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雪》

作者:王晴川

内容简介:

秦川之西,苍柳城。称霸一方的韩城主喜爱秦腔。当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到了待嫁的年龄时,他就放出话来:谁能把秦腔吼好,吼得他满意,他就把女儿嫁给谁。但是,谁知道他的女儿喜欢上了一个哑巴呢?

一、月明苍柳城

天上的月很明,这八百里秦川的月总是和秦川上的人一样透透亮亮的,苍柳城中的这座大院子也就给那月光照得透透亮亮明明白白的。院子里的水儿抬头瞟了一眼那月,就对身旁的哑巴说:“哑哥哥,你猜,昨天谁找俺爹来着?”一旁的哑巴摇了摇头。

哑巴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人很瘦,但骨架很大,就给人一种极结实的感觉。他就是哑,倒并不聋,两年前来到水儿家,干些杂活。他一天到晚都是闷声不响的,甚至干起活来也快而麻利,没什么响动,要不是水儿总是喜欢跟他在一起,别人几乎觉不出他的存在。水儿八岁那年来到韩爷家,给他当闺女养着,快十年了。女大十八变,水儿越出落越漂亮,而且心地也好,脸上总挂着笑。十里八乡的后生背地里谈起水儿都要咽一口口水,说,谁要是娶了这丫头这一辈子就不白活了!据说没看过水儿的男人总是想着看她一眼,但看过之后就总是劝没看过的男人,趁早别看了,因为看了这丫头会让你着魔的,再也瞅不上旁的婆姨,这一辈子难免打光棍了。

水儿年纪渐长,提亲的人就逐渐多起来,络绎不绝的几乎踏破了韩爷家的门槛子。这不但因为水儿好模样好脾气,更因为她爹是这一带跺跺脚四处乱颤的韩铁梧,苍柳城的城主。

水儿不用看,也一准知道哑巴会摇头,就说:“是何三拳来了,你猜他干什么来了?”这一回哑巴倒没有摇头,而是伸出手来指了指她。

何三拳是韩铁梧的两个结义兄弟之一,苍柳城的副城主,鞍前马后的跟了韩铁梧七八年了,之所以叫何三拳是据说他十三岁时曾经三拳打死过一只狼。何三拳有一个儿子叫何大鹏,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对水儿显然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这在苍柳城已经尽人皆知了。这事连哑巴都知道,所以他伸出了那只骨节粗大的手轻轻地一指水儿。

水儿雪白的脸就一红,随即她高傲的一扬她那很好看的下巴:“让你猜中了!何三叔是憋不住了,这次自己来了,你猜我爹怎么说的?”这一次她不等哑巴,自己就说下去了,“我爹说,再过两天就是百戏节了,看看大鹏那小子能不能唱下来'单刀赴会'里十八句'宝刀在手'那段!”说着就笑了起来,十里八乡的人全知道韩城主专好秦腔,却不会想到他对秦腔迷到这个地步,找个女婿都要出这么一个题。

这下连哑巴都微微一笑。

水儿忽然瞧见他笑,心里就升起一种柔柔的感觉。

在她的印象里,哑巴总是很忧郁的样子,很少笑,总是闷声不响地干活,水儿很可怜哑巴,就时不时地跟他说话。开始时,哑巴在水儿眼中只是一个家里的杂役,虽然爹对这个杂役很客气,从不支使他干什么,但谁都知道哑巴是个佣人,只不过力气很大,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

直到有一天,水儿对哑巴的印象完全变了样。那一次两个人去几十里外的清水县去逛,水儿买了不少东西,哑巴就在后面任劳任怨的拿着。经过一间布店时一匹惊马疯了一般冲了过来,许是水儿身上那身水红的衣裙太醒目,那马就直冲水儿奔过来。水儿正聚精会神地跟个铺子讨价还价,回头看见惊马时竟有些呆了,根本忘了躲闪。这时是哑巴冲了上去,一只胳膊拼命的挽住了缰绳。那马嘶叫着将蹄子乱刨,哑巴的破草鞋迅速的穿了梆,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脚,这双脚的骨节很粗大,显得坚强而有力,却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任凭那马嘶叫不休,硬是纹丝不动。最后还是那马软下来了,噗察察一下子瘫软在哑巴脚下,呼呼喘着粗气。

一街的人全被这个高瘦后生的神力惊呆了。

回来的路上,哑巴照常挑着东西在前面走,水儿望着前面那一副晃动的宽宽的肩,心里就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滋味。她忽然觉得,两口子出来逛集是不是就这样子呀,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女人喜滋滋地跟在后面。水儿想到这里,一张脸就忍不住发烧,低下头,她有些心疼地看到了哑巴那双赤裸的脚。那双大脚沉稳执着地踩着硬坷坷的山道,一路风尘仆仆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倒是水儿的心里替他搁得慌。

回来后不久,哑巴就有了一双千针万线衲成的鞋。

哑巴其实生得不错,看上去很不像这秦川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他面皮很白净,两道很深很浓的眉毛,一双比漆还要黑比井还要幽深的眸子,配上一只笔直高挺的鼻子,就给人一种很骄傲的感觉。这眉这眼这鼻子在水儿眼中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只可惜他是个哑巴。

水儿就很替他难过,况且旁人很瞧不起哑巴这个外乡人,平日里根本没人理他,只是有时爹会斟一壶酒和哑巴两个人无声的喝,但喝酒时爹很少说什么。

所以只有水儿肯陪他说话,水儿觉得自己满肚子的话只有和哑巴这个信得过的人说。

水儿接着说:“爹说,明天苍柳城先开一个赛戏会,瞧瞧谁能把这一段唱上去。你不知道,这一段《单刀赴会》很难唱的,爹说过,连着一十八句的'宝刀在手',全是带板(按,带板为秦腔板式之一,多用于表达激越的感情),一句比一句高,最后一句句末托腔更要用'二音'(按,二音为秦腔唱法,以假嗓或真假嗓结合法唱),没有丹田的气力是唱不上去的。爹在底下问我,你到底喜欢谁?是何大鹏,还是许三叔的儿子许鹞子,还是陈丹燕?我说我也不知道喜欢谁!”说着双手托腮望起了头上的月亮。

哑巴转头看她,月光下的水儿显得纯净无比,他的心微微一荡。

水儿扭过头望着他问:“你猜,我心里喜欢谁?”哑巴那两道很好看的眉微微一拢,还是摇头。

水儿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狠狠一掐。哑巴没有缩回手,任他掐着,水儿就摔开了他的手,那两排齐整的碎玉微微露出,轻声笑起来:“哑巴,你要是会唱秦腔我死活也会嫁给你!”哑巴一愣,水儿却笑着跑开了,只将满院子清清亮亮的月光留给了他。

苍柳城在秦川之西,其实是个不大的村寨。开始叫石头城,因为明朝时在这地方垒过一座石头寨子,驻过大兵。大清朝乾隆年间,就不在这里驻军了,因为乾隆爷文治武功该讨的讨了该杀的杀了,大清朝在天底下没了对手。这地方坐落的好,南来北往的客商,必打此处路过,一来二去的这地方就渐渐兴旺起来,住的人多了就该有个顺风顺水的好名字,有好事者看见石头寨子外面那几棵古意苍苍的大柳树,就触景生情给这地方起了一个苍柳城的名字,闲人们都觉得这名字别致,就传开了。

好景不长,苍柳城往来客商那些鼓鼓的行囊和这地方肥沃的土地让马匪强人们垂涎不已。就总有快马长刀的强人来这地方“撕皮子”——苍柳城人管强人抢劫叫“撕皮子”。因为离着清水县太远,官府鞭长莫及,强人们就往来驰骋如鱼得水,多的时候一月之间有四五拨人马到这里“撕皮子”,甚至有一次两拨马匪同时赶到,先真刀真枪的比划了一阵,杀得血肉横飞的。苍柳城就渐渐萧条了,慢慢的再没有客商敢到这地方来,原来的村民也给马匪洗得一穷二白,守着不算贫瘠的土地却要过穷哈哈的苦日子。

直到韩铁梧来到这地方。

没人清楚韩爷以前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是行伍出身,有人传他老人家办过戏班子,更有人说韩爷根本就是个响马,大响马,他那条右腿就是跟人拼刀子时落下的残!但不管怎样,韩爷和他两个兄弟何三拳、许和亟来到这地方之后,就再没有响马强人敢来这地方撒野,提起韩何许这“苍柳三刀”,八百里秦川上的黑白两道全必恭必敬的挑起大拇指,说一声,好汉子!

韩爷不但当了苍柳城的首领,更在这地方一驻十年,凭着三把雪刀杀得觊觎苍柳城的马匪们胆战心惊。地方太平了,往来的客商又多起来了,韩爷就倚着石头寨子建了许多客栈,每日里白花花的银子多了起来,韩爷他们就远离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了。但韩铁梧豪爽之风不变,遇到道上的朋友落了难遭了灾只要逃到苍柳城,他韩爷说什么也会收留这些朋友,所以苍柳城内总少不了生脸孔。

韩爷还有个癖,就是好秦腔。在那地方,秦腔不能叫唱,而要称吼,秦川上的汉子在黄土地上老牛木犁吃大苦受大累的,只有迎着风吼上两段秦腔才能一消胸中块垒。而在苍柳城,人若要出人头地,先要能将秦腔吼好,才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对你另眼相看。苍柳城内秦腔唱得最好的还得数韩爷,他老人家平常不唱,独有一年百戏节上多饮了几杯酒,就随着锣鼓吼了一通“慢板”,竟然字正腔圆,声入云霄。连台上的班主听了都咋舌不下,说,老城主这几句没个十年苦功是下不来的。方圆百十里戏班的班主都知道苍柳城的韩城主好秦腔,而且乐善好施,哪个班子混不下去了总会跑到苍柳城这里喘上两口气。来得多了,大家就觉得欠了老城主的情,竟然自发约定每年十月三十来苍柳城闹个百戏节,节上各班子都将最拿手的戏目演上两出,叫韩爷品个高下!百戏节要唱上两天三夜,这是关中人的规矩,关中人做事都讲究是两天三夜,连结婚闹洞房也是闹上他两天三夜。于是每年十月三十起这两天三夜的百戏节就是苍柳城最最热闹的时候,不但苍柳城的人欢喜得赛过过年,一些歇脚的客商也留在苍柳城大开眼界,更有秦川上好吼秦腔的人不辞辛苦的大老远赶来凑这热闹。

三天后就是今年的百戏节了,韩爷却想出明天先办个赛戏节,将苍柳城里能吼擅唱的全请出来,先吼他个痛快!

哑巴想,明天一定会很热闹。

二、赛戏起风波

苍柳城的大戏台在这一片黄土地上是有了名的,是韩爷亲手置办的上好木石,并从西安请来的八名能工巧匠修成的。初来苍柳城的人必先到这大戏台下观瞻一番,初看的人必要被这戏台的“大”和“精”咋舌半天。今天扶老携幼的苍柳城人几乎是倾巢出动,早将大戏台下面茬了个严严实实。在苍柳城看戏可是一桩大事,何况这赛戏节上唱戏的全是咱苍柳城的俊俏后生,还是韩爷这主意高明,大戏台上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这一天就象哑巴想的,真是热闹,只是热闹得有些邪门。

韩爷说得没错,那一段“单刀赴会”中的十八句“宝刀在手”果然难唱,许鹞子等几个后生都没唱上去。轮到何大鹏登台时,虽然仗着底气足头一句赢了个碰头彩,但最后还是不行,憋到最后竟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干嚎,众人轰然大笑。

何大鹏这后生平时跋扈惯了,一股火无处撒,却看见了台下面老老实实坐着的哑巴。水儿的一只手正握着哑巴的手!何大鹏就将火全撒在了哑巴身上,他指着哑巴骂开了:“哑巴,你个狗日的也敢笑老子!”哑巴一脸的无辜,因为他确实没有笑。身旁的水儿就有些恼了,就瞪了何大鹏一眼,这一眼更激发了何大鹏的火气!他早瞧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心里有气,就在台上跳脚大骂:“哑巴,你个六根不全的东西也想吃天鹅肉?”这时何三拳和韩爷就站起身来说他,但何大鹏的混劲上来之后,谁也管不住,跟着一通黄土地上的俚语粗话将哑巴的十八代祖宗都卷了进来。众人听他越骂越狠,全有些替哑巴鸣不平。在这片广漠粗旷的苍柳城上给人用粗口将祖宗骂了是最丢人不过的事情,况且是在这大庭广众的三老四少的眼皮子底下!大家全知道哑巴力气大,就有人说,哑巴上去揍个狗日的!

哑巴的脸色变了几变,猛然站起了身来,却没有奔上台去,而是低着头走开了。

许多人就开始鄙夷哑巴了,自己窝囊就罢了,还连累死了的爹娘祖宗跟着受辱。这个哑巴真是白活了,这样的人在苍柳城人的眼中简直连个牲口都不如!

水儿瞧着那哑巴一副晃动着渐渐远去的宽阔的肩膀,眼中就涌出了泪花来。她知道哑巴的力气有多大,真干起来何大鹏怕不是他对手的!她叫了一声,想去追,却给韩爷拽住了。“你再走可是火上浇油了,”韩爷说,“老实给我坐着!”上面许鹞子几个人好歹将要死要活的何大鹏拽了下来,看戏的父老这回看了一场真正的大戏。

正一片混乱间,忽然台下面响起了一通胡琴声,这琴拉得好听,悠悠然的象出山的清泉象入林的清风,人听了心底都是一旷,最奇的是这琴声在一阵纷扰嘈杂的人声中居然丝毫不乱,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全一静,却不见拉胡琴的人。寂静之中那胡琴霍然一变,一通滚板,竟然拉出许多萧杀之气来,听得人心头一寒。

韩爷几个练家子都知道,凭拉胡琴的人露的这手内功和轻功,这人只怕是江湖上的有数高手了!许三爷长身而起,叫道:“是哪位高人,请现个身吧!”声音未毕,台上忽然有人开口唱开了:“御妹不必羞满面,愚兄把话说心间⋯⋯”却见一个身子高瘦的老叫化子端坐台上拉着胡琴唱起了“状元媒”里的“劝妹”来。听那胡琴拉得婉转流畅,适才拉琴的必是这老气横秋的叫化子了。奇的是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瞧清楚这老化子怎么到的台上。

苍柳城的人懂戏,瞧老化子老大一把年纪了,唱那八贤王的调子居然娓娓动听,忍不住就齐齐喝了声彩。老化子自顾自将这段“劝妹”唱下去:“招东床要选个好儿男 ,六将军御妹你亲眼见。你看他一表人才一身文艺好威严,自古道三军容易得要选一将难。他本是御妹的终身伴,也算是为国纳英贤。错了就按错处办御妹呀且莫可错过了这好姻缘——”一段唱罢,赢了一通彩声。

韩爷瞧着这不同寻常的叫化子,心里纳闷。许三爷已经叫道:“江湖上的朋友来咱苍柳城就象到家一样,不知朋友怎么称呼,来这里是为赶百戏节么?”老化子翻着一双老眼,尖声细气地道:“赶什么百戏节,你没听我唱么,我是来此提媒的!”众人一阵笑,均觉得这老头言语滑稽,只怕是个终日活在戏里的戏迷了。许三爷也凑趣问:“老先生给何人提媒?”老化子摇头晃脑的说:“我大哥是——也!”这一下笑倒了一片,许三爷就笑了:“尊驾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令兄只怕六七十岁了罢?”老化子点头:“我大哥春秋鼎盛,今年不过六十三岁!”一阵哄笑之中,许三爷问:“不知要聘哪家闺女?”老化子慢悠悠的说:“听说韩城主有个千金水儿,千娇百媚,乃此地一绝,老夫来此就是成就我大哥和水儿小姐一段天作之合!”众人听他如此说话,分明是拿城主开心的,不禁全将止了笑声,火气大的早破口大骂开了。韩爷等几个人全变了脸色,许三爷叱道:“十年来还没有人敢到苍柳城撒野,阁下这么胡言乱语的,是受了何人指使?”老化子双目一张,两道寒光直射许三爷,也喝道:“怎么,嫌老化子寒碜,做不得媒人么?”猛然间身子一纵,奇快无比的向许和亟掠来,呛然一声,一柄寒气森森的细长的剑灵蛇一般刺向许和亟的面门。

许和亟到底在秦川黑白两道上拼杀了多年见过世面,见势不好,急向后跃。二爷何三拳的连环腿也好快,迅雷般的踢向化子的下盘,同时大爷韩铁梧的摔碑掌也已经当胸劈到。三兄弟多年来并肩作战,心意相通,出招均是快如风疾如电。

但还是那老化子快!

一道青影在韩、何二人密不透风的攻势中硬生生地插了过去,许和亟只见眼前青影闪动,一股寒气逼到了嗓子眼,只觉脸上已经中了七八剑。许三爷骇得大叫了一声:“死了——死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老化子身形一幌,已经跳出了圈外,猛然回身一脚,将随后哭喊着奔来的许鹞子踢了个筋斗。众人一阵乱,十几个苍柳城弟子齐向老化子抢来。何大鹏更是破口大骂冲在最前:“我日你一万辈的祖宗——”一声未毕,嘴上就多了一张东西,啪的一声,象是块石头,何大鹏嘴里一咸,知道准是掉了两颗门牙。

老化子哈哈大笑:“怎样,我这媒人还作得么?”就笑着窜入了人群,三幌五幌地就没了踪影。

韩铁梧惦记兄弟:“许三,你怎地了?”许三爷的脸上早没了血色,何三拳却踢了他一脚,喝道:“起来,没事!”许三爷屁股上一疼,才知道自己没死,一骨碌爬起,顺手一摸,脸上却平整光滑,原来一把威风无比的大胡子给那化子的一剑剔得干干净净。

何大鹏小心翼翼的将撞掉他门牙的东西从嘴上拿下来,一看之下,心就一冷,那下半截的脏话硬生生的给吓到了肚子里。

撞掉他门牙的根本不是什么石头土块,却是一封信!信封是上好的纸材,但在这化子惊人内力的贯穿之下竟然硬如坚石。

信交到了韩铁梧手中,韩爷看着那信封脸也变了颜色,那信封上没什么字,只画着三样东西:笛子、琵琶和胡琴,画色绛红,似是朱砂更似人血。

韩铁梧眯起了眼,一瞬间想起了一长串和这三样东西有关的故事,故事全和那信封上的颜色一样,血淋淋的。

夕阳将哑巴的影子弄得挺孤独的,他常这样一个人呆立着,象是个入定的老僧,直到他看见水儿向他跑来。水儿本来是要安慰一下他的,但这时那个古怪的老化子和那封奇怪的信似乎更重要,哑巴听得水儿说了这些怪事也睁大了眼,很吃惊的一副样子。

“还没看见过什么事情让爹这么急呢?”水儿说,“爹说,那三样东西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三个魔头的兵刃!那三人叫什么铁笛翁、胡琴客、琵琶女的。这时爹正和几位叔叔议论着呢!”哑巴一张俊俏的脸微微一抖,就拉起水儿的手向前厅走去。

这时正有数名苍柳城的弟子持刀守在韩爷的“雄风堂”外,这么戒备森严的架势,水儿还从来没见过。两个人不便进去,就在窗户下面听着。

堂内却一片寂静,韩铁梧愁眉紧锁,三兄弟全一言不发,几个小字辈的就更不敢瞎言语。这么静着就更让窗外的水儿心惊肉跳的,她更吃惊的发现,一旁的哑巴竟也一直锁着双眉。

这铁笛翁、胡琴客、琵琶女到底是什么人?

良久,韩铁梧才长长一叹:“这是一报还一报呀!”然后就又是长长的一阵静。

很静的堂里就能听到院子外几声稀稀拉拉的狗叫,还有远处不知哪个苍柳城人吼的秦腔,高一声低一声的传进厅来:“ 喊杀声声震宇寰,大好河山已遭陷,君臣离京逃深山,国破家亡实伤,玉石俱焚不堪言,申包胥搬兵心急如箭⋯⋯”唱的人无忧无虑的,岂知听的人却真是心急如箭了!

何三拳忽然一拍大腿,说了一声:“大哥,这三个魔头凶残成性,咱们也搬兵!”

三、关中三魔

黄昏时分,三骑快马便驰到了苍柳城的雄风堂前。

守在门前的何三拳领着许鹞子几个人已经望眼欲穿了,那枣红马上的一个玄衣儒生向何三拳笑道:“二当家的快马传书,不知遇上了什么难事,是不是为了百戏节呀?听说离正日子还有两天时候!”何三拳上前陪着笑脸:“流沙五侠到了,这天底下还有什么难事!快里面请。”许鹞子几个后生睁大了眼睛瞧着这气度不凡的三个汉子,要知道流沙谷中的流沙五侠可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罕见高手,平日就是要见其中一人也是极难,这时却有三人齐聚苍柳城。

韩爷早端坐在雄风堂内候着。瞧见了那三双寒星般闪耀的眸子,他脸上的愁容也淡了几分。双方客气几句,就分宾主落座。那玄衣儒生在五侠中排行第二,就是号称“金笔儒”的朱悛,身旁下首坐着的分别是三侠“流星剑”俞歌野、四侠“铁臂樵子”张繁翁。

许和亟还是有些惴惴的问:“石大侠和萧女侠何时能到?”朱悛笑道:“大哥和五妹还有些俗务,估计明早即到。”他身后的四侠“铁臂樵子”张繁翁却是火暴脾气,忍不住说:“三当家的不妨说说遇上了何事,咱们五兄弟可是很少一同出手的!”许和亟回头看了看韩铁梧,韩铁梧叹一口气,将那封信递到了朱悛眼前。朱悛一眼瞧见信封上画着的那三样血红的东西,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就陡然僵住了,说了声:“关中三魔?”三侠“流星剑”俞歌野的双目一张:“二哥说的莫不就是三年前随官府参与落雁坡一战,在落雁坡单打独斗,斩杀了白莲教苍龙、青象、盘蛇、飞熊四大降魔护法的无忧堂高手铁笛翁、胡琴客和琵琶女?”四侠“铁臂樵子”张繁翁见朱悛点头,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这倒是有些棘手了,听说这三个魔头还曾斩杀南少林十八罗汉,他三人不但武功奇高出手狠辣,更兼入了那亦官亦捕的无忧堂,无忧堂主君十方号称一代剑魔⋯⋯”朱悛觉得这么说来说去的显得太也丧气,忙挥手打断了四弟张繁翁,抬头问韩爷:“不知这三个魔头因了何事⋯⋯跑到苍柳城来撒野?”韩铁梧拍了一下落了残的右腿,说:“全是因我而来!这话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名字还叫做韩归仁,那年我在洛阳城武林大豪雷声寒雷大侠家中小住。那年五月间洛阳城中就出了个采花大盗,这畜生似是修练什么左道的邪功,三个月的功夫就先奸后杀祸害了八位黄花闺女,我和雷大侠昼伏夜出,十天晚上没睡觉才堵住了他。一场厮杀下来,那畜生终于死在雷大侠刀下,而我的腿却也着了那厮一刀,就这么一直跛了脚⋯⋯”韩爷说起话来和他平日里的人一样,硬梆梆的没什么趣味,但众人听了,心里面却沉沉的,象坠了个秤砣,隐约觉得还有什么更血腥的故事在后面。

果然韩爷淡淡的声音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我就离开了雷府,到山西去闯荡,一月之后却听说,雷大侠一家给一个自号铁笛翁的魔头杀得干干净净了,原来那采花贼却是这铁笛翁的儿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苍凉了许多,“我和雷大侠虽不是生死之交,却也是称兄道弟的,为雷大侠报仇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终觉自己的功夫比中州大侠雷声寒差得一大截了!嘿,惹不起就只有避一避了,我一家伙避到了这天高地远的苍柳城,连名字都改了!”他伸手撵着太师椅的扶手,抓得格格作响,“哪知几年前那铁笛翁竟也到了陕西,身边又多了胡琴客、琵琶女两个关中魔头,号称关中三魔。我隐姓埋名的十年了不想还是让他找上了门来!”张四侠喝道:“韩大爷,你当初斩杀那淫贼可是替天行道的大好事!今日这邪魔恶鬼的竟然欺上门来,咱们更不必怕他,正好一同宰了,叫天底下也清净一番!”何三拳忍不住眼中一亮,说:“正要仰仗流沙五侠之力!”俞歌野问:“二哥,那魔头在信中说了什么?”朱悛心思细密,不想直说那信上的侮慢之词,正沉吟间,张四侠却抢过了信,念道:“归仁先生左右:失子剧恸,君之厚赐,三千朝夕,寝食难安!十月三十子夜,城外龙王庙前,与君一会,望携令爱同至,若得为美眷,或一了十载怨气,可暂寄君首于项上⋯⋯”念到此处,这张四侠就早怒不可遏,几下子将那信撕得粉碎,大骂道:“这老贼与他那天杀的儿子一般,全是淫贼!后天晚上,咱们正好合力除了这祸害!”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到得堂外就响起一声疲倦的马嘶,跟着是何大鹏的轻叱:“什么人?”众人齐抬头,却见院子外闪进一条青影,堂外守护的苍柳城弟子齐举雪刀拦阻,却仍给这道影子轻飘飘的掠进了门来。韩铁梧眼尖,已经看清这个一身青衣身材婀娜的女子正是流沙五侠中唯一的一位女子——五侠萧清荷,急忙喝住了随后撵来的几名弟子。

朱悛看了萧清荷的脸上那股异乎寻常的苍白,急问:“五妹,出了何事?”萧清荷颤声问:“二哥,这次来苍柳城,可是要和关中三魔为敌?”朱悛面色也是一变,问:“你如何得知?”萧清荷垂下头来,长叹了一声:“二哥,还是别趟这趟浑水了,咱们⋯⋯这就先回流沙谷罢!”苍柳城的几位当家的闻得这话面色均是一变,张四侠怒道:“五妹怎地长旁人的威风,咱们流沙谷的人怕过谁来?”韩铁梧干咳一声:“向闻萧女侠豪气不让须眉,既然说出如此话来,其中必有隐情!但进了苍柳城岂有不用饭就走的道理?来人,摆布酒宴!”萧清荷惨然一摇头,道:“多谢,不能用饭!”韩铁梧听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禁愣住了。朱悛凝眉道:“五妹,韩大哥和我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妨!”萧清荷顿了一下足,直叹:“一败涂地,咱们流沙五侠今日是一败涂地!”朱悛吸了一口冷气:“怎么,莫非你已经遇到了那三个魔头?”萧清荷点了点头:“我和大哥⋯⋯在苍柳城外五十里遇上了他们,想是他们先埋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俞歌野忙问:“你们中了那三个魔头的埋伏?”萧清荷摇头说:“是单打独斗,大哥和那胡琴客交手五招⋯⋯”众人听她说得垂头丧气,心中均是一沉,张四侠急问:“怎样了?”萧清荷咬了咬牙:“大哥⋯⋯的左掌被胡琴客的铁琴剑砍下了⋯⋯”众人心内均是一震,石昆仑为流沙五侠之首,一套“独上高楼阑干拍遍掌”是陕甘一绝,但在胡琴客剑下不出五招竟被砍下左掌!

堂内立时一静!

微微一沉,张四侠才大叫一声:“日他祖宗的,那还不和狗日的拚个死活,为大哥报仇!对了,大哥现在何处?”萧清荷垂泪道:“给三魔掠走了,那个弄笛子的老头放出话来,决不为难大哥!但要咱们四人今夜之前⋯⋯离开苍柳城,若是日落之前还不走,他们便斩了大哥的右手!”啪的一声响,张四侠坐下的那张太师椅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韩铁梧抬头看窗外,那抹残阳的影子这时蹒跚的向西山倒下去了,他长叹一声,惨然道:“想不到昆仑兄一世英雄,却为我苍柳城,一时不查,中了奸人的毒手!”萧清荷却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韩大哥说得客气了,这确是堂堂正正的一战,胡琴客剑法虽然狠辣,但也确是让咱们输得心服口服!”听了这话,连一旁的何大鹏都佩服萧清荷的磊落之风。

韩铁梧拱手道:“流沙五侠的情意,苍柳城上下感激不尽,今日实在势出紧迫,苍柳城就不留四位了!若是过得此劫,韩某定率众兄弟去流沙谷赔罪!”萧清荷止不住泪如雨下,就向韩铁梧盈盈一拜,当先转身出了雄风堂。

俞歌野低着头也跟了出去。张四侠向韩铁梧几人抱了抱拳,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狠命跺了一下脚,也转身去了。

朱悛神气灰败,猛然向韩铁梧跪了下来,嘴里叹道:“韩大哥,兄长失陷敌手,今日流沙谷的人只得做这缩头乌龟了!”韩铁梧急忙将他抓住了,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朱悛就黯然回头向外走去。到得门口,却定住了,转头向韩铁梧道:“韩大哥,关中三魔在城外设伏,苍柳城的一举一动只怕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瞧他们的架势是想攻心为上,但诸位万万不可堕失胆气。依我看,依仗苍柳城的地利还是可以和三个魔头一拚,”说着仰天望天,眼中洒下几滴泪来,“这一次我流沙五兄弟是无力为助了。嘿,待救出大哥之后,我朱悛先和这三个魔头拚个死活!”“二哥,”俞歌野在门外有气无力的催了一句,“快些吧,日头要落了!”朱悛嘿了一声,疾步而出。

伴着几声马嘶,流沙四侠在夕阳乜斜的醉眼中远了。

何三拳看了韩铁梧一眼,说:“大哥,咱们⋯⋯”韩铁梧脸色一冷,喝了一声:“抬刀!”众人一惊,但见了韩铁梧脸上那一抹铁一般的刚毅,每个人的心内又都有一股豪气升腾起来。

烛火点上时,恰好刀已抬到。那刀长六尺,沉厚的刀身上刻着“上应星宿,下辟不祥”八个金错铭文,在灯下横亘着,就有一点寒星在刀锋上游走不定,如同一条仰卧在地待风云而起的苍龙。

韩铁梧抚刀在手,忍不住笑了一声:“好朋友,让你赋闲五六年了吧?”他站起身来,跛脚走出两步,倏地一刀挥出。对面粗如儿臂的蜡烛微微一抖,韩铁梧的刀已一出即收,那烛火一暗,随即明亮依旧。

众人的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那蜡烛已经为这一刀自上而下劈成两半。堂里的人都习刀,均看出了这一刀的难得之处:刀过烛分,烛火不熄!以韩爷手中如此厚重的苍龙刀却能劈出如此一刀,分明是刀法中御重若轻的极高境界。何三拳忍不住喊了出来:“好刀,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大哥的刀还是这么快!”许和亟却轻声一叹:“是好刀,但比胡琴客的铁琴剑⋯⋯还是慢了!”这声音不大,但堂里太静,还是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四、曲战

“水儿,这两天来没吓着你吧?听爹给你吼一段秦腔!”韩铁梧说着,摸出了那一把古旧的胡琴。屋里面只有他和水儿父女两个。水儿看见爹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心里就一暖,自从前天大戏台前给那个老叫化子闹过之后,她就总见爹的脸上愁眉苦脸的。

水儿还是很少看见爹这么犯过难,就是五年前苍柳城和这一带最猖狂的马匪帮“旋风三十六骑”对决时,爹的眉头也没拧成这样的愁疙瘩。见爹犯愁,水儿这两天也是没精打采的,虽不是韩爷亲生的闺女,但这个爹待水儿真好,一直象个明珠一样在手里焐着。水儿想,如果真象他们传的那样,这几个魔头是冲自己来的,自己就豁出去了,怎么也不能让爹再去拼命了。他老了,象一匹跑了多年的老马,连架架辕都犯喘了,往昔扬着蹄子驰骋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是他歇着的时候了。

“好呀,爹,您可是轻易不唱的,水儿可是要饱耳福了!”水儿笑了。韩爷目光暖暖地看着水儿那花一样的笑容,心里却一阵抽紧:“这闺女本该是花一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呀!”他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摩索着胡琴,蹭出一缕缕漫不经心的琴音,问:“水儿爱听什么来着?《下河东》还是《哭秦庭》,爹可是老生花脸什么都在行。”“貂禅拜月吧,”水儿忽然说了一句,“爹,您拉,我给您唱一曲如何?”这段戏文说的是东汉末年董卓专权,司徒王允忧心天子,终日苦闷,其养女貂禅对月表白,要挺身而出,为父分忧。

韩爷的目光忽然沉重许多,一抹温暖的笑在那张风刀霜剑刻划得满是皱纹的脸上凝固了,但握胡琴的手抖了两抖,还是拉出一段过门的调子。

“对明月不由我珠泪洗面,见大人终日愁不由我心似油煎。”水儿伴着这曲子屏朱唇启玉齿曼声唱了起来。那时候唱秦腔的还没有女子,青衣小旦全是男人反串,水儿这么一唱就让韩爷有耳目一新之感:“这丫头不光是嗓子水灵,举手投足的还真有几分味道!”水儿袅袅的声音接着唱下来:“多年来吟诗习字教我勤把书观,这时节庙堂忧这时节家国乱,这时节正是我报养育恩一片孝心见⋯⋯”韩爷听了这句,心里一痛,铮的一声,胡琴上的弦断了两根。他低头望着那断了的琴弦,说:“水儿,你是好孩子,爹这些年没白疼你。”水儿的泪已经断线珍珠般的掉了下来,说:“爹,让女儿去,只要爹您别再去动刀动枪只要咱苍柳城别遭灾受罪的,水儿什么苦都受得!”韩爷的脸一硬,随即又软了下来,还是叹了口气,喃喃说:“水儿,你是个好孩子⋯⋯但只要爹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能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他举目望了望窗外浓浓的夜色,说:“今夜我就派人送你走,我多出几道人马幌他们一下,他三个人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罗汉,难道我苍柳城还飞不出一只雀儿去?”水儿要待说什么,外面却响起一阵揪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门给人一把推开,撞进来的是一脸仓惶的何大鹏:“不好了,老城主,孙大瓢让⋯⋯让他们给剁了!”孙大瓢是何三拳的徒弟,不仅功夫不错,人也机灵,伶牙俐齿的。屋里的父女听了这噩耗全一愣。

跟着何三拳走了进来。何三拳扭过头先训儿子:“你他娘的没见过死人么?这么慌里慌张的一副孬样!”“怎么回事?”韩铁梧板着脸问。何三拳拧了一下眉,说:“这事是我办得莽撞了。昨个流沙五侠一走,我瞧硬的只怕不行,就想⋯⋯来点软的。大瓢这孩子嘴甜脑子快,我就让他和他兄弟二瓢带上一封信和一千两银子去了龙王庙。哪知刚才孙大瓢的尸首不知给谁抛在了院子里的天井旁边⋯⋯更狠的是,那银子竟全给塞进了他的肚子里⋯⋯孙二瓢至今未见踪影!”水儿听到这里,只觉胃口一阵翻腾,险些吐了出来。

韩铁梧的铁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低喝道:“当真一拼,难道我苍柳城百十把刀还就怕了你三个魔头?”但他的目光又逡巡到水儿脸上,说:“水儿,你还是今夜就走,出了苍柳城,暂避一时!”“大哥,”何三拳的脸色挺难看,“水丫头只怕⋯⋯还是不走为好?”韩铁梧冷着脸盯着他没说话,何三拳只得自顾自说下去:“大哥刚才说得在理,当真明着较量,咱苍柳城百十把长刀真就不怕这三个魔头!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瞅这关中三魔的架势,决不会明着和咱们干!依他们的身手,若是一个个的下黑手,咱这苍柳城只怕⋯⋯嘿,依我说,不成咱们就舍了一个水丫头⋯⋯”“住口!”韩铁梧怒喝了一声,“老二,你一大把岁数白活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嘴!”“大哥,”何三拳脸上也跳起了青筋,“一个水丫头与您比谁轻谁重,与整个苍柳城比谁轻谁重,您可要掂量好了!”水儿也说:“爹——”却给韩铁梧大手一挥,硬生生地斩去了下面的话。

“水儿说什么也不能送出去,”韩铁梧斩钉截铁地说,“这苍柳城里还是我说了算!”天井里忽然飘过来一个女子阴冷的笑声:“你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众人一惊,门外忽然响起铮铮铮的三声琵琶音,声如金戈交击,惊人心魄。众人听得琵琶声多了,却从来没听过这样冷硬尖锐的,每响一下,众人的心就止不住跟着一跳。

跟着屋门给一阵凄厉的风推开了,屋内的烛火在风中虚弱的一闪,就灭了。院子里灯火也早熄了,屋里屋外的一片黑。“紫灯笼——”水儿忽然低声一呼,却见院外果然飞来一只紫色灯笼,忽忽悠悠的直插在院墙上,灯笼不大,却紫汪汪的�”人,如一只恶灵的眼,诡异而又恶毒的闪着。何三拳颤声道:“这、这是关中三魔的索命灯笼,插到哪里,哪里就得乖乖听命,否则就是那六个字——'紫灯现,血光见'!”韩铁梧盯着那灯,沉声道:“来的是琵琶女,大伙不要轻举妄动!”到底是苍柳城的总飘把子,这么一声喊,众人全沉下气来,漆黑的屋里就是一阵�”人的寂静。

寂静之中,一阵急促响亮的琵琶声忽然在窗外爆了出来,有如万鸦惊噪,激得屋里的人一阵心荡神摇。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水儿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琵琶声赶着紧命的跳,几乎就要跳出腔子来了,忙用手掩住了耳朵。

“日你一万辈的祖宗——”何大鹏吼了一声,拔出刀就冲了出去。“别出去!”何三拳在喉咙里挣出一句来,但在一阵让人心烦意乱的琵琶声中谁也听不清楚。

何大鹏已经擎刀窜了出去。漆黑的屋外陡然飘进一个人来,这人招式也怪,头下脚上的从屋顶纵下,那头就直向何大鹏的脑袋撞了过来。何大鹏从来没见过这么怪的招式,这人来的又快,一句话没骂完,那脑袋就到了。

“日你八万辈的祖宗——”何大鹏的刀拼命向那人的心窝剜过去。“小心!”韩铁梧一掌拍出,将何大鹏轻轻送了出去。

但那人依然直挺挺的荡过来,直撞在墙上,撞出砰然一声闷响。那琵琶声划然而止。

院子外面人声呼喝,一片火把光芒向这屋子涌了过来,却是苍柳城的弟子闻声赶到。一片嘈杂中,那阴冷的女人笑声又再响起:“韩归仁,明日子时将你丫头送到龙王庙外,不然杀得你这苍柳城鸡犬不留!”“杀!”院子里一片喊杀声,却是苍柳城弟子和琵琶女交上了手。何三拳这时已经哆哆嗦嗦的点亮了灯,水儿忽然指着墙脚,啊的一声惊叫。屋里的人才看清,先前撞进屋里的人却是孙二瓢,只是直挺挺的,想来已经绝气多时了。

几个人全红了眼,疾向屋外冲去。到得外面不禁一愣,闪烁的火把下,只见院子里十几个苍柳城弟子刀光闪烁,却被一个长发飞舞的黑袍女子紧紧“围”住。这女子身形倏来倏去,当真快如闪电,看上去一道黑影翻飞,有如将这十几个人围住一般。黑袍女子左手好整以暇的怀抱琵琶,只将右手忽伸忽缩,每一出手,必有一名苍柳城弟子的长刀被她震飞。

猛然间那女子长声一啸,声若枭啼,当啷当啷几声响,剩下几名弟子的长刀也被她夹手夺去,抛在了地上。

苍柳城的人全愣在那里,人人的心中全想起两个字:“鬼魅!”琵琶女哈哈大笑:“想不到苍柳城竟是如此浪得虚名!”将手在琵琶上一拂,发出铮然一响。

众弟子全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上前厮杀。

院子里人虽多,但众人这时心丧气沮的就显得有点静,韩铁梧长长吸了口气,勒了一下腰带,便待挺身上前。

就在此时,忽有一声秦腔如一道脆生生的惊雷骤然响起:“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小舟一叶,凭一身英气神威,探千丈虎穴龙潭——”唱得正是《单刀赴会》中“宝刀在手”那一出。

院内激战方熄,本来极静的一刻,陡然有这道秦腔从天而降,就显得极响亮极雄浑。这声音清亮高亢,象只大鹤一振翅就没进了云尖里。在大败之余,陡然听得这么奋猛这么狂荡这么熟悉的秦腔,众人的心气均是一振,韩铁梧的眉头展开了,何三拳的脸上也回复了血色,众弟子的也纷纷攥起了双拳。大家全四顾,找那唱戏的人,却是只闻秦腔,不见人影。

琵琶女哼了一声,五指一划,一串琵琶声迅捷轻急的响了起来。水儿一听,竟是“十面埋伏”。这琵琶女一挥手就是“十面埋伏”中的急弦紧调,琵琶声如江水怒起,仿佛要将那秦腔淹下去。

那秦腔在琵琶声里非但不乱,反而更觉清越,接着唱道,“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幅月敌万兵⋯⋯宝刀在手,某胸中自有万丈豪气凝⋯⋯宝刀在手,笑尔曹面如土色战兢兢。”这声音越吼越是激荡人心,十多句“宝刀在手”的紧板却一路履险如夷的直吊上去。水儿以前听人唱这出秦腔时都觉得闹得慌紧得慌,这时才发觉这秦腔居然可以这么动听这么感人。

一道青影已经挺立在屋檐上,这身影沉稳如山,两道宽宽的肩微微的抖着,吼出的秦腔居高临下直冲了下来。“哑哥哥!”水儿忍不住惊呼出声。这立在檐上吼秦腔的人却不是哑巴是谁?众人瞧见哑巴居然开口唱戏已经是大奇了,更奇的是院子里的人均是练家子,却不知道哑巴何时到的那檐上。瞧他那沉稳的样子仿佛立在上面很久了,但唱那第一句的时候怎么就没人瞧见他?

琵琶女把牙一咬,琵琶声又高了几分,劲急的声音如惊涛拍岸,直向上窜起来,似要将那秦腔压下来摁下去,直埋到江心里。奇怪的是适才琵琶声起时,水儿听着就止不住心跳气喘的,但这时有秦腔怒吼着,再听着这琵琶声也不那么心烦意乱了。

秦腔也随之拔高:“⋯⋯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催赤兔跃千里,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奋青龙劈五关,宝刀在手赤胆忠肝保汉室,宝刀在手一腔正气天地宽——”这声音越吼越是元气淋漓,仿佛唱戏人的丹田之气永无用尽之时。

呛然一响,却是琵琶的弦断了,同时那盏紫灯不知怎地也一下子熄了。琵琶女愕然抬头,喘息着望向哑巴。哑巴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高处,琵琶女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睛,精气凛凛的逼视着她。院子里的急弦劲吼陡然一停,天地间就一静,大家的心底都是一宽,在一片静谧中全不由自主的回味刚才铁板铜琵的味道。

微微一沉,琵琶女才失魂落魄的一笑:“好,好,今日是大开眼界了!”猛然长发一甩,一身黑袍子直窜起来,向院子外掠去,幌了几幌,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韩铁梧望着飞身落下来的哑巴却长长叹了口气:“嘿,你又何必来管这事?”哑巴翻身拜倒:“韩爷,这事我又怎能不管?”

五、往事

天上的云很厚,月亮给云裹住了,就很暗。苍柳城外一马平川的大地给一点微光有气无力的照着,如同笼了一层轻纱。哑巴和水儿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远处有两只狼的影子,正对着淡淡的月影长嚎着。月下的风忽扯得不那么紧了,黄土味就不那么呛人了,道旁沙打旺、紫花苜蓿的气息开始浓起来。

哑巴咀嚼着这扑鼻而来的舒展着强劲生命力的气息,喃喃道:“好重的云,这场雪憋了很久了吧,不知什么时候下,”忽然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的水儿正偷看他,眼里闪着一层波一样的光,就问:“水儿怎么了,怎么要哭的样子?”水儿看着他,忽然真就哭出了声来:“我、我多少次做梦,梦到你⋯⋯你能说话、能唱戏的,适才忽然听见你开口吼秦腔,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哑巴听了水儿这话,直觉心底的热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就一把将水儿搂在了怀里,这个水一样纯水一样清的女孩呀!

水儿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一任自己的泪水痛快地流下来。她也不知道这泪是欢喜还是担忧,只觉这一刻天地间真是静谧极了美好极了,远处有两声狼嚎传了过来,但在水儿听来也觉得那声音这么悠扬这么闲致。

“哑哥哥,”她低声问,“你说将我送到流沙谷真就平安了么?”哑巴说:“不错,三魔是冲着老城主来的。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们必然要先擒住你,来扰乱老城主的心神!咱们这次按韩爷的布置,苍柳城六队人马齐出,只有你我是偷偷摸摸的出来的,这阴沉沉的天,谅他们也无法留意到咱们。流沙谷易守难攻,你到了那里,我就放了一大半的心了!”他顿了一顿,又说:“明个就是十月三十了,依韩爷的脾气,说什么也会去赴约的。我们受了韩爷大恩,是报答的时候了。今晚送你到流沙谷后,我就去龙王庙,替韩爷剿杀三魔,”他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又补了一句,“是替天下剿杀三魔!”他的声音不是清朗细润的那种,而是很厚重的,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沙哑,水儿听在耳内就觉出别有一种动人的味道。

“你说你们受了我爹的大恩?”她终于忍不住问。在水儿心里,这哑巴哥哥有太多的疑问,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怎么有这么惊人的武功?却为什么偏要隐姓埋名——还偏要装哑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哑巴牵着她的手慢慢的走着,说,“两年前,陕甘一带出了一桩大事。当时的甘肃通省官员冒赈侵贪监粮的大案被揭,这事震动九重,想必你也听说了。原来陕甘总督和布政使多年来总是虚报旱灾,然后冒领赈灾银两,嘿嘿,通省上下的官员自总督以下人人有份,案发之后按大清律历,侵盗钱粮千两以上的便应斩正例,但所牵的人犯太多,连皇上乾隆爷也不忍下手,便宽大到万两以上的处死。饶是如此,陆续被正法的贪官还有五十六人,免死发遣的四十六位,可以说合省上下官员几乎全都伸手拿了国家的灾银!”这事情在地方上震动不小,水儿也听说一些,但却只知道杀了不少官老爷,这时忽然听得哑巴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才隐隐觉得这个从前在自己眼里的那憨厚踏实的庄稼汉子其实不那么简单了。只听他接着说下去:“当初冒死揭发这桩通天大案的是甘肃的两个小官,一个叫陈省,一个叫方慨然。这二人这么做倒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只是觉得这么冒领侵吞天下的灾款就如同吸百姓的血敲国家的髓一般,若是这么同流合污下去,非但不是为官之道,就是做人都不配了。而事后他们果然也不求封赏,就想辞官归隐,远离那是非之地。

“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三月之后,二人竟被人诬告也曾参与侵吞灾银之事,只是因分赃不均才恶人先告状的。二人也知道当初树敌太多,也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只是想将家小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但放眼天下,有谁敢揽这份差事?这两人想来想去就想起了甘肃平凉府内一个姓宋的老人,这老人当年在京师为官时就以鲠直闻世,辞官居故里多年,也是尽力为桑梓出力。陈方二人虽和宋老人素无来往,但觉得这人却能托付大事。宋老人听了二人的洒泪诉说,果然答应下来尽力护得他们家小周全!”水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这宋老人与两人从不认识,却能挺身而出的应承下来这么一件大事,真是一个大英雄,”说着看了看哑巴,甜甜的一笑,“和你一样,是个大英雄!”哑巴的脸却一红,身子象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微微一抖,道:“我、我算什么英雄?”长叹一声,又说:“陈方二人虽然抵死不招,但据说却在他们府内查出了赃银数万,二人要被押送京师问斩!宋老人虽知二人冤枉却也无能为力,他一打听才知道,当初那被处死的陕甘总督却有个外甥叫君十方,在陕西为官。这人官虽不大,却是善于钻营,据说朝中第一权贵和绅都与其有往来,君十方更一手创办'无忧堂',内养高手,为他削除异己。案发之后,此人矢志要为他舅舅报仇,竟联合一批漏网的死党来了个恶人告状!君十方更要斩草除根,杀尽陈方两人的家眷!

“宋老人知道事情紧迫,定要将这几十个妇孺转到个边远稳当之处,他便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忘年之交韩铁梧和他的苍柳城!”水儿听到这里忍不住啊了一声,才隐隐猜到了这事和苍柳城的一些联系来。

“那宋老人有两个儿子,长子宋无畏、次子宋无双皆习武。特别是那个次子宋无双,自幼拜武当第一高手痴道人为师,十五岁第一次在解剑岩下和同门师兄比剑便胜了大他十多岁的大师兄,那时痴道人就断言此子不出五年当成绝顶剑客。果然宋无双一年之内连败青城、昆仑、少林多家的同辈高手,十七岁时远赴崆峒山,用了不到百招就胜了崆峒派掌门铁琴先生的苍虹剑。十九岁时孤身一剑,远赴峨嵋,在金顶与其时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峨嵋缘智大师激战千招未分胜负。二十五岁之前大小数百战,居然未尝一败,天下使剑者咸知'不败之剑'宋无双之名。宋老人更是对次子抱与厚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可是、可是这宋无双却对父亲所为甚是不满,他知道那君十方号称'剑魔',师出峨嵋,算来是峨嵋掌门缘智大师的师弟,剑法自成一家,其诡异处还在其师兄之上,手下'无忧堂'中的死士出手狠辣,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宋无双过惯了公子哥的安稳日子,练武习剑不过是满足他心中的虚荣之心罢了,实在不愿因两个不相干的人与朝廷和君十方这样的强人为敌。宋老人自然将二儿子狠骂了一通,最后还是宋无双出马,持了老人的一封书信将陈方二人的几十口家眷暗暗送到了苍柳城。

“但当他回到家中时,却发现无忧堂的人已经将他爹抓住了,逼他说出'贪官'家眷下落来,否则便与罪犯同座!双方言语不和,宋无双便和君十方动起手来,那天、那天下着大雪,漫天的鹅毛大雪,两个人就在雪中比剑。宋无双的老爹在君十方手中,他自己又在心里怪老爹多事,没来由的管这事,惹上这多麻烦,这么忧心忡忡的就无法将剑法施展到极致,百十招内居然数次遇险。君十方更是出言恫吓,劝他不必为两个素不相识的老东西对抗朝廷!若是老父因此丧命,他宋无双更要担负不孝的罪名。

“宋无双果然跳出了圈子,就想将那些人的下落说出来,”水儿见他说到这里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忍不住停下了步子,握住了他的手,却听他颤声道:“嘿,他、他这么做一大半是出于私心,这一战他心烦意乱的,已经必败无疑了,若是此时停手,不但能保住老父的性命,更能保全他的不败之名!

“但⋯⋯但宋老人却红了双眼,将他大骂了一通,他⋯⋯他说,无双,人生在世,可要时时记得'正气'二字!你若是说出了人家的下落来,老爹便做了厉鬼也饶不了你!宋无双听了这话,心中又犯了犹豫,正迟疑间,宋老人又喊道,大丈夫便当心坚如铁,愈挫愈强,无双你记住了,心养正气,不惧百邪呀!

“宋无双见老父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心中就觉出一丝恐惧来,果然只见他老爹大叫了一声,竟、竟⋯⋯咬舌而亡!”水儿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哑巴却已经泪如雨下,说:“宋无双见老父的尸身摔倒在雪中,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关键时刻,是他兄长宋无畏拼死护着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救得了他的一条性命。兄弟二人千辛万苦的逃到了苍柳城,兄长宋无畏却也伤重而亡了⋯⋯”水儿的眼睛也潮湿了,“宋无双,宋无双,”她喃喃念着,“哑哥哥你就是宋无双,对不对?怪不得你总是那么忧愁,而每次下雪时,你就会对着大雪发呆⋯⋯”宋无双一愣,在她的柔荑上轻轻一握,说:“水儿当真聪明,不错,那个宋无双就是我!可是韩爷收留我们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呀,我这名字旁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苍柳城内除了韩爷和何三拳,旁人都只当我是个有些蛮力气的哑巴!我得待在这里,等着陈方两家的孩子们长得大些,那些娃们最小的才八岁呀。装哑巴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一个人哑了,就去了三成的精气神,就不会引人注意了。这样才不会给韩爷惹上麻烦!”水儿忽然想起,那次赛戏时何大鹏恶骂哑巴的事情,心里象给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绝技在身,却能吃得这样的大苦,受得这样的大辱!

他顿了顿,不由叹了口气,“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给家人报仇,只是一拿起那剑,我就想起那场大雪,想起大雪中的老父和兄长之亡,那几乎全是因我的私心而致,我⋯⋯竟再没有勇气舞起我的长剑来。我常常问自己,宋无双呀宋无双,当年的不败之剑是不是就这么完了?直到今天在窗户根下面听你唱了那出'拜月',忽然想起,为什么你这样的弱女子能挺身赴难,而我这个武当名剑却不敢再战?或许是'不败之剑'这四个字太沉太重,或许是我那一战之后失去了愈挫愈强的豪气了!水儿,我是不是很无能很懦弱?”水儿摇了摇他的手,“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你在我心中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尤其是你今晚在屋顶上高唱秦腔的样子,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宋无双心中就一暖,说:“说来也怪,刚唱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疑惑,唱着唱着就觉着胸臆间的豪气越来越盛,忽然就明白了老父死前喊的那八个字'心养正气,不惧百邪'!”他接着说:“何况今天找上门来的关中三魔也是无忧堂中的人物。江湖上传说,这三个魔头行事邪得紧,据说挂上紫灯之后,敌人若不听命,他们就要千方百计的残杀对手的亲友。但我没想到,他们真会向孙大瓢兄弟这些无辜之人下手。这事我不得不伸手了!”水儿心里一热,这宋无双不将一身的荣辱放在心上,却能在关键时刻为了整个苍柳城,不顾自身安危的拔剑一击。这样的人才算得上真豪杰真汉子!

“你就有胜他们的把握?”水儿停下了步子,一脸关切的问。宋无双不语,却稳稳的点了一下头。水儿见他点头,心就一宽,说:“我信,我的哑哥哥一定成的!”

六、奋剑

静谧的夜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舒缓的胡琴声,声音不大,倒像是游子的悲吟,让人跟着心酸。水儿的脸色一变,说了声:“胡琴客?”宋无双扬起头,狼一般对着淡淡的夜风嗅着,“想不到还是让他们撵上了,关中三魔果然有些手段!”水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瞧见了前面夜色中招摇的两杆紫色灯笼,心里跟着就想起了那句可怖的咒语:紫灯现,血光见!宋无双却在她的手上重重一握,低声说:“别弄出大的声响,更不要上前相助。”就转身迎着那灯笼走了过去。

水儿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努力使自己静定了下来,大战当前的可不能给爹丢脸!一只手就紧紧握住了背后的刀。

两杆灯笼插在前面一根歪脖子老柳树上,树前就有一片淡淡的紫光。那一缕胡琴声在夜里隐隐飘着,其声苍凉凄婉,水儿听了心里就想哭。那云翻了上来,将淡月完全遮住了,四野就极黑极静,只有树前那一幽紫,醒目而又诡异的明着。

宋无双的衣服很单薄,但里面裹着的身躯却给人一种山一般厚实的感觉。水儿望着那身躯稳健异常的向前走去,眼睛就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那双沉稳的大脚上,她想起了那天从清水县回来时,眼中看到的,也是这双沉稳的脚。

眼见着宋无双在灯笼前停住了步子,水儿的心里就开始扑颤个不停,胡琴声一紧,却是老叫化子的声音响起来:“那伍员逃楚归吴卧薪尝胆十九年,十九年伍员把兵练,十九年他日日夜夜复仇灭楚志更坚,十九年伍员仇未散,十九年他吃刀咽剑杀父之仇有偿还,到如今十万雄兵把楚伐,强弓劲弩在阵前!”这声音唱得咬牙切齿的,却始终不见人影。

只听宋无双那沉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苍柳城人在此,请三位现身一见!”远远的,水儿就看见几个黑黝黝的物事向宋无双飞了过来,宋无双伸手接住了,却颤声道:“妖妇,你们真下毒手呀!”水儿的心一阵抽搐,才明白了宋无双手中拿的必是人头了,这群天杀的,竟然对那几路人马下了毒手,按韩爷的指示这些人该当快马扰敌,一出即回的。

这时又响起一个女子的狂笑声:“咱们的紫灯笼挂上了苍柳城,还想耍什么花招么?”宋无双暴喝一声:“现身吧!”一道剑光在阴沉沉的夜中一亮,直刺向那根怪模怪样的老树。支呀一声怪响,倒像是树精的嘶吼,琴声和狂笑全都止歇,两道人影分从左右窜出来,扑向宋无双。

胡琴客的身子舞成一团灰影,一柄冷气森森的长剑直刺的宋无双的双眼。剑光闪烁间,两个人的身影已经交错而过,胡琴客的千奇万幻的一剑居然走空。他一招落空,就是一愣,宋无双的剑已经电一般点向了他的咽喉。危急之时,乌光一闪,水儿就闻得金玉交击般的一响,却是一个长须老者斜刺里冲出,挥刃架开了宋无双的闪电一剑。那老者身材清瘦,白须飘摆,望上去有如神仙一般的人物,水儿见了老者手中擎着一根乌气沉沉的笛子样的兵刃,心里就一紧:“这人想必是三魔之首铁笛翁了,原来他是这般模样,这个神秘又狠辣的老东西到底是露面了!”那老者向宋无双冷笑道:“这事跟你可没什么相干,凭什么来此横插一手?”宋无双长剑一横:“只凭两个字,公道!”铁笛翁恶笑道:“好,今天咱们就给你公道!”铁笛一挥,和胡琴客左右夹击过来,只闻剑鸣笛嘶,三人在紫灯前奇快无比的又换了一招,水儿看不明白谁占了上风,却只见三人刹那间又由动转静,沉寂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阵琵琶声,调子低回轻柔,倒像是跟两个老友浅唱低吟,水儿知道那必是琵琶女传音立威,她凝神听这曲调,依稀是古曲《六幺》。

三个人全不动,天地间愈发阴郁。水儿离得虽远,但还是觉得几股凛冽的杀气自三个人身上直透过来,胡琴客左琴右剑,铁笛翁长笛横握,二人眼中全闪着野兽般的光,却是均不敢轻易上前。水儿凝神瞧宋无双手中的剑,那剑长近四尺,泛着一抹青气,显得古意苍然。宋无双背向水儿横剑而立,水儿看不到他脸上神色,只瞧见那一簇黝黑的影子挺在苍茫的夜中,一闪闪的是他古剑上跃动的光。

一曲《六幺》几近尾声,沉沉夜色中的三个人依然挺立不动。

琵琶声忽然一变,弦声雄劲急迫,水儿呼吸一紧,只觉千军万马风驰电掣的呼啸而来,无数刀光剑影随着弦声铺天盖地的倾洒下来。铁笛翁和胡琴客齐声怪叫,身随曲动,长剑如匹炼,直挥向宋无双的眉心,铁笛如毒蛇,笔直点向宋无双的心口。同时那紫灯笼忽闪了一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扑向宋无双背后的空门,却是琵琶女自后夹击。

宋无双振声一啸,有如鹤唳龙吟,古剑一转,在胡琴客的长剑上一抹,就将这招“阳关三叠”的杀意止住。这古剑一经催动,就仿佛是一条谁也无法驾御的怒龙,卷起满地狂沙直撞向铁笛和琵琶。三件兵刃交击,迸出切金断玉的一阵响,一股劲风爆出,那两盏灯笼登时熄了。

水儿随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耳听得黑暗中风声、吼声、铁笛的呜咽声、琵琶舞动时发出的铿锵声乱作一团,惟独没有宋无双的声音。水儿的心一阵狂跳,握着刀的手全是冷汗。

猛然间只听得琵琶女长声一嚎,那声音撕心裂腹的让水儿一阵哆嗦,嚎声响了一半就嘎然而止,象给什么东西硬生生斩断了一般。跟着就是一声苍老的嘶叫,不知是铁笛翁还是胡琴客的,水儿知道是三魔接连受伤,心里就一松。

便在这时,又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正是宋无双的声音,水儿的心口陡然如遭巨木轰击,难道、难道他⋯⋯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口中一咸,却是不自觉的咬破了下唇。这时候却有两声长啸拔地而起,一声高亢激昂,一声低郁沉闷,啸声未止就有十余声金铁交击之声。水儿的心也随着那密如爆豆般的兵刃交击声越跳越急,几乎就要跳出嗓子来了。

那一声清越的啸声陡然止歇了,二人兵刃的撞击声也同时消逝,跟着响起一声嘶哑的低啸,犹似野兽受伤后的怒吼,这声音震人心魄,却如一条苍龙一般,倏忽远去了。

“哑哥哥——”水儿听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了。“我在这里!”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眼前一亮,挑着灯笼的宋无双已经微笑着站在她眼前,一只手上却提着琵琶女和胡琴客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你、你没事么?”水儿抚着他肩头的一串血迹问。“给那笛子擦破了皮,”他说着一笑,“还是这个铁笛翁狡诈得多,给他逃了!”水儿才想起害怕来,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哭道:“刚才、刚才可是吓死我了!”

天亮的时候,苍柳城就开始热闹了,这一天是百戏节的正日子。有些苍白的日头下,披红挂彩的大戏台显得格外喜庆,离开戏的黄昏还早,大人小孩的已将戏台下面围了个满。人们争着论叨这两天三夜的百戏节里哪家戏班子最能出彩,懂戏的大人会说纪家班,那纪家班的“大净”最有名,上次唱《下河东》的那个呼延赞运上丹田气一唱,那声音能传出十里远去。喜欢旦角的会说是紫云社,人家那个叫云卿的角儿身段最绝,一通碎步跟飘在水面上似的。只有小孩子好热闹,只要是谁家的戏里面鬼神多,翻打得热闹就喜欢谁⋯⋯

关中三魔暂除,水儿和宋无双也拉着手混在人群中享受这份热闹,韩爷得知琵琶女和胡琴客被杀,气就长出了一口,总算为死去的弟兄抱了仇,那个铁笛翁虽然逃了,但也受了内伤,暂时不足为虑了,大家先松口气吧!对死去的六名苍柳城弟子,韩爷要重金抚恤,但却不要太过声张,以免惊着城中百姓,这些苦命人受得罪多了,不能总这么提心吊胆的了。

这一次百戏节韩爷就觉得来得格外不容易,原以为要遭血洗的苍柳城还是热热闹闹的唱起了大戏,这全是宋无双这后生拔剑除魔,嘿,还是邪不压正呀!

七、无忧堂

苍柳城人的快活只持续了两天两夜,乱子出在第三个晚上,那本是百戏节最热闹的时候,各戏班子都将压箱子的绝活留在最后,那才叫好戏连台呢!但戏唱到黄昏时分,就听说有一队捕快给个骑马的官带着,一路开到了韩爷的雄风堂前。韩爷早得了讯息赶回了府内候着,刚散开的愁云又聚到了脸上,但还要陪上一脸的笑。来到雄风堂前的官倒是自己的熟人,清水县里的孙捕头。苍柳城虽然离官府远,但韩爷知道现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隔三差五的总将银子送过去,苍柳城内收留的落难的英豪太多,可要将这帮官老爷打点好了,这些人横起来可是比土匪厉害多了。银子送得多了,韩爷一来二去的就和刘知县和孙捕头成了熟人。

但这时孙捕头脸上愁云密布,声音也压得不能再低:“韩爷,我知道您在江湖上混的,结交的朋友多,但不知道你怎么就惹了那位煞星?”韩爷急问:“谁,难道是铁笛翁?”孙捕头的一张马刀脸夸张的又长了一截:“可比他厉害得多——是无忧堂主,君、十、方!”韩爷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许多。孙捕头接着说:“人家无忧堂可是稽查陕甘两省,手眼通天呀,今天一早无忧堂的快马就将缉捕文书拍到了知县大老爷的大堂上,硬说你窝藏甘肃冒领赈银大案的余孽,支派知县派兵速将一众逆匪缉拿归案!好在这些日子白莲教死灰复燃呀,无忧堂的大部分人马都被抽走去清剿白莲教去了。嘿嘿,兄弟冒死跑这里来给你送个信让你准备一下子,我猜想最多我能给你拖延一两天,瞅这架势,我若是交不出人来,他君大人就要亲来了!一两天就到!”韩爷心一寒,暗叫,这君十方来得倒快,必是铁笛翁送的信了!他知道人家孙捕头也是担着好大的风险了,急忙将一包银子千恩万谢的塞过去。

孙捕头带人走后,韩铁梧一个人就在雄风堂里愣住了,走了铁笛翁,来了君十方,韩爷想,嘿嘿,这一场将来的大雪是不是要压塌我的雄风堂呀!

得了讯的何三拳匆匆赶来了,身后跟着一脸苦色的许和亟。“大哥,这只怕是跑了的铁笛翁那个老小子弄的鬼,本来是江湖中的仇杀却去引来官府!”许和亟一脸的忿忿不平。何三拳说:“大哥,当初您收留哑巴那些江湖上的亡命客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么办太不妥当,这一回果然是这宋哑巴给咱苍柳城惹来了大麻烦!”“住口,”韩铁梧头上的青筋一下子跳了起来,“老二你说话越来越没出息了,当初是你跟着我挥着刀打下咱苍柳城的大好江山的,那个肩膀子上挨了三支箭还挥着刀狠斗的何三拳哪里去了?”“正是这苍柳城的基业来得不易,我才不想这么着给一群不相干的人搅黄了,”何三拳也喊,“大哥,咱们全老了,不想再抡着刀去豁命了。”韩铁梧见兄弟的脸上流下了两行老泪,心里也是一酸。

“大哥,”许和亟也讷讷的说,“二哥说得也在理哩。”“韩爷,”堂下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我留下见那君十方!”却是宋无双到了,一旁跟着的是脸色苍白的水儿。“无双,这里没你的事!”韩爷的老脸泛了红。“韩爷,论势利,三魔不过是无忧堂中的几个打手,论功夫,关中三魔也是无法和'剑魔'君十方相提并论!”宋无双迈步走了进来,“最要命的,这一回是官府呀!”“无双,”韩爷仰天一叹,“若不是你,三魔那一难,我就抗不过去,苍柳城更不知有多少人要祭了那紫灯笼。韩爷我吃过大苦也享过大福,唱过戏保过镖也杀过人什么都干过,可是,”说着昂起头,一双微微潮湿的虎目迸出一抹凛凛的光来,缓缓说,“我韩铁梧这一辈子却从未向恶人低过头。”宋无双听了这话,心里热烘烘的。他想,什么算侠什么算义,一剑纵横未必是侠,天下无敌也不见得算义,韩爷在自己眼中不算高手,老爹更是不曾习武,但却是一般的铮铮铁骨一般的凛凛正气。他们在与生命的挣扎中有着怎么也磨砺不尽的一股血性和豪气,这样的人方才称得上“侠义”二字吧!

他正待再说话,堂外面却起了一阵乱,一名弟子跑进来禀报韩爷说,是于嫂她们要见您!韩爷望了一眼宋无双,却见宋无双也是满脸的诧异,那于嫂就是陈方两家人中主事的一个中年女人,她领着人来做什么?

韩爷已经迈步而出,众人也随着出来了。外面四十来岁的于嫂领着陈方两家二十余人站满了半个院子,真是老的老,小的小,最小的孩子还拉着好长的鼻涕,一群人的衣衫没一件是新的,却都洗得很干净,在寒风中挺立着,无语的望着韩爷。于嫂的脸上那初来时的雍容滋润早已经换做了一脸的风霜之色了,但眼角眉梢也平添了许多的刚毅。“韩爷,”于嫂说,“您在我们的难关时伸的手,收留下咱们这群人。这样的大恩大德,咱们这辈子是没办法报答了。但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再给苍柳城添麻烦了,听说是无忧堂又寻上门来了,韩爷,还是让我们随他君十方去吧!”韩爷双唇抖动,说:“于嫂你知道什么,你们这一去是羊入虎口呀!”于嫂说:“哼,我们老爷遭人陷害,但这世间还是有王法吧?他无忧堂不是江湖黑道,大不了将我们充边为奴。但若是您独自一个人硬抗下来,君十方就能诬陷您一个死罪!韩爷,还是让我们去见君十方!”说着一下子跪了下来,她身后就高高矮矮的跟着跪倒了一大片,粗的细的声音跟着喊:“韩爷,还是让我们去见君十方吧!”水儿听了那些稚嫩的声音,鼻子就一酸,拉着韩爷的手说,“爹,他们这一去,只怕真就要遭那些人的毒手了呢!”韩爷虎目蕴了泪,说:“不错,无忧堂那里没有理好讲的,人送到他们手上,不但要全遭毒手,更会诬陷个持械抗捕的罪名来安上。”他攥着拳,又松开,发出格啦啦的一声响,又攥上,再松开。众人全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只听得一阵阵的有力而又缓慢的骨骼交击声。

蓦然韩爷昂起头,向大戏台那方向望过去,那地方依然锣鼓喧天,紧一句慢一句的秦腔时不时传过来,更有台下苍柳城人毫不吝惜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韩爷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喊了声:“起来吧!”于嫂诸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喜气,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犹犹豫豫的依言站起。韩爷转身对许和亟说:“老三,去将各戏班子的班主都请到我这雄风堂来!”许和亟微一迟疑,还是去了。

韩爷对于嫂他们说:“各位,无忧堂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说不定还是君十方亲来。韩某受了宋老先生的嘱托——嘿嘿,就是没有老先生的嘱托,咱也不会让忠良之后落入奸人之手!这十来个戏班子这些年来都受过苍柳城的照顾,我韩铁梧说一句话他们还是听的,陈方两家的人多是妇孺,人数又多,不如暂时分开,散进这些戏班子里,今夜大戏一散,十来家戏班子就带着你们各奔东西了,无忧堂本事再大,量也寻你们不着!”于嫂听了,止不住留下泪来:“韩爷,您这么做可是担着天大的风险呀,为了我们这帮罪人,您⋯⋯”韩铁梧笑了一笑:“我韩铁梧这三个字在这一片还是叫得响的,他君十方隔省的一个官,若是单凭着官面上的力量,我还就真不怕他!”说到这里,脸色又微微一黯,“苦的还是你们,一大家子的人,为形势所迫,却不得不天各一方⋯⋯”宋无双望着眼前那些拖着鼻涕的孩子和满脸风霜的女子们,心内也是一惨,只觉这世间遗给百姓的苦也是太多太沉了,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但真正视万物如刍狗视人命如草芥的还是君十方这些泯尽良知的强贵!想到这里,那手就不觉握住了腰间的古剑。

韩爷却转过身来对他说:“无双,你也走!”宋无双一愣,韩爷又看了一眼水儿,说:“水儿,你也跟着你无双哥哥暂且避一避吧,我猜那个铁笛翁还会来!”水儿一惊,说:“爹,那我们就更不能走了!”正说着,院外人声嘈杂,许和亟领着几个大戏班子的班主进来了。韩爷和众人交待一番之后,就命人取了银两赠与各家班主,更将一些盘缠用衣物包了分到陈方两家后人手中。眼见转瞬间就要飘零乱世,生离死别的,女人们的眼里面就存了泪水。韩爷的鼻子也一酸,他将大手一摆:“别太难过,明年百戏节大家还是要来的,那时若是避过了风头,咱们还在这苍柳城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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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雪中刀

这晚的大戏散得早,十来家戏班子依照韩铁梧的嘱咐,早早的收起摊子,领着人各奔东西了。深夜的苍柳城已经恢复了平静,热闹了几天的苍柳城一下子静下来,就显得有几分萧条。

将何三拳、许和亟打发回了家,韩爷就卓立在院子里,独自一个人享受这份透着萧条的寂静。他扬起头,乌沉的夜空拖着很厚的云,一股浓重的雪意充斥在天地间。这雪若下,必是一场大雪!好在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灯笼,院中一片喜洋洋的红光,就显得一团喜气。韩爷有些留恋的看着这沙这灯这一片粗拉拉的黄土地和这几棵苍老的古柳,想,大不了拼却自己一死,只要能换得苍柳城的一方太平!

他低头,手中那苍龙刀在灯下闪着光,似乎有些心有不甘的对他说,当真一战,也未必就是咱们输了!

“来了,老朋友——”韩爷像是自言自语的喊了一声。墙上就有人嘿的一声冷笑:“姓韩的,是该咱们算算老帐新仇了!”正是铁笛翁,只是他手中那铁笛却已被宋无双的古剑毁去,这时换作了一把大关刀,宽阔的刀刃在灯下闪着一抹惨厉悍辣的光。

“来得好!”韩爷将苍龙刀一横,“我已经吩咐下去,今晚这院子里出了多大的响动苍柳城弟子都不得前来动手,咱们真刀真枪的杀个痛快!”铁笛翁飘身落在了院子里,嘶哑着嗓子说:“那是你聪明,来多少人都是个死!”“那也未必!”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天际飘下来的,铁笛翁抬头就瞧见矗立屋檐上的那一道青影。一串红灯就悬在屋檐下,泛出的光在檐上涂了红,那一袭青衫的人就昂立在那一层耀目的红上,手中横着一柄古意苍苍的长剑。明灯如画,青衫如铁,古剑如雪,铁笛翁看在眼里就有一股透骨的寒意,“宋——无——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来。

韩铁梧回首看到宋无双,心里也是一惊,叫道:“无双,你们没有走?”“小心!”宋无双一声疾呼,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银光疾射了下来。却是铁笛翁瞧韩铁梧正自回首,就扬手打出一线疾风。当的一声响亮,一枚透骨钉撞上了古剑,碎作了三截,宋无双已经稳稳立在了铁笛翁身前。

“人剑合一,”铁笛翁冷笑,“可也别以为老夫就怕了你!你来得正好,先宰了你给我的二弟三妹报仇!”宋无双听他说得有恃无恐,便知道那君十方只怕也到了。骤然想到君十方,他的心不知怎地就微微一虚。铁笛翁的眼却尖刻无比地扣住了他心弦上的那一丝轻颤,那张老嘴就得意的裂开了:“听说阁下的所谓不败之剑平生只败过一回,嘿嘿,君大人也到了,来收你的魂来了!”宋无双的目光一寒,古剑上疾飞出两点寒星,分刺铁笛翁的双眼。铁笛翁的大关刀也如一条蛟龙般的跃起,及时架住了那两点寒星。两人交了一招,铁笛翁心内就是一动:宋无双的出手虽然迅猛,却少了上次交手时的霸气和自信,看来君十方确是他命中的克星!

这一次宋无双是以快打快,一路玄武十八快剑施展出来,当真有如九霄狂飚,在院子里荡起了一涛高过一涛的剑影。铁笛翁的身子已经给淹没在剑涛之中,他脸上的那丝狡笑也迅速给光影剑浪拍散了,十余剑过后,他的左肩、右臂、背后、腿上已经连中了四五剑。君十方,无忧堂主,怎么还不现身!

铁笛翁的胆气稍一松懈,招法就更见散乱,激战之中,韩铁梧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好!”,宋无双的一剑已经应声在铁笛翁的头颈间划过,劈散了他盘在颈间的长辫,铁笛翁的那团灰白的辫发随即飞散开来。

“堂主——”铁笛翁猛然叫了一声,院子里却没有回声。窘急之下,他竟长声怪啸,猛地将牙一咬,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刀法随着一变,整个人刹那间化作了一个疯魔,大刀狂舞疾扑了过来。“无双,这是魔家的'大力鬼王法',”一旁观战的韩铁梧瞪着眼喊,“这法子最耗内力,你只需挨得一时三刻,这老魔头就会灯枯油尽!”宋无双闻言就将剑势一退,却展开武当剑法的“引”“缠”二诀,如同滔滔大河连绵不绝,铁笛翁数次想仗着刀疾招恶冲出逃走,却都给那抽丝剥茧一般的剑法绊住了脱身不得。数招一过,铁笛翁的刀法就不那么猛悍,但目眦尽裂,人却变得愈发狰狞可怖。宋无双霍地一声清啸,古剑趁着那刀势微微一慢的瞬息刺了进去,几点寒星掠过,铁笛翁的双手双脚各中一剑,那大刀呛的跌在了地上,人也踉跄倒地。

宋无双收剑一笑:“无双这次已废去了他的武功,韩爷是否念这铁笛翁好大一把年纪,饶他一条老命?”韩铁梧呵的一笑:“到底是无双心地仁慈,好在从今往后这老魔再也无力为恶了!”铁笛翁听得保住了老命,就喘了口气,但眼中依然毒光闪烁。

一阵风飘了过来,宋无双脸上的笑意却陡地凝住了,整个人如同给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子似的。韩铁梧见他全神贯注,也是一惊,但四顾之下却只见风静灯明,院子里却没有别的东西,“怎地了,无双,难道是君十方来了?”宋无双不答,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一抹杀气从他的手间眼间慢慢升腾起来。他确实已经觉出了院子里的气机有些异常——那是一股只有真正的绝顶高手才能发出的凌人的气劲,这股气渗到了浓云下浸到了夜风中,牵引得院中的气机有点异乎寻常,这点异常也只有他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觉察出来。

那团乌云几乎压到屋檐上来了,两个人全觉着脸上有点潮湿。似乎是飘雪了,如画的红灯下,院内一片静谧,夜风拂来,一株老柳在风中舒爽地抖着细长的枯枝,一切都显得这么宁静平和。但宋无双知道,那个人终于来了——无忧堂主君十方!

蓦然间他大喝一声:“出来——”身动如山飞,直向那株古柳扑去,古剑上跃出一道骇人的精芒,刺向树下那团幽暗。“好剑!”韩铁梧忍不住喝出采来。声音未落,宋无双忽然大叫了一声,树下确实隐着一人,眼见剑到却不避不挡不叫,黑影中闪动的竟是一双无比熟悉的眸子,清纯如水,凄然欲泪,那人竟是水儿!

宋无双急速收剑,这原是要刺向君十方的一剑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不但蓄满了十成的劲道更蓄满了毕生的仇和一腔的怒,一剑既出,倒海翻江!

那剑芒犀利的翻起,终于斩在了那株老柳上,几乎将二人合围的老柳砍断。宋无双单掌一探,已将地上的水儿拉了起来,问道:“不是叫你在城外暂避么,怎么回来了——”一语未必,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适才他全力收剑,劲气反噬,已经受了内伤。

水儿却无法说话,只任那泪水无声的落下来,宋无双才知道她是被人点了穴道放在树下的。便在此时,韩铁梧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宋无双愕然回头,正瞧见一道影子从韩铁梧身上斜斜飞开,那影子飘忽诡异,恍若索命的无常,无声无息的落在了铁笛翁身前。而韩铁梧那魁梧的身子却慢慢坍倒下来。

“是我带她来的!”影子才落地,就发出一道豺嚎猿啼般刺耳的笑声,“我瞧见你到得城外又去而复回,留着这美娇娘在那里岂不寂寞?”宋无双盯着那人一双如鹰鹞一般瘮人的眼睛,哼了一声:“君十方!”好厉害的君十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水儿放在树下,却引得自己空发一招,一招未出就已让自己受了内伤。两年前的一战,自己几乎是惨败,这一次会不会未战先败?他扭头看韩铁梧,却见韩爷的十指死死的抓着地,似乎正在受着极大的煎熬。君十方最懂得如何煎熬自己的敌人。

君十方的白脸上冷酷如冰,说:“韩爷不愧是八百里秦川上的一条铁汉,受了君某的千愁指却能硬挺着不发一声的人你是第一个!”“君大人呀——”铁笛翁仰首望着这身材微胖,白面短髭的君十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君十方低下了头,毫无表情的盯着地上的这名属下,忽然将手一抬,金光疾落,一柄剑已经深深插入了铁笛翁的心窝。铁笛翁的喉咙里挣出一丝绝望的惨呼,就没了声息,只是那双红得骇人的眼依然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君十方。

宋无双等三人全吃了一惊,只觉这无忧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料,他适才必然早就到了,铁笛翁不敌重伤他却坐视不救已经让人奇怪,这时却又亲手将属下残杀,这人所作所为当真是诡异残忍到了极点了。

君十方抬起头,脸上还是没有一丝喜怒哀乐之色,淡淡道:“诸君不必奇怪,这三个魔头虽然入了我无忧堂,但在江湖上依然残杀无度,不但弄得自己声名狼藉,更坏了我无忧堂的名头!适才就想借宋公子之剑将之除去,却不料宋公子宅心仁厚,还累得在下亲自下这个手!”那一对鹰目说着已经向宋无双逼视了过来,“宋公子,若是你我此时交手,你有几分胜我的把握?”那团幽红的光下,无声飞舞的玉屑细密了不少,想是雪越下越大了。

宋无双在雪中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不足三成!”君十方的声音比雪还冷:“其实是一成把握也没有!而且你若落败,韩铁梧必死,这如花似玉的美人也要落入我手中任我宰割!这事阁下想过没有?”宋无双在那双勾魂摄魄的鹰目逼视下,手心又有冷汗渗出。君十方这时却一笑:“其实咱们本不必交手,我自会解开韩爷身上的千愁指,这美人还是归你,宋无双重出江湖就斩了关中三魔,这是何等的威名,江湖中人提起,必然会说,昔日的不败之剑又回来了,这岂不甚好?”韩铁梧似是窥透了他的意思,在地上挣扎起身来,喊道:“无双,别听他的!”君十方浑若未闻,脸上笑意更盛,“只要你将陈方两家的后人交出来,我还是两年前的那句话,宋无双与此事本来毫不相干,何必为此事坏了不败之剑的名声?”水儿在他的笑声中都觉得寒透骨髓,这君十方好厉害呀!

院子里一阵沉默,君十方笑吟吟的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敌意,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自信宋无双没别的路可走!他抬头望雪,心里说,这是一场好雪呀,比两年前的那场雪还要好!

宋无双那把古剑却在雪中缓缓扬起,冷冷道了声:“不成!”君十方的笑容就在古剑的寒光下慢慢凝住了:“你还想让我的十方剑再饮新血?”宋无双一字字的说:“世间有一种人,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决不低头!”君十方脸一冷,道了声好,声音未落,一线金光已刺向宋无双胸前膻中大穴。他这十方剑和宋无双的古剑一样,比寻常的剑长出一尺,却又宽出许多,就显得霸道无比。一剑既出,风云易色,飞雪四散,院里四株古柳的枯枝全在剑风中失魂落魄的瑟瑟发抖。宋无双长啸,古剑疾起,一上手就是武当镇山剑法玄门太乙剑中的“击金鼓镗”,双剑一搅,发出铮然一鸣。

二人身形一错,宋无双的肩头已跳出一道血痕,但他竟不停顿,猱身又上。两人以快打快,剑招均是越使越疾,在雪中弄出了一团砭人肌寒的青影。水儿躺在地上,看得眼也花了,她瞧不清二人的剑招来路,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祷告:“苍天呀,如果我们二人当真只有一个人要活下来,就让无双活下来吧!”但宋无双的剑势还是越来越短,古剑上的青芒渐渐给十方剑上那抹霸道的金光压了下去。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只在心里狂喊:“老天爷,若是⋯⋯若是我们都要死,我甘愿死后多受些苦下十八层地狱,让他活下来成不成?成不成?”宋无双的心也在下沉,自己未战就受内伤,动手之前实已败了七成,何况还有倒在地上挣扎的韩爷,更有让自己揪心不已的水儿!君十方总是会使出让自己无法集中心力的恶招来,为什么老天总让自己在这种毫不公平的境况下和他比剑?

雪花打在脸上出奇的冷出奇的痛,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呀,难道这当真是天意当真是命?他这路玄门太乙剑法讲究动如抽丝静如山岳,最重养气功夫,这时心沉气沮,就更是捉襟见肘,一时迭遇险招。

猛然间院子里响起一声唱:“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小舟一叶,凭一身英气神威,探千丈虎穴龙潭——”却是坐在地上的韩爷唱的秦腔,他眼见宋无双势窘,自己无力相助,情急之下就忍痛吼了出来。这唱几乎是他毕生精气所聚,不啻平地惊雷,激战的两个绝顶高手的神气在这劲吼雷鸣中都是一震。

韩爷这一唱牵动内息,千愁指的内伤发作,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滚下,但这段《单刀赴会》却依然响彻云霄的唱下去:“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宋无双听得这声唱心里就有一股豪气奋腾而起,同时他发觉对面的君十方的剑势竟然稍稍一馁。一瞬间他的耳边不知怎地就响起来老爹临死前喊的话:“大丈夫便当心坚如铁,愈挫愈强,无双你记住了,心养正气,不惧百邪呀!”那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一样,伴着韩爷那气冲斗牛的秦腔在他心中震出回音缕缕:拚吧,宋无双,人生到了险难关头只剩下一个字了,自己没了虚名没了胜机甚至会没了亲友没了一切,却仍会剩下这一个字:拚!拚吧拚吧拚吧拚吧!

那雪也骤然大了许多,仿佛天公发怒了一般,幽红的灯光下全是飞落的雪花,它们簇拥着舞动着奔跑着也愤怒着。宋无双就在怒雪中出剑,他觉得胸臆之间有一股气随着韩爷的调子在澎湃跃动,凭着这股气自己可以睥睨天下万物可以横扫千军万马。

君十方骤见他刹那间剑气如虹,心中竟起了一丝惊骇,怎地我听了这驴吼马鸣就忍不住气乱劲散?精气一散,左臂上竟着了一剑。韩爷的眼一亮,下面一路紧板就字正腔圆的直吊上去了:“宝刀在手,某胸中自有万丈豪气凝⋯⋯宝刀在手,笑尔曹面如土色战兢兢——”君十方双目一寒,他决不能让这老东西再这么吼下去,自己的三魂七魄会全给他吼飞的,他急跃而起,一剑就向韩铁梧刺了过去。

这一次,宋无双却未卜先知一般抢到了他的头里,君十方的诡不单是剑招的诡,更是行事之诡,这一剑宋无双早就算到了,这是两年前的血和眼前的泪换来的教训。宋无双一步抢先,刷刷刷连环三剑登时将半空中的君十方逼了个手忙脚乱。君十方只有退,借着双剑一交之力,他已经向后飞退。

韩爷的吼依然如鼓动雷鸣:“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催赤兔跃千里,宝刀在手,想当初曾奋青龙劈五关——”宋无双伴着这唱也大喝一声,古剑脱手飞出,这一剑射来正是君十方旧力已泄新力未生之时,十方剑几乎给古剑打落,他一慌,真如那唱的“面如土色战兢兢”了,竟从半空落下,一脚踏下来,却一软。半空中陡然响起一声霹雳:“宝刀在手赤胆忠肝保汉室,宝刀在手一腔正气天地宽——”君十方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心神微乱,给那霹雳般的唱腔一喝,神气先自败了,脚下一绊,一下子就仰面摔落。

“接刀——”韩爷大喝,运起十二分的劲力,将那把苍龙刀抛向宋无双。

君十方到底武功绝顶,危急中一个“云里翻”要待跃起,哪知宋无双竟如影随形的赶到,金风激荡得怒雪狂飞,君十方已看到一把青光闪动的苍龙刀神威凛凛地劈了下来。这一刀在大雪中劈下,就显得格外的怒气勃发。他奇怪这把适才在韩铁梧手中还呆头呆脑的刀这会怎么竟能震开自己的十方剑,难道真成了力敌万兵的青龙偃月⋯⋯

他没有想清楚,就已经惨嚎着跌落雪中,死前终于看清了绊倒他的那东西——铁笛翁的尸身,那脖子几乎给他踩瘪了,只那双火红的眼兀自死盯着他。

天地间一刹那静了下来,风止,柳定,刀寒,人立,一切仿佛回复到了万物初生前的那一霎宁静,只有漫天的大雪无声无息的落下。

静了一下,韩铁梧当先哈哈大笑:“无双,你终于明白了呀!”宋无双也仰天长啸,两年不语,两年内省,两年苦参,终于伴着苍龙刀的奋力一劈而豁然开朗,就在这样的一场怒雪下,整个人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顿悟了命运里的一道禅关。他回手扶起水儿,将她紧紧搂住,雪中的水儿早已泪眼婆娑了⋯⋯

(全文完)

标签: 武侠小说, 王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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