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那群鸟儿又飞起来了。数不清有多少只。像是天边尚未熄灭的星星,像是一群白色的精灵,在离小城不很远的那座兀傲的山顶上空盘桓。

有些地方飘起了早炊的薄烟。扫街的老头又拉出了他那辆四轮小木车,四个铁轱辘叽哩嘎啦、吱吱扭扭地响起来。小城醒了。路灯灭了。

醒来的人们都望望远处的山顶,望望那群鸟儿。

谁也记不清是从哪天起,山顶上就有了那群鸟儿。开始,人们说那是一群过路的候鸟。可是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秋天和冬天都过了,那些鸟儿一直没有走。人们又说,那不过是些平常的野鸟。可是,连小城里最老的人也说,不记得山上有过那样的野鸟。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像有一支芦笛在低吹,像有一架风琴在轻弹,在安静的黎明时分注意听:轻柔、飘忽……

那个扫街的老头也注意到了这声音,注意到了那群鸟儿。他弯下腰来撮着路上的垃圾,不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小城里的人们终于认出了这声音,认出了那些鸟儿。

“唔,是鸽子又飞回来啦!”上了岁数的人说。

“真是的,都快认不出了。”成年人说。

孩子们很想知道鸽子的事。

很久以前,小城里有过很多鸽子。小城上空时常飘荡起鸽哨声,悠远,柔怨,也安详,也欢乐。老人们听了,就想起童年;粗暴的男人听了。会变得谦和;连囚徒听了也迷恋起人生。那么雪白的一群鸟儿,飞到东,飞到西,天底下的人们都觉得心里清净、舒坦……可是后来,小城里出了一条禁令,这吉祥的鸟儿就很快地消失了。

“它们到底是又回来啦!”上岁数的人说。

“回来啦,可都快认不出来了。”成年人说。

孩子们问:“它们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再说,它们是怎么飞回来的?又是谁给它们拴上了鸽哨儿的呢?

那个扫街的老头不说什么,把垃圾倒进车斗里,拉着,叽哩嘎啦、吱吱扭扭地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人们又喊起来:“看哪!鸽子群里有一只‘点子’!”

“黑尾巴,黑脑瓜顶,看呀!真的是‘点子”!”

唔!可不真是。是过去那只“点子”又飞回来了?不,不会,那只“点子”不会活到现在了。太久了呀,真也是太久了……很多人都记起了过去的那只“点子”,于是也都记起了一个瘸腿的小伙子。

出了那条禁令以后,小城里就只有那个瘸腿的小伙子还养着一只鸽子。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没人敢碰他的鸽子,他会为了他的鸽子和任何人拼命的。再说,那些奉命去没收鸽子的人也知道:他独自一个人生活着,他只有那只鸽子。他还有两条萎缩得变了形的腿。白天他去扫街,挣八毛钱;夜里到街道工厂去看门,又能挣到四毛。好多人都说,夜里那四毛简直算白捡。锁了门睡觉呗,反正也是一个人。可是他那间小屋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去。没有人看见过他在干什么。只有那个扫街的老头知道。“可真是用了不少的纸。”扫街的老头对别人说。“他写什么呢?”别人问。“心里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呗,左不过是心里头想说的话。”“就有那么多话,半夜半夜地写?”“他不像我,我不会写字儿。”老头在说另一件事……

如今,扫街的老头不说什么。自从山顶上出现了那群鸽子,他什么话也不说。他把小木车拉到一座楼房的台阶前,坐下,身上的骨头节嘎巴巴响了一阵。他这才朝山顶那边望,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音。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依然有些昏暗。人们不见得看得很清楚,但人们都说,那鸽群中确实有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也许是因为,过去的那只“点子”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曾经有过一段时候,小城的上空只剩了“点子”在孤零零地飞,悠长的哨音也显得孤单。人们看着它,心里也难受,但想到这漂亮的鸟儿并没有绝迹,心底就还存着安慰和希望。那个瘸腿的小伙子总是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把“点子”放上天去。他呼唤他的鸽子,用舌头在嘴里打着嘟噜儿,声音很特别。他扫街,“点子”就在他头顶上飞。小城本来不太大,很多人都认得“点子”了。认得了“点子”,才都知道了它的主人。可是,后来“点子”也不见了。据说是在早春的风中,“点子”飞走了。不知那依然强暴的寒风把它刮到哪儿去了。瘸腿的小伙子简直快疯了,白天也不去扫街,呆呆地坐在门前,望着天,盼着他的鸽子飞回来;天一擦黑,他就离开家,到处去喊,去找。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

“是九天。”那个扫街的老头说。他还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有几个孩子坐在他身旁。孩子们很关心那些鸽子的事。

是九天。找了九天,没找到!小伙子瘦了,头发很长,空洞洞的眼睛蒙上了血丝。传说,那鸽子是他心上的姑娘留给他的。传说,第十天夜里,瘸腿的小伙子又去找。

“是从天刚擦黑儿的时候。”扫街的老头对几个孩子说。

传说,那夜,他走遍了小城的每一条街道……

1风还是不小,天也阴着。一会儿,风把云撕开了,月亮在奇形怪状的在云层里颠簸。一会儿,云又合拢。街道两边那些低矮的屋顶,一会儿变得灰白,一会儿又变得昏黑。光秃秃的枣树枝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响声。亮着灯的窗户上都拉着窗帘,光线显得很暗。杨树吐花了。这是个早春的夜晚。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仰起头朝路边那些屋顶上张望,卷起舌头,“嘞儿嘞嘞儿嘞嘞儿嘞”地在嘴里打着嘟噜儿,呼唤。他仍然不相信,他的鸽子会飞走,会不再回来。每条胡同都是那么深长、冷清。风声间歇的时候,就光听见他。“嗤啦——嗤啦——”的脚步声。他不愿意用拐杖,宁可不时站下来,用手撑一撑自己的腰,歇一会。

都是因为风,他心里说。这风太大了,要不“点子”不会飞走,不会不回来。他一直都信得过他的鸽子。它肯定是飞不动了,不定在哪儿盼着他来呢,再怎么也得去找它,他想,再怎么也得把它找回来。他可是懂得盼望是什么滋味儿,总是盼望不到是什么滋味儿。有一回,他出去了一整天,把“点子”锁在了屋里。就是他第一次去拜访那个青年作家的那天。下着雨,别人带他去的,他把自己写的东西给那个青年作家看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一开门,“点子”就扑楞楞地飞到了他怀里,一个劲儿“咕咕咕”地叫,他才想到“点子”盼了他一整天了。他急忙给它喂食、倒水。“点子”又顾着吃,又顾着他,不时抬起头看看他,好不容易盼回来了,怕他再走了。他心里的滋味儿说不清。他自己盼望的事要是也能盼到就好了,他自己想要办到的事要是也能办到就好了,哪怕是十年、八年呢,哪怕更长呢。

可是直到如今,他什么也没有盼来。他盼望的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办到。

路灯晃荡着,弯曲的树影在墙上移动。几片揉皱了的锡纸在墙角里打转儿,一闪一闪的,吱吱地响。半天才遇见一两个行人。够晚的了。他还没有吃什么,临出来时在兜里掖了一个馒头,但他不想吃。他这会儿只盼望一件事:鸽子。他的鸽子飞走十天了,说死说活也得找到它。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命运的征兆,如果他能够找到他的鸽子,他就能办到他盼望的事了,就能转运。他蹒跚地走着,不断地呼唤。

风还是那样,一阵不比一阵小。

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他一直在走,一直没歇。双腿残废后,他还从没有走过这么远。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胡同口上的路牌正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他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弄清是哪儿不可,鸽子哪儿都飞,风还不是哪儿都刮吗?

他扶着路边的砖堆喘口气,捶捶变了形的双腿,点了支烟。

一缕细细的烟升起来了,飘飘摇摇,来了一阵风,把它刮碎了,刮得无影无踪;风过后,它又飘摇起来。小时候他爱画画儿,总也画不好烟,母亲端来一盆清水,用墨笔在水里点了一下,墨散开了。

“真像烟!”他喊,高兴极了。“烟你可画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你得随它去。”母亲说着把一张白纸按进水里,白纸上印下了烟,丝丝缕缕……可不是么?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他望着那缕飘摇着的轻烟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轻、大小、太弱了,可以改变它的命运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云强大得多,可还不也是一样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么样的气流,将要怎样地被撕扯开?都说,人更是强大得多,那么人呢?譬如说,有一个瘸腿的人,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到处去找他的鸽子,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里。谁能担保他准能找到他的鸽子呢?谁能保佑他的鸽子,不被这大风刮到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谁能说得清,他应该沿着哪条路去找呢?风却是依然地刮,大照样阴沉着,并不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虽然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情,甚或他的生命……

在这种时候就抽抽烟吧。

月亮在云层中闪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儿。

“不行!不许你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真讨厌,又抽!烟的位置比我还重要吗?!”

划着的火儿被风吹灭了。他不觉朝幽暗的胡同深处望了望,并没有那件白袖子的连衣裙或是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这火一样,被风吹灭了。罩拢着火的两手中间只剩了一缕轻烟,也迅速被风刮散。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看着那一点红光上慢慢长出一层灰白的粉末,轻轻一弹,灰白的粉末掉了,红光上立刻又长出一层。什么东西能长久呢?那声音曾经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记得为了抽烟的事她冲他喊,气得脸都发白。如今这声音多么远,多么虚幻。即使将来还能见到她,她也会为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许只有这颗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实的,能长久地总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离去。还有“点子”。

喔唷!他几乎喊出了声,急忙掐灭了烟。还不到十点钟,肯定还不到十点钟,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儿——嘞儿——”他呼唤。不断地呼唤着,往前走。

头九天里所以没有找到“点子”,就是因为不到十点钟就歇下来的缘故。他常常会有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他觉得“十”是个吉利的字眼儿,象征着竭尽了全力,又象征着圆满。他想,第十天,十点钟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点子”。刚才那不算是歇,幸亏没有坐下来,他在心里庆幸。

风把他的呼喊声吹得很远。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很多人都还记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点子”找回来,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鸽子了。

那个姑娘走了好些年了。传说,姑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那时候“点子”还没有长大,才几个月,还不会飞,身上还净是那种软软的绒毛。它在桌面上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探着头(她总说“点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弹簧),一对圆眼睛询问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同往常。“点子”一出世就认得了这两个人,它住在她家,经常跟着她到他这儿来,到这桌面上来呆老半天。他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嘁嘁嚓嚓的,一会儿又大声笑。今天有点特别,他和她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说话。

说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真怪。”

“什么真怪?”他问。

“为什么这样的鸟儿就叫‘鸽子’呢?”

他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

“那人呢?为什么就叫‘人’了呢?”

他记得,她总是爱提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就是你呢?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中总是透出认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说不清。

斑驳的墙壁上映着几方夕阳的黄光,正在慢慢地变红。嘀嘀哒哒的钟声。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闹钟,都怕提醒了对方:分别的时间快到了。


“人!”那时候他说,“不过是偶然。”

又是那种认真的迷茫。

“有很多事,本来就没‘为什么’可言。”

“总应该有原因的。”她说。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一弄不清了就说是偶然。一说偶然就好像什么都解决了。”

他现在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那时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装得挺平静。

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不过他知道,还有最后十分钟。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年里,她总是把必须(!)分别的时间往前说十分钟,那样,当说到的那个钟点到了的时候,就似乎还可以“意外”地赚到十分钟。

街上的孩子们在踢足球,撞得山墙嘭嘭直响。“点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别害怕,没关系。”她对鸽子说,捋捋它的羽毛。

“别忘了喂‘点子’,”‘她又对他说。“装玉米糁的口袋就在床底下。”

他看着屋顶。纸糊的顶棚上有一个窟窿,黑洞洞的。很深。

“把水放在窗台上,‘点子’自己会喝。”。

“放心吧,‘点子’会照顾自个儿。”

她听出他是在说他自己,低下头,搂着鸽子。

他赶紧冲她笑笑,吹了几声口哨—一胡乱凑起来的几个音。他们说过,要平静地告别,反正她还会回来。这样的分别是最好的了,不会更好了。有一个希望:她还回来。

墙上的阳光剩了窄窄的几小条,显出了玻璃上的竖纹。他永远记得那揪心的颜色。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独自看墙上的夕阳,看了会觉得心里空寂、落寞,觉得一切都缥缈、虚幻。夕阳在最后一瞬间红得发抖。

到了。那个钟点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心里停顿了一下,他等着。

“还能再待十分钟,我今天少说了二十分钟。”她说。

她这个小小的计谋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甚至于欢呼起来。再有十个十分钟又怎么样呢?以往的“还有十分钟”只是意味着暂停;而今天意味着结束。这些年来,她说过多少次“还有十分钟”呀!他或者欢呼,或者生气,现在算是听完了。用不着欢呼,也用不着生气了。她要走了,到遥远的南方去,去好几年。谁知道这好几年中会发生什么事呢?难说这不是结束……唔!得抓紧时间再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得欢快点,否则,分别之后两个人都要难受。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抓紧时间。这些年来他们的幸福总得抓紧时间!有期限的!“徒刑”是无期的,而“探监‘”总是有期限的!

当然,别的恋人们也不会总在一起,也有暂时分别的时候,但在一起的时候就坦然地在一起,用不着总去想“还有几分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怕超过了期限。可是,在他们相爱的那些年里,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恐惧总压在他们心头——她不能回家晚了,不能在应该回家的时候不回家,否则她的父母就又要怀疑她是和他在一起了,就又要提心吊胆或者大发雷霆。他就像是瘟疫,像魔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在探监;他们的爱情像是偷来的……这些感觉就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悬在他们心上,使幸福的时光也充满了苦难。现在她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去了。他觉得出她有一种轻松感,虽然她说她一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有,她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这些天她总在说起南方,说的时候就变得欢快起来。“我们学校就在海边。”“是吗?”“说还有椰子树,相当高的椰子树。”“可能。会有。”“最多只穿毛衣就行了,相当暖和。”“嗯。”“没这么冷,也没这么多风沙。”“也许连空气中的氧分子都比北方多吧?”他说。她笑笑,没有回答,依然想象着南方。一会,欢快的表情在她脸上渐渐消失。他知道,她的思绪又回到北方来了;北方,和他,和“达摩克利斯剑”。果然,她说:“你放心,我肯定回来。”但那种轻松感没有了……

他隐约地感觉到,生活又到了一个转折点。他看着她唇边的那颗黑痣,觉得空间和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会儿把人们拉得这么近,一会儿又把人们分开得那么远。时光正在四周流逝。墙上还有些发亮,是阳光消逝的地方。支撑在床上的胳膊有些发酸、发麻,但他不敢换个姿势,生怕一动便送走了现在。还有几分钟?两个人都不敢想这件事。

“嘭嘭嘭”的敲门声。他们惊惶地对视,希望那是街上的孩子们把足球踢在了门上。但是,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坐起来。她急忙走近他……“嘭嘭”的敲门声,像是心在胸腔里撞……

“好好写,好好写你的小说。”

“当然。”

“你能成功,真的,你行。”

“谁知道。”

“听我的,你能写好,我不骗你。”

……

临走时,她又喂了一把玉米糁给那只鸽子。她强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也和那个不合时宜的客人握了握手,蓦然转身,走了。只剩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客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一点也听不懂那个客人都说的是什么,只想着她此刻走到了哪儿,想着她走出门去那一瞬间的样子,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又能推开那扇门走进来……他不知道应该恨这位客人,还是应该感谢这位客人。假如没有这位客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和她分别;假如现在只剩了他自己,他不知道怎么打发眼下的时间。但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种常常涌上心头的东西:被歧视,而且被歧视得如此正当,如此理所当然!这位客人绝不会相信,自己正妨碍了一对恋人的别离。假如这位客人有那么几秒钟显出有点尴尬,或者沉默那么一会,或者有点坐立不安,那么,他那种受歧视的感觉就不会又涌上来。然而这位客人连一秒钟的疑惑都没有,叮叮当当地说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神态那么自然。可这位客人是知道她就要走了呀!也许是这位客人没有觉察到他和她的关系?不,要是想觉察,谁都会觉察到的。她总到他这儿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是根本没打算觉察——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必要去觉察呢?于是负责觉察的神经就会变得迟钝之极。他为什么不向别人介绍一下呢?“这是我的女朋友。”他很羡慕别人可以这样坦然而自豪地说。他很想自己也能这样说,哪怕只说一回!但他不能,“达摩克利斯剑”随时会掉下来。如果掉下来只是刺死他,倒也满值得。问题是她父母都有病,岁数都挺大了。她是个好女儿,“达摩克利斯剑”会刺在她善良又孝顺的心上。这不是法律所能保护的事。所以他不能。他连到车站去送送她都不能,因为她的父母、亲友都要去的。他和她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告别。他只有默默地为她祈祷,心上响着隆隆的火车声,但愿每一个搬道工都认真……南方,海,椰林和白帆……祝她一路平安吧……

竟连别离也得偷偷摸摸,似乎是在犯罪。他理解了她的那种轻松感。谁的天性不是愿意过一种轻松的生活呢?他自己之所以没有设法逃开这残废的生活,仅仅是因为他没法逃开,这双残废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命运,并不是说谁注定要双腿残废,而是说当这一类玩意儿落到谁头上,谁就注定要与这残废的生活打交道打到底了。

“点子”站在桌上梳理着羽毛,不时歪起头来东张西望,也许是在寻找它的女主人,也许是在纳闷儿顶棚上的那个黑窟窿。有一次他一生气,把一本书扔上了顶棚,砸开了那么一个窟窿。发怒也没有用,如果有用,就又不算是命运了。

他把“点子”托在掌心里,看着鸽子的眼睛。和平。和平都包含什么呢?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屠杀!这么想也许过分了吧?他知道,她的父母、亲友都是好人。”

在姑娘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和“点子”在一起,心里一直唱着那支歌: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那是一首黑人的灵歌。

2他已经走了大半个城了。

风,扬起一阵阵尘土,打在路边矮窗的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屋檐上的荒草瑟瑟地发抖。小城的春天总是刮这样的干风。他呼唤着走,仍然不见他的鸽子。

腿有点儿疼了。

云层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几颗星星和一片深不见底的天。也许别的星球上也有一个倒了霉的家伙,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走着,一边胡思乱想吧?

昏暗的街灯排向远处。

天边际的宇宙,数不清的星球,一个人在其中的一颗上走着。干什么去?找鸽子。干吗找鸽子?干吗?

临出来时,那个扫街的老头又对他说:“心里想去找找,就去找我吧。”老头不识字,可是懂得他。他们白天在一块儿扫街。他是腿有毛病。老头是一条胳膊有残疾,腰也直不起来,不过倒不碍着扫街。老头和他的交情不错。晚上,老头常到他的小屋里来坐坐。过去,要是那个姑娘在,老头不多呆;姑娘没来,老头就沏一缸子茶,坐下。“没来?”“没来。”一问一答,不用说是谁。老头再扯一阵子老年间的事,然后闭上眼睛,喝茶,不再言语。老头知道他要看书或者写字了。老头的嘴唇伸向茶缸边的时候颤巍巍的,喝一口,咂摸着,像是喝酒。他拿出书来看,或是拿出笔来写。半天,老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喝了,捧着茶缸像是睡着了。他看看老头,老头却立刻觉出来,说:“干你的事,我不碍着你。”老头慢慢睁开眼,再续上一缸子水。“今儿不来了?”老头问。“这么晚不来就不来了。”还是用不着说是谁。“这姑娘,我看好。”老头又说。他明白老头这话的意思,可是没法回答。“人要是心里头乐意,怎么着都是好。”老头又说。现在老头不再提这件事了。姑娘离开小城到南方去以后,老头只提过一回,是在“点子”第一次飞起来的那天。那时候,“点子”已经长大了。老头掰开它的翅膀看看,十根硬羽毛已经长全了,说:“能飞了。”他不敢,怕“点子”飞丢了。“不碍事。”老头说:“鸽子,飞到哪儿也还会回来。”他还是担心。老头把“点子”抱过去,猛地一扬胳膊,“点子”飞上了天。他的心紧揪着。老头笑笑:“甭担心,这是鸽子,不是别的鸟儿。会回来,只要它活着。”“点子”飞了一小圈,落在了小屋的顶上,探头探脑地朝下望。“瞅瞅,你还担的什么心?”老头说着又用竹竿把“点子”拘起来。这一口它飞得高了些,远了些,落在远处的楼顶上,仍然朝家这边望。也许是街上的人群、车流挺可怕吧,它愣愣地站在那儿。老头卷起舌头在嘴里打着嘟噜呼唤它。

“点子”镇静了,飞起来,飞回来,落在屋顶上,望望,“噗噜噜”飞下来,飞到他怀里。那一霎那,他的眼泪差点流出来。晚上,老头再到他这儿来的时候,“点子”在床上来来回回地走,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它。“你还得让它往远地方飞。”老头说。他不言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糁儿,一粒一粒往床上洒。又把小水罐放在窗台上。老头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了,于是沏上茶,坐下,望着窗外的天,也好久不说话。“人活着,真难。”他轻喟一声说。老头笑笑,意思是:那还用说?他点上一支烟。老头不抽烟,光是爱喝茶。这时候老头提到了她:“那孩子心里不比你好受。”只提过这么一回。老头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混浊的眼珠显得神秘,说:“烦了,你看看天,心里头就静静儿的了。……”

星星,还有月亮。想想,是挺没意思的:一堆火球、一堆石头、一堆冰疙瘩、一堆土坷垃,逛荡来,逛荡去。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胡同。

一阵“噗噜噜”的响声。他猛转回头,以为是他的鸽子。其实是近处阳台上晾着的被单,让风刮出了声。

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地去找那只鸽子,正像扫街的老头说的:“什么事,都值不得那么认真。”但是他知道,他得去找。唯独老头的这句话,他不赞成。可为什么呢?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活着。死了,当然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活着就得想活着的事。

他继续往前走。

还不到十点钟。

他继续不停地呼唤。

那喊声继继续续的,有的人说是在城东,有人说是在城西。那夜刮的是东风,从东往西刮。

他仿佛看见了“点子”在风中瑟缩的样子,羽毛都被刮乱了,头一探一探地四下里张望,“咕噜噜——咕噜噜”地叫。风太大,它飞不动;想飞,飞不回来。他加快脚步,“嗤啦——嗤啦——”;幸运如果也在以这样的脚步向他走来就好了。看来没有,他总是背运。唉,“点子”也是背了运。他后悔那天忘记了风,风太大是不该把鸽子放出去的,可是他忘了。忘了,“点子”就背了运:倒了霉。当时他只想着让“点子”快点飞起来,让那鸽哨儿赶紧响起来,那悠扬、飘忽的哨音会使他心里好过一点,能忘掉那个装得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

那天的活儿不累,街道被风吹得很干净。他扫完了八条胡同。扛着扫帚回来。“点子”在台阶前晒太阳,见他回来,忽扇忽扇翅膀,跟在他腿底下前后左右地转,仰起头叫他。他正想跟“点子”亲热亲热,忽然看见了那个大牛皮纸信封立在窗台上,装得厚厚的。心—下子凉了,知道又是退稿。落款是两行铅印的红字——那家刊物的名字和地址。他怔怔地站着。“点子”在啄他的裤腿儿。他想起了顶棚上那个黑洞洞的窟窿。夏天最热的夜晚,他仰起脸来推敲词句之际,总看见一只褐色的小蜘蛛,细长的腿,在那个黑窟窿边的墙角里织网……

和以往一样,退稿信的齐头都是称赞他那篇稿子的活。“有一定的功力”啦,“是比较深刻的”啦,“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相当真实的”啦,“我个人还是非常喜欢的”啦……他一直猜不透,这些话是真的呢?还是仅仅为了鼓励他?或者是退稿信的开头都这么写?他跳过许多行,看最后怎么说,心里很紧张——……需要删改的部分,都用红笔在原稿上做了标记。……不要过多地去咀嚼苦难。生活,时常需要忘却一些事,否则倒会悲观失望。不要太注意那些倒霉的事、不走运的事。而应该多看看生活中的另一种因素。譬如说你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如果让主人公在历经艰辛之后,终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就能给人以希望、以振奋,全篇的调子也就会随之高昂起来。你这篇小说也就完全可以发表了……


他急忙翻开自己的那篇稿子,翻到后半部。反复看。翻前翻后地看了好几遍。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写的东西自己背都背得出来。两万字的东西,花了半年时间写成的。

那只小蜘蛛早已不在了,屋顶上的黑窟窿旁边,如今只剩了一张精心织就的小网,落满了尘土,像一片废墟。

他合上稿子。那些用红笔作了标记的段落,正是他不愿意删改的。不能改。再说。怎么改?他正是要写这个不走运的人。改成走运?如果走运就是乐观和坚强,乐观和坚强岂不是太简单的事了么?如果乐观和坚强靠的是走运,那么不走运可怎么办呢?再说他也忘却不了什么,艰难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铭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却维持着的乐观、希望、高昂。改成“终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什么意思?给人家作保险吗: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他知道不能那么改。

他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双手搭在膝盖上。“点子”在屋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他撒了一把玉米糁儿给它,看着它啄食,心里一片空白。

又是那个声音,遥远、虚幻:“别灰心,你行,只要你自己也相信你行。爱信不信,我不骗你……”

姑娘走了好几年了。他总是往她所在那个省的刊物上投稿,希望发表了她能看见。

姑娘还在南方。那篇稿子也是从南方退回来的。就是说,那篇稿子曾经离她很近。

别灰心。是应该这样。可这是第多少回退稿了?他觉得从精神到肉体都乏透了,像烧乏了的煤,松塌塌的,发白,再燃不起火了。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些个闷热的夜晚:街上打扑克的孩子们吵翻了天;对门老太太一个劲儿喊她的孙子去洗澡;稿纸被手腕上的汗洇湿了;绿色的小飞虫在灯前撞来拉去;前心、后背上也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爬;用火柴捅捅鼻孔,打几个喷嚏,清爽一点;只有那只小蜘蛛在高高兴兴地织网……

也许,就那样改?按照退稿信上说的?也许真的只好来点“策略”?他曾经通过别人的介绍,拜访过一位青年作家。“做什么事都得讲究点策略”,那个作家说。作家还引了一句江湖艺人的套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如果你的小说发表不了,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傻把式。没有谁写小说只是为了自己看的。”

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同时又想起过去看过的一本书上的话。大意是。“是保留其价值而不发表呢?还是发表而去掉它真正的价值呢?”

作家爽朗地笑了,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叹息良久:“得承认,有这样的两难局面。但是也得拿出办法来。真正聪明的办法是什么?”

他回答不出。作家的妻子也看着他,启发似的微笑,解释说:“你不能希望没有矛盾,一切那么顺遂。”作家的妻子很有风度,潇洒,端庄,看着他。他觉得很狼狈。

“当然,”作家说,“绝不能为了发表去说违心的话,去胡编滥造。但是也不能太固执;太固执了,只有失败。”

“点子”跳上了他的膝头。“点子”真是一只好鸽子,通人性,知道了他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啄他的扣子,“咕噜噜”地叫。他让“点子”卧在他手心里,轻轻捋它的羽毛,心里说:“没事儿,退就退吧,又不是第一回。虱子多了不痒。”“点子”还像是不放心的样子,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其实,那个作家真是个好人,和蔼,一点架子都没有,穿个旧制服棉袄。作家的妻子也是个好人。他们曾冒了风雪到他的小屋来过,真地希望他的努力能成功。他很久没有去看他们了,不,绝不是因为观点不一致。世界上的道理本来就很多,就像世界上的人很多一样。哪个道理是绝对正确的呢?谁也不能站到未来的角度去判断。他很久没去看他们了,是因为后来的一件事。

他太固执。看手相的人说,他的事业线本来很长,很好,但就是因为他太固执,事业最终难免要失败。

真是固执。真是固执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固执,也还是改不了。他明白,不能照退稿信上说的那么改。那样改,比不发表还难受。只有“点子”的哨声能平息他的烦恼。他把“点子”抛起来。“点子”落在屋顶上,低下头望着他。它不想飞,大概感到了风很大,有危险。可是他忘了,只想着让那飘忽的鸽哨声赶快响起来,让天空旋转。他用竹竿轰它。“点子”大概想到了,自己飞起来,主人的心情会好一些。它犹犹豫豫地飞起来了……天,那样深,那样远……“点子”歪歪斜斜地飞走了,风太大了……

3电台报时的笛声响了。

十点。终于到了十点钟。

腿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浑身都出了汗。如果没有听见报时的笛声,也许他还能走。

传说,十点钟以后,有那么一阵子,人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声。

可我到底是走到了十点!他想。找了一个背风处坐下,坐在堆放在墙角的几节下水管道上。长长地出了几口气,摸烟。碰到了兜里的馒头,还是不想吃。饿,可是不想吃。还是抽抽烟好。揉揉腿。萎缩得很厉害的肌肉突突直跳,累了就这样,痉挛。他走了足足有四个钟头了。十,是个吉利的数字,如果真的是“心诚则灵”,现在就应灵了。

可是没有。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除了像泥浆一样的云层,什么也没有。月亮肯定在乌云后面,但说不清是在哪儿,“点子”肯定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不知道在哪儿。

他一心一意地走到了十点钟,满心希望“心诚则灵”。

如果还是不灵,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兜里摸到了一枚硬币。看看运气怎么样吧。他把硬币掏出来,在手心里掂掂。

“咔咔”的脚步声很响。走过来一对青年男女。小伙子用自己的风衣裹着姑娘,姑娘紧靠在小伙子厚实的胸脯上,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说着,姑娘的声音有些娇嗔。“暖和吗?”小伙子问。姑娘嘻嘻地笑……

他低下头,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想他的鸽子,想鸽子的眼睛和叫声,想鸽子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唉,还是又想起了那羽毛一样的雪花……

……雪花安详地飘落在小路上,路灯的光发蓝。她要搀着他,他不让。“摔坏了我可不管!”她冲他喊。“再也坏不到哪去了。”他说。气得她直笑。他们去看电影。

下雪的晚上。很静。她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再也踩不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了,脚尖总是在路面上拖着。明天,要是有两个小孩儿看见他的脚印,一定会奇怪这是什么东西走出来的。唉,他也爬不上那个电影院的高台阶。他们在散场的出口处等着,出口处没有台阶。那天看的是《迟到的春天》。只要能到,迟一点怕什么的?

“回去晚了,你怎么跟家里说?”

“就说是单位里组织的,不看不行。”

原来是偷来的春天,他想。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飘了一下,慌忙岔开话题:“什么时候能在银幕上看见你的名字。我是说,编剧,或是根据你的小说改编的。”

“没这个可能。”

“你总不相信自己!”

他不说话。他确实是不太相信自己。

她把那条挂着雪花的淡蓝色的小围巾缠在他脖子上。

“这像什么。”

“没事儿,没人看得见。”

雪花在路灯周围旋转,像一群飞蛾。毛绒绒的小围巾带着她的味儿……

脚步声远了。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冰凉。他打了个寒噤,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远去的背影,自己也弄不清都想了些什么,就把那枚硬币抛向空中……好像是想起了许多台阶。高高的台阶,剧场的、书店的、小餐厅的……人们轻盈地迈上去,敏捷地走下来,“踏踏踏踏”,那么随便,那么简单的事。他也有过那样的腿。腿不坏不知道。健康人很难懂得,那些随便而又简单的事有多好。台阶。还有楼梯。楼梯拐弯处的灯光。把鞋底上的泥蹭在台阶的边棱上,跺跺脚,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她……不过,那只是梦想。他只去过她家一回,没有进门,也没上过那楼梯。只在那楼梯前见过几张严肃的脸——如临大敌般地从楼梯的缝隙间朝下晃了晃。他原本真以为伤残是不重要的呢!原来只是去找一个同性朋友的时候才不重要!或者是去找一个把伤残看得很重要的姑娘的时候,伤残才是不重要的!他不是第一次到别人家来做客,但却是第一次不被欢迎,因为这一次他要找的姑娘不具备“免疫力”!她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站在楼梯前和他说话。他不怪她。他看得出来,她不能让他到家里去坐坐,心里有多难受。楼梯的缝隙间,那几张惊恐的脸仍不时朝下张望,一闪,不见了;又一闪,不见了。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得癌症呢?正像谁愿意自己的女儿爱上他这样一个瘸子呢?他还是走吧,快离开这儿吧。找一个借口,大声说:“没什么事。我路过这儿。我还有别的事。我得走了。”以便让楼上的人也听见。……不过,那次倒是一个证明,证明她也爱他,她家里人已经发觉了,否则她家里为什么不欢迎他呢?那是他第一次想到她也会爱他,通过一个痛苦的证明。

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该恨谁;你受着损害,又不知道去向谁报复;有时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们都不是坏人;你常常想狠狠地向谁报复一下,但你又懂得,谁也不该受到这样的报复。世间有这样的事。有。你似乎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抛进了深渊。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也许敌人就是这伤残,但你杀不了它,打不了它,扎不了它一刀,也咬不了它一口!它落到了你头上,你还别叫唤,你要不怕费事也可以叫唤,可它照旧是落到了你头上。落到谁头上谁就懂得什么叫命运了。

他坐在黑夜里。在风中。乌云的下面。

早春的夜里,还是挺冷。

他坐在那儿,不动,在想。

很多事得费好大劲儿去想。譬如说:命运。

这两条残废的腿对他的命运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个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两条腿成了这样的。病毒感染也好,风寒侵袭也好,偏偏让他碰上了。就因为那么一个偶然的念头,他非要到那间八面漏风的潮湿的小屋里去睡不可;母亲不让他去,他不听。真不知当时想起了什么!

一颗流星划过黑沉沉的天际,不知落在了哪里。

如果那颗流星正好落在了一个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断了呢?行了,这个人今后的生活肯定要来个天翻地覆了,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而这个人之所以恰恰在这个时候走到了那个地方,是因为他刚才在路上耽搁了几秒钟,为了躲开一只飞过来的足球。而那个孩子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街上踢足球,是因为父母还没有回来,没人管得了他。父母没有回来,是在医院里抢救一个急病号。急病号是煤气中毒。怎么煤气中毒了呢?因为……好了,这样追问下去,“大约可以追问到原始人那儿去,不过就是追问到总鳍鱼那儿去也仍然是没有追到头。你还得追问那颗流星,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落在了那个地方。偶然——你说不清它,但是得接受……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宿命,懂吗?”那个下身瘫痪了多年的老大学生说。

腿刚坏的时候,他住在医院里,和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同病室。有一天,年轻的女大夫对他说:“人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女大夫走后,老大学生望着天花板笑。

“你说,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老大学生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能。”老大学生自己回答,很平静。

“为什么?”

“不符合辩证法。”


“辩证法上说不能?”他心里很焦虑。那时候他只懂得辩证法是好字眼儿。

“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规律都认识完。可人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却无限,有限怎么可能把无限认识完呢?”

“认识一点就会少一点。”他搜罗着自己的知识,想驳倒那个老大学生。他希望女大夫的话是对的。

“嗬!愚公移山。这当然好,”老大学生忍住笑,“你学过微积分吗?知道‘无穷大’是怎么回事吗?”

他摇摇头。

“两个没边儿没沿儿的东西,你说哪个大呢?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还都是无限,哪个小呢?譬如说……”老大学生想举个例子,但一时举不出。

“您就说辩证法吧,我就相信辩证法!”他说,觉得那家伙是在故意卖弄学识。

“其实相信辩证法就够了。辩证法认为没有终极真理,也就是说,人不可能把世界上的矛盾都认识完。可这些玩意儿并不因为你没认识它,它就不伤害你。这就是偶然,命运,一种超人的力量,有时候把你弄得毫无办法……”

现在他有点懂了。何必不承认命运呢?不承认有什么用呢?他看看自己的两条腿,想想他的鸽子,有点懂了。这些年他求过多少名医呀,腿还是治不好。他找了十天了,“点子”还是找不着。不承认那种超人的力量,可你还是受着它的影响。当然,那不是神,宇宙中没有一个全能的神;要是有倒好了,神总该怜恤他了,对他开开思了。它不是人,你理它没用。它混蛋透顶,你却只好由它去。你自己要是不混蛋,你就只好自己去想点办法。

他坐在几节水泥管道上,望着天,有点懂了。扫街的老头就总爱默默地坐着,看天。老头不会说,但他肯定早就懂了。老头无论碰上什么倒霉的事,从来不说别的,只是说:“瞧瞧怎么办吧。”

怎么办?

光说不练假把式?

但是也不能太固执?

按照退稿信上说的那样改?

最终会因为固执而失败?

男左女右,他伸开左手,借着路灯的微光仔细看。确实,事业线又深又长,但上端消失在一片乱糟糟的细纹中……“你怎么知道这些细纹表示的是固执呢?”他问看手相的人。“天机不可泄露。对你来说,就是固执。”……他当时装得无所谓似的笑笑,但心里实在是别扭……

他又把那枚硬币抛起来,想:如果是“麦穗”那一面,我就不再固执,就改。硬币落下来,他攥在手心里,又想:如果是“国徽”,就是说,命运告诉我不能改,我还是要写我真心想写的东西,而且下一次就能发表。他猛地张开手,妈的,是“麦穗”。

风,正穿过街道,带着尘土和纸屑,还有刨花。播音员在远处报告明晚的电视节目。

不,三局两胜才算!他又急忙把硬币抛起来。他总是这样,如果三局两胜不行,还有五局三胜,还有九局五胜。他有很多怪想法。

“十”是个吉利的数目,但如果第十次不行,他就相信第十二次,“十二”有更完美的意思。“十二”还不行,还有“二十”——“十”的加倍。“二十”再不行,就“三十”——取“三十而立”的意思,也吉利。还有“六十”,六六顺。“一百”当然更好……硬币落在他腿上,还没容得他再考虑一下,就已经看见了:麦穗。他又抛。又抛。又抛……

那天真是有了鬼了。

烟蒂在空中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远处。他靠在墙角里,呆呆地看着那点火光慢慢地熄灭。

要是先说国徽那面儿就好了。

“后说‘麦穗’就好了。”他说出了声。

他费劲儿地站起来,离开了那个角落。

4都说,大约在十点半左右,又听见他呼喊起来。也有人说,是在电视台的节目结束之后好一阵子,十点半肯定过了。

“嘞儿嘞儿”

“嘞儿——嘞儿——嘞儿——”

还是有的说在城西,有的说在城东。

什么“国徽”呀,“麦穗”呀,就那么回事!他可真有辙,刚才抛硬币的时候还那么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又说“就那么回事”。扫街的老头说得对:“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他有什么事想问问老头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头就这么说,不说别的。

他得去找他的鸽子。不找心里更难受,回去也睡不着。

要是找不到“点子”,可不是好兆头。就等于是说,他盼望的事到底还是得落空。那不行。

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过,说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牛脾气。有人说他死心眼、太老实,说话时的神态流露出另一种意思:笨。“太老实”常常是“笨”的尊称。也有人说,搞创作就是该这样严肃、认真,有自己的主见。他当然是爱听这后一种说法。其实呢?他自己知道,不那么简单。固执也好,认真也好,都太简单了。固执不是天生的性格,认真也不是。他想发表自己写的东西,比谁想得都厉害。如果不是感到过一次沉重的屈辱,他大概早已经不固执了,早已经忘却了认真……

姑娘走后的第二年。秋天。下着雨。

他把一篇稿子送给那个作家去看。一大早就去了。雨天是他的星期日,不用扫街。

“你还是没有照我说的那么去改。”作家看完了他的稿子说。

“我还是觉得这么写真实,”他说,“生活里有这样的事。”

“真实?就因为真实?”

“我觉着,”他吭吭嗤嗤地说,“这里面有值得深思的……”

“真实!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真实,怎么个写法。”

“这我知道……这篇东西艺术水平很差……”

“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发表!”作家有点急了,“是尽快得到社会的承认,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呢?他没来得及细想。

作家,还有作家的妻子,那么认真地看他的小说,那么焦急地希望他快些成功,就像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心里很感动。窗外的冷雨越下越密。作家的小屋里很暖和,从心里觉得温暖。墙上挂着普罗米修斯受难的油画。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几个残破的陶罐,有一只陶瓷的小骆驼。作家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再把他的稿子看一遍,把稿纸翻得很响,用红笔在上面圈点着。作家的妻子问他,腿疼不疼,累不累,把一个小枕头垫在他腰后,递给他一支烟。他慌乱中把烟拿倒了,过滤嘴儿烧焦了……

“总之,我不能说主人公的这些想法不真实,或者不对,”作家抬起头,“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把关于生和死的这几段尽量压缩,尤其是写到死的地方,干脆删掉。”

“可是,他不可能没想到过自杀。”

“你的小说,要靠贯穿乐观的精神去取胜。”

“可这并不矛盾……”

“听我的。别太较真儿,太较真儿什么事也干不成。其实凭你这种情况,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了。”

凭什么情况呢?为什么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呢?他当时也没有细想。

“照咱们商量过的那样去改,我保证你能发!”作家说,“你放心,没问题!”作家说得很肯定。

作家送他到汽车站的时候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报社的记者,听了你的情况很感兴趣,想给你写篇报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发表几篇。不必要求太高。”

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晕了。

回来,一宿都没有睡安稳。秋雨下个不停。闪亮的雨丝一直在窗外的路灯下跳动,像一根根弹动的琴弦。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会是什么样;想象着认识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象着那个记者来了,自己怎么说……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哟!这不是扫街的那个瘸子吗?!”不错,正是!……人们看他时的眼神再不会只是怜悯了,更不会是歧视了,而是惊讶、佩服……她呢?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个省发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买到时吃一惊……她的父母、亲友,还有什么理由说她对他只是出于怜悯呢……

……“你别急,你能写出好东西来的。写出来让他们看看。”她仰着脸,后脑勺顶在树干上。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荒岗上空飞着。她坐在他身旁。春天的天空中还飘着几只风筝,很高。

“让谁们?”

“你知道。”

是。他知道。

“他们只是不了解你。”

是。这他也知道。她的两个姐夫,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画家……


他不睡了,坐起来;拉开灯。从别人的眼神里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感觉出自己对别人很有用,是一件来劲儿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铺开作家送给他的那沓稿纸,激动得手都发抖。他想抽那盒好烟,从抽屉深处找了出来。“点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里叫。他把“点子”放出来,让它在床上走。他不断把稿纸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烟灰。按照商量好的写。总想着那个记者和“身残志不残”这句话。“点子”、纳闷儿地在床上走了一会,又飞进了“小木屋”,它认得黑夜。

他用了五个晚上,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小说。拿给那个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会没言语,最后说:“行,包在我身上。”后来,那篇东西发表了。他现在都不愿意管它叫小说。这么多年来他只发表过那一篇,但那却是最大的失败,或者说是最大的屈辱。

“是个人都想赚点稿费了!”有人说。

他没太在意,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们儿!多少钱?”有人问。

他回答了,还请了客。

“听说你上报纸了?”“听说要给你上电视?”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真够能瞎编的!”有些人说。

他心里一颤,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编的,不真实。

“就他妈这玩意儿还发表哪?假里咕唧的,挂块骨头狗全会!”也有人这么说。

他心里发虚,不敢争辩,很别扭。

“嘘——,瞎嚷嚷什么你!你知道作者是……”“哟,我不知道,是吗?!”

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为了发表胡编滥造的人了,艺术水平差点倒还可以原谅。”“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个残废人,你还要他怎么着?”

他原来是在走向深渊,而他却还以为是在爬向山顶呢!

……

他头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不能像要求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要求一个伤残人。如果是赛跑倒还有道理,可这是写作!似乎残废的肢体必然配备着残废的灵魂。你跟一个伤残人较什么真儿呢?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好像连发表伤残人的作品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救济。就像街头卖唱的残艺人,唱得不好没关系、人们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艺术享受,只是为了救济不得不耐着性子好歹听一听。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作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我已经和编辑们谈了你的情况……”

天!难道我是要以我的伤残作为什么“有利条件”吗?这时他才明白,所谓“他的情况”是指什么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编滥造要遭到谴责和轻蔑,而肢体伤残的人胡编滥造为什么就能得到宽容呢?遭到谴责和轻蔑的之所以遭到谴责和轻蔑,是因为人们用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得到宽容的之所以得到宽容,是因为……哈!妙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来是想让那些歧视伤残人的心理遭到打击,让那些轻蔑伤残人的断言遭到失败,没想到结果却更为这些歧视和轻蔑提供了根据!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渊。不知道她读了那篇东西怎么想。那篇东西一发表,他就寄给了她。这下她的父母和亲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渊,更深的深渊!而且、是他自己费了好大劲儿走来的……

他也许是想对了,也许是误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却实在是感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是最难受的。这是最震动了他的。归根结蒂怨不得别人。你落了残疾,人们同情你,对你更宽厚些,这本来是多么好的事阿。可你却把这当成了“有利条件”!胡编滥造也就能发表!别人看不起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里,他抽着烟,哭了。没人看得见,他哭了很久。

“点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安静地睡着。它吃得饱睡得着,它灵魂干净,心里就安宁、平和。灵魂的残废是真正的残废。何必总去抱怨歧视呢?……

后来那个记者找了他,可他一听什么“身残志不残”一类的话就够够的了。人都不应该志残,和人都应该吃饭一样,与身残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干吗总要把“身残”和“志不残”相提并论呢?伤残人难哪,难就难在自己常常弄不清这个逻辑。有时候不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掩饰,忌讳,似乎那样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他们的残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到他们的残疾,他们会难过,会冒火,会拼命。可有时候又愿意别人说到他们的残疾,“这是一个伤残人写的!”伤残人写的又怎么样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么新鲜的?!谁都会说,“我们不需要怜悯。”那么,最好是自己不要诉苦,不要总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怜悯的事。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他想。先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为是爬上了山项,不知道那块平地也是在深渊中。最糟的是,人们对伤残人的偏见就这样铸成了,加深了。

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作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唉,那篇倒霉的东西!瞎编的玩意儿!远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伤心又失望。他为这事后悔了好几年了。去找鸽子的这天夜里,他又后悔起来,虽然也知道后悔没用。假如她没看见就好了。假如她还没来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丢了就好了。当你需要“偶然”来帮帮忙的时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就别指望“假如不”。你后悔了,就别硬充好汉,说你“从来不后悔”。

他是真后悔。因为那姑娘真是在心里把他平等相看过。

……她噘起嘴,吻那只鸽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对鸽子说话。她总爱和她的鸽子嘟嘟嚷嚷地说一阵子。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刚把鸽子抱来的那天,她问他。

“我还没长到能够分辨什么是鸽子,什么是乌鸦的年龄。”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凭这叫声判断,是鸡!”

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是说、这只鸽子、叫什么名字。它叫‘点子’,逗不逗?简直像个人,像个瘸子!”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子。

她愣住了。鸽子从她怀里跳上窗台。

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秋阳静静地照着,门前的落叶黄得耀眼。

“你生气了?”她嗫嚅地问,声音很轻。

他想着别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闹闹的姑娘,姑娘们走近他的时候都没了声音,偷偷地瞟了几眼他的腿。走过去之后她们大概会吐舌头……

“你真生气了?”她惶然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要登记,要填写一张表格,人很多,他挤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负责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妇女对他说,“多少岁?”“二十六。”“职业?”“嗯……工人!”“没结婚吧?”那女人没等他回答已经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让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击,可是不行……

“你怎么啦?!”她有些着急了。

“没怎么。没事儿。”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他看着她。

“……我总是忘。”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变轻了,剧烈地跳着,仿佛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感激地望着她。但愿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忘了。忘了吧,别总记着。只记得有那么个名称倒没关系……

他继续走。想着那只鸽子。忘记了腿疼,也许是腿已经麻木了。顶着风走,风太猛的时候,他就背过身去站一会儿。领口的扣子没了,早春的风很硬,夜里很冷。

那只鸽子叫“点子”,他总觉得这绝非偶然。像个人,像个瘸子。就是说,“点子”像他,似乎是命运的一个启示。每回“点子”从天空中飞下来,飞到他身旁的时候,他都觉得是一个启示,心中于是升起一种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头望着黑色的苍穹。如果“点子”这时飞来,就像一驾白色的马车,接他回去,回到过去,回到她身旁,回到那个平等、温暖的港湾,他绝不再写那种胡编的东西了,绝不再让她伤心、失望……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这歌是她教的。那时候她还没走……

“太慢,太慢啦!”

他的两条残腿使劲蹬着前面的座位,靠腰和腹的力量往后挺,水花溅了她一身。

“我看你也够笨的,还说你的胳膊有劲儿呢。”

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进。他气喘吁吁。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她低声唱着,坐在船尾,摆弄着一块木板,说那是舵,说她是掌舵的。

从约旦河那边我望见什么,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船向前划。前面有一个小岛。

腿刚刚残废的时候,他常常向往着一个荒岛。一个鲁滨逊式的荒岛,他一个人住在那儿。用不着一个小木屋,有一个山洞也就行了。开一片田地,可以爬着去开,反正岛上没有别人。最重要的是没有别人。没有轻蔑和歧视,也没有那么多怜悯的目光总盯着他。并不需要一个卖烧饼的,如果自己能够独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并不需要一个姑娘,有风声、海声作伴,在风声和海声中静静地了此一生。他那时候奇怪鲁滨逊为什么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陆去。

有一群天使下来迎接我,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如今看来,真是要有一个姑娘。这可笑吗?谁愿意笑就笑吧。重要的是有另一颗心。作你的心的港湾。每一颗心都像是一只小船,在风浪中漂泊。要有一个港湾,小船可以在那儿停靠。幸福,是心与心之间的一条小路,只有在另一颗心那儿,你的心才能找到欢乐。否则,你失败了,到哪儿去抱怨呢?你成功了,又和谁一起来庆贺呢?荒岛不是港湾,也没有那样一条小路。……“你合计到那么一个没人儿的岛上去,好?”扫街的老头这么问过他。“没人,也就没那么多烦心事,”他说。老头沉吟了一会,说:“可也就没什么高兴事了……什么事都没了还不跟死了一样?”“死就死呗!”“那敢情省事了,可你不是没死吗?”……可不是吗?还活着。活到了想和风声、海声说说话的份上,其实心里得多孤独!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是高兴的事没有了,痛苦还在。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带回我的家乡,她还在轻缓地唱着:请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来到,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何如去追求!

他使劲地摇桨。太阳在山顶上飘,在水面上跳,一切景物都退得非常遥远,空间那么广大、深邃。他觉得有些昏眩,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别的。闭上眼睛,世界上就只有她的歌声和自己手中的桨。天地间荡着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船。他奋力地划桨,觉得能够永远这样划下去。人生仿佛就是这样,有个魂牵梦索的港湾,那么就划吧,有足够的力气!就愿意做很多事,有足够的力气!

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闭着眼睛,用力划。他想他会写出好作品来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反正永远不松劲儿还不行么?他想他会是个好丈夫,除了扫街、写作,别的事他也会做,炒菜也挺有意思,设计服装也挺有意思,还得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不发愁,不冒火。他当然也会是一个好父亲。用积木搭成的房子,白的;用积木搭成的港湾,蓝的;用红积木搭成的红轮船,轮船上飘着一串小手绢,对孩子说,那是小彩旗,轮船要开到大海里去……老了,就作个好老头,别对年轻人那么凶,要是再也写不出东西来,就光去扫街,像那个扫街的老头那样,把街扫干净……两个老人——他和她,并排坐着,看鸽子在天上飞,听那鸽哨声,让鸽子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啦?!”

用力太猛了,划得太久了,他的腿簌簌地抽,直挺挺地弯不回来。小船都跟着颤抖。

“我忘了,我忘了,疼吗?”她又是揉,又是搓。

“没事儿,歇会儿再划。”

“得啦。都是你吹牛,说你胳膊有劲。我忘了你的腿了。”

“记着胳膊就行了。”

他躺在小船里,任她揉,任她搓……幸福绝不在一个荒岛上。人可真是怪,当你被蔑视的时候,你疯了似的要求尊严,甚至仇恨怜悯和同情;当你感到了真正的平等,你有时候又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承认离不开别人。他觉得再也离不开她了,生怕失去这个温暖的港湾……

但那港湾到底是被冲塌了,终是幻影,终归消逝了。

月亮在云层中流浪。月亮真像是一只船,还在那乌云的浪涛间漂泊。

夜深了,很少有亮着灯的窗口了。

他“嘞儿——嘞儿——”地呼唤着。晚睡的人们都听见过。

弯弯扭扭的树枝从路边的院墙里探出来。

腿又疼了。腿真疼。细细的小街,真长。他真希望他的鸽子就在此刻飞来、在这灰黑的云层中忽然出现它洁白的身影,像一道电光,像一缕柔情,像一驾白色的马车。

我有时欢乐也有时悲伤,把我带回我的家乡,但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歌声。

可是“点子”还是没有飞来。歌声像一段清晰的梦。

他走上一条没有街灯的路。可能是什么地方的电线被风刮断了。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别人,不妨对自己诚实一点:双腿残废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死;当那个港湾出现之前,他一直都盼望着死。哦,在这静寂的夜晚,自己对自己诚实一点,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那时他想死,绝不是如作家和记者们想象的那样——因为感到自己再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贡献了。不是。也许有的人是,但他不是。他压根儿就不具备英雄的气质。他那时盼望着死,只是因为——恰恰相反——感到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得不到什么了呢?都是些什么呢?却模糊。至少是有这么一回事:二十岁。青春的大门刚刚向他敞开,却就要关闭;那神秘、美好的生活刚刚向他走近,展露了一下诱人的色彩,却立刻要离他远去,再也与他无缘了……假如不是人,假如人世间本没有那美好的生活,也就好办。不幸的是他是人,走到了青春的门前,又没有人的身份证。他的身份证上有一个“残”宇,像犯人头上烙下的印疤。这就够用的了。那门里有五光十色的生活,你就只能站在门外望一望,然后走开,走到你那孤独的屋顶下面去……还不如走到人间以外的地方去!还不如走出这非人非鬼的躯壳!——就这么回事,归根结蒂是这么回事。哦,没有别人,在这不吵不嚷的夜里,自己用不着对自己装蒜。贡献?谁也不会愿意为那种把自己排除于外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地去做什么贡献的。至少他是这样。

……他像个虾米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大夫们在他背后忙活。做腰穿检查,第八次了。也许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脊髓瘤?大夫们总不愿意放弃这种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他看着那些药柜、药柜里的那些药瓶:针剂、片剂、水剂……看不清药名。不知有没有氰化物或者安眠药。假如不是那种容易剥离的脊髓瘤的话,能有一瓶安眠药就好了。大夫在他腰上涂碘酒,涂酒精,冰凉。他像个犯人那样等待着判决。他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宁愿是死刑,也别是无期徒刑。最好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肿瘤,要么干脆是癌!从药柜的玻璃门上,他看见了窗外的绿树和远山。淡蓝的、深绿的、灰的、黛色的远山。他在那些山上跑过。……雨后的山路很滑,母亲领着妹妹在后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走这边,这边不滑!”“他在前面开路。他不怕滑,他的腿有劲儿,浑身都是劲儿,敏捷地跳,毫不吃力地攀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儿!这儿有个大蘑菇!

“他喊。妹妹那时只有五岁,叫着:”让我采!让我采!“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采那个大松蘑……他是母亲为之骄傲的儿子,是妹妹可以依赖的哥哥。以后呢?将来呢?他听见钢针刺透了软骨的声音,大夫的声音:”好了,别动!“他一动不动,浑身都抽紧了,求求上帝,是个容易剥离的肿瘤吧!他望着远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峰,在心里祷告,许愿: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顶,搀着母亲,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个肿瘤,又是长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剥离,那就什么残疾也落不下了。“他反复回忆着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慰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种准备。另一种准备?当然有:死!

“呼气……吸气……憋气……”压脖子。压肚子。“呼气……吸气……憋气……”压肚子。压脖子。“呼……吸……憋住……”

“髓腔是畅通的,没问题,”大夫说。

“可以肯定,不是肿瘤。”这可怕的声音终于响了。

“就是说,还是脊髓本身的病变。”宣判了。无期徒刑。上帝决心不保佑你……

……晚上很热,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里去了。那个老大学生也坐着轮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听着街上乘凉的人们的吵闹声。有一支笛子,有一个孩子在唱:“蓝蓝的天上云和月,有只小白船儿,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他拉住床栏坐起来,朝窗外望。树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话剧里的舞台布景。“……飘呀,飘呀,飘向天边……”像是幕后天使的歌声。他从来没有觉到人间是这样美过,这样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这样遥远,可望不可及。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他使劲站起来,想走到院子里去。两腿不住地抖。扶着床栏,扶着墙,他拼命地难为那两条残腿,还想象过去那样走。摔倒在门旁。躺在地上喘气。他用目光在屋顶上发狠地写着“死”,写着“癌”,写“氰化钾”、“d.d.v”虔诚,上帝会派死神来帮个忙!

墙上有一个电源插座,他记得,不高,他够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根电线。他往床边爬……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个扫街的老头(他后来就是和这个老头一块扫街,结下了很深的交情),一条胳膊是残废的,腰也伸不直。老头过去摆过烟摊,不会抽烟的人走过他的烟摊也要买一盒。可是人们吓唬孩子的时候怎么说?“拽子来啦!”或者:“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拽老头去!拽老头正想要个孩子呢!”……他往床边爬,奇怪那个老头为什么还能活着。窗外的笛声又响起来,孩子又在唱,唱着一个童话……上中学的时候,体育课上测验立定跳远,他自己也没料到能跳了那么远。“哟,真行!”女同学们嘁嘁嚓嚓地互相说,偷偷地望着他,男同学拍他的肩膀。一连几天,他都觉得似乎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直有,好多年,直到病之前还有……他往床边爬。水磨石地板上有一片迷蒙的月光,一堆圆圆的光斑交错跳动,树叶的影子,和他的模糊的影子。明天呢?明天这地上还会有一片月光,窗外也还会有歌声,只是没有了他的影子。他的尸体在另一个地方。影子总是会有的,烟也有影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灵魂。眼前爬过一只小蟑螂,他没有捻死它。他想,自己大约就是被上帝无意间捻了一下,这漫不经心的一捻会给一个性命造成什么呀!他爬到了床边,抽出那根电线,咬去两端的塑料皮。又想起了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有时候,死比活要简单、容易得多。”让她说对了。说对了又怎么样呢?他扶着床栏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过去,用小螺丝刀拧开了电源插座的胶木盖……

偶然,偶然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他想。

他走着,对着自己摇晃的影子吹了一声口哨。像一声苦笑。这影子居然还在晃,晃的幅度也不小,频率也不慢。别人还以为是那个女大夫的“激将法”起的作用呢,他想,其实呢?风马牛不相及。当然要感谢那位女大夫。不过那一次他没有死成,纯粹是偶然。他不小心把螺丝刀同时碰上了地线和火线,病房里立刻一片漆黑。护士们惊慌地叫喊。他赶紧拧上电源的胶木盖,爬回到病床上……那根电线丢在了门旁,第二天被卫生员缠巴缠巴拿走扔了。腿坏了,也上不成吊,也爬不上窗台,跳不成楼。这影子现在就还在晃,去找鸽子。

他还去找过一次死神。那是在出院之后。不,他先是去找工作。

……知青办简陋的办公室……劳动局那座陈旧、灰暗的小楼……区委,一座中国式的大宅院……知青办主任爱莫能助地叹息,总在捅那只奄奄一息的火炉子……劳动局的那个科长面前有一块大玻璃板,不知他总能在里面寻找到什么,其实只有一些阴冷的绿光……区委那个秃顶的常委没完没了地剪着指甲,可能他特喜欢那把指甲刀……

他不愿意回忆起这些事。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的这个黑夜里,一想起这些事,他也会立刻生出一种邪恶的念头:用拳头把每一张端正的脸打歪!

……母亲陪着笑脸,眼里却有泪光。他坐在区委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他爬不上那高高的台阶,只看得见母亲微驼的脊背和秃顶常委晃动着的皮鞋……秃顶常委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小伙子,这么不坚强?”他差点没冒出一句国骂来。母亲只说得出一句话:“他的腿坏了,可上肢还是好的,很多工作都还能做。”秃顶常委也只会说一句话:“再等等嘛。”“等到我也秃了顶?”他说。母亲慌忙给人家赔不是……母亲那时还在世。

用刀!或者用枪!看看是不是会说话的东西都会流血!

唔,别去想这些,别这么想。这个世界不需要麻木,但需要镇静。“那些人本来也都是好人,人本来都愿意是个好人。”扫街的老头说。后来他常常跟老头提起这些事,老头就这么说。老头说的也许对,世界本来就是让刀和枪闹乱了的,就是让愚昧闹得疯狂,又让疯狂闹得愚昧了的。

他没有找到工作,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工作。一个秋天的傍晚,他拄着拐杖溜出了家。好像是从地狱走进了人间,一副拐杖如同一面招牌,扭动着的双腿是一个注释。他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都在窃窃而语。他又觉得街上的人都不屑于瞧他,人们照常有说有笑,男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女人们认真地评价着苹果和萝卜,孩子拉着小木鸭“嘎嘎”地响……他希望能像一缕轻烟,立刻无声地飘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切都不存在。快了,他想。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应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可别被轧得乱七八糟的给那么多人看。他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沉重的车轮上有很精致的花纹。当路面上印下两条红色的图案时,他就不仅没有工作,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可那红色的图案实在是难看。滚得浑身是土、是血,像个傻瓜。脸歪着,眼睛鼓出来。像个笨蛋。让人抬起来,扔到一边去,盖一块席子,让别人任意摆弄,像个窝囊废……不行,这么清醒是死不成的。死都要死了,却还怕失去尊严。他靠在路旁的邮筒上,尽力去想那些令人发狂的事。这么活着又有什么尊严呢?也许从文学角度看,那个扫街的拽子老头倒是个值得称赞的男人(这时候他还没有找到扫街的工作,跟老头还不熟),可有谁总从文学角度去看一个人呢?人们对生活的要求是:实际。他又去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三十多岁还得靠父母供养的瞎子。他又去想那个秃顶的常委。还有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那个老大学生是因为医疗事故瘫痪的,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年,他那位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的恋人有时来看他,那女的走后。他就整个晚上都不言声,自己跟自己下棋……

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呢?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坚强吧,就算这坚强是美德,但人们赞扬着这美德的同时却循着“实际”在生活!人们理所当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却认为伤残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只纯种儿的“美德”。天一样大的滑稽!

……他去寻找死神。小街很清静,夕阳照在破砖墙上,有几块砖红得刺眼。他在破墙边徘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叫喊:“哥哥!”寻声望去,从一个矮窗里看见了一个和睦的家: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骑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肩上,喊着:“哥哥,快放下我!我都晕了!”男孩子在屋里转着:小姑娘紧紧抱住哥哥的头,又害怕,又笑。父亲笑眯眯地抽着烟斗,看报纸。母亲嗔斥着男孩子……他在那矮窗前站了很久,小姑娘的笑声撕着他的心。他觉得妹妹正用纤弱的小胳膊抱着他的头:“哥哥!别放下我!”母亲正央求般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过去她总愿意向别人夸耀她的儿子……他那些发狂的想法又都变得瘫软。妹妹还小。母亲快老了。不能再给母亲的心上添一道可怕的阴影,不能让妹妹幼小的感情受太重的磕碰……

那回他还是没有死成,不是因为“偶然”了。假如这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你,你就会劝死神等待。说不清是因为理智,还是因为感情。大约死神最初的克星还是感情。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是感情。当然不是指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那回他没有死,并不是不再想死,他只是劝自己等一等,等妹妹长大,母亲也再不会知道的时候……

直到那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

直到她来了,他才慢慢冷落了死神。就这么回事。当你仅仅是为了别人的需要才活着的时候,你也许很高尚,你也许能因为高尚而得些安慰,你也许能作到表面的乐观、坚强,但你摆脱不了深埋于心中的痛苦、忧郁、怨愤——死神在蛀你的心。只有当你感到那美好的生活也是属于你的,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心中才会真正升起希望。

“活比死更难,看你是懦夫还是好汉……”不不,这不是赌气的事。赌气造就不了坚强,就像忍受造就不了乐观一样。倘若心中只有沙漠和枯井,赌气和忍受只能造出几个麻木和自卑的灵魂。乐观的,是因为有乐观的基础;绝望的,是因为有绝望的处境。

他曾经很走运。他知道坚强和乐观是怎么一回事儿。死,不是被克服的,是被忘记的。爱神来了,顺便带来了乐观和坚强。就像那歌中唱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6……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床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一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干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强——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强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强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强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作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黝黝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桔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干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间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干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情。鸽哨声时远时近。天象海,鸽子象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桔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干点什么呢?该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干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草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草地。树林里有人在吹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已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儿,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小说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了桌子角上。醒了。树影在窗户纸上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一道白光。他望着屋顶,祈祷来世。来世要有个好身体。

……写,写……让心沉进那些方格子里去,离现实远一点,沉到那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去……

但他还是梦见一道又宽、又长、又深的沟。她在沟那边向他打着手势,但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他看见沟里是一座座城市,一座座村落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一大片漂亮的房子……他们又往前跑。跑到了那道沟比较窄的地方。她笑着往他这边跳,天哪!她跳进了一片泥潭,不见了……他大喊一声,醒了,望着天上的星星,默默地为她祈祷,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数一百下,不许眨眼睛,再说三遍“上帝保佑”……

……写,写,写!(把你的心关起来,能写得好么?)也许单是为了填满今世的时间,也许还为了所谓“积下来世的阴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迷信。相信未来,像是一句叹息……

……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去她家找她,怎么也找不到,谁也不告诉他,她家在哪儿。……每个楼门口都站着一些好奇的人,伸长着脖子看他,或是躲在阴影里盯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走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非常显眼,丑陋,一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滑稽。他拼命地逃。可四周全是人,密密麻麻,唱着,笑着,摆动起裙裾,挥舞着彩绸和花束,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节日。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竞技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他!他要毁掉一个姑娘的青春!”人们立刻都低下头来盯着他。又一个声音在喊:“那个姑娘不过是同情他,可他就想利用人家的同情。”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卑夷的嘲笑声,议论着他那两条难看的腿。又一个严肃的声音:“一个人丢掉了青春,不能再搭上一个!”又一个老练的声音:“狡猾的家伙!想骗取一个好心的姑娘。大家本来都同情你,你要是这么狡猾,谁还愿意再同情你呢?!”又一个裁判员似的人,胸前挂了个哨子,一边把人群往后推,一边吹哨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伙儿都放心吧,反正他和那个姑娘成不了,可以肯定他们最终成不了。”人群向后退去,“嘁嘁嗤嗤”地笑着,议论着,交头接耳,像是在互相传告着一则新闻,一个笑话,一个谜底,只是不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狗。醒了。又是梦。幸亏是梦。不过,也并不都是梦……

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

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情。

满天的星星。

他走在星空下面。

深不见底的天,就像广阔无边的海。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荡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荡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荡出自由的欢畅……

自尊是桨,自卑是桨头上碰到的第一个恶浪。

紧接着你就会碰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他奋力地摇起了桨,那些噩梦就几乎都变成了现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姑娘常常到他的小屋里来。

一般是在晚上。小台灯的光昏暗,但柔和。扫街的老头一见她来了,就不多呆,弄得她挺难为情。“您再呆会儿吧。”她说。老头摇摇头,笑笑,听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并不情愿,老头不怪她。“他会生气吗?”老头走了,她惶然地问他。“不会。”他说。她还是不安心,愣愣地听着老头远去的脚步声,目光又变得遥远……老头的身世他们都听说过。许久,他们才又开始说别的事。她跟他讲很多事,单位里的事,外面的事,“唧哩呱啦”,又高兴起来。常常就忘记了时间。“鸡毛蒜皮,你真爱听我说?”她问他。当然真爱听,鸡毛蒜皮不绷着脸吓唬人。忽然想起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就一块儿编一个瞎话,以便她回家后可以平安无事。常常是编一个“单位里开会”的瞎话……

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他们爱,是真的;谁也不敢去想结局。想也想不清楚,命运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安排。

……最好的时光是在她下了夜班的时候,第二天是白班,她可以在他这儿呆一整天。她又说又笑,又连连打哈欠。“真困,得回家睡觉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仍然呆到了很晚。他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再编一个“加班”的瞎话……

他们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最多隔一天就要见一次,见一次就呆很久,有很多话说。

……太阳在白杨树的枝叶间穿行,已经很低了,小路上横着树干长长的影子。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她忽然在他耳边小声说:“哼,你还不知足?”

“什么?”

“你说什么,——我!”她不好意思地笑。

“噢,谁说不知足了?”真憨,也许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她嗤嗤地笑个不停:“那你还老跟我吵架?”

“那叫什么吵架呀?!”他急了。她笑得更得意了。


他们有时候吵架,真可谓是替古人担忧,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怎么办而争得脸红耳赤。

“别着那么大急,知足就行了。”她仍然开他的玩笑。

他却认真。他担心自己的小说总写不成;觉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不配得到她的爱。如果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的情况一样的人,他也会在心里为她可惜。

“也许我什么都写不成……”他轻声叹息着说。

“别老想着写得成写不成。‘写就是了,干着就行了’,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老忘!你……”她忽然不说了,觉出了他话中的另一种意思。

“够呛!”她说,看着他。

“什么够呛?”他发现她不大高兴,心里有些慌。

“别装傻,用我揭穿你话里的另一种意思吗?”

他没争辩。他知道,她爱他绝不是因为认定他将来能成功、能写出东西来。不过他冤枉,他那句话里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所作为,对不起她。但他不敢再说什么,他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像个虔诚的教徒、诚实的孩子。

她看着他的窘态,笑了。他这才也笑了……

这样的日子有好几年。

有一次他也那么问她:“你呢?”

“我怎么?”

“知足吗?”

“什么知足?噢——,”她想起来了:“不知足!”

“……”

“你要也是个女的就好了。”

“怎么?”

“你就住到我们家去,咱们俩住在一块……”

鸽子在落日里飞。落日像一块透明的红胶片,像是小时候做灯笼时剪下来的,贴在玻璃上。

他们从来没说起过这些。他们知道那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对。她又是个孝顺的女儿……

他们真怕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

她什么都好,就是软弱。他知道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敢。她父母都上了岁数了,又都有病,高血压、心脏病。他知道那是两位挺好的老人。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父母曾很为自己的女儿能真诚地关心一个伤残人而高兴过,要不是后来出乎两位老人意料的发展,两位老人自己也会愿意帮助他的。他们没料到。他们一定是非常后悔了,后悔自己早没有制止女儿去接触那个伤残人。他在他们心中当然会是个恩将仇报的狡猾的家伙。他总告诫自己:不要恨他们,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并不比别人更……总之,他们是两个挺好的老人,教育出来她的人当然是好人。唉,好人!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继续在黑夜中走着,去找他的鸽子,哼着这支歌。

那是一支被歧视的人的灵歌。有人说,半夜醒来,听见过他唱这歌。

歧视。偏见。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追在你屁股后头喊你瘸子,而是别的一些事。譬如:他和她在一起走,常常会遇到一些惊异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和她的脸上来回移动,直到寻找出一些自以为相似的地方,认为他们是兄妹或者是别的亲戚,那目光才似乎是放了心。否则就总大惑不解地往他们这边瞟。再譬如: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玩笑,开爱情方面的玩笑,这时候他可以放心,玩笑绝开不到他头上来,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忘掉。这些事才可怕。还有,知道他们俩好的人对他们俩的事都保持沉默,这沉默像是否决,像是疑虑,像是哀悼;顶多是叹一口气,像是遗憾,更像在叹息夜里不会出太阳。人们什么都不说,对他们的事不表态。可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开他们俩一句玩笑,那也等于是对他们爱情的承认。可是,有些人却在背后把他们俩的事说来说去,似乎是说着一件奇闻。背后的奇闻,意味着不正常,可正是这种背地里的交头接耳、说来说去使他们的爱情变得不正常,像是偷来的,像是滑稽的、畸形的。没有正常的舆论,久了,会使你自己对自己产生怀疑。却有人在不辞辛苦地向她申明利害,替她设想未来,为她画着恐怖的图画。没有谁是坏人。没有谁强迫谁。但舆论最厉害。任何话,说的人多了,就都像真理。唉,偏见!会使本来挺好的爱情变成痛苦的漩涡,它不会直接站出来打翻你的小船,摧毁你的港湾,它没有勇气对抗法律,却有力量在小船四周制造漩涡,使小船在痛苦中自行沉没。爱情应该是幸福的,所以人们才追求,但当爱情被蛮横的偏见压迫得变了形,一排排痛苦的浪头打来,软弱些的船儿的转舵本不该过分谴责。谁愿意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折磨呢?然而,此刻偏见又跳出来说:“我说过,你们在一块不会幸福!”夸耀它的先见之明:“他们本来就不可能成。看,不出所料吧?”

唉,你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它……

……又是那道长满荒草的土岗。细雨濛濛。草叶上有一串串水珠。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她说。

“当然。”

“我是说,世界上的好姑娘很多。”

“是不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为了这句话,吻他,表情却更苦,“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没事儿。我也不知道……”

……白花花的太阳;高高低低的房子的黑影印在发粘的柏油路面上。不时有几顶耀眼的阳伞从眼前飘过去。卖冰棍的老太太在树荫下吆喝。他们吃了很多冰棍,吃不出味道。

“你能碰到一个好姑娘的。”她说。

“我已经碰到了。”

“你没有。”

“我说了算。这得由我说了算。”

“我其实特别坏。”

“这也得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也没用……”

是没用。连法律都没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这偏见,能杀死这偏见……

……那山真高,山顶上有一片云,白的,发亮。

“我真想咱们俩一块爬上去。在山顶上有一座房子……”

“你将来可以和别人去爬。南方也有山,和那些能爬得上去的人去爬。”

山顶上的云越积越多,慢慢变灰,变黑。那儿大概在下雨。那山真高。

“你将来一定能碰上个好姑娘的,你……”

“是吗?碰上了又怎么样呢?”

“你别这样。我不好。我不值得你爱。”

“不值?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一块六买了个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说起她父母的病……

他真想说:希特勒也有病,你们要不让他占领全世界,他就得病死。他没说,那样太过分了,他真想说:有个人对你说,把你的脑袋给我吧,否则我就得犯心脏病。你怎么办?你是把脑袋给他呢?还是请他随便到哪儿去歇着?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他望着山顶上的云,云在变幻着形状。

“我还要回来的。”

但愿如此,他想。


“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个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吗?”

“那我可忘不过来。”

她皱着眉头笑了出来,眼睛里还有泪光,去拉他的手:“行吗?”

“行!”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说真的。行吗?”

“真的!你真的没有义务给我成个家!我也没有义务让别人给我包办个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壶,我是人!人!!配四个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别人不允许;别人允许的,对不起,我不识好歹!!”

他把她吓坏了。她那张惊慌的脸,也把他吓坏了……

如今,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没有回来。

让偏见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来过的人,都听见他在唱那支歌,一支关于从天上下来一驾马车的歌,想要回到家乡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没有回来。姑娘留给他的那只鸽子又飞丢了。他当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鸽子,小城里的人们都知道。

让偏见先去得意吧!他想,这并不算完!绝不算完!看着吧!没完!他又想:可怎么个没完法儿呢……

7后半夜了。他走到了城边。

古老的城墙上空,悬着一个月亮和很多星星。月亮周围有一个很大的风圈,月亮显得很小。远处就是那座山,就是山顶上现在常常有鸽子飞起来的那座山。

风渐渐小了些。

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夜真静。一个小窗口亮了灯,晃动起一个母亲的身影。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亮着灯光的小岛。

唯有他,是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船。

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妹妹已经大了,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现在死去,妹妹能够受得住了,母亲也不会伤心了。夜深人静,他好像刚刚才发现,他曾经等待的那个时候到了。

他走着,去找他的鸽子,为什么?因为活着。活着就都有个心愿,就得去找,不去找心里就难受。可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这么难,这么苦,这么费劲儿,这么累,干吗还一定要活着?

还有“点子”,干吗还要飞?“点子”和他,都像是一首歌里唱的:小鸽子错了……它要到北方却往南飞,它把麦田当作海洋……它把大海当作天空,它把夜晚当作早晨……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

真是错了,弄错了!他把所有的语言都当成了真的。说“伤残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么对待”,他信了。说“只要尽力去为人们做些事情,扫街也一样。人们就一样会尊重你”,他当了真。说“伤残人和健康人是平等的,有爱的权利”,他感动……可实际是怎么回事呢?“实际呢?!”有一回他冲扫街的老头嚷。他心里憋得慌。老头陪着他。他心里难受的时候,老头看得出来,就来陪他呆半天。……“你不能那么想,谁那么说也不是想骗你,”老头说。老头又说:“谁那么说也都是想着能那样儿,都是好心,可是……”老头又望着天,不住地喝茶,年老的目光中藏着许多往事,一定不是让人愉快的往事。老头不那么会说话,再说不出什么来。老头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那么希望,但现实总落在希望后头,这不新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们。譬如那个作家和他的妻子。他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他们一定会认为他太狂妄。其实他只是渴望平等。善意的宽容比恶毒的辱骂更难忍受。他有时在心里喊:“来吧,来吧!”希望那恶意的歧视冲他来。那样你还能反抗。如果一上来你就被宽容了,便连反抗的权力也被取消了。再说,宽容什么呢?他犯了什么罪了吗?他是在什么还没干的时候就已经被宽容了。譬如,他还没有动笔写什么,就已经被允许可以胡编滥造了,因为他是“残废”。可又有些事,一开始,或者还没开始,他就不能被允许……也因为他是个“残废”。……有一次,一个姑娘(为了一件什么事,那时常来找他)对他说:“我们单位的人无聊透了,闲得难受,问我,‘你总往那儿跑,谈得差不多了吧?’我说,‘算了吧你们!我是去看一个残废人。’”是呀,这是个多么有说服力的反驳,那些“闲得难受”的人一定是立刻理屈词穷了。……还有一次,一个平时非常关心他的老太太在他的小屋里碰上了她。晚上老太太又来了,对他说:“那姑娘真好,能对你这么好可真是……她有对象了么?正好有个小伙子托我给介绍个对象。那小伙子也挺好,正在念研究生……”他的心一阵抽痛。倒不完全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感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绝妙”的逻辑:他只应该得到照顾而不可能得到爱情这件事,被看得那么理所当然;姑娘对他好足以证明姑娘的好,而他如果也好,就不会想到爱这个姑娘,否则你就证明了自己不好。不过,也有人给他张罗过对象的事。更“妙”:给你介绍对象,你却没有说“不同意”的权利,因为,“怎么?你还会不同意?!”当然,你也不用说“‘同意”,因为,“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就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了。”他像是一个处理西瓜,摆在柜台边,卖得出去就算够本儿。而他偏偏说了“不同意”!除了她,他谁也不同意,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没等介绍人说完,他就。说:“不行。”介绍人那惊骇的目光,真像是见了鬼。爱不能说爱。不爱也不能说不爱吗?当然,谁也没说他不能说,可他说了,得到的是什么呢?嘲笑。唉,唉,就连最懂得爱情的人也只是劝他:“现实点儿吧,想办法找个女的,将来能照顾你的生活就行啦。”爱情呢?那些一直被人们歌颂着、赞美着的爱情哪儿去了?找一个女的?怎么个找法?谈谈价钱,自己出得起,对方也认可,于是拍板成交?或者是有一个女的愿意,而他无论爱不爱也就得感激涕零?又有人劝他:“吓!四肢健全的人也未必都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是,结果和权利不一样。没有被选上总统的人,有些是有被选举权而没有被选上,有些则是没有被选举权而根本不可能被选上。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残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神也就成了次品,感情也就成了处理品,人格也就成了等外品!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下了。两条腿不住地抽动,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这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多钟。传说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也没有喊他的“点子”,也没有唱那支马车的歌。

黑黪黪的城墙上只有枯草在晃动,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币,想: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儿地活着?就是要给那些歧视和偏见作出相反的证明。抗争!否则,就这么死了真不服气,不甘心……

……他后来又做过那个噩梦,梦见那个古罗马式的大竞技场,他站在圆型的竞技场中央,不过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头骄蛮的斗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绸,是刀光,他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

他把这个梦讲给扫街的老头听。老头听了显出很惊慌的样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慢慢垂下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他从来没见老头这么惊慌、恐惧过。

“告诉我,”许久,老头镇静了,说:“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子,什么东西被点破了。但是他否认:“没有。”心里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头不听他的,说:“可你能把什么事恨好了呢?”

他还想争辩,老头不容他争辩,说:“没用。你就信我说的吧,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了的。”

“有时候,你看着别人过得好,你心里也恨。”老头说。

他不说话,沉着脸。

“有时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也残废。”

他不言语,使劲摇头发。

“你谁都恨,你没准儿也恨我。”

“没有!凭良心说话,这我可没有!”他急得喊。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残废。”老头说,笑了笑。

他松了一口气,又低下头。

“可要是别人也都残废了,你就又该同情他们了,你又该盼着他们能治好了。像你愿意我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这会儿盼着他们坏呢?”

“我不是真那么盼。”他声音很低,看着老头。

“可是你心里老憋得慌,老那么想,觉着那么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这样,你准得变得古怪,让人家怕你,让人看见你就觉着不善净,不像个好人。”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当好人!我就是这副模样儿!”他嚷。

“那你就更让人瞧不起!”老头也抬高了声音。

“我用不着他们瞧得起!”

“那你还嚷嚷什么?!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惶惶的夕阳,又在墙上颤抖。

“点子”吓呆了,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谁一边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好了。”老头放低声音。

“甭在乎,有些恶言恶语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头的声音柔和多了,带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儿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个儿心里得想得明白,你刚才那样不叫能耐。”

他搂着“点子”,不说话。

“我没儿子。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妈在世时托付过我。”

他不敢看老头。他怕哭出来。


“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真话。”老头又说:“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他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又想死?”

他不回答。

“你是想,死给她看!”

他心里又忽悠一下子。他本来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层。老头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是,又让老头说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老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睛偶尔在黑暗中闪一下。月亮也升起来了,照着两个人。

“我都懂。”老头说。

“可你不懂,其实她心里比你还难受。”老头对他说。

“她比你难。她的心两下里扯着,你呢?你不用。她怎么办也还是心里不好受……”

“可你还说她软弱!”

“她也是有点儿。可她也真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俩这些年,你心里有多少苦,她心里也有多少。她比你还多。你是因为这病闹的。她因为什么?她是因为对你好!照这么说,她得恨什么?”

“可你还想用寻死去折磨她。你可真想得出来!”

他搂着他的鸽子,一声不吭,脑袋“嗡嗡”的。

“你这不算能耐,”老头还在说:“光会折磨别人。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干出事来甭让人家瞧不起。那才算回事……”

就是说,那才算个男子汉,算反抗、抗争。

他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了很久。月亮贴近了城墙。

反抗歧视和偏见的办法,没别的,保持你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不是西红柿,又大又红的就涨价,有点伤残的就降价。伤残人的创作不需要宽容。伤残人的爱情也没有价格。虽然这两条腿的样子很丑陋。

他想念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一天不想念她的。别人爱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他心里只有她。爱情不要求等量交换,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但他相信她不会忘了他,他总认为她早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但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他一次又一次抛着那枚硬币,有“国徽”也有“麦穗”。他不再把这当回事。是“国徽”又怎么样呢?“麦穗”又怎么样呢?他想:我反正还得往前走,得去找我的鸽子。老头的话: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

他掏出那个馒头来,吃着。他知道,还要走很远的路。

“小鸽子错了……”其实,何所谓错,何所谓不错呢?一个伤残人来到世界上也许就错了,但已经来了,就不用再说错不错。来了就得迈开这伤残的双腿,去走。按着心的指引去走,就不错。“它把星星当作露珠……它弄错了……”也许小鸽子找的就是星星,而是你们总想让它找露珠。总有人对他说:“你何苦这样?何苦这样嘛?!”有时是说他在写作上太固执,有时是指他对爱情太较真儿。何苦?要是苦他就不这样了。他只有这样“固执”,“较真儿”,才觉得有些欢乐。“把你的裙子当上衣,把你的心儿当作它的家,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其实它没错。你把什么当成家,什么就是你的家,只要你的心是真的……

他拍拍身上的馒头渣,站起来。城墙的黑影变宽了,向他靠过来。他走出那古老的拱形城门。

城边一带的居民又听见他在呼唤他的鸽子了。

正像那灵歌中唱的:我的心仍向往着天堂……

8月光把路面照得发白,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伸向远方。

小城被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仍然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没有目标。只有路,只有走。

靠了两条伤残的腿,蹒跚而艰难地走。为了一只鸽子。那鸽子他可以找不到,但却不能不去找。找不到他也没办法,但是不找他心里就不安宁。

他“嘞儿——嘞儿——”地呼喊。人们忘不了那声音。

近处是一大片树林,远处是那座山,脚下是一条小路,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天。风一点都没有了,到处都静极了,只有星星、月亮和小路有些光亮。小路像是通到宇宙中去的。再往身后看看,也是一样,小路像是从宇宙中伸出来的。你就是在这茫茫无边际的空间中走着。

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呢?

千万年来,人类就这么走着,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眼……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出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一辈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针发明了,眼前的路并没有缩短;人上了月亮了,人类面临的未知世界也没有缩小。总还是有那么多你预料不到的灾难来伤害你,总还是有你消灭不了的病痛、歧视、偏见……来折磨你、压迫你。永远不会没有痛苦,永远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会轻一点么?欢乐会大一点么?其实,欢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种感觉。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皮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兽骨的痛苦小。唉,人类奋力地向前走,却几乎是原地未动。痛苦还是那么多,欢乐还是那么少,你何苦还费那么大劲往前走呢?欢乐不过总是在前面引诱你,而痛苦却在左右扎扎实实地陪伴着你,你为什么还非要走不可呢?

他的腿一阵阵发软。实在是太累了。你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知道你做了好些事都是为什么,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歇一会,你就会立刻觉得累极了。

他又在路旁坐下来,看着天。

那儿是天堂。在这静寂的夜里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几年了。小说总是发表不了;他写了多少年了呵!写满了字的稿纸够糊个结实的棺材。再说,发表了又怎么样呢?痛苦就会少一些了吗?哦,母亲不会知道了。妹妹也长大了。连“点子”也飞走了。真可谓一无所有、无牵无挂了。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他不是保尔,从来就不是。那篇唯一发表的小说引来过几封读者来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尔,都是凭想当然,或者都是为了鼓励。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尔只和死神聊过一回天儿,只狠狠地骂过自己一次“懦夫”,便与死神结了仇。所以是保尔。所以保尔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儿。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时候,死神会给他小鞋穿。过去他只是无数次地对死神说:“别着急,老兄,我再试试……”现在呢?似乎一切都试过了。看不出还有什么必要这么费劲儿地走下去。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路旁,双手垫在脑后。他又想到了死。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打扰任何人。他累了,太累了。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好心的人们把他的躯壳拿去烧掉。他变成一缕青烟,到处去飘……

他翻了个身,趴在土地上,轻轻地呻吟着。“啊——,真累呀——”浑身都疼。伸了几个懒腰,浑身都松快。有些草已经发绿了。他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觉出地球在转,满天的星斗都在转。大约那就是西绪福斯滚动着的石头,他想,那是个伟大的神话,无尽无休地去滚动。死了呢?死了会是什么样?小时候妈妈总是对他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啦?”孩子的有些想法说不清楚。长大了他才知道,没有绝对的静止。假如真有一个天堂,那儿的事也少不了,一样累。从这儿跑到那儿去干吗呢?不过别这么残酷吧,至少留一个可以安息的地方吧,留一个静静的天堂,太累了!唔——,假设有那样一个天堂,一个用不着想,用不着盼、用不着走,也用不着喊的地方,永远安安静静,灵魂可以在那儿安歇……他设想着那样一个地方,竟忽然觉得轻松了,似乎得到了一个保障:静静的天堂!早晚是可以去的,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死神是个讲信用的家伙,放心,它谁也忘不了,在你实在没了力气的时候,它就会来帮你一把。“命运不会把你忍受不了的痛苦给你”,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怕什么呢?急什么呢?死神老兄还没来,就说明你老弟还有力气。何不用用你的力气呢?闲着也是闲着,闲着等于忍受,闲着就更痛苦。你因为痛苦而想死,何必因为想死而闲着,又因为闲着而更痛苦呢?你因为倒霉而想死,可闲着能让你走运吗?死了的都是因为力气用完了。活着的宁肯把力气白白废掉,也不肯去试试让人间变得走运一点吗?人间所以有背运,也许就是因为人们不肯出力气。徒劳?但你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桨端上感到抗争的欢乐,比随意受人摆布舒服,比闲着、忍着多一些骄傲。骄傲就够好的了!还有自由。自由,不是说你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想找到“点子”,可你没找到。但是你可以去找,可以再去找,这就是自由!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像是忽然有了什么新发现,心里一阵亮,一阵跳:所有的“徒劳”也许都是功劳!

其实,他这发现一点都不新。譬如说:你走了一条绝路,你的功劳就是证明了这是一条绝路。当人们不知道宇宙是无限的时候,人们指望走到天涯去找来幸福。人上了月亮,发现嫦娥也是徒劳,这才相信了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当人们以为有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人们打算走到海角去找到那个地方,逃开痛苦。当人们知道了未知世界永远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人们反而不再惊慌失措。知道痛苦是逃不掉的,倒镇静了。知道与挫折和苦难抗争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脱。不发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从抗争中去得些欢乐,欢乐不是挺多吗?真的,除去与困苦抗争,除去从抗争中得些欢乐,活着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人最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得到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欢乐。

他慢悠悠地抽着烟,摆弄着那枚硬币。他不再抛它。抛也没用。谁都是只相信自己的心。

他就那么坐着。

传说,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风,而是在寂静之中有—种非常均匀的声音,流动着。传说,冥冥之中,那声音在对他说。他听着。

还传说,他在城外那条小路边的土地上写了几句话,用石头写在黄土上。风沙把那些话掩埋得残缺不全:着什么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没有早晚别浪费诅咒和惊慌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走吧,怀着骄傲用蹒跚的脚印写下欢笑每一回心跳都是一座路标和一丛结籽的野草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片海洋和一根折断的桅樯每一阵痉颤都是一重山峦和失落在山谷里的呼喊……

走吧因为活着走吧走吧说着自己的悄悄话再开几个玩笑走吧唱着心中的歌闭上两眼……

他上了路。

那条路是通到山上去的。

那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候了。住在山脚下的几户人家都说,听到过他的笑声,都说还以为他找到了“点子”呢。

他独自“嗤嗤”地笑,觉得急着去死真是有点滑稽。又不是买豆腐,去晚了就买不上了。又不是不要购货本的鲜黄花鱼,去早了可以多买点。死,是按人供应的,不多不少每人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小时候,幼儿园的阿姨分苹果,他总是留到最后吃,馋他们。想到这儿,他就想笑,忍不住。把死神和鲜黄花鱼并排放在一起。他不停地笑。

笑声很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住在山脚下的人说。

不过也别对死神太刻薄了,他想,它已经起了誓,在你的力气用光了的时候来解救你,死神也是个有用的家伙。

相反,活着可是得着急,他想。生命是有限的,不能耽误,他想。否则,什么欢乐也没得到,什么事也没做好,多不开心!关系是没有,不过窝囊,心里别扭,真跟一条死黄花鱼似的。他又笑起来。

山脚下有个火车站。火车站旁边有个通宵营业的小饭馆。值夜班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说,那天夜里,大约三点半了,反正不到四点,那个瘸腿的小伙子到过她的店里,买了一个五分钱的小烧饼,小伙子说他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个钢傰儿。

估计就是那枚硬币。命运反正是算不出来的,算出来你也不信,不如用那枚硬币买个烧饼吃吃,还能添些力气。

老太太说,那个瘸腿的小伙子还和她说了一会活,总是问起那只鸽子。

“鸽子?”老太太摇摇头:“什么样儿的?”

“黑尾巴,黑脑瓜顶。”他比划着。

“‘点子’?就是那只‘点子’?!”

“嗯。”

“那只鸽子就是你的?”

“丢了。飞走十天了。”

“没回来?”

他摇摇头,抱着一点希望问:“您没看见?”

“没有。”老太太说。

老太太给他倒了一碗热水。他就着热水把烧饼吃了。


没有到站的火车。小饭馆里很清静。

一只大花猫跳到了椅子上,冲老太太叫。

“我养了只猫,”老太太说。

她抱孩子似的把猫抱起来,摩挲着它的脑门儿:“它总跟着我,走到哪儿它跟到你哪儿。它自个儿跑来的,来的时候还小呢,瘦得皮包骨;下着雨,它躲在我那房檐下避雨。小可怜儿,这么大了……”

“您说,会飞到山上去吗?”

“什么?”老太太一愣。

“也许您看见‘点子’飞上山了吧?”

“没有。不知道。也没准儿吧……”

“谢谢您啦,”瘸腿的小伙子对老太太说,把喝水的碗放在柜台上。“我还得去找‘点子’。”

“上山?”

“上山。”

“行吗?”

“兴许行。”

他离开了那个小饭馆。

老太太从窗户里看见他一摇一晃地上了山。

9他开始还是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后来干脆就是爬。身旁是黑色的山谷,头上是兀傲的山峰。山谷里,仍然有风在那儿呼啸、山峰很高,越是走近它,越是觉得它高得可怕。

不要往山谷里看,否则你总会想到要掉下去。也不要总看那山顶,要不你会胆怯,觉得太高了,爬不上去。就只看着你脚下的路吧。

他慢慢地走,爬,不着急。

神不告诉你鸽子在哪儿,也不担保你努力就会找到。

神不给你指路。

神知道,不给人指路,人也还是会去找。

不停地去找,就是神指给你的路。

什么是神?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精神!

都说,当他往那山顶上爬的时候,半山腰上又传来了他的歌声。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带回我的家乡,请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来到,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山路坎坷,有的地方很陡峭,又很滑,又很长。他想着鸽子,羽毛那么轻柔,洁白。他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是平和的。他记着扫街老头的话,他不恨什么,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出来的,路得靠走。

他当然又想起了他的姑娘。她的路比他还要难。他想,等找到“点子”,回去要给她写封信了,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不能使她幸福,倒要她为我心神不安吗?”他想。“放心吧,我什么都能对付!”他想。“我至少不让你担心!”他想。前两天听别人说过一个专治她父母那种病的大夫,他想,等回去打听打听那个大夫的地址,给两位老人寄去。善有善报吗?这么多年了,还求什么报呢?心里好受些,就是善报。

……我的罪恶洗净,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想,以后除了扫街,还是要写些东西,按照自己的心去写。为伤残的人们去写。为自己制造深渊才是伤残,是罪恶。要走出深渊,不能光咒骂歧视和偏见。要让人们懂得伤残人的尊严是怎么一回事,伤残人自己更得懂。

他的心在走出深渊。

他艰难地爬着,爬向山顶。

他的腿在抽疼,簌簌地发抖。他“嘞儿—嘞儿——”地喊着。那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又随着山风传得很远很远……

传说,那声音好响啊,惊醒了小城里不少的人。人们互相询问着,朝那座山上望着。扫街的老头告诉大伙:“是那孩子上了山,准是那孩子上了山。”

传说,他在山上也望见了老头。老头的话只有一句他不信,就是:什么事儿都别往心里去,别那么认真。这句话他不信。活着,就认认真真地活着。

……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

有时候,他坐在树林边歇一会。

再过些天,树就都绿了,那些树枝上有不少叫得挺好听的鸟,不再像现在这么寂寞了。夏天呢?山上的生命都活跃起来,树丛里有星星似的蘑菇。他想,这世界被弄得挺不错,说不上什么荒唐。秋天有五彩斑斓的叶子和果实。冬天有白皑皑的雪和冒着炊烟的屋顶。他自然也想起了母亲,他相信她在天堂,他想让她知道,他已经走出了深渊。生活是活着的人的事,一步一步去走吧,爱你的亲人才会安心。

他又往前走,往前爬。这不荒唐。只有自寻烦恼是荒唐。走着而又觉得走着是荒唐的,那才真叫荒唐。

传说,他爬到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仍然朝地上张望,朝小城里张望,朝遥远的南方的海边张望。姑娘在以前的信中总是说到海,海的声音,水和天的颜色,沙滩上傻乎乎的小螃蟹和漂亮的海星……他没有见过海,想象不出。在海边野餐时她把饭烧焦了。在海上划船,海鸟在船前船后“嘎嘎”地叫?飞。在海里游泳,她说她有一次差点见了龙王,“准是因为你在为我祈祷,一个浪头又把我捧上了沙滩。”……火红的木棉花,高高的椰子树,清新的海风吹得人透体松爽,“真想拥抱全世界!”……她应该是那个世界的。她应该幸福。“放心吧,我还在为你祈祷。”他在心里说。他在那块凸出的岩石上坐了好一阵子。

每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上走。他的世界在这儿!抬起头来,世界是天、月亮和星星;低下头,世界是地、树丛和小草;闭上眼睛,世界是嗵嗵的心跳声;睁开眼睛,世界是崎岖的山路。他站起来,又走,又往前爬。

……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到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一点一点地走呀,爬呀,心里平静极了。

他身后拖着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身体的印记。这起码是一个证明,证明他有胆量,敢往这山顶上爬。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路,上帝本来不公平。上帝给了你一条艰难的路,是因为觉得你行。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注定要有人倒运,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没有谁能比我应付得更好了。

他感到了骄傲,甚至是狂妄。

他放开嗓子大喊了一阵。

将近黎明的时候,人们听见那喊声已经接近了山顶。

还有笑声,喘气声,和歌声。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传说,他爬上了山顶。他站在山顶上,接近了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望着地上数不清的灯火。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他的鸽子。鸽子看他看见了它,就又飞起来,向更远更高的山峰上飞去了……

0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那鸽群又在山顶上空飞舞起来了,几十只,上百只,也许更多,像是无数白色的纸花,像是一群欢乐的天使。鸽哨声轻柔、活泼、悠扬,在黎明时分的山顶上、山谷里、小城的每一条街道上空飘,飘,飘……

扫街的老头和几个孩子坐在楼房前的台阶上。

“知道了吗?”老头说,声音不高。他太老了。

孩子们不说话,望着山顶。

凡属传说,都是由数不清的人,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凑成的。说法不一。

关于山顶上这群鸽子的来历,至少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山顶上住着一个瘸腿的老人,养了一大群鸽子。他时常下山来,寄出的稿件和他养的鸽子一般多。他总是把稿件寄到遥远的南方去,希望那些稿子发表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能够看到。

另一种说法是,山顶上住着的并不是一个瘸腿的老人,而是一个姑娘。她从南方回来。她还是那么年轻。为了让和平布满人间,她养了很多鸽子,一到天快亮的时候,就让鸽子都飞起来。鸽群中有一只“点子”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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