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

简介:宝剑生尘,英雄血冷。自有那二八女儿,拼却香魂一缕,再续行侠梦。 说英雄,道英雄,英雄就在这不竭的少年热血中——

第一章 千里追踪


清晨,得意茶楼的门板刚刚拆下,一骑就如疾风而来,卷起漫天烟尘。烟尘未落,骑士已勒马门前。那马嘶嘶地喷出腾腾热气,分明是跑了长路而来。客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寻常的青衫,长得高挑清秀,略有风尘之色。他要了楼上的雅阁,吩咐道:一壶香片,泡浓一点,有点困。

早晨的阳光如无数金线从窗户中洒了进来,青年悠闲地边看风景边品茶。日上三竿,一壶茶终于喝完了,他摇摇头,轻叹口气说:进来吧,你渴不渴?他仍然看着窗外的风景,那样子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静了许久,门口的竹帘终于动了一下,探进来一张狡黠的笑脸,随即,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轻轻跳了进来。那少女就似一朵雪白的莲花静静绽开在古池清涟上,顿时满室的清雅。少女缓步走到桌边坐下,笑着看那青年的脸色,两人都一言不发。伙计又送上一壶茶来。

青年淡淡地问道:你渴不渴?喝杯茶好不好?

不渴,你自己喝好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喝。少女一边笑一边摇头,两行贝齿在她柔润的双唇间启启合合,隐约还可以看到一颗小虎牙。

青年瞟了她一眼:你追了我七天七夜,居然会不渴?我可真要佩服死了。

七天之中你从关外一直跑到金华,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不顾忌地和他对视。

你如果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那么快。

你现在怎么不跑了?

累得不行,跑不动了。青年摇头,又问道,你追我怎么能追得那么悠闲?我很好奇,所以特地停下来问问你,你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如果你有一辆大车,加上四匹大宛马,你在里面一边睡觉一边追人,当然就不累也不饿了。少女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青年恍然大悟:可是赶车的人会累,马也会累。

那就换人换马呗。

看来追我的不是一人一马,而是一个马队了,荣幸荣幸,青年无奈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花这么大本钱追我呢?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少女看向青年放在桌上的剑,那朴实无华的乌黑剑鞘裹着修长古雅的剑身,隐约有一股锐气散发出来。少女的眼中焕发出一种夺人的神采,一双纤纤玉手落在剑鞘上,很轻也很小心地抚摸了一下。

青年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人头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长得这么好看,见过后绝不可能不记得。你现在可不可以不再追我,让我从从容容地离开?

你可以离开,不过我还是会继续追的,少女眯着眼睛笑,尤其可爱,除非你唱一首歌给我听!

唱歌?青年愣了一下,我不会唱歌呀。

如果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一定会唱那首歌的。

是么?青年默默地倒了杯茶,开始喝茶。

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嘛,听听又不会死人。女孩儿几乎是扯着青年的袖子耍赖了。

青年不动声色地回道:那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也不会死人啊。

那我说了你也要说哦,我姓南宫,单名梦。

哦,你是南宫世家的人吧?怪不得有钱坐着大车追人。青年终于明白了。洛阳的南宫世家是江湖上十三世家中最富豪的一族,不然,这小女孩又怎么能连番换马把自己从关外一直追到江南?当年武当大风道人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未曾追得他这样狼狈。

女孩子颇有些自豪地道:是啊,南宫凤就是我娘,慕容听雨是我爹!

青年长叹一声,既然南宫梦的老爹就是入赘并执掌南宫世家的雨花剑慕容听雨,那么金陵慕容世家举世无双的探子也该任由这个大小姐调用,这次真是跑到大食国也跑不掉了吧。

楼下的小街上,沸腾的人声由远而近,谈性正浓的南宫梦不禁皱起眉头,撅起了嘴。而青年只是斜瞟了一眼,立即收回了目光。南宫梦索性走到窗前,探了大半个身子出去,瞪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楼下,三四十个黑衣红带的弟子簇拥着一个紫衣少年,正气势汹汹地逼近小楼。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高体壮的弟子,足足比常人高出两个头,一面将挡路的人抓起来扔到两边,一面放声呼喝着:天武威扬,天武威扬紫衣少年走在其中,不急不缓,只是嘴角那一丝冷笑,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他无意间抬头看见了茶楼上看热闹的女孩子,忽然就瞪大了眼睛,微微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一下。后边的一个弟子正走得威武雄壮,一时煞不住脚撞在了他背上。紫衣少年忍不住恼怒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那个弟子被抽得旋出四五步远,一个趔趄栽倒在水沟边,半边脸顿时肿得像馒头一样。

南宫梦扁了扁嘴儿,小鼻子哼了一声:哟,哪家的派头,那么吓人。她还待再看,青年一把将她扯了回来:大小姐,多听话,少看热闹。天武镖局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天武镖局和你家一样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和你家还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你是南宫家的大小姐,虽说不敢对你怎样,不过多半是不好。

南宫梦颇感不可思议:一个镖局也叫世家?

天武镖局虽不是豪门出身,但这几十年来经营淮河以南的镖局生意,已闯出了极大的名头,其它小镖局大都依附在它的门下。论钱财,你家是无人能比,可是论人力,天武薛家却远在你家之上,所以也就被算在了世家之列。金华这块地头上,天武镖局早已一手遮天,那薛家父子更有一副草莽出身的贼胆,你最好不要去惹麻烦。

此时天武镖局一干人已停在了得意茶楼的大门口,紫衣少年微微扬手,身后的一群弟子忽地散开,铁桶一样把整个门口封了起来。一时间,一种冰冷肃杀的气氛悄悄弥漫在周围,整个小街静到了极点。

紫衣少年冷笑着,抽出了腰间所佩的一柄修长的苗刀,又掏出一条雪白的丝巾,默默地擦着刀身。刀已经很亮了,无须再擦。可是少年就这么擦个不休,笑容也越来越冷酷。

少爷,要做怕是得快一点了,衙门的捕头来了,我们就做不成了。师爷在他耳边小声道。紫衣少年点头,挥了挥手,师爷悄悄退到了远处,他反手提刀,独自跨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老少战战兢兢地看着紫衣少年,谁也不敢说一个字,老板早已躲进了内房。紫衣少年踱着步子,走向了东首靠窗的桌子。那桌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寻常农夫打扮的汉子一脸冷汗地把手探在桌子底下,而一个戴斗笠的依然不动声色,从纤细的腰肢和丰隆的胸脯看去,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可是斗笠上垂下的紫色面纱却隐去了她的面容。

楼上的雅阁里,青年把南宫梦的胳膊牢牢地按在桌子上。她虽然很想去看热闹,却根本不能起身。青年淡淡地说:江湖仇杀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随便插手。那紫衣少年是薛家的少爷薛小海,性子暴虐得很。

楼下,薛小海已在离桌子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月七娘,自己做下的事情,难道想这么一走了之?

我做下的事情?那面垂紫纱的月七娘笑了一声,笑得冷涩凄凉,薛家财大势大,称霸一方,我躲不过。今天既然要赶尽杀绝,还装什么好人?

你若老老实实地离开杭州,去北边讨生活,我们薛家哪里有闲心追到北方去找你麻烦?可是你月七娘胆子大到包了天,居然敢到薛府门口来惹是生非,这次让你们悄悄逃了,我们薛家的脸面往哪里放?天武镖局的金字招牌往哪里搁?

月七娘凄然道:我丈夫被你们杀了,我弟弟被你们逼死了,我公爹给活活气死了,薛家不让人活,难道还不让人死不成?今日在这里做个了断,我把命留在这里,反正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也没什么活头了!说话间,月七娘拍案而起,一手从袖子里抽出闪亮的峨嵋刺,一手掀掉了头上的斗笠。

这姐姐生得好美。南宫梦终于趁青年喝茶的时候溜到了门边,悄悄掀起竹帘的一角往下看去。原来月七娘不但身姿诱人,面孔也生得极秀气,一双眼睛里隐隐含着泪花,更添一份凄婉。

紫罗刹月七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你不知道么?青年接口道。

南宫梦撇撇嘴:我爹从不给我说江湖上的事情。

你爹是聪明人。青年点头道,月七娘原先是青楼里的妓女,后来被四平镖局的少镖头封少刚赎了身子,娶作夫人,又传授了一点武功。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不少人说封少刚为色所诱,为人不检点。可是这些人亲眼见到月七娘之后,却都无话可说。

为什么?

青年淡淡笑道:我见尤怜,何况老奴?

那月七娘为什么会和天武镖局有过节呢?

青年想了想道:我只知道一点一点点月七娘的丈夫封少刚两个月前保了一趟镖去开封,路过宿州郊外的时候正好和天武的镖队歇在一个客栈里。当晚一伙山贼得了消息,下山来劫镖,山贼头目的手头硬得很,硬生生将两个镖队杀得大败抢了镖银去。奇怪的是,山贼只抢了天武的镖,却没有动四平的镖。

南宫梦瞪大眼睛问道:难道是封少刚和山贼勾结?

也不好说,镖银本来就不是放在一间屋子里的,山贼没有注意到有两个镖队两笔镖银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天武却一口咬定是封少刚和山贼勾结。最后封少刚要走,天武的镖师不让,双方恶斗了一场。封少刚武功平平,又不能误了镖期,不得已,只好夜间偷偷带着镖队上了路。天亮后天武的镖师发现了,当即快马加鞭飞报开封分局。最后天武的镖队和开封的帮手在开封近郊劫住了封少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封少刚死了,四平镖局的十五个趟子手没一个活着回来。

天武镖局竟然杀人抢镖?南宫梦觉得难以置信。

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言不和动上了手,刀剑无眼;也许是天武失镖丢了脸面,要把勾结山贼的罪名挂在封少刚头上;也许封少刚真的勾结了山贼,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被天武的人杀了。青年耸耸肩道,江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南宫梦沉默了,过了好久,她又问道:那月七娘呢?

月七娘当时不在,后来天武向官府状告四平勾结山贼,月七娘惟一的弟弟也在四平当镖师,于是被拿下大牢,过了半个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里。封少刚的爹、四平的老镖头瘫在床上,听说儿子死了,镖局散了,也就活活气死了。想必月七娘是来金华找天武讨个公道,不知怎的冒犯了天武,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南宫梦又掉转头看向楼下,但见月七娘含泪向身边两个农夫装扮的汉子拱了拱手,道:苏大哥,李大哥,承两位帮忙,带小女子来问个是非曲直,我代亡夫和四平的老少谢谢两位。今日我死在这里就是,却和两位没有关系。我这里有些首饰,两位拿去另讨生活,算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她将一个小小的手绢包塞在了一个汉子手里。

南宫梦看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于是她对青年招招手,喊他一起看。青年摇摇头,却还是走到了她身边。

两个汉子本来有退避的心思,可是看着那一小包首饰,想着老镖头和少镖头死得不明不白,顿时涌起一腔悲愤,呛啷两声,两口快刀出了鞘。局子都破了,走镖的也该死了,还能由着龟孙子欺负不成?少奶奶,并肩上吧!一个汉子虎吼一声,瞪着一双环眼冲了上去,另一个镖师也是长刀一振,欺身抢上夹攻薛小海。月七娘来不及阻拦,峨嵋刺随即挑向薛小海的眉心。三人的兵刃幻化出三团银光,攻势极其凌厉,转眼间已经把薛小海全身都罩在里面。两柄单刀走的是沉雄的路子,峨嵋刺却险得惊人。南宫梦不禁看呆了,青年却微微摇头。

薛小海放声冷笑,苗刀刀光大炽,舞成一个刀圈,滚雪一般一举将三柄兵刃全震了出去。月七娘呻吟一声,肩头的紫衣已被撕裂出一道尺长的口子。薛小海刀势霸道到了极点,荡开三柄兵刃后,余势犹然不绝,如果月七娘的闪避稍微再慢一分,胳膊就会被卸下来。一片白净的肌肤从她肩头的裂口中露了出来,隐约能看见贴身的小衣。薛小海笑声更加刺耳,苗刀的刀势竟有七成都是奔月七娘而去。月七娘不顾衣衫残破的难堪,一刺更快一刺,全是舍命的招数。苏、李两位镖师单刀被震出了缺口,可是激起的血性却让二人更加凶猛,双刀大开大阖,如铁剪一样钳制住薛小海对月七娘的攻势。

南宫梦一边关切地看着这场生死激斗,一边抽空问那青年:月七娘他们会不会赢啊?

青年缓缓摇头:薛家的刀法来自苗疆,所谓驱魅神刀,夺魂驭鬼固然是夸大,可是这套刀法结阴戾雄浑于一体,变幻莫测。月七娘他们连一成胜算也没有,何况薛小海带来的几十个弟子还没有动手。薛小海现在只是在耍弄月七娘而已。

那他们会不会杀了月七娘三人?

我不知道,青年顿了一顿,也许吧。

那我们出手吧,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剑法呢。南宫梦大声说,一种神采又闪现在她的眼睛里。青年被她吓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嘴,道:大小姐,谁说我要出手的?如果你的雨花剑或者星海七幻针造诣够高,你想动手我不拦你,可是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去行侠仗义啊,我辈的本分!现在不就是大好的机会么?

青年苦笑一声:首先,我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又怎么知道帮了月七娘就一定是行侠仗义呢?而且,行侠仗义靠的是武功,就算你的雨花剑有你爹的造诣,星海七幻针的手法比你娘还精妙,现在下去也是死路一条。薛小海带来的几十个人都是硬手,这就是所谓恶虎不敌群狼,何况你也不是恶虎。

可是你是恶虎啊,有你嘛!

有我就能赢?你对我还真有信心。

你是柳上原啊!

青年瞟了南宫梦一眼:原来,你还真的知道我是谁。



第二章 如此英雄


楼下的激战已经白热化,四平镖局的三人全是拼命的招式,薛小海的刀势也越来越狠辣。周围的茶客目瞪口呆地看着四人激斗,不时有片片血花飞洒出来。那两个镖师已各中了四五刀,两人确实是汉子,满身鲜血地继续斗着,刀劲虽渐渐弱了,刀法却更加疯狂。月七娘的身上却连一道伤口也没有,虽然她已经足足中了十三刀。那十三刀,不是削落她的一缕头发,就是削落她的一片衣衫。这时她的上衣已被削去了四五成,雪白的肌肤上溅了两个镖师的血,美得炫目。围住茶楼门口的薛家弟子窃笑不已,一些肮脏的词句不时传到南宫梦的耳中,羞得她满脸绯红。而薛小海的刀势更加下流,竟然削向了月七娘的裙子。

南宫梦听见耳边低低地哼了一声,转眼看去,柳上原默默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眉头皱成了一团。

躲在门外的师爷忽然喊道:公子,衙门的兄弟过了沙头巷了。

好罢,少爷也玩够了,薛小海一边挥刀,一边喝道,美人,这是你自找的,须怪不得少爷心狠!小子们,分一半人手去四周看看还有没有这个贱人的同党!说完,薛小海纵声呼啸,身影顿时隐没在刀光里。

原来,他一直没尽全力!南宫梦打了个寒战。柳上原还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大约有二十个薛家弟子从门口拥了进来,手持长刀恶狠狠地检视着每一个茶客。那些雅阁中喝茶的多半是有钱人,却丝毫不敢反抗,有的还捧出几两银子,那些弟子随手抓走,渐渐向柳上原这边逼了过来。

南宫梦满怀希望地看着柳上原:我们现在动手吧!

柳上原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如果他们不闹出人命,就算了吧。捕快就要赶来了,虽然捕快和薛家肯定有勾结,想必薛家也不至于在捕快面前杀人。只要月七娘他们逃过这一劫,离开了金华,就没什么危险了。

南宫梦大失所望:人家都胡作非为到你面前了你还不动手你到底是不是柳上原啊?

柳上原轻声道:有些事情,你长大了就懂了。

有个弟子已经搜到隔壁。隔着一层碧绿的薄纱,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两个胖胖的商人。角落里是一个弹琵琶的美貌歌女,正慌张地看着那弟子。那弟子扫了两个商人一眼,回眼看到歌女,顿时被吸引住了。那歌女本来生得貌美,此时暑气未退,衣衫又薄,被吓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那弟子邪邪地笑着,上前捏住歌女的下巴,一边往她脖子下摸去,一边问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那歌女吓得惊慌失措,惨叫一声将琵琶向那个弟子扔去,一下子就退到了墙边。那弟子武功不弱,可是为色所诱分了神,竟然被琵琶劈头砸中。他大怒,吼一声:贱人!冲上去一把抓住那歌女,将她外衣撕得粉碎!

歌女恐惧地抱紧双臂,那弟子流着口水凑上前来,歌女顿时满脸泪水,哭都哭不出声来。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影闪过,南宫梦已经冲了进来,当头一掌向那弟子拍下。她没有丝毫内力,那一掌只是看起来惊人。那弟子吓得疾退一步,凌厉的一刀当即发了出来。南宫梦眼见一刀落顶,以前学的一点招式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生死关头,碧绿的纱屏被一股雄浑的劲道摧成无数碎片!随着那些纷飞的碎片,一根手指疾点那弟子的后脑,隐隐竟有风雨雷电之势!呛啷一声,那弟子的长刀坠落在地,人也吓得双股战栗不止。柳上原的一根手指恰恰点在他的玉枕穴上。

星藏指!南宫梦从生死一瞬的噩梦中醒过神来,就大叫起来,是星藏指!我终于看见你的指法了!柳上原也不理南宫梦,指着座上的一个商人:你,把衣服脱下来,借用片刻。

商人唯唯诺诺地脱下外袍,刚要脱内衣,柳上原苦笑道:不必了,用不着这么多。他取过那件绸布大褂抛在歌女的身上,轻声道:稍微遮掩一下吧。随后他抓起那个天武镖局的弟子,在他耳边冷冷说道:请你家公子上来说话。接着一脚飞踢,那个弟子像皮球一样滚下楼去。

薛小海见己方发生了变故,脸色一凛,急忙快攻三刀,逼退了月七娘三人,对身后的弟子大喝一声:别让这贱人跑了。然后飞身上楼,走到了雅阁门口,横刀胸前,满怀戒备。雅阁里面竟然静悄悄的,忽然,薛小海听到了淡淡的歌声,是一个女子的嗓音,清丽婉转,带着一点点娇柔: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雅阁内,柳上原静静地听着南宫梦吟唱这首曾那么熟悉的歌谣,一时怔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你居然还记得这首歌,我都忘记了。

我小时候听你唱过一次,就学会了。南宫梦微笑着说。

在哪里?

青衣江畔,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那时候你多大?

四岁。

今年你十六岁了。那一年,我十六岁,柳上原轻轻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冷汗微微沁出了薛小海的后背,他缓缓把苗刀收回刀鞘,谨慎地掀开了帘子。一个青衫青年和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桌前,桌上横着一柄乌黑剑鞘的长剑。薛小海一眼就认出南宫梦正是在楼上探头的女孩子,可是此时他却不得不把心神集中在那柄剑上。

这位公子,能否借剑一看。薛小海忽然变得恭敬起来。

请。柳上原伸手道。

薛小海默默上前,捧起长剑,又后退一步,凝视剑鞘良久,这才轻轻捏住剑柄,将剑拔出了半尺。修长的剑身上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剑光很淡,是一柄朴素而古旧的剑。薛小海吸了口气,缓缓将长剑放回桌上:果然是凛冽长锋,在下见过柳大侠。

见到薛公子,鄙人也是三生有幸。柳上原微微笑道。

在下不知道柳大侠光临金华,未曾远迎,柳大侠多多包涵。

贤父子事务繁忙,不敢讨扰。两人你来我往地叙礼,颇为平静。

江湖上的一些梁子,在柳大侠面前动刀动枪,让柳大侠见笑了。

没有刀剑不成江湖,原本是寻常事,在下也是路过金华,偶然遇见。

薛小海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不知道柳大侠什么时候走,可否让我们父子略尽地主之谊?

明天就走,不敢打搅府上。

可惜,可惜,薛小海笑道,那我只好祝柳大侠一路顺风。我立即收拾残局离开,免得打搅了柳大侠陪伴佳人喝茶的雅兴。薛小海往南宫梦身上狠狠地盯了一眼,南宫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眼神好像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衣衫。

薛公子误会了,这位姑娘我也是偶然遇见。柳上原微微皱眉。

哈哈哈哈,晚辈愚昧,那我先告辞了。

眼看着薛小海转身走向门口,柳上原忽然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柳大侠但说无妨。

月七娘已经有丧夫破家之痛,无论对错如何,请薛公子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们去吧。

薛小海皱眉道:柳大侠,这恐怕不太方便,这贱人今次骚扰上门,如不加惩戒,只怕

请薛公子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们去吧!柳上原打断了他的话。

踌躇良久,薛小海拱手道:柳大侠有命,安敢不从?算这贱人命大了。他走出雅阁,挥手对下面喝道:小子们撤了,今日柳上原大侠在此,我们总要卖个面子。

柳上原不顾南宫梦惊诧的眼神,走出雅阁拱手道:多谢,我送公子出去。

两人缓步走到茶楼的大门口,薛家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月七娘衣衫残破,可是不顾身边色迷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盯着薛小海。两个镖师也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护在她左右。

后会有期。柳上原道。

薛小海一拱手,转身对月七娘恶狠狠地道:贱人,今日你有贵人相助,算你命大,以后少出现在我们薛家的地盘上,还能多活几年。否则,你那死鬼丈夫很快就有人陪了!

月七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她忽然冲向薛小海,峨嵋刺狠狠地点向他的背心:你杀了我好了!让我去陪我丈夫!

南宫梦刚要惊呼,柳上原已经捏住了月七娘的峨嵋刺,手指一绞就将峨嵋刺卸了下来,随即挥手击在月七娘的肩膀上,一股柔劲顿将月七娘送出一丈开外。月七娘无力地倒在地上。柳上原朗声道:薛公子,恕在下不能远送。

轻轻的冷笑声中,薛小海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家的人都走远了,柳上原对着楼上的另一个富商说:把你的衣服也脱下来。那商人知趣地解下外袍递到柳上原手中,柳上原抖手将外袍扔给月七娘。月七娘一动不动,任由那件袍子落在她身上,还是苏姓的镖师展开袍子,盖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你们快走吧,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柳上原轻声说。

不如让薛家的人杀了我们好了月七娘喃喃地说,忽然她一把甩开身上的袍子吼了起来,我不要人家可怜我,让他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已家破人亡我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此时南宫梦下了楼来,默默地站在柳上原身边,她看见月七娘的眼神,心里一痛,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月七娘流着眼泪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出了声。她喃喃低语着: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南宫梦的胸口,让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她愣在那里,连柳上原的离去都没有察觉。

南宫梦终于追上了柳上原: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赶去。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个淫贼,凭这个我们也该要了他的命!南宫梦忿忿地喊道。

怎么要了他的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没有看到?这里是薛家的地盘,方圆十里内至少有薛家的两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爹薛千岁一对寒铁戟纵横江南三十年无对手你可明白?谁能去取他的性命?

可你是柳上原啊!

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脚步,狠狠地看了南宫梦一眼:柳上原并非天下第一,即使是天下第一,也并非不死。就凭刚才薛小海带的人马,我最多只有五成胜算。我已经尽了全力,难道真要我拔剑拼命,才算是尽了江湖道义?

可是任凭一个寡妇被欺负,难道就算江湖道义?南宫梦的小脸涨得通红。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

那到底什么是江湖,你告诉我啊?

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柳上原避开了南宫梦的目光。

南宫梦愣在那里,看着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修长的背影有一点萧索,有一点沧桑。

已经夜深人静了,南宫梦怎么都睡不着,她只好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想心事。她知道自己在金华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经验,家里的二管家一定正带着一帮老妈子连夜赶往这个地方。虽然柳上原觉得南宫梦的追踪术已经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宫梦知道,自己这点道行和家里的老妈子们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们才真是闻风而至,如影随形。如果被她们捉了回去,这次偷跑出来找柳上原的打算就统统落空了。

难道跑这么远,只见他一面就回家么?南宫梦愁眉苦脸地想。可是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见柳上原一面,自己难道可以跟着他天涯海角地跑么?

哎,柳上原





第三章 少年热血

十二年前,当青衣江的水涨过河滩,春风就吹开了遍野火红的杜鹃。

白衣如雪的南宫梦呆呆地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远处的杜鹃,又抬头茫然地看看同样白衣的父亲。南宫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听雨一手提着他名闻天下的雨花剑,一手牵着女儿小小的手,正静静地眺望着江水的上游。

慕容听雨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送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南宫家尊贵的家主,他只是那个以一柄雨花剑仗义江湖的游侠少年。十年回首剑生尘,武陵千杯一梦中,成亲的那天,慕容听雨把这付对联写在了南宫家的书斋上,平生第一次将雨花剑放上了剑架一柄剑一旦上了架,那少年豪情恐怕也得随之收敛了。慕容听雨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中还有这么一次机会再次唤起少年游侠的回忆。

爹,我们等什么呢?南宫梦累了,摇着父亲的胳膊开始撒娇。

梦丫头,别闹,爹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慕容听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什么样奇怪的人啊?

这个人敢去杀一个大家都不敢杀的坏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可是爹你不是也杀过很多坏人么?娘说的。南宫梦歪着脑袋说。

那个人不怕死慕容听雨低声说。

是啊,不怕死慕容听雨当年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厉害。不过天下之大,毕竟还是有不怕死的,比如那个要挑战风无月的少年。

但凡武林中被称为大侠的,十个有九个想杀风无月,可是十个里有十个没有胆量。四川蜀中会的大龙头风无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即使有上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结果脑袋都比他先落地。所以后来,江湖上的大侠们敢做的也仅仅是唾沫横飞地历数一番他的罪状而已。

那一年,柳上原的师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六岁的柳上原第一次接过师父的剑,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去行侠仗义。他摸着腰间的凛冽长锋,决定去杀一个他最想杀、也最该杀的人,那个人就是风无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的五个铜板买了笔墨,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战书,约战风无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样的名字的地方。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柳上原不在乎,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带上他的战书向柳上原进发,伴随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朴的剑。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和他四岁的小女儿,他知道自己是惟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武林中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来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这里经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他仍然来了,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来了。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慕容听雨却直盯着江面,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后你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摸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

南宫梦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父亲身上多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

船,终于来了。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靠了岸。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再饮一杯如何?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

柳上原说:好酒。然后转身就走。

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程,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人意料,南宫梦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地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侠仗义?

柳上原笑了,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临上船,柳上原忽然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远远地传来他悠扬的歌声: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夜深翰墨凝,无以写妖娆。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在这平静而简单的歌声中,南宫梦这个小女孩发起了呆,小小的脑袋里满是柳上原的话语声: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一刻钟之后,慕容听雨抱着南宫梦跨上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他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之气不能死。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死在了一个叫柳上原的少年剑下。消息像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听到消息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这个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地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见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优哉乐哉游地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的酒,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那是南宫凤一生中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地四处乱跑。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不记得父亲那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只是固执地认为,要练就练天下第一的柳上原的不归剑法,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这次想尽办法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这样的,她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荡起来,她总觉得柳上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柳上原没有做错什么。要是拔剑拼命,大家都会死吧?封少刚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为了帮死人报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宫梦觉得不太妥当,柳上原要是死了,非但自己会很伤心,老爹也会大悲一场的。

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纠缠在南宫梦的脑子里,她越来越烦,索性翻出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深夜的小街寂静得吓人,月光把南宫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撅着嘴,百无聊赖地沿着小街走了下去。唉,明天还是继续去找柳上原吧。南宫梦转了一个时辰,心里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人声。




第四章 地牢恶梦

当南宫梦四处疯找柳上原时,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楼上喝酒。

本来夜这么深了,得意茶楼早就不卖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带了酒来,又付了一大锭银子,掌柜的也就乐得让他喝个痛快。事实上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是和薛家斗剑,薛家弟子们一哄而上,不但自己的死活是个问题,那个小丫头和四平镖局的三个人是死定了。而他让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湖上哪能为了讨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样有哪个大侠能活过三十岁?大多数时候,还不是大家各让一步就算了。他今日已经将薛小海逼到了极点,如果薛小海狗急跳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每当想到她绝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就会猛地一颤,就会感到芒刺在背。

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每当想到这句话,柳上原就喝一杯酒,可是喝了一斤高粱酒,他还是觉得胸口闷得慌。

喂,柳上原,上面是不是你啊?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柳上原无可奈何地探出头去,只见南宫梦正仰着脸儿站在小街正中。

南宫梦急道:快,快点下来。

柳上原看她满面焦急,不禁有些吃惊:怎么了?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见月七娘

月七娘,她怎么了?柳上原一惊。

月七娘三个带着兵器,好像是往薛家那边去了。我追不上他们,你赶快去救他们啊,他们肯定是去拼命了!混蛋!柳上原大惊之下,口不择言,提起桌上的长剑,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带我一起啊!南宫梦大声喊着。

高高飘扬的双旗下,是寂静的薛府。四个弟子持刀在门前巡视,另一班弟子则从前门到大厅不停地走动着。

喂,我们现在就杀进去吧!南宫梦压低了声音说。

别那么杀气腾腾的,大小姐,做事多用用脑子。柳上原微微摇头,继续在薛府侧面的小巷里头踱步。这已经是他转的第二十个圈子了,他在这里整整转了一炷香的时间,把南宫梦转得头都大了。

我们不要命地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转圈子吗,转到他们都死了,我们也就该回家了!南宫梦一急,几乎跳起脚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柳上原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急忙捂住她的嘴,叹气道:薛府上下一片安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月七娘他们三个是不是真的来过。即使来过,我们也没有丝毫证据。

也许是被他们抓了!要他们放人!南宫梦理直气壮地说。

倘若薛家父子不认,那又怎么样?即使他们已经杀了那三人,尸首也可以随便扔在哪里,到时候咬死不说,官府也没有办法。如果他们已经抓住了,那么人命便捏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如果激怒了他们,活的月七娘也会变成死的了。

他们难道敢杀人?南宫梦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怕。

他们不但敢杀人,还敢杀我们!薛家称霸一方,什么不敢做?

可是可是你南宫梦拼命想辩解。

算了算了,我知道我是柳上原,我是大侠,我总该想想办法的,柳上原截住了她,我们先悄悄潜进去探一下,希望还不算太晚

好在南宫梦身子轻盈,柳上原带她翻过薛府三丈多高的围墙,将要落地时,柳上原忽然抽出剑一掷,剑身颤颤地立在了那里,他足尖只在剑柄上一点,带着南宫梦一掠三丈,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丛中。南宫梦仔细看去,才发现薛家长达数里的围墙脚下竟然设置了数万枚金铃!

南宫梦心中不觉一凛,柳上原已经拉她穿过了草丛。柳上原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一种隐隐的光亮,他带着南宫梦,在薛府后花园中极快地潜行。更让南宫梦惊叹的是,一路上的暗弩、扎枪和陷阱都没能躲过柳上原的眼睛,柳上原就像是生在黑暗中的一头豹子。

想不到你对机关也这么熟悉啊!南宫梦一脸仰慕地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躲在太湖石后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前面的情况:单论机关设置这里还算不得第一流,当年塞北雁严晁的庄子比这里要精巧得多,每一寸地方都可能设置有机关陷阱,我要是不学,早就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听我爹说,塞北雁那个恶棍后来死在你的剑下,一庄子的亡命徒都给你送到官府去了,是吧?南宫梦开心地问道。

是,都过去七年了。柳上原忽然拉起她,闪上了水池上的九曲桥。

刚过了桥来到一片树丛旁,柳上原忽然停下,弯下了腰去。南宫梦看不见他的举动,有点害怕,急忙问道:你在做什么?

柳上原的手指轻扫过地下,心里猛地一凉。手指上有一点黏黏的东西,身边的树丛有被兵器砍缺的痕迹,而空气中还留有极淡的甜腥味──血的味道。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手,起身道:没什么,鞋子里钻进了一粒石子。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柳上原把南宫梦推到树丛中:在这里不要动!话音未落,柳上原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个黑影。到了黑影的身后,柳上原伸出一根手指点他的后心。黑影的身形猛地顿住,双腿开始弹琵琶似的抖个不停,越抖越快。南宫梦忍不住好奇,小心地跑了出来,凑到柳上原身边。原来是个镖师打扮的瘦小汉子。

柳上原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道:起来撒尿啊?

瘦小的汉子疯狂地点着头:大爷,大爷,小的,小的

你想说什么?柳上原看着汉子畏惧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小的,小的确实是起来撒尿

南宫梦几乎笑出声来,她却没有想到,柳上原星藏指上的无边杀意凝聚如箭,已侵进那汉子的背心,汉子此时心中的恐惧只怕比利刃断喉还要更甚三分。

今晚有没有人来踢贵局的场子?柳上原问道。

没没有,汉子脸上现出警觉的神色,偷偷瞟了一眼柳上原的脸色。

当真没有?南宫梦心里着急,摸出一柄银华如雪的匕首点在那汉子的鼻子上。

匕首的光华照得那汉子满脸泛青,可汉子还是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小姑奶奶,小的不敢隐瞒啊。

柳上原似乎在走神,双眼漫无边际地看着远处,这时候他默默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仅仅是一根手指。

大爷,大爷饶命啊!汉子好像被抽去了骨头,嘴里急促地说道,半个时辰前,老爷和公子抓了三个来踢局子的人,一个女人,两个男的,都关在花园西边假山下面的地牢里,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上原点了点头,回头问南宫梦道:你现在想不想打人出气?

想!南宫梦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威风凛凛地,我要薛家那些目无王法的人好看!

那你踢他几脚解闷好了,柳上原苦笑,江湖中有多少人眼睛里是有王法的?

他?算了吧,他那么瘦,样子挺惨的。

柳上原愣了一下:你倒是心软。他知道你不敢杀他,所以才不怕你。

那你会杀他么?南宫梦好奇地问。

不会,虽然我杀过不少人,柳上原叹息,可是我很讨厌杀人。

他似乎觉得言语间太沉闷了,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杀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欢。我很怕没人嫁给我,所以不敢杀人太多。

不要紧啊!南宫梦眉开眼笑地说,没人嫁给你,我就嫁给你,我不怕杀人的。

柳上原呆了好半晌,忽然义正词严地说:我不干,我和你爹也算平辈论交,我凭什么比他矮一辈啊?

南宫梦掩着小嘴吃吃笑了起来。

柳上原也笑,出手如风,已经封了那汉子的几个穴道,顺手把他塞到一个假山石的下面。两人悄悄穿过花园,向西首去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而且飘出了酒香,生铁铸就的大栅栏里,隐隐有人大声笑着,笑得极其粗野。

柳上原拉着南宫梦躲在一株白杨的背后,南宫梦给酒味熏得难受,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还喝酒呢!一帮土匪!柳上原没有说话,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因为他在浓郁的酒香里闻见了一丝异样的气味!他忽然间大步冲了出去,腰间的凛冽长锋在一瞬间绞断了铁门轴。南宫梦吓了一跳,急忙小步跑着,去追逐柳上原的背影。

柳上原的剑尖浸在鲜血里。

事实上他并没有杀一个人,可是他的剑尖依然浸满了鲜血,因为地牢深处满地都是血。一群袒露着胸膛,露出大片胸毛的汉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出现的柳上原,手里的尖刀还在往下滴血。南宫梦冲进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要呕吐,她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杀猪的作坊。那股鲜血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地牢,混杂着酒香

乌黑的牛皮绳把两个镖师高高地吊在半空,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包着肉的骨架。鲜血淋漓地落在地上,周围还有零落的碎肉片。南宫梦一直都不曾想过,一个人的鲜血可以流这么多。当她发现自己真的站在人血之中,她除了闭上眼睛扑进柳上原的怀里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你你是何人?胆敢冲我们天武的局子?割人的汉子颤抖着说。他从柳上原那双冰冷的眼睛里,觉出了迫人的杀气。

那个女子在哪里?柳上原凝视着自己的剑锋,平静地问道。

想救人?别他妈的妄想了!一个汉子鼓足勇气喝道,那贱人就算没死,也给老五整治得差不多了。老五,老五,出来

他的话语忽然就断在了喉咙中,柳上原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谁也看不清柳上原是如何出剑的,甚至包括依然在他怀里颤抖着的南宫梦。

去旁边等着。柳上原拍了拍南宫梦的脑袋,把她推到自己背后。

汉子们再也不敢大意,无数兵刃发出夺人的呼啸声,柳上原在一瞬间就被包裹在无限的刀光中。柳上原轻叹,剑华冲天而起!

剑如春风!

柳上原的不归剑法,柔和如春风吹拂,一阵风过,残肢断臂纷纷落在地上,殷红的血雨漫漫洒落。最后一个汉子想逃,他忽然发现除了他,所有人都死在一剑之中。可是他已经逃不了了,柳上原抓住了他的头发。

该死!说完,柳上原一剑削下了那个汉子的头颅。他甚至没有多看那颗头颅一眼,就远远地抛了出去,大步走向东头的小牢房,一脚踢开了牢房的木门。

赤身裸体的月七娘躺在腥臭的土坯地上,身边是她那袭罗裙,只不过早已被撕成碎片。柳上原甚至认不出她是否还是那个艳绝江湖的紫罗刹。月七娘木然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柳上原,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旁边的一个汉子一只手拎起裤子,一只手提着一把解腕尖刀。他恐慌地看着柳上原,他觉得这个可怕的杀神忽然间像被冰雪封了起来。

强烈的恐惧终于让汉子放弃了一切抵抗,他哭嚎着跪在地上,膝行到柳上原的脚下,不顾一切地抱着柳上原的腿哭喊了起来:大爷,大爷,饶命啊!

现在知道害怕,你那时候怎么敢奸淫这个女子的?柳上原看着月七娘,轻声问道。

小的也是一时迷了心窍啊少爷和大家都干了,最后才轮到小的,小的一时昏了头,大侠你饶命,你饶命啊!鼻涕眼泪一起落在了柳上原的衣服上。

柳上原点了点头:所以他们都死了,你也不会例外。剑上忽然多了一丝鲜血,然后那个汉子倒了下去。

南宫梦流着眼泪倚在牢房的门边。柳上原默默地解下长袍笼起月七娘的身子,抱起她走出了牢房。南宫梦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十六岁的女孩第一次看见了世间的鲜血。

刚刚走到地牢外,四周已经有一片隐隐绰绰的火光逼近了,人声鼎沸。南宫梦没有想到薛家竟会有这么多的子弟。

我、我们杀了薛家那两个畜生吧!南宫梦的大眼睛里喷着怒火。

怎么杀呢?柳上原问她。

我南宫梦愤怒地挥舞着小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带她走,柳上原把月七娘放在南宫梦怀里,我留下。

月七娘身躯修长,南宫梦却长得娇小玲珑,她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可她顾不得这些,使劲地摇头:我要留下来跟你在一起!

带她走吧,柳上原轻轻道,我要和薛千岁父子理论,带着你们只能添麻烦。

可是,可是他们要杀你怎么办?南宫梦忽然非常非常害怕。

我虽然不是天下第一,毕竟还是柳上原。

南宫梦终于懂了,她鼓起全身力气抱起月七娘向花园西侧跑去。等她跑出两百步的时候,一片火光已经包围了柳上原。透过树丛,她隐约看见柳上原提着剑,一个紫绸大褂的威猛老者缓缓地逼近了他。





第五章 心事随风

夜已经很深了,金华镇外的土地庙里,南宫梦默默地用绸子蘸水给月七娘擦身子,那是她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虽然小,也明白月七娘现在有多想把自己彻底地洗干净,可是南宫梦知道已经做不到了。

月七娘始终木然地看着前方,动也不动。南宫梦拿了一些稻草垫在月七娘身子下面,给她盖上了自己的外衣:别怕,柳大侠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月七娘没有说话。

你相信他啊,他是柳上原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天下就没有人能做到了!南宫梦急切地说。

月七娘还是没说话。南宫梦微微叹了口气,走出庙外。

庙外有一堆火,南宫梦自己拾柴点着的,她以前甚至连火折子也没用过。那堆火很昏暗,幽幽的火光照在庙门口的石狮子脸上,显得有些骇人。南宫梦使劲地拍了拍石狮子的脸,赌气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用?去吃了薛家的老王八蛋和小王八蛋算了!

一个修长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她背后,南宫梦吓了一跳,回身才发现是柳上原。

是你啊!南宫梦忽然高兴起来,欣喜地拉着柳上原的胳膊把他扯到火堆旁坐下,你有没有杀了薛千岁那个老混蛋?

没有。

那薛小海呢?

也没有。

南宫梦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柳上原毫无表情的脸:那你在薛家干什么啊?

我和薛千岁说话,然后喝了一杯茶,就出来了。

喂!你是去行侠仗义么,你是去做客啊?南宫梦第一次对柳上原的行为感到了愤怒,她几乎跳了起来。

柳上原看着南宫梦瞪大的眼睛,道:我很想帮月七娘讨一个公道,可这里是金华,是薛家的地盘,我又能怎么样呢?

南宫梦仍只是愤愤地瞪着柳上原。

我只是一个人罢了。柳上原幽幽地说。

那难道就任薛家的两个混蛋为非作歹么?南宫梦吼了起来,又怕惊醒月七娘,急忙压低了声音。

他们答应不再追究月七娘的事情,我们杀的薛家弟子他们也不再过问我已经尽了全力,江湖上的事情,总要留个余地。

不是的!南宫梦猛地站起身来,你就是怕死!是谁说的,谁说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谁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你还是不是柳上原?你不是,你就是一个胆小鬼!

柳上原惊讶地看着南宫梦涨红的小脸。

我认错你了!南宫梦走到一边坐下,背对着柳上原,呜咽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别哭了

南宫梦仍幽幽地哭着。

别哭了

南宫梦使劲地拧了拧脖子。

别哭了!柳上原忽然吼起来,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难道让我去拼命,让我去死么?

南宫梦果真不哭了,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忽然觉得很委屈,他抱着膝盖沉默了,火光在他眼前暗暗地闪动。半晌,他道: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呢?

他没有听见南宫梦的回答,许久,南宫梦的声音才传来,细细的:你要成亲了么?

嗯。

娶谁家的小姐?

福建九浦李员外的女儿。

你见过她么?她长得好看么?

没见过,是我师叔提的亲,有人说长得不算难看

是不好看吧不好看你也愿意娶她?

柳上原愣了一会,没有出声。

火光照在他和南宫梦的脸上,光影忽悠忽悠地闪来闪去。夜风吹了起来,南宫梦打了个哆嗦,轻轻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冷啊

好半晌,南宫梦又轻声说:我刚才说要嫁给你,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柳上原点了点头。

我真的是说着玩的。

柳上原愣住了。

我是说着玩的嘛!南宫梦忽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柳上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越哭越大声,到了最后简直是嚎啕大哭了。

柳上原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南宫梦接下了,擦了擦,又继续哭。

庙里传来了响动。南宫梦惊跳起来,抹了抹眼泪急忙往庙里跑去。柳上原犹豫了很久,终于没有进去。

月七娘挣扎着要爬起来,南宫梦把她给按住了。

让我走吧,月七娘说,薛家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放心,在这里没事的。南宫梦慌张道。

薛家称霸金华,即使是柳大侠也只能是白送性命,我们四平承两位的情月七娘双眼无神,说话却很清楚,今日小女子一时气愤,得罪了柳大侠,他如果回来了,请姑娘代我表示歉意。此生重恩,且待来世再报了。

没有,没有南宫梦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和两位呆在一起,只怕最终连累了恩人,姑娘,让我走吧。月七娘凄苦地一笑,看你出身不凡,无须为我冒险。

那南宫梦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你等柳大侠回来,和他说一句话再走吧。

月七娘想了想,默默点了点头。南宫梦指尖拂过她的睡穴,月七娘软软地瘫了下去。

南宫梦疲倦地走出土地庙,柳上原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喂!你去哪里啊?南宫梦这一惊非同小可。

就当我没回来过吧,总得帮她讨个公道吧?柳上原的脚步没有停,我总还是柳上原啊。

南宫梦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完。





第六章 凛冽长锋

遥望着薛家门前高大的双旗,柳上原默立良久,然后他大步跨了进去。

天武镖局的弟子冷笑着把柳上原引到了练功场,老镖头薛千岁居然在深夜练功,一对寒铁戟纵横往复,带着寒意化作了两条银龙。看到柳上原进来,薛千岁并没有停手,也没有招呼柳上原。柳上原就在旁边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柳大侠居然去而复返,我们天武好大的面子!一趟戟练下来,薛千岁大笑着把双戟扔给弟子,看也不看柳上原,径自去洗手了。

周围一片火光闪动,无数趟子手和镖师抄起了家伙虎视眈眈,刀光火光把场子映得通明。

我这次来,只是希望薛老爷子能给月七娘一个交代。柳上原平静地说。

如果在下没有听错,一个时辰前,是柳大侠亲口说,我们镖局只要不再找月七娘的麻烦,柳大侠就不再过问此事。薛千岁笑道。

是我说的,柳上原不动声色,只不过月七娘丧家丧夫,惨遭奸淫,四平的镖头无辜惨死,这样了结未免太轻了吧?

薛千岁一把扔下擦手的手巾,恼怒地哼了一声道:柳大侠看来认定我们天武是一帮为非作歹之徒了?柳大侠怎么没有想一想月七娘那个婊子连闯我们天武两次,伤了我三个弟子?四平的案子官府已经有了定论,难道柳大侠在官场上也有面子,要帮他们翻案不成?再说柳大侠在我们薛家杀了九个人,我们薛家的弟子,就算该死,也是薛家自己的事情,柳大侠仗着天大的名声,不顾江湖规矩,老夫心里未必就没有气?

我去而复返,已经失了面子,在薛家杀人,也破了江湖规矩,柳上原依然平静,可是我既然回来了,还请薛老爷子给月七娘一个交代。天武坏了一个良家女子的清白,难道连一份歉意也舍不得给么?

什么良家女子?薛千岁抄手一戟将洗手的铜盆分作整整齐齐的两半,一个下贱的婊子而已!

无论她以前是什么身份,总是不该被辱的。

要我向一个婊子道歉,看来柳大侠是诚心要使老夫颜面扫地吧?薛千岁冷笑一声道。

在下无非要讨一个是非公道而已!

哼!薛千岁手一挥,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刀头上见是非,拳脚上讲公道!柳大侠莫非是来要这个公道的?

周围弟子扬起了兵刃。

柳上原摇头:我知道以自己这点道行,闯薛家还是不够,这次来并没有向老爷子请教的意思。不过是非公道,在下总觉得不能不重!

柳大侠既然不是来打架的,那到底要我们怎么是好?

我要见一见令公子,柳上原说,我要问一问,侮辱月七娘的人中是否也有他一份。

薛千岁的脸色变了变:一个贱人还值得我家小海动心么?笑话!叫公子来。

旁边一个汉子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没劝住公子。公子大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不让小的说,小的是不得已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薛千岁大惊,柳上原的瞳子猛地缩了起来。

公子干什么去了?薛千岁上去就在那个汉子头上踢了一脚。

公子带了几个人,去去镇子西边了,好像是土地庙的方向

薛千岁还没来得及一掌掴在那个汉子的脸上,他身边忽然就起了一阵疾风,柳上原一瞬间便消失了。薛千岁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柳上原的眼睛,那双眼睛喷出的火足可杀人。冷汗倏地掠过薛千岁的老脸。

南宫梦很害怕,她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

外面大概有七八个人,那个可怕的薛小海好像也在里面,她和那些人之间,只隔了一层稻草。她甚至能听清火把燃烧的声音,那些人的脚步就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一次次踩过。这是土地庙墙壁上的一个年久失修的洞,直通到山墙里头五六尺。薛小海那帮人赶来的时候,她实在跑不了了,因为她身边还有月七娘。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用稻草掩盖住这个洞口,把月七娘和自己一起盖在里面。

可是仅仅只隔了一层稻草,他们真的发现不了么?南宫梦越想越害怕,柳上原现在在哪里呢?唉,柳上原。

柳上原在跑,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当年大风道人带着银针和铁莲子在他后面追着,他都未曾这样跑过。他几乎要跑疯了,跑得根本看不清方向。可是他还在跑,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少爷,那个贱人真的在这里么?

不会有错的!薛小海冷笑道,刚才小七看见柳上原是从这里往府里去的,只剩下那个小丫头和那个贱人,一定跑不远!

少爷,柳上原号称江南第一名剑,我们真的惹火了他,只怕是个大麻烦。

江南是我们薛家的地方,管他第一名剑第二名剑,这次不立下威风,以后还硬得起来么?

可是老爷

老爷那里有我!

少爷,我总觉得这里还有女人身上的香味,那两个女人应该没跑远,怕就在左近呢。

好,你他妈的有一只狗鼻子!小子们!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南宫梦听见脚步声接近了,散落的稻草被一片一片掀了起来。

这次逃不过去了!南宫梦的牙齿都在发抖。

月七娘被她点了穴道,正瞪大死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南宫梦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强笑道:别怕别怕,柳大侠马上就回来了。

柳上原真的会回来么?南宫梦自己也不相信,正如柳上原说的,他也是个人,不是无处不在的神。

翻稻草的那人离自己不到两步远了,南宫梦觉得自己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她终于决定了,她要做一件事情,她不想再看见月七娘绝望的眼睛,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更不想让月七娘被杀,她相信好人都应该活得更长。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她更讨厌薛小海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身上转一下,她都会头皮发麻。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她不能总做娇生惯养的南宫大小姐。

十二年前,青衣江,杜鹃如火云如海,那个少年泛舟江上,饮酒,放歌,他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南宫梦忽然平静下来,她把一大堆稻草堆在月七娘的头上,轻声说:别怕呀,柳大侠就要回来了。然后她飞快地蹿出了山墙,奋起全身力量向土地庙外跑去。一个纤巧的白影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个薛家子弟吓了一跳,再看时,才发现墙上有一个堆满稻草的窟窿。

不出所料薛小海笑了,笑得很阴,很可怕。

可是少爷,月七娘怎么还能跑得这么快?

你给我闭嘴,没错,就是她!小子们,给我追,追到那个丫头的,赏五十两银子!

柳上原没有到土地庙,因为他看见了火光。

就在土地庙西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樵夫歇脚的小屋。现在那座小屋已经满是烟火了,因为有风,火势越来越大。柳上原愣在那里看着飘忽高涨的火苗,忽然,他拔剑了,他带着他的剑狂奔了过去,狂风般劈开了小屋的木门。

浓烈的烟呛得人无法呼吸,可是柳上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不能呼吸了乌黑泥泞的土地上,娇娇小小的南宫梦正躺在那里,躺在一摊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正中,插着一把银华如雪的匕首,血正从那里慢慢渗出,渗过那雪白的湘绸衣衫,再流到地上曾几何时,那匕首点在一个汉子的鼻子上,却被对方一眼就看穿了那无与伦比的善良!

柳上原的血,已经冷了。

他听见自己的剑落在地上。

火还在烧,月七娘勉强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抱着南宫梦,右掌抚在她的后心,一边径自往那小小的身子里输送着真气,一边傻傻地听她在自己耳边低语。

柳上原你回来了

柳上原木然地点头。

月七娘她没事么?南宫梦使劲地睁大眼睛,可是她太累了,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没事。

你有没有杀了薛千岁?

他已经死了

他们都是坏人,都应该死,对不对?

对,都该死。

我我打不过他们,我只有只有扔下爹爹和娘了,还有你。只有死,我才不会落在那些畜生手里只是我嫁不了你了

柳上原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已被噎住了。

眼泪落了下来,南宫梦已没有力气哭出声来,她的身子在柳上原的怀中颤抖着: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

等得到,等得到,我马上到你家去找你爹提亲。柳上原强自压抑下堵在喉咙中的一股气流,轻声道。

你骗我的,你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南宫梦还在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真的只是瞎说的。

火越烧越大,火光照亮了南宫梦婴儿一样的面孔,泪水在那面孔上滑出了两道晶亮的痕迹。

我只是瞎说的我真的只是瞎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柳上原再也听不见了。他抱紧了南宫梦,那娇小温软的身子在怀里渐渐冰凉了。

风吹在身上,一直冷到了心里

十二年前,青衣江畔,小女孩白衣如雪。

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十六岁那少年英雄的梦想、一腔豪情,已经慢慢地消逝了。自己答应过不让她受欺负的,可是她最终却死在了自己的怀里,自己是个懦夫么?

你是不是不怕死呢?柳上原轻抚着南宫梦的头发,轻声问她,虽然他明白她再也听不到了。

十六岁的南宫梦,那个行侠仗义的梦是不是还未醒?

二十八岁的柳上原,那个梦是不是已经褪色?

十二年前,自己也曾是十六岁。

唉十六岁。

柳上原用布带把月七娘捆在了自己的白马上:从这里往南,走小道,一天就可以到丽水。找个大夫疗伤,然后去北方吧。

柳大侠。月七娘死死地拉住柳上原的袖子。

柳上原拂开了她的手:不要纵马快跑,否则你的伤口崩裂,半路失血就坚持不住了。

柳大侠,你不能留下来!

薛家的人就快追来了,一定会的,我和你一起走,不但没法子保证你的安全,自己也是死路一条,柳上原微微一笑,我是老江湖了,知道这个。

可是你

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怕死了。柳上原一掌拍在马臀上,骏马一溜小跑,远远地去了。

小屋的火烧着了树林,一片冲天的烈焰中,月七娘看见柳上原束紧腰带,将凛冽长锋插入了腰间。灼热的风卷起他的长袍,他的背影如山。

你你说那个女子叫什么?薛千岁几乎快疯掉了。

南宫好像叫南宫梦。薛小海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恐惧过。

南宫凤慕容听雨薛千岁跌坐在椅子里,他似乎已经看见南宫凤漫天花雨的暗器和慕容听雨萧萧的剑光。快!一代枭雄忽然恢复过来,点齐小子们,把柳上原和月七娘都给我宰了,这次的消息谁敢泄露出去,我把他抽筋剥皮!

薛家上下杀气腾腾,八十匹快马四十个好手,拼死也要把柳上原在半路上劫下来。薛千岁已经说了,谁摘下柳上原的人头,就赏给谁一万两银子!薛千岁带着他的枣红马,急急地分配着追逐的方向,薛小海知道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忍不住立即带马冲出庄子去。

谁都明白,如果柳上原逃了,薛家的人十个中九个都会死!

听,听一个薛家子弟忽然说。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清柔的夜风中,竟然有人在唱歌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歌声是那样悠远而飘渺,像是浮在水上,像是飘在云间。

柳上原!薛小海吼了一声,他他自己来了!

薛千岁脸色变了变:来得正好,就怕找不着他呢!

远远的,柳上原漫步走向他们,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薛小海忽然发现那柄蒙在灰尘中的凛冽长锋竟是那样的亮,亮得像燃烧在天穹的火焰

那烈日一样的光芒!

一夜之间,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薛家消失了,一场大火焚尽了一切。

七天之后,慕容听雨赶到金华。他给女儿重新砌了座高大的坟墓,却留下了柳上原用长剑刻下的木板作墓碑。

半个月后,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说薛家父子是恶贯满盈,活该被柳上原那样的杀神除去。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说过柳上原的消息。

有人猜,柳上原剑术通神,必然是在除去薛家后隐遁了。也有人猜,好汉难敌群狼,柳上原多半是死在了恶战中。

无论如何,曾经名满江湖的少年英雄,渐渐成了一个过时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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