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会》

作者: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正文


这真是个让人称心如意的好天气。举行园会的日子就是专门挑选一天,也不会有比今天更好的了。晴朗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朵,实在说得上风和日丽。一片淡淡的雾霭在空气里浮动,这样的天气看起来就像初夏。清晨,花匠早早地起来修剪草坪,把草坪打扫干净,使草坪、还有以前种过雏菊的黑色的玫瑰形花坛看起来赏心悦目。说起玫瑰,在人们的印象中,只有玫瑰才是园会上最醒目的花,只有玫瑰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就像得到了大天使的帮助一样,一夜之间差不多有上百朵玫瑰绽开了花苞,压得绿色的花枝弯曲下来。

在没吃完早餐的时候,搭凉棚的工人就来了。

“妈妈,应该把凉棚搭在哪里呢?”

“别问我,我的孩子。今年这件事就由你们来决定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家里的客人,不要再把我当成你们的妈妈。”

但是梅格不能去指挥工人搭凉棚。她的头发早餐前刚刚洗过,用一块绿毛巾包上了头发,正坐在餐桌旁喝咖啡,一缕湿流流的头发贴在耳边。像小蝴蝶一样的琼斯,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总是穿着睡衣和丝绸衬裙。

“只有你能去了,劳拉,你对艺术在行。”

劳拉拿起一块涂了黄油的,还没吃完的面包转身就走了。有机会去外面吃东西多有意思,而且她喜欢揽事儿。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别人做事更有条理。

在花园里的小路上,站着四个穿衬衣的人。一大堆帆布包着的木板被他们拿在手里,又大又沉的工具袋挂在他们肩上,看上去可够威风的。劳拉真希望自己的手里没有那块面包,可是无处可放,更不能扔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装出很严肃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点近视,走到他们跟前去。

“你们早上好啊,”她模仿着母亲的腔调,打了个招呼,不过听起来有点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个小女孩一样变得结结巴巴,“哦,哦,你们,你们是来搭凉棚的吗?”

“是的,小姐。”那个个子最高的工人说。他身材修长,脸上长满了雀斑,他把工具袋动了动,向后抬了抬草帽,向她低头露出了笑容:“是这么回事。”

他那亲切随和的笑容缓解了劳拉的紧张不安、。他的眼睛真好看,虽然不大,但是颜色是深蓝色的!其他工人也都在朝她微笑。似乎是在用笑容安慰她:“不要怕,我们不会吃人的。”这些工人多友好啊!真是个美妙的早晨。这样的早晨就应该好好干活,把凉棚搭好。

“你们看,把凉棚搭在花坛那边好吗?”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花坛说。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那个矮个的胖子撇了撇嘴巴,高个子则皱了皱眉头。

“我看不好”,高个子说,“这地方不够引人注目。要搭凉棚的话,”他显出很有主见的样子对劳拉说,“就应该搭在这里,让人看见猛地一下子注意到,这才叫做漂亮,你明白吗?”

劳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无法判断一个工人这样和她说话,是否不太礼貌,不过她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们可以搭在网球场的边上,”她又提了个建议,“但是要给乐队留个位置。”

“哦,还有乐队呢。”另外一个工人说。他是个面色苍白的人,望着网球场的眼睛显得萎靡不振。不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

“其实这个乐队很棒”劳拉很和气地告诉他。没准他知道是个小乐队,就不会那么窘迫了。然后那个高个子又说话了。

“你看看,小姐,那里再好不过了。靠着树,就是那里,肯定合适。”

在背着卡拉基树的地方搭凉棚,那样就挡住了树。这些树多好看啊,宽大闪亮的树叶,坠满枝头的果实,看起来像是长在荒岛上似的,那么高大,孤单,枝叶和果实在沉默中繁茂,向着太阳生长。为什么非要让凉棚把它们遮住呢?

看来是没办法。工人们已经拿着木板走到那边去了。那个高个子还站在原地。他弯下身子用手掐了掐薄荷的枝条,然后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闻那种气味。劳拉看见他的举动,就不再去想卡拉基树了,开始感到奇怪,他居然喜欢薄荷,还要去闻薄荷的气味。没有多少男人是这样的,至少她不认识几个。她心想,工人真的很好,为什么她不能交几个工人朋友,却非要和那些陪她跳舞,周末和她一起吃晚餐的幼稚少年来往呢?这些工人好像更好交往呢。

那个高个子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画了点什么,似乎是要捆绑或是悬挂的东西,她在这时认为,是那不可理喻的等级观念造成了这一切。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种等级的划分。从来都不在乎,也丝毫没有注意。

这时她听到了木锤的敲打声。有人在哼着小调,有人在吹着口哨,“伙计,你是正确的吗?”“伙计”,听起来多么近,多么……劳拉拿着面包咬了一大口,然后看着他画,她想让高个子知道她很愉快,一点不别扭,而且她丝毫不把世俗的习惯放在心上,她感到自己好像一个女工人。

“劳拉!你在哪儿?有你的电话!劳拉!”有人有屋子里叫她。

“我就来!’’她赶紧转身一蹦一跳地跑开了,从草坪上跑过去,经过小路上了台阶,从凉台那里跑进门厅。在门厅里,她看到准备去上班的父亲和劳瑞,他们在刷帽子。

“喂,劳拉,”劳瑞速度很快地说,“下午之前,你最好看一看我的上衣,看看是否需要熨一熨。”

“好的。”她说,然后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很轻地拍了劳瑞一下。

“我真喜欢茶会,你喜欢吗?”她喘着气说。

“很喜欢呀,”劳瑞用男孩子的嗓音很亲切地说,他也拍了一下妹妹,然后把她推开,“小姑娘,快点去接电话。”

她拿起电话。“哦,是的,是我。是凯蒂吗?早上好。你要来吃午饭吗?太好了,快来吧,我当然高兴了。只是很平常的早餐,一些剩下的三明治,还有煎鸡蛋什么的。是啊,今天真是个好天。你的?我当然会。你稍等一会,不要挂断,妈妈在叫我。”劳拉靠在椅子上,“妈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楼上传来了她母亲的声音:“让她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顶漂亮的帽子来。”

“妈妈让你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顶漂亮的帽子来,好的,一点钟见。”

劳拉放下电话,抬起手臂做了个深呼吸,又伸了一下懒腰,随后放下了手臂。“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刻把身体挺直。她竖起耳朵安静地坐着。听起来就像这幢房子里所有门都敞开着,轻快的脚步声和愉快的谈话声在房子里回荡。厨房的那扇绿色的门被打开后又关上了。一阵吱吱咯咯的刺耳的声音传过来,那是沉重的钢琴被挪动时,已经不灵活的小轮发出的声音。今天的空气多么新鲜!是不是在人安静地坐着时,空气都是这么新鲜呢?一阵轻风从窗口吹进来,又从门口吹出去。有两块明亮的光斑,一块落在写字台上,一块落在银镜框上,也来凑热闹了。她可爱的小圆光斑。特别是落在写字台上那块,就像银色的星星那样温暖闪亮,让人忍不住想亲吻它。

门铃声传过来。接着听到了楼梯上辛迪的花布裙子发出的窸窣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辛迪的声音很轻松:“这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我去问问希恩太太。”

“辛迪,有什么事?”劳拉走到了门厅。

“小姐,花匠已经来了。”

是真的。门口里面有一个很浅的大盘子,里面放着很多粉红色的马蹄莲,全都是马蹄莲,再没有别的花。这些花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在深红的花梗上盛开着大朵的粉红色花朵。

“哦,辛迪!”劳拉说话的声音那样柔和,就像是在轻声地呻吟。她蹲下来,好像要在这片火焰一样的花丛上得到些暖意。她感到这些鲜花在她的手上、唇上和胸中萌发和生长起来。

“一定是弄错了,”她的声音不太清晰,“这些花不是我们订的,辛迪,你去把妈妈找来。”

这时希恩太太走过来了。

“没有弄错”,她的姿态很从容,“这都是我订的,你看,好看吗?”

她拉住劳拉的手臂。“昨天我路过花店门口的时候,看见这些花放在橱窗里,我当时想,在我一生中总想有一次尽情地买很多马蹄莲。正好今天的园会是个好机会,有个理由一次买个尽兴。”

“我还认为您果真不亲自办茶会呢。”劳拉说。辛迪已经走开了,出去拿花的花匠还没回来。劳拉用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用嘴轻柔地咬她的耳朵。

“我的宝贝儿,如果妈妈只是讲讲道理,你会高兴吗?花匠要回来了,你别咬我。”

花匠又送进了满满一大盘子的花。

“请帮我们把花摆好,摆在门里靠走廊的两侧,”谢太太说,“劳拉,你看这样好吗?”

“非常好,妈妈。”

在客厅里,在梅格、琼斯和小汉斯的齐心协力之下,钢琴终于挪动了位置。

“大家看一下,我们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挪走,把沙发靠着墙放,再留下椅子,这样好吗?”

“好的。”

“汉斯,这几张桌子要搬到吸烟室去,留下地毯上的桌脚的痕迹得用扫帚弄平整,另外—汉斯,你别走—”琼斯平时就喜欢指挥仆人,仆人们也偏偏愿意让她指手划脚。他们感到这就像一幕戏。“你让妈妈和劳拉马上过来一下。”

“好的,小姐。”

她又跟梅格说:“我们再来听听钢琴是不是调准了音,也许今天下午会有人让我唱歌。让我们把《人生让人厌倦》练习一遍吧。”

钢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在那强烈的节奏中,琼斯变了脸色,她的两只手交叠着。这时妈妈和劳拉走进房间,她望着她们,目光中透着忧郁,又带着深不可测的意味。

人生让人厌倦,

只留下忧伤的叹息,

感情不可预知,

人生让人厌倦,

只留下忧伤的叹息,

感情不可预知,

很快就消失!

在唱到最后“消失”的时候,钢琴声更加忧伤,而她却仍然喜笑颜开,完全不为琴声所动。

“妈妈,今天我的嗓子好吧?”她面带笑容地说。

人生让人厌倦

所有的希望都成为虚无

就像从梦中醒来

唱到这里被辛迪打断了,“辛迪,有事吗?”

“太太,厨子问您有三明治的配料单吗?”

“三明治的配料单?”希恩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地说。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一定没有。“让我看一看。”然后她很肯定地告诉辛迪,“你跟厨子说,十分钟以内一定会交给她。”

辛迪转身走了。

“劳拉”,母亲有点匆忙地说,“你跟我去吸烟室。在一个信封背后有名字,你再抄写一遍。梅格,立刻到楼上去,摘掉头上包的那块毛巾。琼斯,快去穿好衣服。你们都明白了吗?难道还等到爸爸回来,让我告诉他吗?哦,哦,琼斯,如果你去厨房,就好好安慰一下厨子。今天早上她真是把我吓得不轻。”

最后终于在餐厅的钟背后找到了那封信,希恩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会放在那里。

“一定是你们中的哪一个背着我从我的皮包里拿出来的,我还一字不差地记得,奶油、柠檬汁,写了吗?”

“写了。”

“哦,鸡蛋。”希恩太太把拿信封的手伸得很远,“看起来是老鼠。

不可能是老鼠呀?”

“亲爱的,是橄榄。”劳拉对她说。

“对,没错,是橄榄,放在一起不妥当。鸡蛋橄榄。”

等到写完了以后,劳拉拿着配料单到厨房去。琼斯在厨房里安慰着厨子,不过从厨子的脸色来看,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这样精致的三明治,我还从来没见过呢”,琼斯喜出望外地叫道,“你刚才说有多少种,是十五种吗?”

“是的,小姐,是十五种。”

“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厨子高兴得露出了笑容,用刀刮着三明治的表层。

“送奶油蛋糕的人来了。”在厨房后面的辛迪告诉大家。她看见那个人从门口走过来了。

厨子说:“拿进来吧,就放在桌子上。”

辛迪把蛋糕拿进来以后又出去了。劳拉和琼斯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因为嘴馋偷吃了。不过她们看到蛋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真是让人想尝一尝。厨子开始摆放蛋糕,又把上面的碎屑弄掉。

“这奶油蛋糕让人想起了以前的茶会,不是吗?”

“是啊,”劳拉很少回想过去的事,她是个很现实的人,“这蛋糕做得太好了,又细致又松软。”

“你们姐妹两个每人都先吃一块吧,太太是不会知道的。”厨子劝她们说。

刚刚吃过早餐怎么能吃奶油蛋糕呢,真是想都别想了。尽管如此,没多久就看见琼斯和劳拉舔着自己的手指,只有新鲜美味的奶油才能让她们这么专注和投入。

“我们去花园看看吧,从后门出去,”劳拉对琼斯说,“我想知道凉棚搭好了没有,那些工人太有意思了。

但是后门不能通过了,厨子、送蛋糕的人、辛迪和汉斯挡在那里。

好像出了什么事。

厨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像受了惊吓的母鸡。辛迪就像牙疼一样用手捂着下巴。汉斯不知所以然地在使劲皱着眉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出人命了,”厨子说“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

送蛋糕的人看到他带来的消息要被别人抢走了,有些着急了。

“小姐,对面的斜坡下面有一些简陋的小房子,你知道吗?”这当然知道了。“有个赶马车的小伙子住在那儿,他姓斯各特。今天早晨,牵引车把他的马吓着了,就在郝克街的街角那儿,受了惊的马把他摔下来了,他的头撞到了地上,没命了。”

“他死了?”劳拉急切地问送蛋糕的人,她瞪大了眼睛。

“被抬起来的时候就死了,”那个人饶有兴致地讲着,“我到这里送蛋糕时,看见他们家的人正把他抬回去。”他告诉厨子,“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五个孩子。”

“过来,琼斯。”劳拉抓住姐姐的手臂,拉着她从厨房穿过去,到了那扇绿门边上停了下来,她倚在门上。“琼斯!”她神色惊慌地说,“我们怎样才能把它给取消了呢?”

“取消它?你说什么?”琼斯愣住了,“你要取消什么?”

“当然是要取消茶会了。”琼斯好像故意作出没听明白的样子。

但是这回琼斯更觉得意外了。“取消茶会?亲爱的妹妹,你可不要乱来,这绝对不可以,没有人让我们这么干,你不要找麻烦了。”

“但是现在门口还放着尸体,我们怎么能在家里举办茶会呢!”

这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那些简陋的小房子在希恩家对面的斜坡下面,希恩家和它们还隔着一条很宽的街道。不过,的确是够近的。这些小房子和这里太不谐调了,简直没资格和他们做邻居。这些简陋的小房子是褐色的。里面堆满了生病的母鸡、烂白菜还有西红柿罐头,这里的烟囱都很寒掺,冒出的不是希恩家那种又粗又浓的白色烟尘,而是那种一丝一缕的轻烟。房子里住的是扫烟囱的、洗衣妇、一个鞋匠和一个有许多鸟笼子放在房前的人。还有那些成群的喧闹的小孩。在希恩家的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不能到这里来,父母担心他们得什么传染病,或者学会一些不体面的话。不过劳拉和劳瑞在长大以后经过这里时,看到这种情形实在有些不舒服,他们感到有些恶心。但是他们还是常从那里经过,毕竟人总是难免去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人和事。

“我们的乐队演奏的音乐让那个不幸的女人听见了,她会有什么感受?”

“劳拉!”琼斯有些生气,“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就不能听音乐,那你这一生要遇到多少次?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很难过,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她眼睛一转,正视着妹妹,那种神态就像小时候和妹妹争吵时一样。“就算你再怎么同情这个酒鬼,他也不能复活了。”她的语气平和了一些。

“酒鬼?你为什么说他是酒鬼?”劳拉恼怒地对她说,似乎要和琼斯吵架,她说,“现在我就到楼上去和妈妈谈谈。”

“随便你吧。”琼斯不满地说。

“妈妈,、我可以进来吗?”劳拉转动着大玻璃门的把手。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的脸为什么红通通的?”希恩太太正在试她的新帽子,她从镜子前转过身。

“妈妈,死人了。”劳拉直接地告诉她。

“是在花园里吗?”她母亲惊恐地问。

“不是的!”

“天啊,你差点把我吓死!”希恩太太如释重负地说,她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膝盖上。

“听我说,妈妈。”劳拉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随后她告诉了母亲那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茶会必须取消了,是吗?”她提议说,“客人和乐队一来,就会被他们家听到,他们离我们太近了。”

劳拉没有想到母亲和琼斯的意见是一样的,而且她居然还觉得很新鲜,真让人难以接受。她没有耐心和劳拉纠缠。

“我的孩子,你应该合情合理地想一想。我们是在无意中知道这件事的。你回答我,如果那些小房子里有人生病死掉,我们不是也要照常过我们的生活吗?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活下来。”

劳拉嘴上答应着,但是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她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抚摩着靠垫的花边。

“妈妈,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冷酷了?”

“宝贝儿!”希恩太太走过来,把手里的帽子戴在劳拉头上,“好孩子,这顶帽子你戴正合适,简直是给你做的。我戴着有些太年轻了。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你有多漂亮!”她把小镜子举到劳拉面前。

“不,妈妈!”劳拉没有妥协的意思,她没兴趣照镜子,把脸转到一边。

希恩太太见了,像琼斯一样有些生气。

“劳拉,你这样就太让人失望了。”她口气生硬地说,“这些人根本不在意我们为他们做什么。而且你真是不懂事,破坏了大家办茶会的兴致。”

“我实在不明白。”劳拉站起来走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进门,就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头上那顶装饰着金色野菊花的黑色帽子上,有一条长长的黑丝绒带子垂下来。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好看。她疑惑了,难道母亲说的没错?她倒真希望母亲是正确的。难道我无理取闹吗?就算我无理取闹吧。可是她又好像看见那个带着一群小孩,把丈夫的尸体抬回家的不幸女人。就像是报纸上的图片一样,不太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决定等园会结束后再去考虑这件事。

隐隐约约地,她感到这样更妥当一些……吃完午饭的时候是一点半,到了两点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穿着绿色演出服的乐队来了,他们在网球场边上排列好了。

“天啊!”凯蒂大声叫道,“他们可真像一群青蛙,最好让他们站在水池边上,让指挥站在水池中间的荷叶上。”

劳瑞也回来了,他和大家打了招呼后,急忙进去换衣服。劳拉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那件事。她想和他说说,如果他也站在她们一边,那就是她自己不对了。于是她随后也走进了门厅。

“劳瑞!”

“哦!”他这时正走在楼梯上,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有些目瞪口呆。

“啊,你美极了!劳拉,”他大声说,“这帽子真漂亮!”

劳拉低声地说“真的吗?”她抬头望着劳瑞,脸上绽开了笑容,还是没有提起那件事。

随后受到邀请的客人们都先后到来了。乐队开始演奏。仆人都从房子里出来,走到凉棚下。草坪上有很多成双成对的客人在悠闲地漫步,他们一会儿相互攀谈,一会儿低头欣赏鲜花,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在天空飞过时,看到希恩家美丽的花园,就落下来停留一个下午。一群朋友欢聚在一起,相互拉手、亲吻,开心地笑,真是太愉快了!

“天啊,劳拉,你可真漂亮!”

“姑娘,这帽子可真合适!”

“劳拉,你今天怎么格外漂亮啊?简直像个西班牙女郎。”

劳拉的脸颊透出绯红,她轻声地说:“您喝过茶了?尝一尝冰淇淋吧,这种水果冰淇淋味道很特别。”她又过去找到父亲,建议说:“爸爸,招待乐队喝点东西吧。”

这个美好的下午像鲜花一样,怒放之后又慢慢合上花瓣,一点点零落了。

“真是太棒了……”“从没这么痛快地玩过……”“简直是最高兴劳拉陪着母亲送走客人。她们并肩站在门那里,所有的客人都告辞了。

“天啊,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希恩太太说,“劳拉,我们也喝点咖啡吧,让所有的人都过来。真是太累了。这个茶会办得真是不错!这样的茶会!你们只知道要求大人办茶会,这些孩子!”在已经冷冷清清的凉棚里,大家都坐下了。

“爸爸,来一块三明治,还是我写的配料单呢。”

“好的,”希恩先生拿起一块三明治,一下就吃完了,接着又吃了一块。

“今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你们听说了吗?”他问。

“哦,不要说这事儿了,”希恩太太摇了摇手,“当然听说了,为这事儿差点儿取消了茶会。为这个劳拉大闹着要把茶会取消了。”

“妈妈,别说了!”劳拉听到母亲提起她做过的事,感到难堪了。

“毕竟这件事很倒霉,”希恩先生说,“那个人还有亲人呢,据说他留下了老婆和五个小孩,就在对面的斜坡下面祝”大家都不作声了,气氛很尴尬。希恩太太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摆弄手里的杯子。也真是的,说话太不谨慎了。

她抬起头,看见桌子上还有许多吃剩的蛋糕、点心和三明治,不吃掉都会变质的,于是心里有了主意。

“我有个建议”,她说,“我们把这些吃的东西装好,给那个可怜的女人送去。这些东西足够她和她的孩子好好地吃一顿。就这么做,你们说好吗?而且这些东西还可以用来招待那些来吊唁的邻居们。劳拉!”

她高兴地要跳起来,“到贮藏室把那个最大的篮子拿来。”

“不过,妈妈,我们这样做恐怕不太合适吧?”劳拉说。

这次她又有了不同的意见,真是奇怪。她想,那个女人会愿意接受这些吃剩的东西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到底怎么回事?就在两个小时以前你还闹着取消茶会,现在却又……”好吧,就这样吧!劳拉赶紧把篮子拿来。母亲把东西都塞到篮子里,装得满满的。

“你给她送过去吧,”她说,“就这样去,不必换衣服了。等一下,这些美人蕉你也送去吧,她这样的人很喜欢这些的。”

“小心一点,花茎会把你裙子的花边弄脏。”一向都很实际的琼斯说。

多亏琼斯及时提醒。“那你就只带着篮子吧,等一下,劳拉!”希恩太太跟着出来了,“你记住不要……”“什么?”

希恩太太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让她知道更好,“没事了,快去吧!”

劳拉顺手把大门带上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发暗了。一条很大的狗像影子一样从劳拉身边跑过去。街上有些发白,斜坡下面那些小房子被阴影笼罩了。在一个喧闹的下午过后,傍晚变得一片寂静。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死人的家里。她有些发愣,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感到自己脑子里只有那些欢声笑语,亲吻,花草的芬芳;还有酒杯相碰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真是奇怪!当她抬起来看着渐浓的暮色,心里惟一的想法就是:“今天的茶会太成功了!”

她横穿过街道后,走进了狭窄的小巷。她看见戴着男式帽子,披着围巾的女人急匆匆地经过。孩子们在小巷口那里玩耍,男人则无聊地站在栅栏旁。低低的说话声从破旧的房子里传出来,幽暗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窗上晃动的人影像螃蟹一样。劳拉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她的装饰着花边的裙子实在太显眼了,真应该换一件衣服再来,头上那顶有丝绒带子的大帽子也真是引人注意,实在不该戴来!他们是不是都在盯着她看?一定是在看她,早知道就不来了,真的不应该来。现在能不能回去呢?

算了,既然已经来了,就是这里。到了,没错,房子外面有一大群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她握着拐杖,望着面前的人群。劳拉走到近前的时候,说话马上停止了,人群散开了。看起来就像他们都知道她要来,就像他们一直在等她一样。

劳拉甩了一下自己帽子上的丝绒带,她感到异常紧张,对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说:“这里是斯各特太太家吗?”那个女人很古怪地笑笑,回答说:“是的,小姐。”

真希望马上离开这儿!她走过去敲了敲门,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上帝保佑!”她想避开这些人的注视,但愿自己穿的是别的什么衣服,或者披着这些女人披的围巾。她已经想好了,把篮子交给那个女人以后,转身就走,空篮子也不要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着丧服的小个女人出现在门口。

劳拉问:“是斯各特太太吗?”女人说:“请进,小姐。”随即就关上了门,劳拉就站在门廊里了。

“噢,不,”劳拉说,“我不是想进来。我是来送东西的。我母亲让我……”门廊里光线昏暗,那个小个女人好像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请走这边,小姐。”她说话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劳拉跟在她后面。

她们走到了一间厨房里,这里非常简陋,点着一盏冒烟的灯,火炉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埃米!”带路的小个女人说,“埃米,有一位小姐来了。”她回头似乎意味深长地对劳拉说:“我是她的妹妹,小姐,她礼数不周,你不会见怪吧?”

“哦,当然不会!”劳拉说,“您就不用打扰她了。我只是想……”还没说完,火炉旁坐着的女人转过身来,她的面孔很可怕,包括眼睛和嘴,整个都浮肿了,她似乎不明白劳拉是谁,是来做什么的?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提着篮子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站在这儿?她的眉头皱了皱。

“那好吧,”小个女人说,“我代你谢谢这位小姐。”

她接着说:“你不会怪她吧?”她那同样浮肿的脸上露出牵强的笑容。

劳拉只盼望尽快离开这里。她又走到走廊里。推开门就向前走,没想到走进了卧室,尸体就放在这里。

“你想看一看死人,是吗?”小个女人从劳拉身边走到床前,“不要怕,小姐,”她的语气夹着狭猾而又蠢笨的复杂成分。她把盖在尸体上的布拉下来,“没什么好看的,就像照片一样。小姐,你过来呀。”

劳拉走了过来。

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床上,就像沉睡一样,实际上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们,他睡得多么平静,多么安详!不要叫醒他,让他睡吧。他的头沉沉地陷在枕头里,眼睛安静地闭着,这双闭着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完全进人了另一个世界。那些茶会,篮子,装饰着花边的裙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永别了。他是那么不可思议。在希恩家里,有欢声笑语和音乐。在这条小巷里。竟然有这样的一个人,这个沉睡的人在说,我很快乐,真快乐,所有的都非常好。本来就是这样的,我别无所求了。

但是,眼泪总是忍不住要流。她是不能一言不发就走开的,于是她大声地哭了一声,像一个小孩子。

“请原谅我这顶帽子。”她说。

她没有等小个女人给她带路,自己摸索到门,走出去了。她走到路上,从那些黑影旁边走过去。走到小巷口的时候她看到了劳瑞。

劳瑞从阴影里走过来,说:“是你吗,劳拉?”

“是的,是我。”

“你没事吧?妈妈很着急。”

“我没事。哦,劳瑞,我的哥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靠住他。

“你,你难道哭了吗?”劳瑞问她。

劳拉摇了摇头,但她的确哭了。

劳瑞搂住她的肩,“别哭,”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切柔和,“害怕吗?”

“不,”劳拉抽泣着说,“我很好。但是,哥哥……”她抬头看着劳瑞,“你说,人生是不是,”她又说,“人生是不是—”可是,她又说不出来了。这不要紧,劳瑞是明白的。

“是这样的,我的妹妹。”劳瑞对她说。



《园会》是英国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于1922年著的短篇小说。该作品描写了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姐劳拉在一天里的活动:早上起来开心地筹办茶会;中途听说附近赶大车的年轻人意外死亡,她要求立刻取消茶会;她的建议受到了母亲和姐姐的劝阻而最终没有取消茶会;下午茶会结束后去慰问死者家属。在这简单的故事情节里,作者用委婉而简练的笔触揭示了故事的主题——悖情背理的阶级差别和下层人民生活的穷困。

内容梗概

一个初夏的早晨,无风,温暖,万里无云,正是举行园会的完美天气。谢尔登夫人一家正沉浸在筹备园会的欢乐氛围中。突然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住在他们山脚下的穷车夫斯科特不幸遇难,留下了孤苦的妻子和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时,天真善良的劳拉提出停止园会。但是,她的姐姐和母亲都不同意取消园会。劳拉虽觉不妥,但由于姐姐和母亲的坚持,她只能妥协,园会由此照常进行。园会结束后,劳拉造访了斯科特一家,在看望车夫遗体的过程中,劳拉完成了关于死亡与人生的顿悟。

作者介绍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年10月14日—1923年1月9日),1888年出生于新西兰,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园会》、《幸福》、《在海湾》等。

艺术鉴赏

劳拉一家在筹办园会过程中,偶然发生车夫斯科特惨死一事。劳拉担心园会的欢乐声会惊扰到山坡下死者的亡灵,乔斯和谢尔登夫人不考虑死者家属的感受,坚持继续举办欢乐园会。车夫斯科特的死亡事件被高德伯店的伙计“兴致勃勃”地谈起,厨娘说斯科特留下了老婆和五个孩子。

《园会》故事中恰如人意的天气,开着各种鲜花的花坛,温馨的家庭早餐,为劳拉对阶级的模糊化理解提供了温床,这对她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劳拉不自觉的优越感来源于抽象的自由,依附于财产地位与特权,从衣着谈吐到交往都有明显的印记。劳拉家庭富裕,优越感在她身上的体现并不奇怪。此时她并未对道德观、阶级性有任何怀疑。她发现自己不能拥有工人朋友,这恰好是劳拉阶级性“家教”的体现:跟那些比她自己地位低的工人阶级交朋友是笑话,是不允许的。

谢尔登夫人是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这些拥有中产阶级意识的人竭力装出受过良好教育、穿着得体、在他人面前很绅士或者很淑女的样子。谢尔登夫人为她所处的阶级而骄傲,她希望所有到她的家里来的客人都是高贵的,以此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她提醒劳拉的朋友带上象征本阶级的漂亮帽子;她还预定了一些花作为惊喜,这些都为了显示他们的品味与财富。园会和院子因为那些漂亮的花而显得更加美丽和奢华,而这正是谢尔登夫人所期望的。正是那顶象征阶级地位的帽子将劳拉的注意力从年轻马车夫的死亡转移到聚会上来。劳拉戴着缀有金雏菊的黑帽子去照镜子,她端详着镜子中可爱的姑娘和一条长长的黑丝绒带子。劳拉从来没有想到她过自己能有这样的美貌。只一会儿,劳拉眼前又闪过那些处于悲痛中的女人和孩子,还有那被运回去的尸体。劳拉决定,等园会结束后再来想这件事,而且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讲究实际”的乔斯对工人阶级的苦难熟视无睹,坚持她自己的娱乐享受;而谢尔登夫人对穷人遭遇的无视迫使劳拉在双重否定下开始怀疑她自己的想法——劳拉自我的认知又一次被误导和左右。

劳拉母亲的冷淡令她极其困惑,她分不清对错。真正触动劳拉内心的是对马车夫家庭的造访。当聚会结束时,劳拉的父亲再次提到马车夫死亡的消息。谢尔登夫人有点坐立不安,但是她极力表现出对这个不幸家庭的友好和同情。为了安抚劳拉和显示自己的友好,谢尔登夫人让劳拉为马车夫家庭送去聚会剩下的三明治、蛋糕和布丁——这些本来是想扔掉的。劳拉穿着园会上的盛装走出家门,向山下的小胡同走去。一个在各方面都与园会世界截然相反的现实世界呈现在劳拉眼前。宽广的马路与昏暗的胡同、富裕有与贫穷形成鲜明地对比。两个阶级之间的差异使劳拉开始困惑。当劳拉来到死者的面前时,她对死者说“原谅‘我’的帽子”。她想表达的真正含义是原谅她的阶级。在故事的结尾,劳拉问她的哥哥“人生是不是……。”但是,人生是什么,劳拉自己也没有说明白。劳拉不再是天真和好理想化的小女孩,她开始重新认识现实中的工人阶级、阶级差别和阶级不平等现象。尽管她还不够成熟没有形成正确的世界观,但是她已经开始重新思考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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