问,“曹怜花身上为何没有搜出那奇毒药物?”任孤虹的双眼眯成一线,缓缓道:“袁师爷一行在文昌祠前全军覆没,千秋阁见无人回去复命,必是提醒了曹怜花!况且此人下毒之技已趋化境,他的手指、长甲、衣襟甚至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暗藏杀机,想必早就不用终日携着整瓶的药物了。”妙荷咬着贝齿:“那你为何又不让我在皇上面前揭开詹中堂的罪行?”任孤虹腮边的肌肉一跳,道:“詹中堂始终没有让咱们拿到短处,你牵出他来,只会给他反咬一口,弄巧成拙。老佛爷好谋多疑,你越是直斥詹中堂之奸,他反会认为詹中堂是耿介遭忌之人。你越是丝毫不提詹中堂,老佛爷反会疑心到他。”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骤然冰冷起来:“你以为老佛爷单凭你的几句话便会最终宽恕了太子么?自古人君,最怕的就是朝中有一方势力权倾朝野!我瞧这其中的关键还是因为他由你的话对詹中堂生了疑心,进而重扶太子,来对抗詹中堂。”忽听得格格声响,那一尊残破的文昌帝像终于在火中慢慢坍塌下来。任孤虹给那响声震得一凛,心内也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了。

“我这时才知,功名利禄在我心中的力量有多重!”他用寂寥的眼神抚摸着那一截光秃秃的右腕,“当初废去自己的一只手,那其实并不是心灰意冷,反倒是心热眼红得紧呀!今日帝君奋身入火,才让我窥到了心中的功利之念!呵呵,我日日对着文昌帝君叩拜,却何曾真正地'济人之难,救人之急'?便是因那时心存郁愤,誓不出手,终于累得青霜毒发⋯⋯这又是我一生的憾事!”“青霜本已毒伤难愈,这一劫终究是逃不过的。”妙荷望着火中哔哔作响的棺椁,心内一片苦楚,“好在他这一死终究是换回了任堂主的血性!男儿到死心如铁,但愿天下男儿的血性皆能一振而起,但愿这天下再没有奸邪横行,再没有魑魅魍魉⋯⋯”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似是对心底的什么人说的。

那火却愈燃愈旺,将黯淡的茫茫夜空灼烧出一片血红的薄明来。

(满江红完) 


第三部分:::::::: 水龙吟


1、京口落日 平地惊涛

天色灰黯下来了,暮霭掩住了远处镇江金山上的古寺萧墙。

致远客栈就跟金山寺隔江相望,一抹斜阳从薄暮的云层中逸出,罩在客栈院墙下一个青衫公子身上,在那瘦削的肩头披上了一层绛红的余辉。那公子昂首凝望着天边的一抹深紫,喃喃道:“关老,咱们这一趟出京有三四个月了吧?我总觉得皇阿玛这些日子有些古怪。尤其是那最后一道圣旨,为何偏让咱们再去一趟南京,细细体察江南民情呢?”这人身材颀长,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华贵之气,只是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层忧色。

“主子说得是!咱这一趟出京本该是只去山东一地,暗中考察吏治。”公子身旁那身材微胖的老者也是双眉紧锁,“哪知一路上密旨一道道地催来,山东之后又让咱们入了河南,再乘船南下江苏,难道江苏之后还要让咱们下福建,游两广,把大半个中国全转过来么?”这扮成一对主仆的二人便是当今大清国的太子和礼部尚书关龙江。数月之前,二人奉了老皇上之命对直隶、山东一线的吏治微服私访,走过济南等几处之后,眼见吏治败坏,民怨四起,二人不禁忧心忡忡。恰在此时,却又接到了皇上老佛爷星夜传来的“密旨”,先说河南巡抚岳了然所为不法,要他入河南细察民情,跟着又发来一道密旨将他们催到了江苏。这一行人今日刚赶到了镇江,便下船住在了致远客栈。

太子白皙的十指紧抠着一株老树,沉声道:“前些日子京师明镜堂传来密讯,皇阿玛已经病得数日不朝了,却为何下这道圣旨?难道⋯⋯”关龙江目光闪烁,低声道:“老佛爷这一回病得不轻,听说詹中堂又在蠢蠢欲动。最要紧的,咱们最初在山东时,山东巡抚耿翼对主子一直忠心耿耿。眼下咱们却到了江苏,这新上任的两江总督桂阿泰却是詹中堂一手扶起来的死党,比当初的鄂政还要嚣张跋扈。大变在前,咱们不得不防。依着老臣之见,咱们不必去南京了,也不必惊动沿途官员,明儿只在这客栈旁的金山转一转,便即刻登船去扬州,巡运河北上,日夜不停赶往京师!”“主子,这院子咱已经包下了,闲人都腾走了,上房也已经收拾妥当。”一个满脸干练的青年快步而来,边向太子施礼边说,“镇江是个好地方,奴才在这还有个不错的朋友。这家致远客栈在镇江虽不算什么大店铺,却离金山最近。当初白娘娘水漫金山,就是这地方吧。听说金山寺的菩萨最灵,这里南来北往的香客可不少,主子要体察民情,只在此顺便问问,必能大有收获。”太子望了那青年一眼,微微一笑:“果然不愧'灵剑'这个称呼,六兄弟中便是你最伶牙俐齿!”那汉子嘻嘻一笑,快步去了。原来这青年便是“昆仑六剑”中号称“灵剑”的蒋长亭。太子一系为了对抗权臣詹中堂的爪牙千秋阁,一年前不但重建了明镜堂,更在暗中招兵买马。“昆仑六剑”虽才入太子门下半年,却已崭露头角。“六剑”同出昆仑派,因在江湖中各自历练,于剑法上便各走一门,分以厉剑、刚剑、柔剑、灵剑、残剑、无剑为号。这一次太子远行,六剑之中便有灵、厉、刚、柔四人同行随护。

关龙江望着蒋长亭的背影,忍不住叹道:“这孩子精明强干,倒有几分当年海青霜的影子⋯⋯”听他提起当年自己手下的猛将海青霜,太子脸上一片黯然,叹道:“如今哪里去找青霜这样的人才,任孤虹又踪迹不见,京师之中只有柳畅一人苦撑大局!”(柳畅、海青霜诸人事迹详见拙作《雨霖铃》、《满江红》)关龙江心头也是一痛,却叹道:“主子说得是,不过十步之泽必有香草,眼前这几个青年焉知不是几年后的任孤虹和海青霜?”正说着,却听院外一阵嘈杂,几个汉子的鼓噪声伴着一个女子的哭泣直透了过来。太子双眉一扬,还未言语,蒋长亭已从院门中探出头来,道:“几个痞子正调戏个寡妇,属下这就去轰他们走!”太子疾步走出这套小院,却见客栈外的大院子中正有几个泼皮围住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七嘴八舌地道:“撞倒了大爷,哪能陪个不是就算了!”“瞧这模样倒标致,莫怕,哥哥们最会疼贴妹妹!”。那女子青布蒙着头,嘤嘤哭泣着左右遮拦,却抵不住几个汉子四处伸来的手。她还搀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那老婆子腿脚不灵,头脑也似有些痴呆,只顾急得哇哇大叫,却说不出几句整话来。四周的客人虽众,连那几个店伙计算上,却都在一旁袖手观瞧,那老婆婆每哭闹一声,就引出一团哄笑。

“放肆!”太子即怒于泼皮无耻,又惊于看客冷漠。“灵剑”听得太子一声低叱,急飞步冲入人群,指南打北,呼呼几拳便将那几个汉子打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关龙江见那女子衣衫褴褛,心下一动,低声道:“这女子似是逃荒的,不如请进来问问!”这时候夜色渐起,那女子和老妇给蒋长亭请入房内,犹是心魂未定,战兢兢地也不知道个谢。关龙江细细一问,才知这女子的丈夫本是漕帮的,丈夫死后衣食无着,便要带着婆婆投奔乡下亲戚,却不想投宿这客栈之时偏遇上了几个无赖。

“原来你家里是漕帮的!”太子听得说起漕帮,立时双目一亮,“听说这江南运河一带是'水上一个漕,陆上一个教',漕帮和黄阳教分庭抗礼,可有此事?”女子抬起灰黑的脸孔,轻声道:“我那汉子活着时只是个苦力,帮里的事也知不了许多。这地界确是漕帮和黄阳教互不买帐。以前官府帮着漕帮,黄阳教就占着上风,后来黄阳教的教主不知怎地跟詹中堂搭上了,漕帮就渐渐软了下来,”她说着哼哼冷笑,“说来说去,都是官府在玩斗蟋蟀。”太子听她言语中有一股奇气,心下称奇。借着屋内闪烁的灯光,却见这女子脸上的泪水在腮边冲出几道白色的泪痕,显见她肤色并不如何黝黑。他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笑道:“擦了泪吧,你说话倒很有意思!”借着灯光细瞧,那挺直的琼鼻,紧泯的双唇,隐隐现出几分娇弱女子少见的刚强来。那女子给他瞧得脸上微微一红,捏着帕子低下了头去,转眸低顾的一瞬,眉眼间便显出几缕江南碧玉的娟秀来。

这时灵、厉、刚、柔四剑都在屋内随侍,“厉剑”孙长应便将茶给众人捧了上来。太子觉得出门在外,身周又有外人,不能规矩太大,挥手道:“大家都坐,喝些茶水吧!”他言语中总是脱不尽的一股天皇贵胄的威严之气,一句客套话也说得皇命一般。昆仑四剑不敢“违命”,急端起茶水来饮。关龙江眼见众人太露行迹,忙笑道:“我家公子就是这个脾气,读书人么,总想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太子呵呵了两声,道:“漕运的兄弟们日子过得怎样?我们一路上听的话可是怨声载道呀!”那女子闪着清澈灵动的眸子望着他,哂道:“哪有什么好日子过,漕夫们拚了性命,赚的水脚钱养家糊口也难!没听那歌里唱的么,运河水,万里长,千船万船运皇粮,漕米堆满舱,漕夫饿断肠,姑娘不嫁摇船郎⋯⋯”说着又忍不住嗤的一笑,“怎么听您这位公子爷的口气,倒似是微服私访的官爷问案?”她那笑声还未落,“灵剑”却低喝一声:“长应,这茶水你怎地不饮?”孙长应面色一变,干笑道:“我这会儿可是半点也不渴!”“灵剑”双眉一紧:“那你又何必变颜变色,这几日我总瞧着你心神不定的!”一语未落,先饮了茶水的“刚剑”陈长风却低吼了一声,疾向孙长应扑去,口中喝道:“茶里放的是千秋阁的'软脉饮',必是你做的手脚!”啪的一声,孙长应已经挥掌和陈长风对了一掌。陈长风在这六人之中年纪最长,本来内力最深,这会却吃不住这一掌,身子一软倒地。“柔剑”余长林也闷哼了一声:“想不到长应竟降了千秋阁!”捧着肚子滚倒在地。

屋内众人都吃了一惊。尚未饮茶的“灵剑”蒋长亭身子一幌,挡在了太子身前,喝道:“姓孙的,你这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从今而后,黑白两道可都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孙长应嘿嘿冷笑:“但能替詹中堂办成了这一件大事,那就是揭了天的大功,老子还怕什么欺师灭祖!”霍地抽出长剑,疾向蒋长亭刺去。

变故突起,屋内全是兵刃交击之声,太子先是一呆,随即脸上涌出一团怒色。这屋子虽然宽敞,但这二人剑气纵横,却也惊得那女子和老妇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屋角退去。

关龙江更是气得面色发白,却终于按住气,沉声道:“长应,人孰无过,若是你此时放下屠刀,仍是咱们的好兄弟!”孙长应冷笑道:“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么?千秋阁的掌柜的已经撂下话来,便在这镇江城内结果了你们,黄阳教的四大护法转眼便到,老子好歹也要抢个头功!”一语才落,地上的“柔剑”余长林忽然跃起,剑光闪处,一剑自孙长应的小腹直刺了进去。原来余长林适才茶才沾唇,便给蒋长亭及时喝破,眼见大哥陈长风中毒,他便也佯装毒发倒地,这时乘着孙长应不备,正好一击得手。孙长应惨叫声中,蒋长亭运剑如风,已在他咽喉、胸前连刺了两剑。

太子眼见内奸毙命,心中才一松,道:“搜他身上有没有解药!”关龙江急从孙长应的怀中摸出几个小瓶来。他粗通药性,正自仔细辨认,却听砰然一响,院门给撞得远远飞出,几个灰袍汉子如怪鸟一般地直掠了进来。蒋长亭见了那几人的装束,不由失声道:“果然是黄阳教的!”余长林长剑抖动,一声不吭地迎了上去。两个汉子冲得稍急,给他挥剑刺中,惨呼倒地。

蓦然间一个手持钢鞭的高瘦汉子虎吼着踏步而上,劈面一鞭,正砸在剑上,几乎将他长剑击飞。一个长发披肩的胖大汉子磔磔怪笑,乘机一指挥出,正戳在余长林肩上。余长林身子一幌,叫道:“公子先走吧,这几个爪子我来料理!”话说得轻松,长剑不顾生死地拼命进击,才堪堪抵住几个汉子的凌厉攻势。蒋长亭双目一寒:“是黄阳教的大力尊者和长发尊者,他们竟是要造反么?”正待冲出去相助,关龙江却喝道:“不可鲁莽!敌人是有备而来!”这时候杀声四起,“不要走了几个狗官”、“剁死这几个贪官”,沉沉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有多少灰袍汉子正向这小院里涌来。

客栈之中这时乱作一团,那女子似是给刀光剑影吓得惊了,竟搀着那老妇跑到了外间屋,正要出门,迎面两只飞镖打来,吓得她们又缩身回来,瘫在外屋的门口,抖作一团。

“刚剑”陈长风刚饮了解药,这时兀自全身酥麻,不由得又愧又怒,喊道:“这会可不就剩下了硬闯的一条路了么?”太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正是,关先生有甚⋯⋯高见么?”“贼人只怕是盯了咱们一路了,”关龙江的声音倒还沉着,“好在这时天色暗了,他们人多,未必人人识得咱们。”他说着猛地自地上扶起陈长风,道:“主子平日里开玩笑,不就说你长得象他么?你们年纪相仿,你便换作主子的衣服,我保着你冲出去!这里只有我老头子一人最是扎眼,他们必然知道我是谁,我护着的人必是主子无疑!”太子惊道:“这⋯⋯这样的话,你们岂不凶险之极?”关龙江老脸一板:“那也顾不得了,主子安危要紧!灵剑,你和主子扮作农夫的模样,待会我们引开众人之后,你们便从后窗冲出去。”众人均知这紧要关头,实在再无良策,只得依法换了衣裳。他们这次私访为了出行方便,身上带了耕读商贾的多套新旧衣服。太子和蒋长亭换上农夫衣服之后,还在地上抹了些尘土涂在脸上。

眼见白发苍苍的关龙江颤巍巍地扶着陈长风往外走,太子心中蓦地一酸,忍不住叫道:“关老——”关龙江猛一回头,抬着皱纹纵横的老脸盯着太子,心知这个主子虽是外表精明,实则性子软弱,遇事彷徨无断,但这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哽着嗓子道:“主子保重,脱险后速速回京!走水路,处事果决些,可不要优柔寡断,也不要轻信沿途官员!只怕⋯⋯京师已有大变!”屋内的几个人心中都是一紧。关龙江已经搀着陈长风冲出了屋子,这老头子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竟也舞动宝剑,和那几个灰袍汉子拼杀在一处。

“主子,走吧!”蒋长亭回手拉起了身子发颤的太子,只觉他的手冷得吓人。二人才跃出窗子,就有四五道叱喝响起来:“什么人?”蒋长亭侉声侉气地道:“俺们是住店的,可没招惹几位大爷!”拉着太子飞身狂奔。这一跑却露了行迹,那几人立时狂嚎着追来,口中道:“前面的泥腿子且站住了!”蒋长亭眼见后面只四五人追来,若是任由他们大呼小叫,只怕会招来更多的黄阳教众,忽见身左就是这客栈的马厩,灵机一动,道:“主子,您暂且到里面躲片刻,待奴才料理了这几个点子!”太子应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匆匆奔进马厩,迎面便扑来马匹屎尿的臭气,但太子的心倒稍稍安稳了一些。马厩里黑漆漆的,只两三匹远道客商的马,也给外面的剿杀声惊得哧哧地鸣着响鼻。

这时蒋长亭在外面已经给那四五人围住了。“哪里的人?”“口音怎地不对?”“心怀鬼胎,还是赶着去投胎,见了大爷死命跑什么?”盘问声越来越紧,倒比问案的官老爷还细密一些。太子心下发慌,蹲下身来,一步步向后挪去,猛地手上一软,似是摸到了软绵绵的一只手。他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一回头,却在黑暗中迎见一双清冷如水的眸子,依稀是先前救下的那女子。

太子见那女子目光之中闪着畏惧之色,挺刚硬的一个女子这时倒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便故作镇定的一笑,将食指在唇间一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那女子望着他,目光闪闪的,也微微点了点头。外面忽地响起几声叱喝,“贼小子!”“要拼命么,来人呀——”,显是蒋长亭给人家问得理拙词穷,暴然出手,竟伤了两人。

一片兵刃交击之声爆豆般传来,显是和蒋长亭对阵之人身手着实不弱。太子伏在地上听着,急得浑身冷汗频出。猛听得蒋长亭和一个汉子同声大喝,跟着就是几声叱喝响起“点子要溜!”“截住这厮!”声音渐去渐远,显是“灵剑”眼见不敌,便将贼人远远引开了。

太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望着那女子,苦笑一声:“让你们平白无故卷了进来,没的受了这许多惊吓。”那女子眼中光芒一闪,却道:“他们还有人在逐屋搜索,咱们最好乘早离开!”太子听她言语有异,又不见了那痴痴呆呆的老妇,正待细问,果听得人声嘈杂,渐渐逼近。那女子却已侧身出了马厩,太子不敢停留,也只得快步奔出。

随着那女子逃出致远客栈,却没见到黄阳教的徒众,显是已给关龙江和蒋长亭分头引开了。这客栈遥对金山,地方稍显偏僻,只有两排狭窄逼仄的陋巷孤零零地耸着,远处波光闪闪,想必是环绕金山的扬子江了。在黑漆漆的小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太子的心中七上八下,皇阿玛生死和自身安危荣辱的诸般念头便如巷子中无际的黑暗一般,沉实地向他压了过来。 


2、素手济难 孤枕忧危

才跑出几步,迎面便撞过来一串闪亮的火光,却是三四个灰袍汉子擎着火把奔来。太子叫声苦也,窄巷之内也无处闪避,只得低头迎上去。“黑灯瞎火地跑什么,奔丧么?”领头的汉子劈面便搡了他一把。太子面色一变,却知自己一口京腔,实在不能开口。那女子却闪身过来,道:“咱们是投亲的,进了黑店,致远客栈里面杀得可是凶!”那汉子却紧盯着太子,喃喃道:“你这小子是哪里人氏,投什么亲?再这么恶狠狠盯着爷不言语,就废了你这对招子!”那女子倒陪了笑:“我、我⋯⋯男人青年时得了病,是个哑子,遇上事只会瞪眼,大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火把突地向女子移来,伴着一声鸭鸣般的笑:“小娘们倒是能说会道,那你嫁了个哑巴不是吃了亏,不如跟了爷去⋯⋯”几只手就不老实地向她摸过来。太子眼见那女子辗转着哀求,一股怒火腾地窜上来,挥拳便劈在那汉子头脸上,口中骂道:“你们这一群乱匪,还有没有王法?”他曾跟着宫中的大内高手结结实实练过几年拳脚的,这一拳全力击出,竟将那汉子打翻在地。余下两个汉子全是一惊,口中骂道:“死贼囚,竟装哑巴,老子这便让你媳妇做寡妇⋯⋯”那女子听了“寡妇”这二字,蓦地扬起头来,双眸冷电一般逼了过去。不知怎地,她这一扬头,黑沉沉的小巷中立时腾起一丝寒气。一个汉子给她冷湫湫的眼神逼得心中一慌,另一人却道:“咦,你莫非是⋯⋯”话未说完,巷子里骤然闪过一丝刀光,疾如电光,一闪即逝,那两人只来得及发出两声闷哼,便软软倒在地上。

“你——”太子眼见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出刀如电,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由一惊,“你到底是谁?”那女子向他冷冷一笑:“不要怕,我不是黄阳教的'乱匪',是'乱匪'的死对头——水上一个漕!”太子听了,心内忽松忽紧,暗想:“这漕帮女子一身武艺,怎地却扮作弱女来这客栈之中,怎地恰恰也是在我住的院外遭人调戏,莫非也是不怀好意?”“我还不想跟黄阳教明着翻脸,这时若是给那四大尊者赶上,可是着实不妙!”那女子说着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转身便向前奔去。太子也知这时尚未脱险,只得摸黑赶上前去。穿出那黑寂巷子,便见前面银亮银亮的一片水光,却是已经到了江边。一艘俗称为“苏州快”的扁舟正停在岸边。

“我们不是乱匪,不会抢了你去!”那女子见他在岸边犹豫着凝住步子,便冷笑起来,“你若在这岸边再耽搁一柱香的功夫,便会给黄阳教的人撵上,你有本事,便跟他们讲你的王法去!”太子给那双闪亮的眸子瞧得面上一窘,知道这时候只有去漕帮暂避一时了,便咬着牙笑道:“多谢姑娘出手搭救!”那女子却不搭理他,自转身跨进了船舱。

毛腰钻进那乌沉沉的舱内,太子心内忽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惆怅:“我从来都是厌恶这些匪帮邪教,总惦记着有一日将这些宇内的渣滓扫个干净,还世间一个清净乾坤!不想今日给一群教匪追得走投无路,却要在这乱民群集的帮派内避难!”正自胡乱寻思,那船已悠悠地离岸划开,他虚着眼,才在夜色中觑清船尾摇橹的竟是先前那装疯卖傻的老妇。

“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他尽力将声音放平缓,奈何那船在江水中晃悠悠的,恰如他此际摇摆的心境。“你⋯⋯就叫我虞梅吧!”她的声音极清脆,却也极生硬。他倒笑了笑:“《虞美人》的虞么?”见虞梅点头,他才问:“听说漕帮帮主也是这个姓,叫虞行健,也是个女子!”虞梅却冷冷道:“我便是虞行健!”水流很平缓,但太子却分明觉得那船摇晃了一下子。她却扯去蒙在头上的破布,让一蓬秀发写意地垂了下来。去了那块青布,一股动人风华才从那袅袅青丝、烟眉明眸间直透出来。他怔怔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虞梅却举头望着初升的明月,声音中更多了几分冷意:“虞梅这个名字,我该有三年没用了。我那男人活着的时候总跟詹中堂的人对着干,后来给他们暗中在酒里下药麻翻了,背上坠石头沉到江里淹死了⋯⋯”他听着不由又拧起了眉毛,恨声道:“这、这还有⋯⋯规矩么,”话到口边,好歹将“王法”改成了“规矩”,“你们江湖中人做事不是讲究江湖规矩么,单打独斗或是两派火拼,怎么会使这般下三滥的法子?”“江湖中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硬,“这个世道,欺软怕硬就是江湖上唯一的规矩!他死了之后,我就一家伙撑起了这个漕帮,我连名字都改成了他的那个——行健,听说他这名字还有什么一句古语的!”太子点头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是这句话!他去了,我们还是要自强不息。跟黄阳教干,跟詹中堂干!哼哼,我不信江湖中只有欺软怕硬的人才吃得开!”虞梅冷笑了两声,“今天得了讯,说黄阳教四大护法一起出动,聚在致远客栈外盯住了要'做'几个客商。我觉得好玩,不知这惊得四大尊者齐出的人是哪路神仙,便过来瞧瞧热闹。”她说着转头望着他,清澈的目光中却多了些轻蔑,“不想却是你这么个有几分痴气的书呆子!”太子往日所闻,都是说自己睿智多才的奉承话,这会听得她说自己是“有几分痴气的书呆子”,微怒之下又觉有几分好笑,忍不住气道:“是呀,小生就是个赶考的书生,遇上了强人,多亏了女侠仗义相救。”虞梅也是一笑:“你必是个微服私访的权臣吧?不然如何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千秋阁此次买通黄阳教劫杀太子,事情做得万分紧密,并未告诉黄阳教这次的正主就是当今太子。所以黄阳教众冲进客栈之时喊得只是“贪官”,这一来便连虞梅也瞒了过去。饶是她精明过人,也猜不到这狼狈万分的落难之人竟是当今太子。

他也不愿在此时透漏身份,便道:“我确是个访查吏治的监察御史,眼下詹中堂在朝中的死对头、当今的礼部尚书关龙江,便是我的好友!他们要抓我,必是想要挟关大人吧。”他略一寻思,又道:“我姓龙,你唤我龙四公子便是。”她那明眸转了转,道:“一个寻常的官未必有你这么大的排场吧,说不定还是个贝勒王爷?”忽又一笑,“你是个王爷也罢,是个落难书生也罢,瞧你总不是个坏人。好人来到我的地头上,总不能让他受了损伤!”“多承照顾,”太子呵呵笑道,“想必这就是江湖规矩了?”虞梅将下颌一扬,道:“这是我的规矩!”她本就是个姿色过人的一个女子,此时在明月下这么傲气十足的一扬头,在太子眼内忽然就增了十二分的韵味。小船犁着铺着月色的银波,发出泠泠的水声,他呆望着她,一颗心竟也似那水波一样,微荡了起来。

这地方水路纵横,船顺江划入鱼网样的河道,靠岸的地方却有一座三面临水的孤耸的宅院。进了院子,虞梅才向他一笑:“水上人家的寄身之地,可入不得你这达官贵人的眼吧!”那老婆婆将他带到一间整洁的雅阁内,只说了一声“帮主稍时便过来”,便匆匆出去了。此刻静了下来,太子心内却似开了锅一样地急起来,一时是关龙江的处境,一时是蒋长亭的安危,更急的却是皇阿玛的生死。是进是退,是藏是遁?他在烛影摇晃的屋内团团转着圈子,越想越觉心头烦乱。

这时门一开,却是虞梅走了进来。她那装束已换了,青碧的纱褂配着浓绿色水泻长裙,真如婷婷的一截碧玉。那抹了灰的脸早已梳洗干净,羊脂白玉般的脸盘上俏眉如烟,樱唇如染,只那眸子还是明澈清冷,雅丽中透出一股迫人的冷艳。“监察御史就是这个样子么,遇上事只会热锅蚂蚁一样的乱转?”给烛光衬着,她的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柔和,但对他的言语还是丁点也不柔和。

“我的方寸是有些乱,我的几个朋友给那群教匪抓去了,”他苦笑一声,心内还在盘算京师有没有剧变,随口说,“也不知该不该去报官!”“报官?只有你这呆子才会这么做!”她说话时总有几分训斥人的口气,这让他觉得可气又可笑。她稳稳当当地坐下了,才道:“你可要想好,这江苏可是詹中堂的地界!黄阳教跟那两江总督,眼下都是詹中堂的死党!你们既是詹中堂的死敌关龙江一派,若是报了官,你这呆子便只剩下到江里喂鱼的一条路了!”听她口口的“你这呆子”,他脸上红光一闪,一股不怒自威的皇家气势立时散发出来,冷冷道:“我偏就不信!这世道还是大清国的天下罢,难道真让那詹中堂一手遮天了?”虞梅给他那迫人的气势逼得一震,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声音却比他更冷:“人家若是愿意往石头上碰,我也由着人家。只是这天底下口口声声要什么'为天地立心立命'的人不太多,死一个,少一个了!”他眉毛一耸,才忽然想起,自己这时可不是万人拱护的太子了,何必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便呵呵地挤出一丝笑:“那你说过的,不会让好人在你这地头上受些损伤。虞帮主怎生想个法子,将我的朋友救出来?”她听了这话,秀眉微蹙,却竖起了指头,如同严师训诫自己的劣徒:“第一,我还不想这时候就跟黄阳教弄得太僵。第二,从黄阳教手下救人不那么好救,不说号称江南无敌的教主岳凌空,就是他手下的四大护法也万分的不好对付!第三,”她说着将手指向他遥遥一点,道:“象你这么着硬巴巴求人办事的,我还没有遇到过,自然也不会巴巴地给你赶去救人!”太子给她训得张口结舌,寻思她说的这第三条,似乎还有通融的余地,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张口求过人,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半句软话来,只怔怔地笑道:“救不救却也由得你,我、我自会另想法子!”心内又后悔不该贸然张口,求人不成反遭奚落。

虞梅望着他窘迫的模样,悠然道:“我说是吧,龙公子您这么尊贵这么能耐的一个人,自不会有什么事求到咱们漕帮头上来!这一晚可是让您受惊了,今晚就好好在此歇息一晚。明儿个,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站起身飘飘一个万福,转身向外走去。太子见她要走,心下没来由的一慌,疾步跨过去,道了声“且慢”。

“龙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虞梅在门口霍地转过身来,一双清炯炯的眸子直盯着他。他几乎便想告诉她自己是当今太子,身系社稷安危,只是暂时遭了詹中堂的埋伏,但瞅着那一双闪亮却又有些得意的眸子,他多年养就的高傲倔强之气不由又涌了上来,只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多谢虞帮主的照顾!”她的眼波似是微微一抖,也没说什么,冷着脸出了屋。

夜愈发沉了,太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堪堪熬到后半夜,心底的一个念头却愈来愈清晰起来:“詹中堂敢对自己悍然下手,京师必然已经有变!但此时要赶回京师,不说有关山阻隔,自己孤家寡人,怎么着也躲不过千秋阁和黄阳教的层层追杀!若要回京,这时候也只得赌上一赌了,自己是当朝太子,镇江知府说来到底不是詹中堂的死党,若是冒险一试,或许便能搏回一番天地来。”这念头越来越浓,他在床上一下子翻身而起:“这时候是紧要关头,说走就走,事不宜迟!”他那装有官印符鉴的包裹已给蒋长亭背走了,便双手空空地推门而出。小院中静寂无比,他本想跟虞梅再打个招呼,但一想起她那得意的眼神,心内没来由的一阵气恼,索性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辨了辨方位,才知自己已到了镇江府的北侧。眼见夜色深沉,黄阳教的人想是早已难觅踪影,迈步便往南而去。他问了两个更夫,便一路寻到了知府衙门跟前。

大门紧闭,太子却顾不得腰酸腿软,挥起那鼓棰便敲响了大鼓。衙门前那两个大石狮子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狰狞可怖。嗡嗡的鼓声在石狮前回响,似乎就是这怒狮在暗夜中发出的怒吼。 


3、龙陷浅滩 剑当邪魔

“进去!”两个粗壮的狱卒扭着太子的臂膀,不由分说,将他塞到了铁门之内,临走前还恶狠狠地丢下一串话:“小子,冒充当今太子可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你就等着罢!”太子又羞又怒,几乎想冲到墙边一头撞死,他双手猛撼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喊:“让孙耀宗孙知府过来说话,适才在堂上他认出我来了!他七年前殿试的时候也该见过我的,孙耀宗,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过话?我就是当今的太子——”一个狱卒回头骂道:“日你奶奶的,你是太子,老子还是太上皇呢!这个好觉让个疯子给搅了⋯⋯”打了两个哈欠,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他怒发如狂:“适才在大堂上那孙耀宗明明看了我之后就吃了一惊,跟他对了几句话,他明摆着识得我的。怎地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就硬是诬我是假冒太子?”他本来还算精明的一个人,这一夜之间骤逢大变,羽翼顿失之下居然步步荆棘,让他如何不怒?这铁屋只是关押待审犯人所用的临时牢房,屋子不大,却只押了他一个人。他在屋内狂呼怒吼了半个时辰,却也没个人应。喊得累了,他才背靠着铁门,滑坐到了地上。进了这漆黑窄小的牢房之中,他才平生头一次觉得一阵子的孤立无援,往日里前呼后拥的气派时光这时候想起来便如前世的浮光幻相一样虚无。

便在此时,那铁门一开,一个人侧身而入,躬身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太子见是个师爷模样的中年,恼怒之下便待开口训斥,忽又想:“何必跟这奴才的奴才一般见识,且瞧他要待如何!”这人背上挎了个包袱,默不作声地转身便行,带着太子出了衙门,在沉沉的夜色之中行了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的街衢前。那人却将包裹递到他手中,笑道:“这位公子,无论如何,你冒充太子可是着实不该!昨晚我们刚刚接到詹中堂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到近日总有胆大妄为之徒,冒充太子四处招摇,让我们严加搜捕。呵呵,詹中堂的旨意可是违抗得了的?听说千秋阁的大爷们立马就到。呵呵,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知府大人的难处,这一百两银子您暂且收下!”望着这人的一脸苦笑,太子心中才明白:“原来这詹中堂已经先动了一步。哼哼,这知府识出了我,知道留着我,迟早是个祸端,又不敢将我怎样,这么做倒是两不得罪,大事化小了。”想起詹中堂气焰如此之盛,心下忧怒更增。那师爷却道:“前路叵测,还请小心些!”略一拱手,转身便行,只将太子一人抛在了冷清的街头。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街头的风还有几分寒意,夹裹着初秋的薄雾,在镇江的青石板大街上缓缓流动着。“走吧,此时一刻功夫也耽搁不得,便是千难万险也要尽早赶回京师!”太子的心境一片灰黯,却终究还是迈开大步,向码头行去。

天一放明,路上行人渐多,他急将面孔抹得灰黑,低着头匆匆赶路。他一整日都在码头前探看,但走了几处码头,都见了不少黄阳教的教徒往来巡视,惊得他不敢贸然上前。

黄昏时分,太子才在一家面食摊子上要了碗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苦思脱身之策。忽听得一片铜锣开道之声,却是一队马队从大街上缓缓而来。太子抬头觑见那“宋”字大旗和开道的铜牌上斗大的“漕标中军”四字,心中不由一动:“怎地忘了驻扎镇江的漕标中军宋同康宋协台?此人是开国名臣宋祁忠之后,宋家世代忠心,遇上他可是有救了!”当下抛了面碗,快步走到那马队之前,大张双臂,叫道:“是宋同康宋协台么,有故人在此!”马队前面的两匹马立时泼刺刺勒住,马上清兵拧着眉毛喝道:“前面的是什么人?”太子还未答话,却听得身后一阵蹄声响亮,一匹快马疾风一般自身后掠来。他未及回头,马上那人便伸过一只臂膊,将他拦腰抱起,放在了鞍上。他用力一挣,那人却贴着他耳朵低声道:“是我,灵剑!”蒋长亭的声音分明有几分哽咽,“主子,咱们这时还在险地,宋同康已投了詹中堂!”快马和宋同康的官轿交错而过的一瞬,轿子后面一个黑袍大汉忽地甩头喝道:“什么人,站住了!”蒋长亭打马如飞,在长街上卷起了一阵狂风,向前奔去。太子忽觉背后一片粘腻,一回头才瞧见蒋长亭胸前竟有一片暗红,还渗着血水,不由惊问:“你受伤了?”“好歹活着见了主子一面!”那马在街上拐了几个弯,所幸倒没有人追来,蒋长亭才悲声道:“主子,京师大变!老佛爷⋯⋯龙驭上宾了!”这几个字一出,就如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你⋯⋯你哪里得到的讯息?”蒋长亭喘息道:“昨晚我一番苦战,却招来了黄阳教的四大护法,失手给他们擒住了。半夜里讯问我们的,竟是千秋阁的大师爷'魔王尸'!这话便是他亲口所说。这千刀万剐的狗才说话毫无顾忌,还让我们做'识时务的俊杰'!在黄阳教的地牢里还遇到了关老和'刚剑''柔剑'几兄弟,关大人已经怒得昏了过去。我却趁黑伺机逃了出来的!”虽然太子时时揣摩着皇阿玛驾崩的事,但此时乍闻凶信,还是觉得眼前一黑,愣了一愣,才忍不住放声大哭。

“主子暂息伤悲,这时候可不是伤心落泪之时。”蒋长亭使自己的声音尽力平缓,“我昨晚偷逃出去,恰在他们的花厅中窥见'魔王尸'和宋同康、黄阳教的四大护法聚在一起密谋。听'魔王尸'施超然言道,那詹中堂在京师里翻云覆雨,竟说主子这时还在山东私访。他一面遣人去济南迎请他口中所说的'太子',一边又调兵遣将,到江南狙杀主子!这詹中堂竟要唱一出'狸猫换太子'呀!”太子只觉眼前一黑,挥掌在马脖子上重重一拍:“这天杀的狗贼,真是要篡位谋反了!”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留在京师的得力干将柳畅,隐约着又觉得眼前透出一丝亮光,道:“好在柳畅还在京师,这时候京师之中风雨飘摇,最紧要的便是兵权之争,九门提督何遥与柳堂主还是至交。有柳畅留守京师明镜堂,咱们便多了一丝胜算!”“正是!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主子速回京师!”蒋长亭说着忍不住握住太子的双臂,“那'魔王尸'还说,这一次千秋阁倾巢而出,连那号称素来不出京师的千秋阁掌柜的'半条命'这一次也亲下镇江!我昨晚逃脱之后,纵马寻了一整日,好歹见着了您!”太子知道一阵惊风疾雨马上就要扑打过来了,身上就觉出一阵虚软,心下里暗自埋怨皇阿玛英明一世,怎么偏会在身虚体弱之时命自己远行私访,蓦地心中一动:“皇阿玛何等英明,显是已经看出了詹中堂的不臣之心,但又无奈于这厮羽翼已丰。山东巡抚耿翼素来忠心,皇阿玛让我这次远行,或许便是让我去山东避难。怪只怪我措置不当,又依那假圣旨之命多走了几处,自山东进了这詹中堂的地盘江苏,身边带的得力人手不足,失了先机!”正自怨天尤人,忽听得一道诡异的啸声自身后遥遥传了过来。这声音尖锐冷硬,有若金铁交击,在黄昏的长街上传来,更显惊心动魄。太子悚然一惊,蒋长亭的双臂更是微微一抖,沉声道:“主子,来的便是千秋阁的大师爷'魔王尸'!”其时千秋阁纵横天下的三大师爷“魔王尸”、“雷公笑”和“草间露”在和太子一系明镜堂的明争暗斗之中已经折损其二,只剩下 “魔王尸”施超然一支独秀了。太子平日少涉江湖,却也听说此人以一身硬功震烁江湖,且手段毒辣,与人动手从来不留活口。

那啸声一道未息,第二声蓦然又起,太子的心突突乱颤,却强自笑道:“这厮哭丧一般的嘶喊什么?”蒋长亭冷笑道:“这狗才自认咱们已经逃不出去,这几声吆喝,是要扰得咱们心烦意乱,再行出手!”这条长街上闲人往来,马匹奔跑不开,好不容易奔到长街尽头,却见水光闪烁,竟有一条小河蜿蜒在前。二人催马顺着河岸疾奔,却听身后啸声阵阵传来,一声近似一声。

蒋长亭急在一处乱树杂生的野林前勒住了马,转身道:“主子,这姓施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给他缠上,那是天涯海角,不死不休。请主子独自上马,我在这里阻他一阻!”太子听他说得毅然决绝,心下倒是一惊,道:“长亭,你独自对他,有几成胜算?”“竭尽所能而已!长亭但有一口气在,必不会让主子有一丝损伤。”蒋长亭面上涌出一丝暗红,却在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金色小剑,“这把金钱剑是我昆仑派的信物,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主子拿着它速去扬威镖局,找他们的总镖头阳啸渊,请他护着您着速回京!”太子怔怔接过那柄金剑,一时彷徨无计,道:“这阳啸渊可还信得过么?”蒋长亭道:“他是奴才的至交,我曾有大恩于他。主子不必自报身份,他见了此剑必会尽力相助!此人一手八仙剑法着实不俗,在镇江颇有威名!”眼见太子还在犹豫,蒋长亭不由拧眉道:“此时是非常之时,请主子保重!”反手一掌重重拍在那马上。那马嘘的一鸣,驮着太子疾向树林冲去。

才拐进那林子,便听魔王尸的啸声在身后响起来,震得太子双耳嗡然一响。他心内却陡地升起一股怒火:“我这么丧家之犬般地跑来跑去,哪里有半分九五之尊的气概?当真天命在我,又何惧他一两个杀手!长亭受伤之后未必会抵得过那人毒手,我不如留在此地,助他拼力一搏!”这时他噎了满腔的恶气,皇太子的蛮横脾气猛然发作起来,只想跟这些乱臣逆匪痛杀一番。想起自幼也练过长弓大马,心下豪气顿增,当下将马在一株老树上栓住了,隐身在树后悄悄窥伺。

天是晚了,一抹残阳无限留恋地将余辉铺在江上,染得那江水一片殷红。蒋长亭静立岸边,暮风掠来,将他的袍角掀得老高,愈增慷慨之色。一匹马便在此时疾奔而来,太子吃惊地发现那马上竟然无人。那马却疯了一般直向挺立的蒋长亭撞去。蒋长亭眼见马到,身子一转,要待错开。马下却霍然飞出一道乌光,一只铁掌诡异之极地抓来,饶是蒋长亭身法如风,仍是给这铁掌一把抓住了长辫。那人左掌扣住长辫,右掌便凌空拍向他头顶,出招竟是狠辣无比。蒋长亭辫子被抓,腾挪不得,只得挥左掌相对。一股刚烈的劲气随着砰然一响直灌过来,蒋长亭的口角便渗出一丝血来。

猛然间岸边闪出一道剑光,灿然如电。蒋长亭捷若飞鸟般地退开,头上长发却已狼狈地散开。却是他当机立断,挥起右手长剑斩断了自己的辫发。这几下兔起鹘落,太子只觉眼前一花之间,蒋长亭已然身受内伤。这时太子才瞧清那“魔王尸”施超然,竟是个威猛如山的黑袍大汉。奇的是他这么壮硕的身子适才藏在马下竟犹如无物,难道他会隐身之术不成?

“太子在哪?”施超然的声音冷硬无比,真似从僵尸口中迸出的话语。一道血水却顺着他肩头缓缓滴落,却原来蒋长亭那一剑快如闪电,竟也刺伤了他。那匹马却发出一丝悲鸣,泼刺刺地直奔入河中,河心立时冒出一团血红。太子的心猛然一紧,只觉这一战尚未开始,便透着说不出的惨烈。蒋长亭却冷哼道:“早已回到京师了!”话未说完,施超然已经出掌,一片乌黑的掌影有如一团乌云,直向蒋长亭头顶压去。

蒋长亭沉声低啸,身子疾旋,连环三剑犹如三道闪电,从“乌云”中直透过去。他以“灵剑”为号,剑法也走的是险中求生的“灵动”一路。只听得铮铮铮几声闷响,这三剑全刺在施超然臂上,却是如中铁石。这施超然号称“魔王尸”,果然双臂坚如僵尸。蒋长亭心下一寒,第四剑转刺他的双眼,却仍给施超然一掌劈开。

数招一过,剑光和掌影霍然消散,二人的身形翩然退开,蒋长亭的左耳、左脸和双肩上却已鲜血淋漓,显是给“魔王尸”无孔不入的铁爪所伤。“这时说出来,让你死个痛快!”施超然的笑声说不出的冰冷,让敌手“死个痛快”于他来说,已经是仁慈之极了。蒋长亭却只冷冷一哼。“好!”施超然见他不答,大喝声中,疾抢而上,乌黑的双袖舞动起来如同涌起一团浓浓的黑雾,将蒋长亭的身子紧紧裹住。身处下风,蒋长亭却是运剑如风,半步不退。岸边的冷风吹得他长发四散飞舞,残阳在他头脸洒上了一层紫红,使那张铁一般的面孔愈显坚毅。

激战中忽听施超然呵的一笑,蒋长亭的肩头便飞出一道鲜血。那黑袍卷起的“黑雾”越发浓起来,“魔王尸”的冷笑也是越来越多。每一次怪笑,必然伴着蒋长亭的一处血飞如注。那一声声冷兀的怪笑有如钝刀一下下地斩在太子的心头,眼见蒋长亭兀自死战不退,他心中不由掠过一阵阵的酸痛。

猛听得施超然暴喝一声,铁掌疾落,竟硬生生将蒋长亭手中长剑拗断,右掌成抓,啪的扣住了他的肩头。“他在哪?”格格的一阵响,竟将他肩胛骨捏断。

“住手!”也不知是他的太子脾气发作,还是这场苦战激发了他心底的血性,太子竟狂喊着奔来。“主子,快走!”蒋长亭的面色忽然变得纸一样白。“放了他!我就是太子!”疾奔使太子郁闷多时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挥舞着长剑直奔过来,一剑便向魔王尸的眉心刺去。

嗤!这一剑刺个正着,却如中顽石,扎不进分毫。太子的心猛然一震,却见施超然那张可怖的黑脸上掠过一丝冷酷的笑,跟着那只巨灵般的左掌便向自己当头拍到。蓦地剑光一灿,蒋长亭手中那半截断剑疾飞而起,竟乘着施超然心神稍松的一瞬,自他肩头狠刺了进去。太子胆寒之下拼力缩身,那一掌才擦着他的头掠了过去。“魔王尸”陡地一吼,声如霹雳,扬手便将蒋长亭远远震了出去,跟着十指齐张,疾向太子头顶插来。

蓦然间一道金光疾飞而到,就在施超然门户大开的一瞬,直刺进了他的咽喉。“魔王尸”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哼,一股血直飞到太子脸上。太子看着那张扭曲惨厉的黑脸摇晃着向自己撞来,竟惊得呆在了当场。好在那魁梧的身子扑到他近前便已无力,那张黑脸几乎是贴着太子的鼻子扑倒在了地上,身子扭了几扭,便不动了。太子喘息几声,才想起必是有人飞刀相助,回头四顾,却见岸边霞绕丹林,野鸟噪鸣,没有一个人影。

蒋长亭这时却摇摇欲坠,太子急忙上前扶住了他。触手之下,只觉双手一片粘腻,却是他胸前的鲜血不住汩汩而出,太子惊道:“这⋯⋯灵剑,你还撑得住吧?”“主子快上马!”蒋长亭奋力出指,封住了胸口的几处穴道,喘息着说,“只怕千秋阁和黄阳教的贼人转眼便到,咱们这就去扬威镖局⋯⋯找阳、啸、渊!”太子连连点头:“是,是,咱们这就走!”蓦觉双眼一片潮湿,泪水滚滚而落。

二人在暮色中打马如飞,将就着赶到一所轩敞的宅院之前,蒋长亭便已昏了过去。进了镖局,得了禀报的阳啸渊急急赶来。这是个面皮白净的汉子,身子不高,却结实无比,向太子草草施了个礼,便急给蒋长亭灌下了一口热酒。蒋长亭睁开了眼来,望着他笑道:“啸渊兄,可是给你添了麻烦⋯⋯”“兄弟遇上仇家了么?莫慌,到了哥哥这地头上,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哥哥也能给你撑一阵子!”文邹邹的阳啸渊声音却响亮无比,一席话说得太子心中热乎乎的。蒋长亭指着太子道:“这是我远房的亲戚长辈,论辈份该叫爷的⋯⋯我这位爷得罪了黄阳教的,眼下官匪一家,求别人都不稳当!只有⋯⋯求大哥,将他送到京师,越快越好!”支撑着说完,却又昏了过去。阳啸渊的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叹道:“先不要动他,马上叫郎中来!”又转过头,张着一双细目上下打量着太子,笑道:“这位爷莫慌,既是蒋兄弟的爷,也就是我的爷!他拼死将你送来,我怎么也要对得起他。您这一趟,我阳啸渊亲自护送,咱们何时动身?”“蒋兄弟重伤在身,只得暂且寄住宝地养伤了,”太子抚着蒋长亭的额头,拧眉道:“我么,却是早走为上,今夜若是不成,就明早吧!”“好,”阳啸渊缓缓点头,“爷今晚也累了,暂且进膳安歇,咱们五经天就走,走水路!” 


4、金刀除奸 翠袖点兵

当晚太子给人安排住进了西厢房。他这一觉却睡得累人,一时梦见父皇颤巍巍地向自己怒吼,一时又是关龙江涕泪纵横地嘱咐自己遇事要沉稳果决,忽地又见詹中堂挥着剑,狞笑而来⋯⋯正自陷在恶梦之中挣扎不出,忽觉肩头一痛,竟是给人生生地拽了起来。他一惊而起,却见床头俏生生地立着一人。“扰了你的温柔梦,可是万分对不住。哼哼,亏你这呆子这时候还睡得着!”

这冷笑的声音竟是熟悉无比。他咦了一声:“虞⋯⋯虞梅,你来此做什么?”“梦里给人沉到江里淹死都不知是谁下的手,”虞梅立在黑沉沉的屋内,虽然瞧不清她的脸,但料来她定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冰冷模样,“那阳啸渊正琢磨着拿你去向谁邀功请赏,不信么?这便跟我去瞧个热闹!”不由分说,将他自床上拉了起来,推开窗子,便跃了出去。太子才一出屋,便瞧见两个劲装汉子歪倒在自己的门外,心知这必是适才被虞梅出手打倒了的,心下立时就是一沉:“阳啸渊若无二心,何必要派人来监视我?”虞梅将手托在他腰间,一股柔柔的劲力带着他起落如飞,直向院中东首的一间厢房掠去。

沉谧的夜色之中,那里竟然亮着灯。二人悄没声息地伏在窗外,却听屋内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怎么着,黄阳教的陈护法硬是不让咱们见千秋阁的大爷?”太子的心一紧,这可不正是那“八仙剑”阳啸渊的声音。却听他又恨恨地笑道:“嘿嘿,他们是猪八戒的姥姥,干什么都想独吞呀!听说他们黄阳教捉住了几个人,却都是小角色,正主可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中了?这条大鱼,老子是不见千秋阁的官爷不出手的!”太子的心一阵阵的酸痛:“这阳啸渊阴险无耻,竟远胜那些黄阳教的,可怜长亭兄弟却给他蒙蔽,大老远的前来投他!”心下正自忧怒,猛觉身边风声飒然,虞梅竟箭一般窜进了屋内。屋内立时响起啊的一声惊叫,窗棂上的灯焰一暗又一明,却有两个人影霍然几闪。太子正自惊异,那门砰的开了,虞梅已经飘然而出,右手挽着的金刀上鲜血淋漓。

“你⋯⋯你杀了他们?”虞梅的声音森冷彻骨:“那报讯来的趟子手罪不致死,这阳啸渊却是非死不可!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这卖友求荣之徒!当初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行健又怎能遭了千秋阁的毒手?后来我捉到了那内奸,按着漕帮的规矩,三刀六洞背压巨石,也沉到了江底。”眼见太子还怔怔地望着她发呆,不由秀眉一蹙,“这么呆子一般地愣着做什么,快走!”太子却摇了摇头:“我、我还有一个朋友身受重伤,还在这镖局子里面!”“瞧你不出,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才微微笑了笑,“灵剑蒋长亭么,这时想必已经给我师父接到船上去了!”随着她匆匆奔出,在小巷中七扭八拐地奔到了江边,仍旧在月色下见到了那艘泊在岸边的“苏州快”。上了船,果见昏迷不醒的“灵剑”躺在舱内,太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又见早见过的那肥胖老妇盘膝坐在船头,嘴里面吧嗒吧嗒的正抽着一袋烟。一点烟火在沉沉的夜色里忽明忽暗的闪着。

听得虞梅说,这装疯卖傻的老妇竟是二十年前便已名冠江湖的“辣娘子”辛婆婆,太子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可怜。辛婆婆见他直摸蒋长亭的额头,便操着一口土语笑道:“这个娃子不碍大事哈,给老婆子敷了药,顶天睡上几日就好哈。真想不通,我家闺女犯了哪家子的神经,一路上跟着你个当贼都没人要的笨娃子,哈哈!”太子的脸一红,这时才知自己一出那院子,虞梅便已知晓,虽然没有出面阻挡,却是一路暗中相随保护。扭头看时,虞梅却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苍溟的天宇上有一层薄云,流水一样地从那渐渐西垂的月影上飘过去。仍旧是那支支呀呀的水声和橹声,太子听着,心内却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来。

船仍旧是直接划进了虞梅那三面临水的宅院。进得院中,便有帮众将兀自昏睡的蒋长亭抬进了厢房,三人却默不作声地进了一间大厅。太子故地重来,忽然觉得自己倒似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逃出去后又给捉回家里。

虞梅照旧是先进内堂换了一身装束,这回是通身枣花碧罗江绸紧袖衫,走动间灵秀和英武兼而有之。刚落座,她就侧头望着他问:“你⋯⋯当真是太子?”太子瞧她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古怪,心内没来由的一阵恼,昂首道:“正是!三十年前的十五阿哥,三年前立的太子,便是我!又怎样了?”她倒嗤的一笑:“没怎样,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我当太子必是个千伶万俐的主,没想到你这做事没头没脑的呆瓜却也能做太子!”她这么一笑,那辛婆婆也忍俊不禁,师徒二人一起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太子的脸便在二人的笑声中由白变红。一股怒火腾的窜到脑顶,他蓦地挺身而起,亢声道:“在下今日遭逢变故,多承虞教主仗义出手,大恩不言谢,他日有缘,必当厚报!”略一拱手,便将短袖一拂,大步向外走去。

“站住!”虞梅颤声道:“你去哪里?外面的人都在搜你,千秋阁、黄阳教,连官府的人都在满天价抓你。你一出漕帮,只怕不出半天功夫便会脑袋分家!”太子霍然止住步子,苍苍凉凉地冷笑两声:“生死皆是天命,福祸岂由人定!我是生是死,却也不劳帮主费心!”“脾气倒是不小,”虞梅秀眉一蹙,叫道:“你的黎民百姓呢,你的一统江山呢?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出去送了性命,还怎么为'生民立命立心'的?”“为生民立命”那两句话,虞梅总是记不清楚,但太子听了,还是不禁止住了步子,但若要留下,却说什么也心有不甘!

正自进退两难,一个赤足的帮众飞步而入,叫道:“帮主,大事不好了!外面围了一群黄阳教的,口口声声要让帮主交出来冒充太子的乱匪!”太子面上更红,怒道:“这群乱臣贼子,竟敢如此辱我!”虞梅却挺身而起,道:“不必惊慌,吩咐青龙、朱雀两舵兄弟层层守备,尽量用箭,把江南霹雳堂买来的那几十支霹雳弩全用上,不必与他们近处交手!”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干练,几个汉子应声去了。

太子这时知道是走不得了,皱紧眉头,又在椅上坐了。虞梅的脸色却已回复如常,望着他笑道:“太子爷,这叫天不留人人留人——他黄阳教不来要人,我自不会拦着你;他这么胆大妄为地欺上门来,你若出去就是损了我漕帮的名头!你还是暂且在这里歇着,见识见识江湖上真正的规矩!”太子听得厅外杀声四起,她却镇定自若,心中也着实佩服她的胆识。

外面的喊杀声却不住地透进厅来:“休要走了冒充太子的逆贼!”“姓虞的窝藏逆匪,罪当不赦!”“将姓虞的贼婆娘一并擒了呀”耳听得叫骂之声越来越是不堪,辛婆婆却有些恼了,将一根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喝道:“几个猴崽子太不成话,老婆子出去教训教训他们!”虞梅却浑若无事地轻轻摆手,只是侧耳倾听。太子觉得外面一片嘈杂,嗖嗖的羽箭声、交击的兵刃声杂着忽起忽伏的叫骂声乱成一片,实在不知她能听出什么来。

虞梅却蓦地扬起头,对辛婆婆道:“羽箭之声渐少,贼人攻了进来,全是近战了。他们口音好杂,来的不止一个黄阳教,想必千秋阁的高手来得也着实不少。嗯,还有不少扬州、镇江黑白两道的高手,有的平素就跟咱们漕帮有仇,有的想必是得了讯息,想来此浑水摸鱼,擒了人去,好到詹中堂那邀功请赏!”太子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站起,喝道:“我便出去,瞧他们能把我怎样?”“站住,”虞梅却再喝了一声,“这时候,你还当你是太子么?”他骤然听得此语,心下先是一凉,随即脸上一片铁青,怒道:“大不了与其同归于尽,也胜于给他们攻进来之后窝窝囊囊地给人擒住。”虞梅的神色却缓了一缓,望着他叹道:“那你还要不要进京,还要不要跟詹中堂这老鬼周旋到底?”太子的脸上满是不甘,恨声道:“如何不想!只要我到了山东,便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许是你说得对,我这时候再不是太子了!我这穷途末路、人人追杀的太子,还当真不如一个赶考落地的穷书生!”虞梅痴痴望着他,脸上神色忽然柔软了许多,轻声道:“哎,你这痴蛮脾气倒是与他⋯⋯真像!”太子猜得出她口中的那个“他”指得必是指她那叫“行健”的丈夫。当此生死之际,蓦然听到一向刚毅的她这样如痴如醉的一叹,他的心中竟涌出一股酸意。

两个满脸血污的汉子却仓惶地奔进屋来,嘶声叫道:“启禀帮主,外面的人爪子好硬,除了黄阳教的点子,还杂着千秋阁的不少高手,咱们仓卒应战,人手不齐,青龙两舵的兄弟看着就要抵挡不住了。丘舵主要回总舵招集人手,却又怕、又怕来不及⋯⋯”太子听了,心下一阵凄凉,蓦地仰天长吁一声,“还是让我去吧!天命如此,复有何言?”“天命?天命也是人来定的!”虞梅一字字地道,“我一辈子不信命,这时候仍要和老天赌一睹!我虞行健不但要和这群贼子斗到底,更要送你去山东,进京师!”太子心中一震,抬起头看着她,这个看上去刚硬如男儿的女子这时在他眼中却说不出的动人。他心内一股暖流激荡,忍不住一把捉住她的手,颤声道:“虞姑娘,你、你若真能送我进京,我⋯⋯我便让你做大清皇后,与我同享天下!”她的脸蓦地一红,柔声道:“胡说什么,谁稀罕做你的娘娘皇后!我倒宁愿你是个赶考落地的穷书生,”忽然想起师父和属下还在身侧,脸便愈发红晕,忙不迭地抽出手,昂首对那两个汉子道:“这时候不能抽调人手去拉救兵,传令,让丘舵主他们拼力强攻!”“强攻?”两个汉子登时愣住。

“不错,不但要强攻,还要拿出鱼死网破的劲儿来!”虞梅毅然点头,声音透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告诉丘舵主,只要奋力撑住一柱香的功夫便可入水而退,大伙到总舵汇集。咱们这里马上纵火,烧屋!”“遵命!” 漕帮的人似乎对虞梅甚是服膺,眼见帮主稳如泰山,两个汉子便即得令而去,大敌当前,却也不见丝毫慌乱。“梅儿,当真要放火烧了这宅院?”辛婆婆却给她这破釜沉舟的急命惊了一惊。

外面的喊杀之声骤然大了许多,显是漕帮两位舵主得令之后真就拼力强攻。虞梅的脸上仍是挂着那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烧吧,这才叫红红火火、惊天动地,让漕帮的兄弟都记住这一战,都记住这一把火!”将手一挥,她身边的几个青衣小鬟便将硫磺、浓油在屋内四处泼倒。

“咱们这就走,先退向总舵!”虞梅却在大厅的桌案下用力一扳,那地板立时格格地分开,露出下面缓缓流动的水面来。太子这时才知这宅院从外看似是建在三面环水的陆地上,实则这大厅竟是孤悬水上。辛婆婆和虞梅已经解开了栓在暗桩上的几艘快船的缆绳,招呼了太子,跳上了一艘小船。

这小船竟是江南一带最便利轻快的“泥鳅舟”,辛婆婆扳得几扳,船便窜出老远。才划出一箭之地,便见那宅院四处都窜起了大火。静夜之中,浓烈的红焰伴着浓烟喷腾而起,映得那夜空通红一片。

太子总以为那漕帮总舵不知该如何轩敞气派,不想却是凹在江湾深处的一处孤零零的宅院,也如虞梅那居处一样,是个三面环水之处,只是岸上泊着大小各色的几十艘船只。虞梅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嗤的一笑:“我那男人性子耿直,活着的时候黑白两道的得罪了不少人物,自他死后,我们便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似这样的宅院,咱们还有多处,黄阳教算上千秋阁,要想寻到这里,怎么也要一天半宿的功夫!”说话之间,先请他下了船,再将手一挥,黑夜之中一众漕帮汉子全都默不作声地弃舟登岸。

入得厅内,虞梅倒请太子居中坐了。明晃晃的灯烛点上,却见两旁挺立的众多汉子脸上全抹了一层悲愤之色。众人全都肃然无语,但那愤慨激昂之色却从灼灼的眼神、从跃动的青筋、从每一个毛孔内散发出来。太子居中而坐,也给那股愤然之气激荡得心肺间热流滚滚。

“南起常州,北到淮安,在这几百里运河两岸,谁才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英雄好汉?”虞梅的脸上一片平和,但声音却似蕴着一团火。众人一起挺身,齐声道:“自然是咱们漕帮的汉子!”“不错!”虞梅说着霍地立起,亢声道:“诸位都是江里河里长大的好汉子,都是当今的混江龙、浪里白条,今日给一些三脚猫的贼徒欺上门来,烧了咱们的寨子,杀了咱们的兄弟,咱们要不要跟这些贼徒一拼到底?”一句话便如将火星子丢到了火药堆里,厅上众豪心底深蕴的怒意立时迸发出来,纷纷叫道:“正是,请帮主下令,咱们跟他们拼个死活!”“咱漕帮三十六舵几百条汉子怕过谁来?全凭帮主吩咐!”“日他娘的,咱们将黄阳教、千秋阁的全赶到江里去喂王八!”虞梅注目众人,默然无语,直到群豪嘶喊够了,她才冷冷一笑:“好,那咱们漕帮的好兄弟今日就豁出去了,跟这些乱臣贼子泼天价大干一场!”众人虽不明了她口中说的这“乱臣贼子”四字到底是何指,却也跟着一起轰然叫好。

“丘舵主,明儿一早你就发粮船。天蒙蒙亮就从葫芦口码头发船,不要北上去扬州的运河,要东走焦山,直奔长江,你这一舵要以轻舟走舸为主,船上多备柴草,多备硫磺硝石!”那丘舵主刚刚死战得脱,一身水淋淋的,正自恼怒万分,听了虞梅这吩咐却先一愣,道:“柴草硫磺,要放火烧船么?”虞梅冷笑道:“正是要给他们来一个火烧赤壁!许舵主,你带上十艘大沙船,隔上半个时辰再行发船,一样的路径,一样的多备柴草。余下的赵舵主、何舵主,发船的时辰却要听我号令!”几位舵主似是对她甚是服气,一起躬身称是。古时的漕粮之制起于两汉,南粮北运,主要便靠大运河的河运。漕运关乎国运,至清代尤甚,朝廷专在江苏淮安设漕运总督衙门。本来漕船均为官船,但随着漕运越来越繁忙,便也有部分为民所有的漕船临时受雇运输漕粮。这类漕船的船主船夫相互扶持,划地成帮,便成了乡野间实力不可小觑的“漕帮”。因各地贫富不同,漕帮境遇也是迥然有异。虞梅所辖的漕帮自淮安至常州一线,地方富庶,是名副其实的“旺帮”,船只繁多、帮众效命,这才敢与黄阳教和千秋阁分庭抗礼。

“明个日头一出来,东到双石湾,西起葫芦口,我要这大江上都是咱漕帮往来的船只!除了许舵主那十艘大沙船,大排船、苏州快、梭船、贼泥鳅,有什么是什么都赶到江上去!”虞梅侃侃而谈,一切似是早已成竹在胸,“双石湾那地方最狭窄,黄阳教必会在那里拦阻咱们!咱先在那地方以铁皮包头的大沙船开路,一举冲过去,破了他们的锐气!”几位舵主先是频频点头,却又有人疑惑道:“帮主,咱们这般在江上紧着折腾,黄阳教若是不理咱们又该怎样?”虞梅目光一闪:“黄阳教这一晚只扑到了空巢子,自不甘心!明早咱们倾巢而出,他们得了讯如何会袖手不管?咱们的长处便在水上,明日冲出双石湾,将他们诱到焦山后最险要的'大平滩'聚而歼之!”众人也不知懂了未懂,却一起大声叫好。太子心中却是一动:“她如此分派,却半个字没有提起我,自是怕人多事泄。而她适才纵火烧屋,显然也是筹划好的,先要激起这些热血汉子心头之怒,才能万众一心,血战到底!”一念及此,对虞梅更是佩服。转头望去,却见虞梅的雪腮给烛火映着,闪着一层亮色,皎洁如玉。

一时分派完毕,群豪各自领命而去。虞梅才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大厅,立在了天井前。太子忍不住也跟了出去,一抬头,却见那天正当破晓前最沉黑的一刻,幽冥广阔的苍穹上只几颗星黯淡的闪着。太子轻声道:“你瞧明日咱们这一冲,有几分胜算?”虞梅望着天,嫣然一笑:“那也只有天知道了。”她挺立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昂着头,似是要看透那沉沉的幕宇后隐藏着什么。

他望着这一袭娇俏的静影,心中蓦地涌出一股爱怜之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道:“为了我,可将漕帮的弟兄都拖了进来!我⋯⋯我心中着实不忍!”虞梅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只柔荑也就由他握着,叹道:“自他死后,我的血冷了也不知有多青年了,这一回才热起来。拼吧,你是国仇,我是家恨,乘着这血还热乎,就跟这些狗贼拼个鱼死网破!”听她这么说,似乎救自己只为了跟詹中堂作对,太子的心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却不甘心地将身子凑了过去,口中喷着灼热的气息,道:“我问你,若是你与詹中堂无仇无怨,若是尊夫不是死于千秋阁之手,这一回你⋯⋯你还会不会这般对我?”虞梅的手微微一抖,随即便又镇定如常,笑道:“人生在世,哪里有这许多的'若是'!我没读过几本书,不似你们文人雅士,终日里多愁善感。我是个江湖人,只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奋力去搏,也就是了。”

太子默然无语。借着厅内些微的烛光,她似是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在这夜色沉暗的一刻,这个至尊贵胄在她眼中忽地变得简单起来了。她的心忽的一软,便又一笑:“我还是那句话,我倒宁愿你不是个太子,只是个落地的秀才、赶考的书生、不识字的樵夫,什么都行,就不要是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心中一阵翻滚,却道:“那⋯⋯那你将来要什么?”“还没有大功告成,就在这里分封百官了么?”

她的语气有些冷了,说罢又昂起头望着天,“我起始真不知你是个太子,只是觉得你这人迂腐得可爱,那份耿介倒与他有些相似。我不知你得了天下会怎样,只是觉得这天下给了个直性子人,总胜于让詹中堂那些奸狡小人得了的好!”说罢也不看他,径自转身进屋。他回过头,却蓦然从那婀娜的背影中读出一丝情深无奈的惆怅来。 


5、锦帆破浪 铁锁横江

天才有了一丝的光亮。大江上还笼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几处码头却已是群舟竟发,一片繁忙。虞梅估摸着丘舵主发船后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和太子乘了一艘小舟自总舵中出发,一路循着静静的河水,直向大江而去。这是一条少人往来的水道,天太早,远处才淡淡地露出一抹朝阳的红,水面上静谧得只有潺潺的水声。静坐在舱内的太子知道成败生死只在今日,心下便不禁有些心神不定。侧头看对面的虞梅,却见她倒是一脸的写意,竟自侧过头,将长长的秀发慢慢垂下来,缓缓梳理,似乎这一次只是泛舟优游。他心中不由佩服她的镇定,又觉自己不该如此忐忑,便自怀中抽出一柄折扇,呼呼的摇着。

小舟自水道钻出,便遥遥地见了一艘大船停在前面宽阔的水面上,却是快进大江了。几人弃舟登船,直驶入了江内。那蓬勃的日头刚窜出来,映得江水一片红晕,几只水鸟披着金光在水面上嬉戏,正是一天里元气初展的时候。太子心怀不觉一畅,纵目四顾,果见江上往来的已有不少漕帮的大小船只。

漕帮群豪也不知帮主坐在哪一艘船上,只在江上见了自家的粮船,便即大声招呼。一时江上粮船穿梭,忽长忽短的哨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便多了十分的声势。

行不多时,遥见焦山中流砥柱一般耸峙江心,浊浪渐渐汹涌,江风也凛冽起来,浪花打上舱面,发出阵阵轰响。忽闻一阵叫骂声遥遥传来,一个汉子进来奏道:“帮主,前面果然有十几艘船在焦山之南拦住了去路,瞧那旗号,正是黄阳教的!”虞梅抬眼望了望,冷笑道:“哼哼,都是些肚大底平的'米包子船',中看不中用,告诉前面的弟兄,铁头沙船开路,直冲过去!”那汉子匆匆而出,跟着就闻得几三长两短的声哨子在江面上远远荡了开去。太子的心就是一紧,跟着就听到远处呼喝之声骤然一沸。他从舱口的窗子张望过去,便瞧见前面四五艘大沙船挂足了帆,箭一般向前撞去。

黄阳教众本就不长于水战,眼见几条又大又稳的沙船直窜过来,登时慌了。他们此次匆忙赶来,除了教中几艘大船,都是草草征抢来的民船,怎挡得那几条怒龙般撞来的大沙船?双石湾前的“船阵”立时给撞开了一个“缺口”。漕帮群豪趁着敌手慌乱之际,将羽箭、劲弩裹了硫磺浓油,点燃之后直向那几艘转动不灵的大船上射去。一片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黄阳教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起火的起火,翻船的翻船。几个灰袍长发的黄阳教高手纷纷破口大骂,但这江上风高浪急,那几艘大的米包子船费力地转过身来,却只圈住了十几艘粮船。一片混乱间,漕帮一大半的船只已乘风破浪,鼓帆而前,轻轻松松地冲过了双石湾这道关口。

太子探头回望,不由笑道:“女诸葛,小生有一事不明!我本该走运河北上山东的,咱们这时顺江而下,岂不是南辕北辙地到了江阴了么?”虞梅却淡淡笑道:“太子爷,走运河只怕就入了詹中堂的套子里了,运河中不知该有多少凶险等着咱们。咱们顺江而下直奔长江口,崇明岛上的龙岛主跟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那时乘着他的海船北上天津,詹中堂便有天大的能耐也奈何不了咱们!”一旁的辛婆婆笑道:“最要紧的,是这江上正好施展咱们的长处,我倒宁愿在这里碰上黄阳教主、千秋阁主什么的!乘着水湍浪急,一股脑地做了他们。”太子才恍然一笑:“以我之长,攻其之短。这一招险棋走得妙!”漕帮船队冲出双石湾时,那日头已经老高了,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呼呼的江风直灌了进来,吹得太子的衣襟猎猎作响。眼见虞梅的脸上却笼起一层忧色,太子不由笑道:“这一路上有惊无险,怎地你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虞梅抬起一双深邃的眸子,道:“直到此时,咱们也未见黄阳教的教主岳凌空,此人号称'笑镇天南',非但武功奇高,更是老谋深算,怎地会不露面?昨晚我还得了讯,千秋阁的大批高手也似入了镇江。可知道此时,千秋阁的高手连个影子也不见!”这时船队顺波直下,江面又由阔变狭,船舱也颠簸得渐渐厉害起来,却是快到小平滩了。这大平滩、小平滩,其实是行船的人为了图个吉利取的名字,实则皆为险滩激流,是这江上最凶险不过的地方。

太子的心也是一沉,却摇着扇子笑道:“想是这些人出马慢了,给咱们甩开了,这时候正自顿足捶胸,也未可知!”“你倒是贵人心宽,”虞梅才淡淡的一笑,“许是我多虑了,没遇上他们,那是最好!”声音才落,忽然闻得一阵鼓乐之声遥遥传来。这声音不大,在奔涌的江风之中若隐若现,竟似是传说中的蜃楼幻乐一般。

虞梅抢出舱去,却见风浪中竟有两艘高大的楼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两船之间以粗大的铁链紧紧相连,竟将狭窄的江面以铁索拦死。虞梅见那船仅比水师中专用的大福船船稍小,面色不由霍然一变,细瞧那船舱中到底没似战船一般配上火炮,心才稍稍一定。

当空的日头直打下来,船上飘摆的旗上那“岳”字分外醒目。数十个灰袍教徒或吹笛箫唢呐,或奏锣鼓琴瑟,一时乐声四起。只是这乱糟糟的乐音趁着呼啸的风声水声,显得不伦不类。

“虞帮主,”绛红色的“岳”字大旗之下,一个面若满月的中年儒生将手中羽扇遥指着挺立船头的虞梅,“山人和清流大人在此恭候多时了!”虞梅见了那人半张半闭的一双细目和随风飘摆的几缕长髯,心下不由一沉,却强自笑道:“岳教主,可是久违了!”又转头望向儒生身旁那华衣老者,沉声问,“这位先生难道真是千秋阁的掌柜的,'绿水长流'卓清流卓大人么?”那老者清癯的脸上病蔫蔫的没有半点血色,口中更是干咳连声,笑道:“咳咳,似我这样只剩下半条命的病秧子,普天下哪里寻得着第二个?”他身材枯瘦如柴,似是随时能给江风卷到江里去似的,但谈吐间双眼霍然一张,立时便有一股夺人的气势散发出来。

太子的心登时凉了半截,惊涛穿云,铁锁横江,对面的楼船之上更并肩立着当世的两大顶尖高手,他回头一望,适才在双石湾经黄阳教的那一阻,身边只有十几艘船只了。江风呼啸而来,吹得桅杆上的帆蓬旌旗猎猎作响,他的心却是一阵收缩。

虞梅直盯着卓清流,眼神却变得凌厉如刀,点头道:“好,好,今日天可见怜,终于让我见了卓大人的尊容!”千秋阁主卓清流干咳道:“咳咳,老朽只是个掌柜的,算什么大人?”又转头笑吟吟地问那岳凌空,“岳先生,咱们这赌是谁输了?”黄阳教主岳凌空羽扇轻摇,笑道:“昨晚山人算定虞帮主当能轻易突破鄙教那道拦阻,卓兄却赌鄙教该可拦住他们。这时看,似是山人赢了,其实却仍是卓兄棋高一招!”卓清流哦了一声:“却是为何?”岳凌空道:“咱们昨晚得了讯息,假太子给漕帮夺走,依着我必会一夜不眠,将精神费在运河一线的搜捕之上。倒是大人运筹帷幄,算出他们必会在今晨弃运河、走长江!咱们依着大人的算计,夜半出发,恰恰抢在他们前面拦在此处,守株待兔,岂不是手到擒来!”卓清流呵呵而笑:“不是我算定他们会弃走运河,而是运河一线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我才敢这么将全副气力放在了江上!”岳凌空也笑:“虞帮主既然在这船上,那冒充太子的逆匪自是也在此船上了,这才叫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二人内功精深,随口谈笑间,不疾不徐的声音却在风大浪疾的江上远远传了开去。漕帮群豪听了,心下却是又惊又怒。虞梅想起这位黄阳教主数年前还曾与千秋阁分庭抗礼,但这时却是易帜倒戈,向这千秋阁主摇尾乞怜,悲愤的心中又多了几分鄙夷。她面上挂着冷笑,双目却在游弋四顾。只是这江面太狭,那大船上垂下的铁索又粗又长,已将江面稳稳封死。

岳凌空又将羽扇一挑,笑道:“大人,咱们黄阳教要助千秋阁立此大功,只在举手之间。我上次所说的为黄阳教正名之事,大人还是答应的好!”卓清流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问:“人还未曾擒来,怎地就讨价还价起来了?”虽是笑吟吟的,声音中却有了一丝冷意。岳凌空悠悠道:“瓮中之鳖,岂不是手到擒来么?卓兄只要点一点头,岳某便助你立了这不世奇功!”“好,便依你!”卓清流蓦地仰天打个哈哈,缓缓扬起了手掌。岳凌空只当他要与自己击掌为誓,当下喜洋洋地也挥掌过去。哪知卓清流枯瘦的手掌霍然一翻,径直拍向岳凌空顶门,这一掌出人意料,去势却又奇快无比。岳凌空出其不意,不由哦的一喝,但他到底也是一派宗师的身份,应变也是奇快,伸出的左掌疾划个圈子,斜斜向卓清流臂上崩了过去。卓清流的笑声未落,双臂蓦然一合,有如两条矫夭的游龙般“缠”在了岳凌空左臂上。只听得格格几响,岳凌空左臂臂骨竟被他这招“双龙斩”绞得断成数节。

双方十余条大船上数百汉子瞧得真真切切,不由惊得呆了。岳凌空骤然当此大变,才明白了卓清流鸟尽弓藏的真意,怒发如狂之下,猛地一声大喝,右臂陡然粗了数倍,膨胀的衣袖如一只怒帆般向卓清流当头罩下。一出手正是独步武林的残金缺玉掌,这时含愤而出,声势更是惊人。卓清流仍是一声冷笑,缠住岳凌空左臂的双掌顺势一沉,一阴一阳两股内力自岳凌空腋下直灌了过去。只听得格格之声不绝,岳凌空身上骨骼也不知被这两股真气震断了多少,他奋起的右掌也无力的垂下。卓清流双掌疾抖,岳凌空的身子便软软地垂倒在地。“你、你竟练成了⋯⋯天河真气!”岳凌空的脸又是愤急,又是惊恐,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便无力地垂下了头去。

“半条命”卓清流骤然出掌,岳凌空断臂、再到毙命,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谁能想到,卓清流会对岳凌空暴下杀手?又有谁能想到,号称无敌江南的黄阳教主竟抵不住卓清流的一招半势?叫嚣声、笑骂声、鼓乐声忽然一起停歇,便连江上呼啸穿梭的疾风这一刻也似是止歇了,只有无尽的涛声哗哗的拍打着船舷。两方群豪便在这滚滚的涛声中一起愣住了。

伫立船头的虞梅和端坐舱内的太子见了,更觉诧异无比。只有卓清流脸上没有半分悲喜之色,他弯腰干咳了几声,才悠悠道:“我平生最恼有人⋯⋯咳咳⋯⋯跟我讨价还价!”蓦地将手一挥,喝了一声,“现身!”这一喝玄功灌注,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声势着实惊人。随着这一喝,那数艘黄阳教大船上高扬的“岳”字大旗立时应声而落,数十位千秋阁的白袍汉子挺立船头,齐声喝道:“詹中堂一统天下,卓阁主神功无敌!”

卓清流呵呵笑道:“岳凌空多年来对抗朝廷,胆大妄为,连这官军才有的福船战舟都僭制了,今日可说是罪有应得。黄阳教自此便在江湖上一笔勾销,教中四护法、七分堂自今日起并入千秋阁!”说着挺直了枯瘦的身子,森寒的眼神自楼船上冷冷扫去,“咳咳,可有哪一个豪杰心中不服么?”楼船上的灰袍汉子全给他这阴骘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便有不少汉子向他躬身叫道:“咱们心甘情愿归顺朝廷!”“今日入了千秋阁,那才是修成正果!”跟着丝竹鼓乐又再奏起,一阵乱糟糟的乐曲夹着高低起伏的谄媚之声便在江上弥漫开来。 


6、火裂楼船 玉碎洪流

江上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卓先生,恭喜您老人家举手之间除去了黄阳教这一个心头大患!一箭双雕,卓先生当真了得呀!”卓清流却向虞梅微微颔首,笑道:“虞帮主,老夫今日毙了这岳凌空,一半是为了朝廷,一半却是为了帮主!三年之前,尊夫受人暗算致死,这个大仇,想必令虞帮主夙夜难安!”虞梅哼了一声:“不错,这三年来,我闭上眼想得便是报仇!报仇!我夫君之死想必也是卓先生的神机妙算了!今日总算见到了卓先生的真身,当真是好得很呀!”众人听得她冷切切的声音,心下都不禁一寒。

“错了,错了,”卓清流却摇头叹息,“那时我远在京师,况且贵帮与我千秋阁只是小有误会,又何必值得我大动干戈?那一次却是黄阳教下的毒手,完事之后却又嫁祸于我。帮主不信,请看这岳凌空事后写给我的表功书信!”说着一扬手,一封书信遥遥抛了过来。二人所立的船只隔着数丈之远,但这一封轻薄的信笺被他随手一抛,竟在往来呼啸的江风中如一只鸟一般稳稳飘了过来,直落到了虞梅手中。两旁的汉子见了,忍不住一起大声喝采,刚刚归降千秋阁的百余黄阳教汉子的彩声尤其高亢。

虞梅却迫不及待地拆了书信,她与岳凌空同在江南,虽然貌合神离,之间却也曾几次书信往来,只看得数眼,便知这书信必是岳凌空所写。她草草看了几遍,忍不住银牙一咬,嗤嗤地将那信撕得粉碎,抛在江中。想起这几年来,夙兴夜寐要给丈夫报仇而不得,一时心中又是凄苦又是欣喜,两行清泪竟滚滚而落。她缓缓昂起头来,口中喃喃细语,似是对天祷告。

卓清流见她落泪,笑得却更是悠闲:“咳咳,虞帮主终是信了!老夫何等身份,岂是妄语大言之人,今日老夫也恭喜虞帮主宿仇得报!不过,这桩喜事虽大,却比不得眼下虞帮主要为朝廷立下不世奇功,老夫更要贺上一贺!”虞梅扬起珠泪未干的面庞:“什么不世奇功?”卓清流笑道:“帮主何必明知故问,有一人伪称太子,欺世惑众,此刻藏身在帮主舱中。虞帮主若是将他献出,虽是举手之劳,却是不世奇功。”他声音不大,夹在哗哗的水声中却丝毫不乱,传到众人耳中便如对面谈笑一般。但这谈笑声中却有着绝大的诱惑之力,漕帮群豪听了,都忍不住一阵心头摇曳。

太子初时还存了血拼到底的锐意,但眼见卓清流举手之间袭杀岳凌空,再一鼓作气收服黄阳教众,这时更是恩威并施,三言两语之间,竟使漕帮群豪和虞梅于情于理都再难也与其为敌。他心下忽然觉出一阵黯然无奈,几乎便想走出舱去束手就缚,但随即又想,这也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万不得已之时,我便一头跳入江中淹死,也胜于落入这群奴才手中!

“如何?”卓清流眼见虞梅不答,心下更是得意,“只要虞帮主当机立断,漕帮与虞帮主的大名,必当⋯⋯⋯咳咳,遍传朝野!”江上数百条汉子的眼睛全射向了虞梅。紧倚着窗子的太子也从幽暗的舱内望过来,却只见了她娇俏的一袭背影。他的心也随着这江船起起伏伏,一个念头闪来闪去:“若是她的头点上一点,我便推窗跳江。”虞梅却呵的一笑:“卓先生,请受我一拜!”忽然俯下身去,向卓清流遥遥叩头。众人全是一惊,卓清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虞帮主何须大礼,你漕帮为朝廷运粮护粮多年,累积功劳。这一回又将伪太子献出,更是奇功一件,老夫必当奏闻中堂,为贵帮请功!”“谁说我要献出太子?”虞梅蓦地扬起头来,盈盈立起,“我这一拜,是谢你替我报了杀夫之仇!不管如何,岳凌空这仇人是卓先生出手替我除去的,虞梅自然要拜!但太子却献不得!虞梅一介女流,书没读过几本,却知道太子是国家之本,日后是要当皇上坐江山的!”那抹笑容在卓清流脸上呼的凝住,“怎么,虞帮主竟要为一个假冒太子的逆匪顽抗到底?”那双眼神冰锥一般地直刺过来,森寒入骨。

虞梅的目光却毫不避让地迎了过去,道:“他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当今太子,决非伪称太子的欺世惑众之徒!”她说着玉颈一扬,冷笑道,“况且即便他不是太子,我也断然不会将他交到你们手中。”卓清流的双眉一抖,一字字地道:“那是为何?”虞梅的头缓缓扬起,望向寂寥的天宇,淡然道:“只为了我虞梅心中的规矩吧,他是不是太子是不是明君我不去管他,但他实在是一个有几分痴气的好人,我决不会使一个好人屈死!”太子在舱内听了这一句略有些寂寞的话,心内猛然一热,几乎便要留下泪来。

卓清流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虞帮主,为了你心中这规矩,你便要螳臂当车,跟朝廷顽抗到底?”虞梅的目光也乍然一冷,毫不避让地跟那两道森寒的眼光撞在一处,道:“卓先生举手之间灭了黄阳教,是否只当灭我漕帮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不知怎地,卓清流听了她这淡定自若的一句话,心内竟是微微一虚。还未待他答话,却见虞梅猛地撮口一啸,声音清扬高亢,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啸声才落,江上便传来一阵螺号之声。千秋阁众人听得这相和的几声螺号之声甚近,心头都是一凛,抬头看时,却见虞梅沙船之后竟有数艘轻舟急冲而来,正是最先奉命出发的丘舵主的船只。虞梅双眉一扬,喝道:“挥烈火旗!”她身后立时有一赤膊汉子飞身攀上桅杆,将两面猩红的大旗迎风挥舞。红旗一挥,她帅船之侧又有数艘大小船只扬帆直进,竟成了四面夹击之势。

“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却见当先冲来的小舟和粮船上竟已燃起了熊熊烈火。黄阳教两艘楼船上的教众眼见漕帮船只纵火而来的气势,心下登时怯了,有人慌张张地要放箭阻拦,有人便待开船避开,但那铁索将两船连得甚紧,如何挪移得开?他们教主新丧,正是心气浮动之时,慌乱之间,漕帮的粮船已经撞上了一艘楼船。一片呐喊声中,漕帮汉子将火箭、硫磺不住价抛上楼船来。江上风势正猛,风助火势,转眼间楼船上便燃起了大火。

“快救火!放箭射住阵脚!”卓清流纵声高呼,但那些黄阳教众显是不大服从千秋阁的号令。况且多年以来都是黄阳教横行陆上,漕帮称雄水上,众人早已习以为常。这时到了风高浪猛的江上,黄阳教往日里的气焰十成去了七成,再给浓烟烈火一烤,登时乱作一团,只两三人忙着灭火,更多的却是寻思着逃命。楼船上还有两个小划舟,几十号教众杂着千秋阁的人便向划舟抢去。猛听得有人一声惨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飞上半空,却是抢不到划舟的千秋阁伙计出刀砍了黄阳教众。黄阳教中几个悍徒刁蛮的性子发作,立时爆一声喊,竟也拔刃相向。烟熏火燎,鬼哭人嚎杂着刀光剑影,乱成一片。

卓清流又惊又怒,举目再向虞梅望去,却见漕帮大小船只乱涌,早将虞梅的帅船挤在了后面。忽听得砰然之声大作,却是丘舵主乘着烈火熊熊燃烧之时,率人挥斧猛凿那铁链。卓清流双目一冷,自身边属下手中抢过两支羽箭,反手便抛了过去。这两箭随手抛出,却劲急如电。两道疾光划江而过,一个漕帮汉子给羽箭贯喉,翻身倒下。丘舵主挥起手中短斧一封,怎知那箭竟裂穿斧柄,噗的一声,透肩而入。丘舵主骂了声“王八羔子”,却不拔箭,自那倒下的汉子手中再接过一支板斧,抢上前去挥斧疾砍。砰砰几响,一块连着铁链的船板给他几斧劈烂,哗啦啦一声,早给烈火烧得通红的铁链子落入江中,腾起一股白烟。

漕帮的号角立时又起,又有两艘粮船鼓帆撞去,将江左那艘起火的楼船撞得身子歪了过来。虞梅的大船却趁机扬帆而起,直冲了过去。卓清流目眦尽裂,疾喝了一声:“追!”他这艘楼船之上也乱作了一团,好在尚有数位千秋阁的好手拼力约束。众人七手八脚地解下那无用的铁链,好歹掉转船头,扬帆直追。

这时漕帮的大小船只和黄阳教诸多拦截船只战成一处,江上便只有虞梅的快船和卓清流的楼船一前一后的顺流而下。到底卓清流所乘的是最耐风浪的大福船,堪堪地便要追上。

小平滩转眼便过了,水流愈发激荡起来,太子立在起伏摇晃的船内,心内也涌着一股激流。小平滩,大平滩,这许是自己人生中最险要的两个滩口,闯得过去么?“虞帮主,你这可是自寻死路!”卓清流的声音细细地直钻了过来,人人听了心头都是一乱。太子转头望时,却见那楼船越来越近,几乎便能瞧见那几个呼啸猛恶的人脸了。

虞梅却低喝了一声:“放柳叶舟,何舵主率众人先退!”这船上尚有何舵主和十几个水手坐镇,听了这话均是一愣。何舵主挺着铁塔般的身子上前步一步,嘶声道:“属下誓与帮主同进退,跟这群兔崽子拼到底!”虞梅秀眉一蹙,喝道:“这是什么当口,听我号令!将那东西准备好,你们先退!”几个汉子憋得满头汗水,却敌不过虞梅冷峻的眼神。“退呀,我这帮主的话真没人听了么?”她再喝得这一声,何舵主只得含泪转身,却道:“帮主,东西备好了,在外舱!”便带着众人抛划舟,跳水。

楼船上的追兵眼见前面船上抛下两个柳叶舟,不由一起鼓噪“不要走脱了反贼!”卓清流凌厉的眼神只一扫,便冷笑道:“休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正主还在船上!”任由那两艘小船随波而下。

虞梅回头一扫,眼见楼船越来越近,才低声道:“师父,你带着两个弟兄,和他,也加紧备好划舟!我一挥这袍子,你们便走!”辛婆婆嘶哑着嗓子道:“梅儿,难道你要在这里断后?”太子的心突地一颤,急道:“不成,咱们一起退!”虞梅望了他一眼,眼中光芒五味杂陈,却冷冷道:“旁人怕他这'半条命',我却要在水上要了他这半条命!这可是咱们唯一的生还之机,若是到了陆上,咱们遇上了他,只有任其宰割的份!”正说着,那楼船已经追到,数道铁锚凌空飞起,直向船舷挂来。虞梅挺身而前,挥起一根竹篙奋力几点,便将那几道铁锚荡了开去。

一股大浪袭来,船身猛然一阵摇晃。“走!”辛婆婆霍地提起太子,便向船头扑去,那里还有一个划舟解开了放在那里。太子心惊胆战,犹自回头望去。猛见虞梅素手一挥,竟挥去了身上的翠色长袍,连江绸袖衫也一把扯去,现出了紧箍在身上的白色阑裙,那其实是一件露出肩腿的窄紧水靠。那外衣已被她扬手抛去,她就在江风中露出的浑圆的肩、挺直的背、修长的腿,那腰身不是寻常脂粉的弱柳扶风,而是一种生机舒张的昂扬矫健。那肤色也不是摆在案头的象牙白,而是一种野外暖日长风浸过的润红。

太子猛然一震,只觉卓立船头的虞梅的背影此刻竟发出一道圣洁的刺目的白光,直刺入他的心怀深处。哗的一声,划舟落入水中,溅起的水浪打得他一脸的潮湿,他的心却一阵翻滚:“虞梅,虞梅——”楼船上的汉子眼见虞梅这身装束,立时眼睛发红,大声鼓噪。虞梅却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纵声叫道:“卓先生,再请你尝尝这火烧赤壁的滋味!”那箭上仍是裹了火,随着她的扬手一箭,便扑地射着了楼船的主帆。

卓清流双目一寒,身子急掠,便向粮船扑来。他也真是有些畏惧虞梅的火攻,这条楼船若是再有闪失,他便只有束手待毙了。虞梅箭发连珠,刷刷三箭,直向空中的卓清流射去。这连环三箭快如流星,分取咽喉、心窝和小腹三处。说来也奇,这三箭眼瞅着一分不差地全射中了他,但不知怎地竟又贴着他的身子滑了开去。“天河真气!”虞梅心下一寒,“果真如武林之中故老相传,'天河倒泻,无孔不入'!”一念未决,卓清流竟已快如电闪地跃上了船头,反掌便向她拍来。虞梅疾步退时,仍是慢了半步,肩头竟被他一掌扫了一下。

与此同时,四五道铁链再次飞了过来,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手,将大沙船紧紧“握”住。虞梅肩头给他指尖扫中,只觉一阵酥麻,却仍嫣然一笑:“卓先生,恭喜您老人家练成了失传多年的天河真气!”卓清流这时胜券在握,见了这灿若春花的笑靥,手下倒是一缓,笑道:“美人,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休怪老夫辣手摧花了!”正待再次出掌,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硫磺气息。

虞梅的笑容却愈加舒畅:“卓先生,我倒要瞧瞧是你的真气厉害,还是这火药厉害!”她的娇躯凌空一翻,便跃入了激流汹涌的江里。卓清流一愣,随即听到一阵引线嗤嗤的燃烧之声。他慌乱地扫了几眼,急切间也寻不到火药是藏在何处,双臂疾展,便向楼船跃去,口中喝道:“转舵,快退!”但这楼船已经用铁抓跟沙船紧紧扣在一处。众人听见卓清流的这一声嘶吼,才想起去解那铁链。但那链头上的铁爪抓得太牢,众人心慌意乱之间,竟解不开铁链。

无人的沙船上已经冒起了一阵骇人的青烟。众人哭爹喊娘的嘶嚎声中,楼船才开始慢慢转开笨重的身子。卓清流的面上涌起一阵暗红,抬头望去,却见虞梅劈波斩浪,人已经在十余丈外露出了头来,她身前更有一艘柳叶舟逆波向她划去。“太子!”卓清流怒喝一声,猛然长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疾向那划舟纵去。

才堪堪跃起,卓清流的瞳孔里便映出一片火红,随着那声惊天动地的炸响,江水猛然翻起一道巨浪,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抓好!”太子才向虞梅伸出手去,巨浪便将小船高高抛起。再从浪尖滚落,却不见了虞梅的踪影。“虞梅——”太子昂起滚湿的头嘶喊着,那浪头又再涌来,打得他的双眼一片模糊。猛听得一声怪笑,波浪中一个灰黑的身影飞跃而起,疾向他扑了过来。

“卓清流!”太子失声惊叫。眼前的卓清流太可怖了,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焦黑,这么浑身浴血的破浪而出,更似疯魔厉鬼一般可怖。辛婆婆霍地侧身过来,双掌疾推,奋力迎上了这铺天盖地的一掌。三掌一交,辛婆婆身子剧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小船立时剧烈的一荡,险些给激流吞噬。卓清流的身子却也远远荡开,显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已使他受了重伤。但他的人只在水面上略略一顿,便又疾扑过来。太子眼见他竟如鬼魅般地立在水面上,先是一惊,随即才瞧见卓清流脚下竟踩着一块硕大的船板。这功力通神的千秋阁主显是不精水性。

辛婆婆长吸一口真气,提起拐杖便奋力戳去。咯的一声,这一杖碰到了卓清流的铁掌立时折断,但卓清流疾扑的身影却也似遇到了什么阻隔,一下子便沉入了水中。虞梅忽然自水中冒出头来,喝道:“师父,你带着他先退!”刚喊了半声,卓清流便又在水中窜起,虞梅一展手中峨嵋刺,雪一样的娇躯携着一股碧波,猛向他扑了过去。二人才裹在一起,水中便窜出一团血浪,不知是谁的血,呼啸的浊流卷来,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辛婆婆哭喊了一声“梅娃子——”却知这时不是悲伤的时候,发力扳起划舟,箭一般地在激流中窜了出去。太子扒着船探头望时,遥遥地却见卓清流又跃了起来,这一跃便是丈余,气势汹汹地再向小船扑来。猛见虞梅的身子划出一道白光,挡在了他的身前。两个人凌空交了两招,便又一起落入水中。“她竟要和他同归于尽!”他的心中一阵撕痛,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助她一搏。辛婆婆的口角还渗着血,却将船划得飞快。

他遥遥地瞧见卓清流最后一次跃起,这一次却才跃出数尺,水中便伸出一支玉臂,将他拉了下去。一股血水忽然窜了上来,染红了一股江浪。太子的心突地一颤,撕心裂腑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江上却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便连那卓清流也踪迹全无。

几道大浪抛来,那股血水随即给急流浊浪冲散,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狂呼了一声,仰起头来,只觉头顶上一片模糊,苍天也似被自己的热泪冲刷得黯淡无光了。四周水声奔涌,一切的一切,都被呼啸的涛声吞没了⋯⋯ 


7、尾声

尾声

京城小雪。轻舞的雪花如晶莹的盐粒,将紫禁城内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都涂成一层淡白。

一个俊逸清瘦的青年静静地凝立在后宫养性殿前的花园里,望着远处的一株枝干横斜的梅花发呆。“皇上,您几时来的,风怪冷的,可别凉着。”身后蓦地传来的这一声清脆的娇呼,让那青年竟生出一丝错觉,恍惚着似乎是虞梅在唤他。回过头来,才瞧见竟是瑞妃踏雪而来,他微微叹了口气,重又回头望向那梅花。

这青年便是几月前在虞梅力保之下死里逃生的太子。大平滩脱险后沿江而下,辛婆婆陪着他至崇明岛换了海船,走海路北上,终于踏上了直隶的土地。到底是大清朝堂堂正正的太子,一回京师便是龙归沧海,又得干将柳畅拉拢来了手握京师军权的九门提督相助,在几番不见刀兵的明争暗斗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千秋阁掌柜的卓清流在大平滩一战中尸骨无存,詹中堂失了左膀右臂,又几次优柔寡断坐失良机,最终一败涂地。

太子历尽艰辛,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位之后,虞梅却成了他心底的旧痛。大平滩死拼卓清流后,虞梅便也踪迹不见。他登基之后不久,便惊闻了她的死讯,据说是那一天和卓清流在激流中同归于尽。他为此悲恸了数日。虽有后宫的三千佳丽,但在他眼中,虞梅是冰肌玉骨的傲雪寒梅,那些嫔妃却都是跟她无法相比的纤花弱草。虞梅那娇俏伶俐的影子便总在他意兴阑珊之时自心底翻涌上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一月之前,他终于下定决心,暗中命柳畅南下镇江到她墓前替自己祭奠。

这时他昂头望着雪,喃喃道:“算这日子,柳畅也该回来了!”正自神伤,一个太监小跑着赶来禀奏,说是柳畅递牌子请见。他的双目陡然一亮,心内隐隐地又有一丝撕痛,不知柳畅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

“启禀圣上,天大之喜!虞姑娘并没有死!”柳畅匆匆给他和瑞主儿请了安,便急不可待地说了起来。“你——”他的身子竟微微一抖,“说得可是真的?”“属下祭奠归来,在客栈之中忽然遇到了一位蒙面的姑娘,将这帕子给了我,让我送给该送的人!属下觉得奇怪,她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同行的'灵剑'蒋长亭说,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八成便是救了主子性命的虞姑娘!”他抖着手接过那香帕,竟是那一回初见时自己递给虞梅拭泪的帕子。只是此时帕上却多了一株绣梅。轻攥着香帕,仿佛又握住了虞梅的柔荑,他的声音又颤了:“她当真是匆匆来去,一句话也没有交待?”柳畅轻声道:“说了!她只说,求你告诉他,我只是山谷间的野梅,还是在山野间最自然惬意,往后的事,便让他随缘吧。那女子说到这里,面上纱巾忽然湿了,再没说什么,便挥袖去了。”他的胸中一阵热流翻滚,黯然展开那香帕,却见上面还草草绣着“珍重”二字。他才想起她总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那万千言语,便全在这“珍重”二字之中了吧。

“圣上,”柳畅见他含泪不语,心下竟也无限感慨,“属下这就再下一次镇江,说什么也要将她请来见您!”他无力地摇了摇手,指着那古梅,哑声道:“瞧那梅花,深谷寒梅,寂寞无主,才得天然真趣⋯⋯真到了宫内,就没了横斜自然的滋味!”瑞妃和几个宫女对望几眼,全是似懂非懂。

他却抬起眸子,望着渐大起来的雪花,心内依稀涌起了几句词: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水龙吟完)


后记:

我一直有点偏执地认为,中篇小说主要写的应该是情绪。

我写中篇,一定是先要有一种情绪。这种情绪远在小说构思之前便已在我的心中蠢蠢欲动,随着人物形象的草成而喷薄欲出,于是她催促着我,驱赶着我,尽快在文字间把她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而释放这种情绪,最好的媒介便是独特的人物。

所以在《暗香传奇》中,我把主要精力全放在人物上,而且只是女性人物。因为我要释放的情绪就是跟她们相关的。“暗香”二字在传统文化上的意蕴是什么,我也没有深究,同样只是从情绪上喜欢这两个字。于是便有了曲若嫣、关妙荷、虞梅这三个个性独蕴的美丽女子。她们的性格各异,身份不同,但却有一点共通:内心的坚忍和不屈。所以才有了曲若嫣的痴恋无望、心碎肠断后的舍身一刺,有了妙荷在至尊愤怒、万众无声下的挺身一骂,有了虞梅在铁索横江、洪流急浪之前的奋身一搏。三个女子中,曲若嫣更令我惋惜,大概是因为她最天真吧,天真女子的情伤最令人心碎。《雨霖铃》的故事也都是围绕她的一个“情”字展开的。

为了情绪宣泄的酣畅,我在其他方面都采取了一些弱化处理。比如,在《暗香传奇》中,男人就完全成了一种“配角”,所以才有了畏缩犹豫、性格不明朗的柳畅,有了优柔寡断、遇事彷徨的太子,有了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高手任孤虹。再比如,历史背景也只是一个“虚化的大清”,因为清朝的吏治在中国历史上算是比较高明的,绝对没有詹中堂那么专权厉害的中堂。甚至在一些情节上,我也做了模糊的处理,比如曲若嫣重伤之后能不能一路坚持着寻到北京,妙荷能不能顺利接近天子,虞梅的“神机妙算”是不是真能阻住邪教的狂攻⋯⋯这些都在情节设计中淡化了。

呵呵,这种“情绪化写作”的成败与否,还是让读者朋友们评判吧。

王晴川记于2004/10/30 

标签: 武侠小说, 王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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