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

金庸原著三联版《连城诀》结尾: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第一章 雪谷故人来
狄云想不到水笙居然在此地出现,更想不到她竟然说出如此情深意重的话来,一时间胸口如受重击,呆立当场。

他本来是一个淳朴乡下青年,素无大志,便是练武,也只因为收养他的师父是武林豪客,更有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两情相悦,从未想过练成江湖中人人景仰的大侠。只觉得在老家麻溪铺乡下,耕几亩田,种几畦菜,将来与师妹成婚生子,一家人粗茶淡饭过日子,那便惬意得很。孰料莫名其妙卷入师父师叔伯之间的恩怨情仇,牢狱、追杀、复仇、亲人反目……种种人心险恶,更有甚于江湖传闻。加之亲眼见到师妹惨死,所谓侠义人士为夺珠宝,个个如同疯狗一般自相残杀,已然心灰意冷。自己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神照经也罢,血刀刀法也罢,又有何意义?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将空心菜抚养成人,不付师妹之托也就是了。

此刻听得水笙表白心迹,又是感激,又是伤心,道:“水姑娘,狄云是大字不识的乡下人,学了一点粗浅功夫。眼下师父师妹已死,这雪谷之中倒也清净,我是再也不出去的了。师妹的孩子,我要把她养大……”想起戚芳临死前的惨状,语带哽咽。

水笙也是心下恻然,见到空心菜玉雪可爱,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对自己打量不停,于是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空心菜道:“我叫空心菜,舅舅是大空心菜,我是小空心菜。”她小小心中,也喜欢上了这位美丽温柔的大姐姐,忽地问道:“姐姐,你是我的舅妈么?”

此言一出,水笙顿时玉面飞霞,心中却又甜丝丝的。狄云也是满脸通红,尴尬万分,咳嗽了一声,道:“空心菜,别乱说话,这个姐姐……是舅舅的朋友……水姑娘,上次分别走的匆忙,江湖上的朋友对你还有误会……水大侠的遗体也不知有无安葬……总之,是我连累你了……”他结结巴巴说完,已是满头大汗。

水笙回想起那段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涯,眼神也黯淡下来,道:“这次我来,一是将爹爹和两位伯伯的遗骨带回江南安葬;二是……二是……其实是我错怪你了,我一直把你当血刀僧一样的坏人,其实那些所谓侠义人士,又有几个是好人了?花铁干是我爹爹的结拜兄弟,事到临头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表哥自幼与我青梅竹马,哪知心中,也对我全然不信任,反是狄大哥你,为我力证清白……”

狄云心中一动,想起自己被人冤屈,连师妹也误会自己,当时真如同万箭穿心,恨不能一死了之,待到师妹成婚之日,终于上吊意图自尽。水笙的遭遇,与自己何其相似。于是长叹一声道:“如能像丁典大哥和凌小姐那样心心相印,哪怕死了,也是开心的。”

水笙正待说话,此时呼地一阵山风刮过,卷起雪花漫舞,天色也已渐渐发黑。空心菜打了个寒颤,水笙抱起她,道:“狄大哥,我们进山洞去吧。”

雪谷少有人至,洞中情景,仍与当时避难时一模一样。三人进得洞来,狄云捡枯枝生起一堆火,三人吃了干粮,空心菜在水笙的怀中睡着了。此刻天已全黑,洞外朔风渐劲,洞内火光熊熊,倒也不觉寒冷,两人一时无话,只不时听得轻微的木头爆裂声,闪出朵朵红星。

沉默良久,水笙妙目凝视狄云,缓缓道:“狄大哥,刚才你讲的丁典大哥,据说武功之高,当世无双,不过江湖上已经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你如何与他结识?那位凌小姐,又是何许人?”

水笙出身武林世家,掌故轶闻自是熟稔,加之与表哥汪啸风合称“铃剑双侠”,行走江湖,也听闻过丁典大名。不过丁典出狱后即毒发身亡,江湖上鲜有人知。狄云点点头,道:“我与丁大哥在狱中相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被奸人所害……”于是将自己如何随师赴宴,如何含冤入狱,如何狱中相交得授武功,逃亡途中如何杀死宝象,血刀老祖误认,乃至丁典与凌霜华的生离死别原原本本说了。

水笙听得如痴似醉,万万料不到眼前这个曾被自己当做“小恶僧”的狄大哥,竟然有如此悲惨的经历,只觉得又是愧疚,又是钦佩,情不自禁地抓住狄云残疾的右手,道:“狄大哥,你可受苦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和你师妹这个孩子……”说到后来,声如蚊呐,几不可闻。

狄云大为感动,随即苦笑道:“水姑娘,你的心意在下感激不尽。但不是姓狄的不识好歹,实在是对你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你是千金小姐,狄云是个乡下人,再则水大侠因我而死,你的名声也已为我所累,加上我师妹这个孩子,你如何抬得起头来?狄云实在不能再连累你,错上加错了。”

水笙幽幽地说道:“狄大哥,我爹爹的死,当时形势所迫,不能怪你;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是这孩子,毕竟是你万师伯那种大户人家出来的,想必自幼便未曾受什么苦。这雪谷之中,天寒地冻,五谷不生,却又拿什么来喂养她?”

狄云一怔,心下忖思:“水姑娘所言极是!师妹临终前托付与我,要我将空心菜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她怎能在此受苦?”又想起当日困在此地,若非练成神照经,每日捕捉兀鹰为食,也几乎饿死谷中。又或空心菜生起病来,无医无药,岂不一时三刻便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不由大挠其头,问道:“水姑娘,依你看来……?”

这时空心菜小身子扭动几下,在梦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抽抽嗒嗒地叫:“妈妈抱,妈妈抱!”她虽才五岁,但聪明伶俐,亲眼见到母亲惨死,更是如同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路上只要说到妈妈,舅舅就黑下脸来发脾气,以致后来不敢提起。然而母女情深,阴阳亦不能分割,狄云和水笙听得她梦中呼唤,心下都是酸楚万分。

水笙在空心菜背上轻轻拍摸,甚是温柔,待得她又沉沉睡去,方道:“狄大哥,我爹爹去世后,门下弟子都已星散,亲戚也不大走动。我和娘住在秭归城郊,若你不嫌弃,咱们一起过去先落脚,再慢慢想办法。”

狄云大是踌躇,嗫嚅道:“这不是太麻烦伯母和水姑娘你……”其实水笙一片深情,他焉能不知?只不过师妹之死,令他伤心欲绝,尚未得以缓解,自己又有残疾,如何配得上出身世家的水笙?待要推辞,看到水笙柔和坚定的眼神,心下不忍,便道:“水姑娘,我听你的便是。”

水笙自是高兴,柔声道:“那再好不过,狄大哥,我有点困,先睡上一会。”

狄云一时却又哪里睡得着?听得洞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火光摇曳不定,兀自心潮起伏。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也渐渐觉得眼皮沉重,意识模糊起来。

“噼啪”一声轻响,一颗炭火爆了开来,狄云悚然惊醒,睁开双眼,见火苗将熄,水笙和空心菜睡得正酣。洞外天空呈淡青色,原来天已大亮,风停雪止,远处谷口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来有五六人正朝雪谷而来。狄云心中一动:“却不知谁来到这里?”

这一行人越走越近,原来是五个藏僧,僧袍与血刀门式样无二,不同的是色呈绛红,不似血刀门下身着黑袍,五人都未带兵刃,肩扛手提的,竟然是锄头铁锹箩筐之类的农具。当中一个藏僧似是首领,他察看一番,指着一个白雪覆盖的土包说了几句,其余四僧随即挖了起来。

狄云心下大奇,难道这雪谷之中,还埋藏有奇珍异宝不成?他已看出这五位僧人全然不会武功,自非血刀门下。再者他目前身兼神照经与血刀经正邪两派绝顶武功之长,即便这几个人皆非庸手,想来也不致落败,于是缓步走了过去。

几个藏僧未料到雪谷之中居然有人,呆了一呆,全部停下手来,那领头的老僧走上前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索达,打扰施主了。”居然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只见他年约六旬,眼神清澈,面容清癯,有如寺庙中的罗汉塑像一般,仪态慈祥之极。狄云不由心生敬意,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礼道:“见过索达大师,在下狄云,路过此地,和朋友在山洞歇脚,不知几位大师在此寻找何物?”

索达大师长叹一口气道:“我有一位师弟,当年因屡犯重戒,被我格鲁派上师云增嘉措赶出寺庙。上师慈悲为怀,怜悯他轮回六道,人身难得,是以废他武功,却保留了他一条性命。孰料他后来无意服得雪山至宝,功力反而大增,遂自立邪教,连同门下弟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称血刀僧……”

狄云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原来大师是血刀老……僧的师兄?”

索达大师肃然道:“确是如此,出家人不打诳语。狄施主知他恶名,定是武林中人,想必知晓数月前,血刀僧命丧雪谷之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所谓因果报应,毫厘不爽。但我佛慈悲,如日月光华,恶花毒草亦能受其恩惠。是以老僧一行前来,寻其遗骸并为之超度,希望他能往生极乐,免受无间地狱无量劫苦,阿弥陀佛!”

狄云心中,自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位索达大师既是血刀僧的师兄,怎地又全然不会武功?看他神情,亦非奸诈之辈。若是知道血刀僧死于我手,动手自然不怕,又何必多惹麻烦。” 他历经几次风波,早已不是当年全无城府的乡下小子,踌躇片刻,便拿定了主意:“总是死者为大,我把血刀僧坟墓指给他就是,其他甚么也不用多讲。”于是说道:“大师随我来吧,血刀僧就埋在前边悬崖之下。”

几个僧人半信半疑,随着狄云走向悬崖边的一个土包。当日众豪杰追杀进谷之时,血刀僧已被狄云所杀并草草掩埋。待得汪啸风一行带水笙出谷之后,狄云在谷中又呆了些时日,练熟血刀刀法。其时雪已融化,狄云将水岱的遗体重新掩埋,料想血刀僧将曝尸光天,终究于心不忍,又挖了个坑,将他与血刀一同下葬,焚血刀经后方才离开。

此刻狄云站在血刀僧墓前,不禁心潮起伏:“这血刀僧尽管作恶多端,却也恶得正大光明,不似那凌知府、师伯师叔们阴狠险毒。何况要不是他,我早已死在南四奇刀下。后来又给我接骨治伤,误打误撞帮我练成神照经和血刀刀法,于我总有师徒之谊。唉!善恶二字,真是难分辨得很。”想到这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索达大师和四僧见他如此,无不相顾讶然。

几位僧人一齐动手将土包挖平,再掘几下,便听得“铮”的一声,铁锄碰到了血刀。狄云左手将血刀拾起,运内劲一抖,泥土纷纷落下,只见这把宝刀依旧寒光逼人,不曾锈蚀。狄云将血刀递给索达大师,索达大师接刀在手,想见不知有多少人丧生于此物,不胜感慨,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刀剑本无情,善恶心中藏。遇魔生魔意,遇佛现佛光。”四僧同宣佛号,气氛甚是庄严.

狄云听得这几句佛偈,心中一动,模模糊糊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晰。

这时几位僧人已将血刀僧遗骨挖掘出来,一代邪派枭雄,早已化身尘土,四僧将朽骨残骸小心翼翼地装入筐内的陶坛之中。索达大师合十道:“承蒙狄施主指点,老僧得以找到师弟遗骨,实在感激不尽。”其余四僧也合十为礼。

狄云慌忙道:“大师不必客气......”忽听得谷口又有踏雪之声声传来,约有六七人之多,脚步轻捷,显是身怀武功之人,当即住口。

这干人个个手执兵刃,走得近了,狄云一见当头一人,只觉得胸中热血上涌,怒喝一声:“ 万圭!是你这贼子!”

只见那人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额一直划到右下巴,鼻子也缺了半边,已不复当年英俊潇洒的面容,狰狞无比,却不是万圭是谁?他盯着狄云,眼里射出狠毒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他身旁除鲁坤、孙均、卜垣三人,还有三个精壮汉子,兵刃甚为奇特,一个拿铁桨,一个拿鱼竿,一个腰缠渔网,狄云皆不认识。

那日在城墙之下,万圭伪装教书先生意图引开众人,败露后群雄将之押到天宁寺。混战中被人一刀砍在头上昏了过去,也是他命不该绝,反而未沾上珠宝之毒,保住了一条性命。倒是花铁干、戚长发、汪啸风等人,将珠宝塞入口中,皆毒发而死。

这时水笙和空心菜也听到动静,走出洞来,空心菜大叫:“爹爹!”待得看清楚万圭的丑恶面貌,又哭了出来。

万圭阴森森地道:“姓狄的小子,你害死我爹和我夫人,又拐跑空心菜,有我师兄弟和铁网帮高手在此,今日你还想活命么?乖空心菜,这坏人害死了妈妈,快过来,爹爹带你回家。 ”他转头和空心菜说话时,竭力挤出笑容,面容越发狰狞,空心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水笙把她搂住,冷冷道:“你就是万圭?亏你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要不是狄大哥,连女儿都死在你手里,还有脸做她爹爹?!”

万圭哼了一声,道:“阁下是谁?”

这时万圭身旁那个手持铁桨的汉子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水女侠,失敬失敬!汪啸风死了才没几天,水女侠便耐不住寂寞与情郎私奔了,我“铁网三雄”真是大开眼界。却不知水女侠这位新情郎与令表兄相比,谁的功夫更强一点啊?哈哈哈哈!”几人同时狂笑,轻薄至极,水笙只气得脸色煞白。

狄云沉声道:“万圭,你父亲死在我师父手里,师父他老人家也已命丧天宁寺,你要找我报仇,只管过来就是。这几位大师并非武林中人,水姑娘也跟你全无干系。师妹临死前已将空心菜托付给我,你要带走她,那是想也休想。”他实不愿再生枝节,是以强压心中怒火。

那腰缠渔网的汉子忽道:“铃剑双侠曾得罪我帮中兄弟,今天既是巧遇水女侠,如不讨教几招,你当我铁网三雄只会打渔麽?”

原来这铁网三雄之中,使铁桨的大汉名唤牛重山,天生蛮力,排名第三;使鱼竿的老二马行天一手“寒江独钓”竿法,在湘江一带少逢对手;武功最好的是风老大,成名绝技“天罗地网”撒将出来,网上缀有倒刺,敌手非死即伤,这三人号称“铁网三雄风马牛,龙王见了躲着走”。三人的师傅即是长江铁网帮帮主、北四怪之一的“万里无云”云万里,他南下长江创立铁网帮,虽至今不过数年,然而声势浩大,长江沿岸荆楚一带赫赫有名。

万圭嘿嘿冷笑道:“姓狄的小子,你既认了,那再好不过,今天我和兄弟要报师仇,铁网三雄也有旧账要算,兄弟们,动手罢!”他一使眼色,四人同时拔剑,将狄云围在当中,铁网三雄却逼向水笙。

索达大师合十道:“众位施主,恩怨相报,何时方休?且听老僧一言,化干戈为玉帛吧。”

万圭听得这几个僧人不会武功,更是放下心来,恶狠狠地喝道:“哪里来的和尚,赶紧滚一边去!万大爷的剑可不长眼睛!”话音刚落,四柄剑青光闪动,同时刺向狄云。

这四名万门弟子之中,孙均虽排名第四,然天资聪颖,又能吃苦,武功反而最高。大弟子鲁坤次之,万圭与卜垣在伯仲之间。这四人一同练剑多年,心意相通,此刻四剑齐出,俱攻向狄云要害,倒也颇具声势。

狄云手中无剑,但凛然不惧。这四剑刺来,他左手陡伸,食指在孙均剑刃一拨,带向万圭;接着身子转了半圈,在鲁坤的剑刃上亦是一拨,与卜垣的剑迎面而去。只听得当啷当啷两声锐响,四柄宝剑两两相撞。四人只觉得一股大力涌到,剑柄几欲脱手,急忙挽个剑花后退一步,仍旧把狄云围在当中。四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惊疑不定。

索达大师“咦”地一声,目露诧异之色。

要知此时的狄云,血刀刀法已纯熟无比,师父胡教的唐诗剑法早弃而不用,百步神拳虽未熟练,内力则已不在丁典之下。知道他武功底细的,言达平、戚长发、花铁干和汪啸风都已死去。万氏父子那晚被狄云所擒,万圭还道自己中毒无力,此次师兄弟四人,又邀得铁网三雄千里追踪报仇,自料手到擒来。哪里料到狄云武功高强至于斯?

铁网三雄一齐变了脸色,牛重山一招“天门中断”,向水笙当头劈落。水笙拔剑一格,呛地一声,只觉得虎口隐隐发麻。牛重山不等招式用老,又是一招“碧水东流”横扫过来。水笙见他势大力沉,不敢硬接,带着空心菜往后急退。牛重山劲力用到半途,踏前一步顺势一招“大河奔流”直戳而至。这三招一为鞭法,二转刀法,三变剑法,确实非同小可。水笙摄定心神,忽地一招“点点寒星”刺他手腕,这招后发先至,正是水岱成名多年的“冷月剑法”,牛重山不料她转守为攻,剑招如此快捷,倒是弄了个手忙脚乱。

马行天见师弟不能取胜,抽出鱼竿在空中画个半圆,向水笙攻了过去。这两件兵刃一刚一柔一长一短,水笙左支右绌,顿感吃力。风老大从腰间解下银丝网,刷拉地一声向狄云当头罩下。万门四弟子重新结成剑阵杀向狄云,形成以五敌一之势。

狄云本欲退隐江湖,不愿再造杀孽,是以此刻手中既无兵器,又不忍痛下杀手,只是仗着神照功的雄厚内力,在五人招数的破绽中攻其必救,以期对手知难而退。数招过后,神照功威力逐步发挥出来,五人只觉得掌风扑面,手中出招越发凝滞。万圭见势不妙,拼死刷刷刷一连三剑,嘶声叫道:“马兄牛兄快出绝招!务必将她拿下!”

铁网三雄任意一人,武功只怕还在水笙之上,两人联手,自是有胜无败,只是怕伤及空心菜,是以不敢痛下杀招。而今听得万圭此言,竟似不以女儿受伤为念,也要挟水笙为质,当即再不容情。牛重山使出十成功力,铁桨迎面击来,水笙剑一挡,一个踉跄连退两步。转眼马行天鱼竿又到,鱼钩嗤地一声撕下水笙肩头一块衣襟。水笙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倒在地上,空心菜在怀中早已吓得小脸煞白,连哭都哭不出来。马行天鱼竿一抖,向水笙当胸刺到。

狄云见水笙二人遇险,只觉得头脑内“轰”地一声,自己一念之仁以致师妹丧命的情景电闪而过。胸中怒火抑制不住,杀心大起,右拳呼地击出,蓬地一声正中风老大胸膛。风老大一声惨叫:“神照功......”,身子倒飞出去。狄云化拳为掌,啪地击中万圭面门,正是 “打耳光式”,这招以神照功使出,迅疾无比,万圭顿时瘫倒。狄云不待他倒地,将剑一把夺过,顺势使出“刺肩式”,噗噗噗三声响过,鲁孙卜几乎同时咽喉中剑。三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手捂喉咙格格作响,身子晃得几下,倒地而亡。

此时水笙那边凶险万分,狄云要相救已然来不及,眼见鱼竿当胸袭到,水笙纵是不死也必重伤。狄云扬声吐气,用血刀刀法“长虹经天”将剑飞掷而出。在此紧要关头,倏地觉得“气海穴”上一麻,神照功竟未能完全使出,剑势稍缓。忽见红袍闪动,竟是索达大师不顾性命伏在水笙身上,只听得波地一声鱼竿已刺入索达大师后背。马行天正待催动内力,忽见自己胸前透出明晃晃一截剑尖,他一口鲜血喷出,已仆倒在地。

牛重山魂飞魄散,欲夺路而逃。狄云已杀红了眼,一个起落已欺近身旁。牛重山大喝一声,铁桨当头砸来,狄云不闪不避,使出百步神拳迎向铁桨。只听得当的一声有如金石相击,铁桨倒激回去,正中牛重山额头,狄云内力何等充沛,这一下如同牛重山以十倍之力击打自己头部,顿时头骨碎裂而死。

狄云扶索达大师翻身坐起,风老大这一竿背部刺入伤及肺叶,虽未贯通,伤势却颇为不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伤口兀自血流不止。狄云点了他几处穴道,又将神照功自灵台穴输入,水笙和四僧围绕在旁,都是焦急万分。

过得半晌,索达大师缓缓睁开双目,说道:“多谢狄施主,老僧无碍。”他声音虽然虚弱,却已无性命之忧,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忽听得空心菜惊呼一声:“爹爹!”,向万圭跑了过去。众人这才发觉,万圭吐得几口鲜血,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狄云刚才以“打耳光式”击中他面门,这招本以快捷见长,不求内力雄厚,威力与百步神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饶是如此,也打得他昏天黑地,牙齿掉了好几颗,半边脸高高肿起。

空心菜心地善良,与母亲戚芳无二,眼见万圭呻吟不止,大为心疼,大眼睛中泪珠滚滚而下,一边用小手抚摸万圭脸颊一边哭问:“爹爹,爹爹,你痛麽?空心菜不要爹爹死......”

狄云大步走去,将空心菜拉过来,怒声道:“万圭!你多次要害我狄云性命,那也罢了,连亲生女儿也三番五次差点死在你手里,你还是人不是?今日我决计不再饶你狗命!”他愤怒已极,左手握拳,只捏得骨节格格作响。万圭大惊之下,坐立不稳,呯地倒在地上。

空心菜噗通一声跪下,抱住狄云的腿仰脸哭道:“舅舅别杀爹爹!空心菜已经没有妈妈了......”

狄云心弦巨震,胸口有如大石重击,泪水不禁涌上眼眶。想起那日万圭身中蝎毒,空心菜也是下跪求他救万圭一命,自己心肠一软,将解药悉数交与戚芳,万圭终得不死,反害了戚芳性命。朦胧中见空心菜泪如雨下,眉目神情,便与幼时师妹受了委屈一模一样。他心中又是一痛,哽咽道:“空心菜,可怜的孩子......”,一语未毕,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

霎时之间,人人心头沉重,水笙香肩抖动,转过身子以手拭泪。

忽听得索达大师叹了口气道:“狄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小女孩如此可怜,你就放这万施主一条生路吧。”

刚才索达大师舍身相救,狄云自是感激万分。其实就算他不求情,狄云又焉能硬起心肠,在空心菜面前对她爹爹痛下杀手?他沉吟片刻,对万圭喝道:“姓万的!既然大师和空心菜求情,我暂且饶你性命。你中我神照功掌力,死是死不了的,一个月后武功全失。这样也好,免得你仗着自己三脚猫武功为非作歹,下次别让我再遇到你,快滚罢!”

万圭自忖此番必无善终,听得饶他不死,心头一阵狂喜,哪里还敢啰嗦半句,站起来连滚带爬往谷外而去。空心菜含泪叫道:“爹爹!”,万圭一震,停下身子转头望向空心菜。见狄云神威凛凛,双目犹自怒火燃烧,终究不敢过来。他看得几眼女儿,忽地扭头,一瘸一拐地去了。

水笙低声道:“狄大哥,我看他心有不甘,未必肯就此罢休,咱们......你可得小心才是。”

狄云应道:“他武功已废,想来玩不出什么花样。”他武功高强,自是并未把万圭放在心上。

此刻时已近午,彤云密布,又开始飘起细小雪花,天色反比先前为暗,看来一场大雪转瞬即至。几只兀鹰闻到死尸气味,厉声嘶鸣,在空中盘旋不去。这一番恶斗,除索达大师伤势较重,其余人都未受伤。当下一齐动手挖了个大坑,将尸体掩埋。旧坟刚平,又添新冢,人人都是心中怅然。索达大师强打精神,与四僧同念《往生咒》超度亡灵。狄云想到自己本欲退出江湖,不料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更是心乱如麻。

索达大师忽道:“狄施主,敝寺离此只得三日行程,老僧有事请教,可否前去盘桓几日?如水姑娘也肯前去,自是荣幸之至。”

狄云沉吟片刻,说道:“大师说到请教,那在下是万万不敢当的。”他心中也存疑团,既然索达相邀,自是无可无不可。于是转头问水笙:“水姑娘,你看......?”

水笙柔声道:“狄大哥,既然大师吩咐下来,你就去吧,我先带空心菜回去好啦。我出来这许久,娘在家里孤零零一个人,见到我带空心菜回去,定然喜欢得紧。等你办完事,就来秭归城郊的李家庄找我们,你可不能...不能...偷偷地去做了和尚......”说到后来,不禁格格娇笑,想是想起了当日痛骂狄云“小恶僧”之事。她尽管语带戏谑,然而情真意切,玉颊绯红,纵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对狄云一往深情。

空心菜只觉有趣,跟着道:“舅舅,你要当了和尚,小空心菜也只好剃了头当尼姑,舅舅别当和尚,我不要剃光头。”听得如此童稚言语,众人都是哭笑不得,索达大师也不禁莞尔。

狄云道:“那就有劳水姑娘了。空心菜,你一路上须得听姐姐的话,舅舅不当和尚,很快会来找你。索达大师,咱们这就出谷。”

一行人离谷而去,兀鹰犹自盘旋嘶鸣,更显凄凉。此时风雪更紧,不多时,脚印已被积雪覆盖,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第二章 刺血心经

狄云一行出得大雪谷,径往东行,一个时辰之后,便已到达银龙雪山下。此地属昌都,藏语意为“水汇合口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经此交汇于山北。水笙只须绕过此山,便可乘舟顺江东流而回。(而索达大师一行,须翻越大唐、雪城、小莲池三座雪山,往南行八十余里,方能抵达川藏边的无明寺。)狄云想到水笙千里迢迢前来寻找自己,此番又带着空心菜回去,一路上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心中既感且愧。他仰头看那银龙山,只见峰顶飞雪弥漫,与天色浑然一体,竟分不出哪里是山峰,哪里是天际。蓦地,耳畔似乎响起一阵熟悉的旋律: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是狄云老家湖南的一首山歌,以前在乡下时,戚芳经常唱给他听。一起干农活时唱,练武之余唱,于是狄云便也学会了。只是一有别人经过,戚芳便住口。有一次在地里种菜累了,两人背靠着背在树下歇凉,狄云正修理一个有些破损的竹筐,戚芳手里挥动着一把金黄的油菜花,又唱起了这首山歌。唱到一半,歌声突然停了下来,狄云抬起头来,发现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戚芳的脸羞得如一块红布一般......事后他问戚芳,为什么唱歌连爹爹也不让听,戚芳伸出指头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傻空心菜!笨空心菜!我的歌......只能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心中一痛:“师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活过来了!”想到这里,眼睛不禁有些濡湿。转头望向水笙,发现她也正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陡然间胸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水姑娘这般好人,为我吃了这许多苦,我如何能辜负于她?”

水笙向索达大师等人作礼,又对狄云低声道:“狄大哥,我们就此别过。”狄云不善言辞,摸着空心菜的头期期艾艾说道:“水姑娘你放心,秭归城外李家庄,我很快便来找你的。”空心菜舍不得离开舅舅,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拉着水笙的手一步三回头,但终于走得远了,待得转过山麓,一大一小身影消失不见。

六人复又前行,再走两个时辰,天色擦黑之际,到了大唐山下的一个小镇。索达大师精于医道,开了几味草药,狄云到药铺抓了来给他敷于伤口,疼痛大为缓解。天色既晚,六人便在镇上找到一废弃柴房栖身。

第二日一早,六人便打点行装出发,不时已到达大唐山下,只见山脚下一羊肠小道顺山势蜿蜒而上,几被积雪遮掩。

狄云内力浑厚,早年又在乡下务农多年,这大唐山纵然陡峭,倒也不甚费劲。四僧人不会武功,搀扶受伤的索达大师前行,竟也并未落后太多,想是平日常走雪山之故。登上峰顶,众人只觉寒风扑面,狄云极目望去,只见大唐、雪城、小莲池雪峰绵延百里,呈三足鼎立之势,中间却是一无底深谷,极为险峻。饶是狄云武功高强,也不禁为之目眩神夺。

索达大师道:“狄施主,此山固然极险,此路更为奇特,绝非人力所为。”狄云问他缘由,索达大师微笑道:“无论何处开修山路,都在山腰处,无非为行路方便。此三山无人居住,而山路却是直达山顶方下,复又通向另一山顶,三山顶峰,非遍登无从逾越。如有人行此险路,不啻行程数倍,更添堕崖之险,故老僧以为此路绝非人力所为。”

此刻积雪覆盖,山峰银装素裹,俱是白茫茫一片,却哪里找得到路?

索达缓缓道:“阿弥陀佛。东坡居士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既是天工造化,必有深意焉。其实峰顶何惧?脚踏实地,便为大道。”狄云悟性不高,只觉得大师言语深奥,却不明所以,四僧一齐合十,显是深为索达话中禅理折服。

接下来的雪城、小莲池二山更为难行,触目皆是深深积雪,完全无路可循,索达大师命两个弟子在前面开路,狄云等循脚印而行。即便如此,狄云数次差点滑入深谷,惊险万分。六人走走停停,夜晚则寻山洞歇脚。某晚狄云踱出山洞,见皓月当空,清辉万里,照在白雪之上,如琉璃世界一般,自是从未见过的奇景。突地想起水笙,不知在哪艘舟中听涛看月,是否想到自己,空心菜有无哭闹,只觉得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惆怅。

如此行到第四日,众人已翻越小莲池雪山,途中凶险,自是不用再提。下得山来,往南而行。不多时,但见前面一条小河,流水清澈见底,碧波潇潇,银光粼粼,冬天竟未结冰。野渡无口,却有一艘小木舟系于岸边。六人上得船来,四僧划舟直奔彼岸,弃舟登陆之后,又是一座奇峰,却比前面三山低得多,山路平缓,登上山顶,狄云极目一望,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心中震撼莫名。

索达大师道:“狄施主,这便是无明寺了。”

只见山顶另一侧是一极大山谷,周山环绕,坡度极为平缓。山坡上密密麻麻建满了小木棚,绵延数里,足有几千栋之多,中间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几栋高大寺院,气势恢宏。此时雪已停下,红日返照,一眼望去,但见小木棚顶俱为白雪所覆,唯有中间大寺,顶上竟无半点积雪。红墙琉瓦之上,金顶发出灿烂光辉,端的肃穆庄严无比。

索达大师道:“狄施主,中间的便是无明寺,这数千木棚,是来自藏区及中原各地的信男善女所建。他们居于此地,日夜诵经亲近佛法,以求得无上解脱。”狄云“哦”了一声,心中却道:“佛和菩萨,那自然是好人。这位索达大师不会武功,舍身相救水姑娘,也是个好人。和尚里面有坏人没有?血刀门的人也剃了光头穿着僧衣,却是大大的坏人。万师伯和万圭,家里也有佛堂,想必每日里烧香磕头都像模像样,做起坏事来,却歹毒无比。”

六人下得山来,从木棚区小路直往无明寺而去。一路上不少修行者一见索达大师,即恭敬合十,更有跪地行大礼者,甚是虔诚,索达大师也一一合十为礼。狄云看在眼里,心内又增几分敬意。还未到寺门前,已有梵唱声传来,先是一人领唱,接着千百人齐声颂唱。狄云听在耳中,虽不明其意,仍觉分外悦耳动听。进得门去便是一大殿,只见殿中众信男善女席地而坐,不下千人,在殿首一名僧人带领下习唱经文。

众人不便惊扰,绕过大殿、转经回廊、扎仓(寺僧学习经典的教室),在后殿停了下来。索达大师道:“狄施主请在厢房休息,老僧待得伤一好转,便来相请”说到此处,忽口中咯噔一声,一缕鲜血自嘴角流下,身子一个趔趄。原来他终究年事已高,这几日奔波劳累,雪山寒冷,肺部伤势更为加重,今日回得寺来,竟是支撑不住。四僧低声惊呼,上前搀扶,狄云心急如焚,道:“大师,这可如何是好?待我用内力......”索达大师缓得一缓,面露苦笑道:“狄施主神功盖世,可惊可叹,然而于老僧这外伤却无裨益,不过徒然伤神而已。老僧自有灵药,狄施主无须担心,请吧。”

狄云只得随一僧人进了一间厢房,那僧带他进门,随即告退。狄云见房内设施极为简陋,只西墙角铺了一席,南墙上却挂了一张白衣观音圣像,菩萨脚踏祥云,左手执羊脂净瓶,右手执杨柳枝,神态慈悲,生动之极,像下摆了一个草编蒲团。

狄云悚然一惊,突地想道:“莫非我与佛法有缘?”

早年在乡下时,狄云也曾与戚芳进寺院烧香拜佛。汉地寺院,进门便是天王殿,大肚弥勒菩萨笑迎香客,背后是护法韦陀天尊,四大护法天王分列两侧。天王殿后是大雄宝殿,三世佛巍巍而立,释迦牟尼佛居中,阿弥陀佛居右,药师佛居左。两边十八罗汉,神态各异;主佛像后为观世音菩萨,大殿北角分别是文殊、普贤两位大士。往烧香处而去,院墙之上自有不少历代高僧画像或经文碑刻。狄云心地朴实,进得寺来,佛菩萨罗汉护法乃至高僧经文无不拜遍,磕头在地砰然有声,待得出来,额上鼓起老大一块青肿。师妹笑他直心直肠,若不如此,难道佛和菩萨会怪罪不成?狄云正色道:“既是拜佛,自然诚心,否则又何必来寺院?”,师妹唤他空心菜,倒有大半缘由于此。

越狱之后,狄云护送丁典遗体,与宝象在荒山野寺狭路相逢,藏身于佛像前的供桌,几死于乱刀之下;后至天宁寺中,佛像内珠宝重见天日,师傅戚长发见财起意猝然突袭,若无宝衣护体,当即死于非命;至于血刀僧与索达大师,虽正邪两极,无不与佛有极深渊源。想到此处,狄云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给菩萨磕了九个头。

第二日,狄云便去打探索达大师病情,索达弟子回道:“师父有吩咐,请狄施主无需担心。他老人家伤势无碍,过得几日,便会与施主相见,施主既来之则安之罢。”狄云虽心中牵挂,却也只好客随主便,他既无事,便与众僧一齐作息。

无明寺众僧修炼极为精进,每日有 “五堂功课”、“早晚两遍殿”。早殿即全寺僧众于每日清晨丑寅时分齐集大殿,念诵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各一遍,念诵起止,皆配歌赞。其中《楞严咒》为一掌功课;大悲咒、十小咒等为一堂功课。晚殿有三堂功课,即诵《阿弥陀经》和念佛名、礼拜八十八佛和诵《大忏侮文》、两个时辰《六字大明咒》。丑起亥息,过午不食。食物也只有油茶糌粑,并无菜蔬,甚为艰苦。众僧虽面带菜色,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宁静祥和之态,狄云看在眼里,想起平生所遇恶人行径,不胜感慨。

他识字不多,众僧功课之时,便在一旁听闻随喜。三日下来,倒也将《心经》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心经》亦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如下:“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此经虽只得二百七十字,然自唐代高僧玄奘大师妙笔译出,播于天下,以其字数最少、含义最深、传奇最多、影响最大,历代学佛者无不奉为圭臬。以狄云之学识,自不能参透其高深妙谛,只是隐隐觉得,其中“五蕴皆空”、“心无挂碍”似与神照功运行之法有莫大联系。

这日清晨,狄云出得寺院,独自登上最高一座雪峰,极目东眺。其时天空碧蓝如洗,红日初升,群山寂寂,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想起空心菜和水笙,狄云不禁怅然若失。

枯坐了大半个时辰,狄云只觉身有凉意,当即头下脚上一个倒立,左掌向右,右掌向左,掌心斜斜相对,正是血刀经中的怪异身法。这套身法他在雪谷之中已练得极熟,此刻使来自是毫不费劲,顷刻之间,丹田一股热流冲向四肢百骸,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如此过得半晌,狄云从地上弹射而起,顺手捡起一根枯枝,在左方划个半圆,呼地一声向右劈出。

这套血刀刀法,一共只有九式,然而前八招都是在绝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怪异无比。最后一招脱刀“流星经天”狄云用得最为纯熟,那是在雪谷之中多次击杀饿鹰之故。血刀老祖以这套刀法纵横西域,威震中原,实有独到之处,比起那三招连城剑法,可谓是各有千秋。

狄云正使到第八招“水银泻地”,人在半空高高跃起,枯枝当头劈下。这一招看似极为普通的“力劈华山”,前半招只是虚招,待对手招架之际,身子以腰为轴,如风车一般在空中旋转半圈,变成头下脚上,以左手撑地,手中刀从右往左横扫对手足踝,端的匪夷所思。

就在此时,狄云又觉“气海穴”上一滞,接着“神阙穴”上也是微微一麻,一口真气竟然阻了一阻,下面半招便发不出去。心中一惊,当下凝神站稳,想起前几日在雪谷使出第九式“流星经天”杀风老大时,也是这般情形,却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他呆立半晌,毫无头绪,只得下山而去。一路上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如此?难道我哪里练错了么?”

回到寺院住处不久,一个年轻僧人过来道:“狄施主,索达大师有请。”狄云惊喜不已,随他来到后殿一间僧舍,索达大师见狄云进来,起身合十为礼道:“狄施主还习惯吗?这几日老僧失礼了。”

狄云见他脸上透出血色,知伤情已无碍,放下心来,道:“大师的伤好了?在寺里这几天,是在下这几年来,从未享过的清福。”这话却是半分不假。自入狱后,当初几年被丁典误解,每日遭受毒打;后来尽管误会消除成为知交,毕竟身陷囹圄,狱卒时有欺凌,断水断粮几日那是常有之事。出狱后又逃亡江湖,武功练成之前每日提心吊胆,练成之后又连遭惨变身心俱疲,何曾有一日轻松过?

索达大师微微一笑道:“看破放下,即是清福。狄施主,老僧在皈依佛门之前,也曾是一名武林中人,这武功嘛,还算过得去。”狄云“啊”地一声,心中实感惊异。

索达大师喟然道:“老僧今年六十有三,说起来,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老僧本是中原人,俗姓陈,在一家镖局任镖头,每日里干的也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劫镖之人大多只为钱财,也有怕苦主寻仇,劫财之外更要灭口,是以年年有镖行同伴惨死异乡。我因运气不错,几年下来,总算保全得一条性命,但受伤自然免不了,狄施主请看。”说着解开僧袍,只见他胸前与腹部刀疤纵横,狄云观之也觉触目惊心。
索达大师系上僧衣,接着道:“又过得几年,我因机缘巧合,获得古人武学秘笈,武功自是精进不少,寻常匪徒已非我敌手。几个回合下来,往往知难而退,我亦无意赶尽杀绝。因此伤在我手下之人不少,命丧我手之人,却一个也没有。孰料二十六年前......”

说到此处,索达大师闭上双目,脸上神色痛楚,想是触动了极其伤心之事,狄云不敢做声。过得良久,索达大师才缓缓道:“二十六年前的腊月,我往陕甘道上送一趟银票,这等买卖无需出动镖车旗号,只我一人前去。出发前两日,另一趟走镖的伙伴刚从济南府回来交差,五个镖头死了三人,镖银自然也被劫走。此次失镖损失极大,镖师家人在镖局哭天抢地,眼见年关将至,本是合家团圆之时,遭此飞来横祸,如何不伤心欲绝?我们一干镖师看在眼中,自是对劫匪痛恨不已。

“我这趟镖却还顺利,只我一人稍作乔装,将银票贴身收藏,外表看去只是一平常乡民,任谁也不知我怀有巨金,因此一路无事。但到了宝鸡府的太白山下,终究还是遇到了拦路之人。

“时已黄昏,我正穿越林子前往村镇歇脚,劫镖的两人便从林中窜出拦截,当下便动起手来。这两人一老一少,面貌似是父子,武功确实不弱,身法配合更是天衣无缝,想是久经历练之故。我打起精神与之周旋,竟是难分高下,三人都受了伤。

“当时情形,尚谈不上性命相搏,我若使出秘笈上的武功,击退二人并非难事。只是激斗之际,二人见久战不下,知非我敌手,竟恶招迭出,是以我心中,也不由得冒出了腾腾杀气。

“这二人武功高强,不知有多少同行丧命他二人之手!加之前几日殉职镖师家人的惨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想到此处,我不再容情,使出绝招将二人结果,我自己中了一掌,伤势也是不轻。

“我离开树林,到得前面集镇休憩,第二日起来,却见集市上围着一群人,伴有哭声传来,过去一看,中间一辆驴车停着两具尸体,正是昨日劫镖之人!

“我见一名白头老妪业已晕厥在地,一名少妇与幼子抱头痛哭,场面甚是凄楚,想必是劫匪家人。我见老幼如此光景,也生起一股悔意,但随即又想到,既然做那不仁之事,也不过是恶有恶报罢了,却又怪得谁来?

“但后来听得街坊说起,这父子二人竟是镖师。我自然大为吃惊,打听下去,方知这老镖师在当地颇有清誉,虽非富户,然而平日里少不了修路架桥,接贫济困的善举。故而父子双亡之事,人人惋惜,其痛恨凶手之态,那是决计装不出来的。何况我一介外乡人,大家素不相识,有何理由欺我瞒我?

“我当时真如五雷轰顶,狄施主,你可知这二人历来行善,却为何要劫我钱财?”
狄云思索半晌,也是摇头不解。

索达大师道:“当时我亦不明白,后来接触佛法,方才慢慢想通其中的道理。都言正邪同冰炭,岂知善恶一念间!这父子二人,平日行善积德是真,那日作恶劫财也是真。当是遇到为难之事,才出此下策。唉!其实我又何须伤他们性命?总是杀心一起,即坠魔道。若他二人身无武功,便不能有此恶行;我若无高强武功,也不能造下如此杀业。经此一战,我看破红尘,不久便皈依了佛门。数年后,于佛法略有小成,巧遇藏地大德云增嘉措上师来汉地传教。蒙他青眼收我为徒,授我藏密及医术,自此来往于汉藏两地,又有十数年光阴了。”

狄云心中猛然一惊:“善恶一念间!我难道也作过恶?”

他本讷于言辞,亦从未有人和他讲过高深道理。他所钦佩的丁典大哥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教他武功,全力助他报仇雪恨,自然并无歹意。然而为找出师伯复仇,自己在城墙之上写下连城诀,将大批武林豪客引入天宁寺,死伤泰半,其中几人与报仇有涉?想到此处,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索达大师又道:“狄施主身怀神照神功,不知与铁骨墨萼梅念笙如何称呼?”

狄云愣了一愣,只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他老人家是我师公!”

索达大师释然道:“原来如此,梅施主与老僧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武功高强,为我所不及。他门下弟子三人,老僧只闻其名素未谋面,不知狄施主出自哪位门下?”

狄云不敢欺瞒,道:“晚辈的师傅是‘铁锁横江’戚长发,我自小蒙他抚养,但这神照功......这神照功却是丁典大哥教我的。”想起丁典,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索达大师“哦”了一声,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狄云定了定神,道:“大师,我师傅叔伯三人都已死了,以前的事情,那也不用再提起。丁典大哥救过师公的性命,师公把这神照功传给了他。我被别人冤枉入狱,结识了丁大哥......”于是将自己与丁典的交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索达大师叹道:“狄施主有这番奇遇,真可谓是因祸得福了。”

狄云苦笑道:“这神照功极难修炼,丁大哥传了我心法。出狱之后我却被血刀老祖抓住,要杀我之时,糊里糊涂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他倒也算得上是晚辈的半个师傅......”

索达大师宣了一声佛号,道:“血刀僧入门稍晚,称我为师兄,当初便是带艺投师。云增嘉措上师一代大德,武功固然高强,佛法尤其精通。我这师弟,不求在佛法正道上精进,对武学过于执着,实乃舍本逐末。上师知他修为不够,嗔念未绝,不肯传授,他倒也无可奈何。也是老僧疏忽,有一日武功露了痕迹被他发觉,从此麻烦不断。他当时非我敌手,竟在茶中下毒,胁迫我教他内功心法。幸而上师及时察觉,将他废掉武功,赶出寺去。后来他因食得灵药,武功大进,投身黑教,成了血刀掌门。上师数次缉拿,都被他逃脱,此番命丧雪谷之中,实属报应不爽。至于老僧,中了他的‘银波旬花’之后,武功全失......”

狄云失声叫道:“银波旬花!”

索达大师讶然道:“狄施主也知道此花?”

狄云凄然道:“丁大哥便是身中花毒而死,不过那花名叫‘金波旬花’,毒性极烈,一时三刻便要人性命。”

索达大师道:“‘波旬’即魔王,居他化自在天,与门下常化身我佛门弟子贻害世人。此花以‘波旬’为名,自然非同小可。花分二色,花瓣金黄者为金波旬,香味浓烈,毒性犹在鹤顶红之上;花瓣雪白者为银波旬,无色无味,虽不致命,却是极厉害的迷药,服之武功全失,老僧中的毒,便是这银波旬。”

狄云道:“大师医术这般高明,却为何不清除花毒,恢复武功?”

索达大师一笑道:“恢复武功,亦非难事,只是老僧立志皈依我佛,有无武功,却也不打紧。蒙上师指点,我于医学一途,已有小成,武功尽失之后,老僧反能心无旁骛,钻研日深。阿弥陀佛!娑婆世界,人身难得,能以医术救治世人,也是功德一件。何况高深武学,若无慈悲心化解其杀伐之气,反受其害......狄施主,令师公梅老先生,若干年前突然仙逝,不知是何缘故?”

狄云心中难过,半晌才道:“实不相瞒。我师公......死在他老人家弟子手里。”

索达大师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梅老先生传神功于丁施主,狄施主可曾见过他出手?”

狄云心中如电光火石一般,立即回忆起丁典在狱中数战群豪的情景。丁典顺手一抓,对方随即丧生,与之比拼内力之人,更是缩成肉团而死,此等武功,实在可惊可怖。自己用神照功迎敌,眨眼间便了结数名好手,与丁典相比,亦是不逞多让。想到此处,颤声道:“丁大哥的武功......那是出手无活!”

索达大师道:“便是如此,与老僧所想无异。无论何种高强武功,若不为己用,便为其所控,孰主孰仆,殊难断言。以血刀功行善,血刀功便是善术;以神照功行恶,神照功便是恶术,善恶者,存乎一心耳!若反噬自身,以致性情大变,嗔心日盛,真可谓非福是祸了。”

狄云惊道:“晚辈在运功之时,气海穴上真气不继,那是甚么缘故?”

索达大师面色一变,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轻搭在狄云左腕寸关尺处,凝神片刻,皱眉道:“狄施主丹田之中气韵悠长,内息澎湃,显是神照功内力已有大成。唯真气运行之法,颇为蹊跷,有如水乳不能交融,老僧实是不解。”

狄云道:“晚辈的神照功口诀是丁典大哥亲传,那是决计不会有错;这气息运转之法,却是来自血刀功。”

索达大师释然道:“这便是了。内力者有如河水,运气之法有如河道,水少而道阔,则流之不畅;水多而道窄,则漫之于堤。狄施主功力大成,内息澎湃之极,有如长江大河之水,非宽谷阔道不能容纳。血刀功诡异速成,未免失之狭窄,以此心法运功,自然于你经脉有损。不过目前止“气海”“神阙”二穴略有阻滞,日后重返正途,以正宗神照心法导引真气,当得无碍。”

狄云恭敬道:“多谢指点!大师的伤好了,晚辈也就放心了。明日午时我便出谷,去秭归找外甥女和水姑娘,不知大师还有何吩咐?”

索达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僧与你结识,也是一个善缘。聚散无定,世事难料,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狄施主宅心仁厚,日后纵有风波,亦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次日,狄云前来告辞,木门紧闭,索达大师却不在房中。一年轻僧人道:“狄施主,大师今晨卯时已出寺去,为信众煎药治病。临走之时,嘱咐弟子将此转交施主,这本《心经》是大师刺舌血写就,前日方成,还望施主每日勤加念诵,不负大师拳拳之心。”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裹。

狄云大惊,将包裹打开来,里面除干粮、散碎银两外,还有一卷黄色帛绢,展开来不过一尺见方,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狄云识字不多,然而这些日子随僧众念经多次,《心经》已较为熟稔,眼前所见,正是二百七十字的《心经》无疑。但见黄底红字,一股庄严慈悲之气扑面而来。

狄云心神激荡,眼中掉下泪来,大师对自己的这份关怀之情粉身难报,实在无须矫情推辞。他跪在禅房门口,磕了几个头,道别僧人,转身大踏步而出。

第三章 秭归惊变
狄云一路往东而去,其时气温虽未回升,然而行路再不似南下来时那般艰辛。傍晚时分,便已到达色须,藏语意为雅砻江源头,即今之石渠。狄云归心似箭,无奈水险滩急,无渡船敢行夜路,只得静待天明。次日狄云登舟,沿江水望东而下,一路上舟行人行,舟停人止,风刀霜剑,自不待言。

十数日工夫,支流入干,金沙江河面开阔,水流益发平稳深沉,已到达戎州(宜宾)。狄云换乘大船,同船之人渐多,亦有不少身带兵刃的江湖豪客,或独来独往,或三五一伙肆意笑谈。狄云不动声色,每日里装聋作哑,是以谁也未注意到这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竟是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

宜宾至宜昌水路,古称川江,秭归在宜昌上游,乃三闾大夫屈原故里,端午节及赛龙舟,皆发源于此。李白有诗云:“千里江陵一日还。”,可见舟行之速。行得几日,秭归在望,狄云暗暗欢喜,想到空心菜与水笙,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甜意。这日午时,船行至秭归太平溪码头,狄云下得船来,问明艄公,才知李家庄离此地尚有十数里行程。既已到此,也不着急赶路,便信步直往城外李家庄而去。秭归城自清雍正七年便已升直隶州,辖长阳、兴山、巴东、恩施四县并容美、龙潭19个土司,民生颇为兴盛。时已早春,官道旁柳枝绽绿,云中燕子翩飞,道旁屋舍皆为粉墙黛瓦,飞檐斗角,好一派富庶气象。比起狄云家乡麻溪铺村色野景,又是另一番风情。

不多时,前行到一市镇,狄云亦觉腹中饥饿。他连日来在舟中以干粮为食,久不闻荤腥,此刻不免馋虫大动,摸包裹之中尚有余银,便踱进街旁一间酒肆。

店中甚大,虽时已近午,却只有两桌客人。靠门口一桌坐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自斟自饮,桌上却放了一把剑,原来竟是练武之人。屋西角一桌是三个汉子,身上都带有兵刃,不时朝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狄云进得店来,叫了一碗肥肠面大吃起来,众人见他呆头呆脑,也不以为意。

过不多久,一瘦长汉子匆匆进店,走到三人那桌低声说道:“查到啦!那母女二人,果然搬到了此处不远的李家庄上!”三人面露喜色,叫小二赶紧端酒上菜。

那瘦长汉子声音虽低,但狄云此刻神功在身,耳力何等灵敏,他听到“李家庄”,不由心头一凛:“这四人鬼鬼祟祟,绝非什么好人,不知他们说的李家庄,与水笙有无干系?”冷眼看时,四人已在推杯换盏,猜拳划令。那书生恍若未觉,忽地一仰脖,喝干了杯中之酒。

只听得那瘦长汉子笑道:“张兄,此次擒得那水家二人,乃是大功一件,想必帮主又要提拔张兄了。”言下之意,不胜艳羡。那唤作张兄的身材矮壮汉子眼光扫视店内,见并无异状,方低声道:“李兄说的哪里话?咋们兄弟在帮主手下效力,说什么功不功的。事成之后,兄弟做东请各位兄弟去宜昌府牡丹园喝个花酒,嫖个痛快!”其余三人轰然叫好,端起酒杯一碰,嘴到杯干。

这时那书生突地起身,噌地一声宝剑出鞘,指向四人,厉声道:“原来诸位果真是铁网帮手下!家师已仙逝,水家不知与你铁网帮有何深仇大恨,要赶尽杀绝?”

四个汉子都是一惊,那张姓首脑慢慢放下手中酒杯,沉声道:“阁下何人?”书生冷冷道:“水月剑水岱门下三弟子,林天英!”

原来水岱只有水笙一女,虽与汪啸风合称“铃剑双侠”,也不过是武林同道冲着“落花流水”的大名,佛面贴金而已,水笙武功并不如何高明。何况汪啸风已死,若有仇人上门,母女二人只怕凶多吉少。于是水岱死后,水夫人遣散门下弟子,变卖秭归城内家产,隐居到李家庄。

水岱门下弟子中,林天英排名第三。他入门甚早,对师妹水笙情愫暗生,只是汪水二人终身已定,无奈之下退避三舍,专心练剑。水岱心中自然清楚,便将他收为义子,悉心教授武功,是故林天英尽得师傅真传,武功在同门中最高,人称“小冷月剑”。

林天英家在城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乡下师娘师妹平安,日前在秭归城内偶遇有江湖人士打听李家庄,心生疑窦,于是跟踪而来,果真发觉四人意欲对师娘师妹不利。他激愤之下,不顾敌众我寡,出剑相阻。

张姓汉子见林天英豪气勃发,也是一惊,他左右环顾一下,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水老儿死后,还留下了护院的!你那几个师兄弟呢?一起出来吧,我兄弟四人正好领教领教!”其余三人听他如此说,同时起身,锵啷啷刀剑出鞘。

林天英怒骂道:“今天只有小爷一人,管叫你们四位鼠辈有来无回!”他武功尚可,江湖历练却不足,只一句,便暴露了己方实力。

其余两名汉子喝道:“小子,休得猖狂!”说话间,已冲了过去。二人都使单刀,却是一人刀在左手,一人刀在右手,从两侧夹击林天英。林天英长剑在手,一招“左顾右盼”,铛铛两声将双刀拨开了去。

两人身法忽地一个交错,右手刀的汉子移到了左边,左手刀的汉子移到右边,双刀齐出,变成尽数攻向林天英中盘,端的诡异无比。

林天英吃了一惊,刷刷刷刷一连四剑,才将刀势化解。一名汉子冷哼道:“冷月剑法,不过如此!”身形又是一变,重回原位,出招越发凌厉。若论单打独斗,此二人倒绝非林天英敌手,然而这套左右合击刀法二人浸淫已久,心意相通,配以阴阳交错步,威力增强何止一倍。幸而冷月剑法以剑招快捷见长,林天英以快打慢,两剑破一刀,只见火星四溅,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勉强抵挡住了对方攻势,但想要伺机反攻一招,却是难上加难。

又过得几个回合,形势越发凶险,林天英已是三招挡一,犹感捉襟见肘。如此打法最是耗力,他汗出如浆,剑招已不成章法。眼见又是双刀劈来,他往后急退,砰地一声后背撞上店内柱子,只震得屋梁上灰尘簌簌掉落。

店内老掌柜此刻已吓得魂不附体,拉着张姓汉子连声哀求:“几位大爷手下留情,万万不可在小店内伤人性命......”张姓汉子恍若未闻,一伸手将他推倒在地,喝道:“废了这小子!”两人得令,双刀霍霍一齐攻来,林天英背靠屋柱逃无可逃,眼见要死于非命。

这时忽听得一声大叫:“不好了,杀人了!”原来是刚才那衣衫褴褛的青年往门口奔去,手中犹捧着面碗。只见他跌跌撞撞,已跑到林天英三人前,不料脚下被凳子一拌,身子斜飞而起,正撞在林天英身上,手中面碗连着半碗汤却全倒在持刀二人头上。二人猝不及防,大惊跳开,用手一抹,满头满脸都是油腻腻的汤。

林天英被他一撞之下,顺势就地一滚靠墙而立,手中宝剑舞了个剑花护住前身,回想刚才死里逃生,不禁犹有余悸,胸口起伏不定。

这人正是狄云,他见林天英危在旦夕,自然出手相救。但亦不能暴露自身武功,无意中将当年二师伯言达平救自己那一招使将出来,果奏奇效。眼下见林天英暂无危险,干脆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此时门口已围上来一些人,张姓汉子怕夜长梦多,只道这乡下小子误打误撞坏了自己的事,怒吼一声:“哪里来的野小子!”跨前半步,飞起一脚踢向狄云腰部。只听得蓬的一声,狄云身子飞起,撞向柜台,又砰地跌落地上。

狄云见他飞脚踢来,早已神照功护住全身,待他脚背沾身,手在地上一撑借势跃起,已将踢力卸去十之八九。撞上柜台之时,又使了个“滑”字诀落地,是以这一踢对他全无伤害。然而旁人听到轰然声响,无不以为他丝毫不懂武功。

门口一位围观的锦袍老者见此情景,眼中精光一闪而没。

张姓汉子见狄云被踢飞,犹不解气,身子一个前扑,右掌一翻,化掌为爪,向狄云当头抓下,手掌竟成淡蓝色,招式凌厉已极。

林天英惊呼:“蓝砂手!”他长剑一挺意图相救,两个持刀汉子刀一交错,已拦在前面,口中恶狠狠叫道:“小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这时突见人影一闪,张姓汉子的右手竟被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接着“咔嚓”一声,腕关节竟已被捏断。来人毫不留情,飞起一脚,将他踢得身子飞出丈余,又重重跌在地上,稀里哗啦撞倒了不少桌椅板凳。

出手之人正是适才在门口观望的锦袍老者,他俯身将狄云扶起,厉声喝道:“云老儿教的好脓包徒弟!只对不会武功的人下手麽?”他内力高深,只震得店内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未出手的瘦长汉子一声怪叫,从怀中掏出兵刃,竟是一把尺余长的铜锤,朝老者当头砸下。老者断喝一声:“来得好!”,竟不闪不避,单掌“举火烧天”迎了上去。手掌甫一碰到锤头,忽地变掌为爪,竟硬生生将铜锤夺了过来,口中叫道:“还给你!”脱手往前一送,瘦长汉子大惊之下,闪避不及,铜锤已击中胸肋。瘦长汉子大叫一声,跄踉退得几步,一跤跌坐地上,嘴里鲜血喷出,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两个使刀的汉子面色大变,顾不得林天英,飞奔过去查看伙伴伤势。

狄云大为惊奇,这老者一招伤敌,武功实不在“落花流水”任意一人之下,却不知是何来头。

老者眼中利芒闪动,扫过狄云残疾的右掌,沉声问道:“朋友有无受伤?你不用怕,有老夫在此,绝不让铁网帮这干恶人为非作歹!”

狄云见他武功高强,尤其这份拔刀相助的豪情,不禁大为折服。其实以他武功,蓝砂手自是不能伤他分毫,但若暴露了身份,总非己愿。于是便道:“多谢老丈,他......他并没有打到我,是我自己跌倒的。咦,我怎么摔到这里来了?”他以手搔头,似乎对刚才被别人踢飞那一脚全然不知。

锦袍老者摇了摇头,走过去将老掌柜从地上扶起。

那张姓汉子右腕已断,只疼得满头大汗,仍强自颤声道:“在下铁网帮云帮主手下张仲海,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他身受重伤,两名手下也非这老者对手,报仇之事今日已无可能,只得从长计议。

老者哈哈长笑,声震屋宇:“姓张的小子,你可记住了!老夫姓曲名胜龙,还有个弟弟叫曲胜虎,要报仇,凭你这三脚猫功夫,那是痴心妄想!滚回去告诉你那老不死的师傅,再这样欺压善良横行霸道,可别怪我兄弟手下不留情!哼哼,到时候北四怪变成北三怪,那也有趣得很!”

张仲海面如土色,半天才道:“原来阁下就是与家师齐名,北四怪中的龙爪手,怪不得武功如此之高......”

曲胜龙“呸”地吐出一口唾沫,森然道:“与令师齐名,我兄弟二人脸上无光!老夫今天不想杀人,还不快滚!”

四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是面色煞白。若是无人受伤,四人同上,倒是足以与曲胜龙周旋一阵。眼下二人伤势严重,光凭两名使刀汉子,万万不是敌手,只得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出店去了。

林天英走上前来,躬身作礼道:“冷月剑门下林天英,多谢曲大侠援手。”

曲胜龙一摆手道:“林少侠不必多礼,我与尊师曾有数面之缘,对他的武功,也是佩服得很,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唉!”

林天英愤然道:“家师已然仙逝,纵使之前与铁网帮有何过节,也该一笔勾销,没想到他们连孤儿寡母也不放过,心肠也太狠毒!”

曲胜龙点头道:“这铁网帮云老儿行事,向来如此。他那三十六式‘蓝砂手’诡异无比,武林中也罕有其敌,若是他亲自出手,断不会这般轻松......林少侠,老夫与舍弟在宜昌府有一间‘龙虎镖局’,你与师兄弟若是有空前来,老夫欢迎之极。”

林天英道:“多谢前辈盛情,救命之恩,来日必登门致谢。”说完又是一揖。

曲胜龙哈哈长笑,甚是豪迈,连声道:“见外了见外了!身为武林中人,见不平之事若不能挺身而出,学这武功又有甚么用?林少侠无需多礼,老夫要先行告辞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对老掌柜说道:“掌柜的,适才教训这几个歹人,弄坏你不少桌椅板凳,这银子你拿去买新的罢!”这锭银子足重五两,便是将整个小店买下,也绰绰有余。掌柜连声道谢,曲胜龙却已大步离开。

林天英略一思索,也出了店门向西而去。狄云料他定是前往李家庄与水夫人报信,心道:“初见水姑娘时,她便与汪啸风在江边教训铁网帮的人,这也算不上甚么深仇大恨;上次在雪谷中杀了‘铁网三雄’,这仇算是结下了;这次又伤了云帮主的弟子,以他性情为人,自是难以善了。眼下水笙母女行踪已露,看来这李家庄,也非久留之地。”

林天英抄的是近道,狄云跟在身后十余丈,林天英毫无察觉,不多时已出了城镇。这条小路崎岖难行,向来罕有人至。再行得片刻,狄云见左右无人,施展轻身功夫,几个起落后已追上林天英,口中叫道:“林师兄,请留步!”

狄云本不擅长轻功,然而神照功打通任督二脉之后,内力雄厚之极,身法甫动,真是快逾飞马。林天英愕然回首,狄云已奔到身前。林天英这才认出他是刚才店中傻里傻气的青年,不禁脸上变色,手按剑柄道: “阁下武功原来如此高强,林某真是看走了眼。不知有何指教,是铁网帮一伙的吗?”

狄云摆手道:“林师兄误会了,在下狄云,是来李家庄找水姑娘和外甥女空心菜的,绝无歹意。”

林天英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孩么?有甚么招尽管使出来罢,看剑!”他倒是确有名家子弟风范,先是出声示警,接着便是一招“星飞电急”,刺向狄云肩头。

狄云侧身闪过,心想:“水家的‘冷月剑法’,本以剑招快捷见长,林师兄这一招要攻我肩头,直刺过来便快得多,为何要划个半圆才刺来?想来这一招是连守带攻,以半圆先化去对手兵刃攻势,再以直刺伤敌。”

眨眼间,林天英又攻得几招,狄云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却并未反击。林天英一声厉啸,使出一招“九星伴月”。这招若是水岱使出,便是九点寒星和一个圆圈,林天英功力未臻纯熟,只能舞出五点寒星和一个剑圈。狄云此时功力何等深厚,已看出五点全是虚招,待他剑圈尚未舞动,伸出左手中指在刃侧一击,锵的一声,林天英手腕酸麻,宝剑拿捏不住,直掉在地上,这一招马马虎虎变成了“五星伴残月”。

林天英楞了一下,也不去拾剑,忽地大笑起来。

狄云见他此举,一时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林天英捡起长剑,脸上犹带笑容,道:“狄兄,果然是你来了!早听师妹说起过你,说武功如何了得,我还不信,今日真是见面犹胜闻名。莫说是铁网帮的小喽啰,就是云万里亲自来,也非你敌手,还怕他怎地?我们这就同去李家庄找师母和师妹!”他听狄云自报家门,已有几分相信。适才一试之下,见狄云武功精妙,胜己十倍,当下更无怀疑。

狄云心中欢喜,道:“多谢林师兄!”

此时天公不作美,居然飘起细碎雪花来。两人同路而行,林天英说起,原来水夫人隐居在此,并未告知水岱其余弟子。林天英是水岱义子,那又有所不同。水家薄有家产,生计倒是无碍,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仆李婶,平日为夫人烧菜做饭。水笙和空心菜前不久从雪谷回来,林天英也已见过一面,他问起空心菜的事情,水笙对这位义兄颇为敬重,便如实相告。

林天英见狄云虽不如汪啸风那般潇洒英俊,然而言谈间带有三分憨厚,加之武功高强,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也暗暗为师妹高兴。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说说笑笑,不消半个时辰,便已到李家庄,不过是个十数户人家的小村庄。此刻时至申酉之交,天色昏暗,家家掩门闭户。雪仍未停,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二人走到庄子东头,只见官道之旁有一座寻常小宅院,大门紧闭,门口两株老梅花开正茂。林天英道:“狄兄,这就是了。”狄云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天英一笑,上前叩击门环数下,口中叫道:“李婶,李婶!”连喊几遍,院内寂然无声。

林天英疑惑道:“怪了!此时居然无人在家?”手上使劲,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居然未被锁上。

两人都是一惊,对望一眼,狄云本在林天英身后,他身子一闪,已先一步抢进院门,林天英随后冲进院子,两人同时呆立当场。

只见一仆役打扮女子仰面倒在天井之中,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林天英颤声呼道:“李婶!”狄云如疾风掠起飞奔而至,一探李婶鼻息,早已气绝多时。只见她嘴角一缕血丝凝结,双眼犹自瞪得大大的,足见死不瞑目。

狄云全身如坠冰窟,只道空心菜和水笙凶多吉少,见厅堂大门洞开,也不管里面是否有埋伏,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口中叫道:“空心菜!水姑娘!”他惶急之下,嗓音嘶哑。

厅堂内一片狼藉,桌倒椅斜,中堂前的两个大花瓶也被打得粉碎,散落满地碎瓷片,却有一股血腥气从后面厢房传来。狄云心神稍定,听到只有一人的微弱呼吸声,当下毫不迟疑,闪进厢房,只见一花白头发妇人倒在地上,衣饰精致,胸前却有一大片血渍。林天英此刻也冲进屋内,见此情形,惊叫一声:“师娘!”他噗通跪下,要将水夫人扶起。

狄云急道:“慢来!”他定睛一看,见水夫人身上并无伤痕,衣上鲜血全由口中呕出,显然是受了内伤,才稍稍放下心来,伸出右掌,运起神照功,将浑厚无比的内力自命门穴传入,过悬殊、脊中、中枢、筋缩、至阳诸穴,一路直到百会。当年在监狱中狄云上吊自尽,丁典救活他后曾说不论何种严重内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神照功全能救得,此种功法运用之妙,真当得起“天下第一内劲”。不大功夫,水夫人身子一颤,吐出一口黑血,眼睛缓缓睁开,眼光涣散,气息奄奄地问道:“是......天英孩儿吗?”

林天英喜道:“师娘,我是天英,你醒了!”水夫人毕竟受了内伤,身子仍极为虚弱,气喘吁吁说道:“天英......去救笙儿和空心菜......被强盗抓走了......这位是......?”

林天英道:“师娘放宽心,这位就是空心菜的舅舅狄云师兄,他武功高强,我俩定能救出师妹和孩子!”

水夫人全身一震,抖抖地握住狄云的手,落泪道:“狄少侠,天英,快去救她们,我老婆子不打紧......李婶呢?”

林天英咬牙切齿道:“已被强盗害死了!”水夫人一听,泪水滚滚而下,口中呜咽不已。

两人将水夫人扶坐在椅上,狄云道:“水夫人,那些强盗怎生打扮?何时进来?又是如何抓走水姑娘和空心菜?”他屡经惨变,已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虽然此刻心乱如麻,倒也不至于六神无主。

水夫人拭泪道:“强盗们进屋约莫在午时,一共三人,领头的是一黑衣老者,我不会武功,也不认识他们。笙儿武功敌他不过,几招下来被点了穴道。我搂住空心菜,被那强盗手下一人踢中背心,便晕了过去......”

林天英忽道:“这是何物?”他走到大厅,用剑在地上花瓶碎片中一阵拨弄,挑起一物平置于剑身,回身问道:“狄师兄,你可认识此暗器?”

狄云见是一只瓦楞钢镖,却又与寻常钢镖不同,镖头微微翘起有如蝎子尾,镖环上系有蓝色绸带,镖刃亦呈淡蓝色,显是剧毒无比,难怪林天英不敢用手去拿。

狄云沉声道:“蝎尾镖!”当年逃亡之际,在江边与铃剑双侠初次相遇,便是因侠义心肠,用鱼篓拦下了一只蝎尾镖,后来的一系列遭遇,都由此而起,是以对此暗器印象极为深刻。

林天英恨声道:“不错,这正是铁网帮云老贼的蝎尾镖!”

狄云脸色铁青,道:“林师兄,你可知那铁网帮的强盗藏身在哪里?”

林天英道:“铁网帮虽然经常干伤天害理的勾当,平日里却大多打着水运和捕鱼的幌子,在长江水道一带,生意做得极大,除了龙沙帮,几无敌手。此外与公门亦有勾结,因而不像一般盗贼驻扎在深山大湖,总舵就在宜昌城内。”他是本地人,自然熟知详情。

狄云听到“龙沙帮”,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再一细想,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水夫人道:“天英,狄少侠,我们可要报官?”

林天英叹气道:“义母,这种江湖恩仇,总是江湖了断。再说咱们无凭无据,便要告他也没处告去。我即刻去找其余师兄弟,一起去铁网帮救人去,只是大家现已分散各处,一时之间,只怕人手凑不齐。”

狄云道:“情形危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林师兄,不用麻烦其他人,你在家照顾水伯母,我这就连夜去铁网帮!”他一想到水笙和空心菜生死未卜,不禁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赶到。至于能否救出人来,自己有无危险,他倒全未放在心上。只是突然之间,脑海中浮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铁网帮为何要抓走二人?难道并非单为寻仇,而是冲着自己来的,是自己连累了水家......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一片冰凉。

林天英怫然道:“狄师兄,你说的是哪里话?我林天英虽然武功不济,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岂能让你独自冒险?我也担心师妹和孩子,但急亦无用。现今天色已晚,你一路辛苦,今晚暂时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安排好师母,我与你同去宜昌府救人,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它一闯!”

狄云面上一红,在他心目中,空心菜与水笙委实重要,若有不测,自己活着也了无生趣。其实仔细想来,林天英是水家义子,水笙遇险,他焉有不急之理?但人之常情,总是关心则乱,自己言语不当,难怪林天英心中不快。他不善言辞,想要解释几句,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林天英是坦荡之人,见此情形也觉心中不安,叹了口气,轻拍狄云肩膀。

天色渐暗,雪未停,风更紧,直冷到人骨头里去。狄云与林天英在庄子后山将李婶安葬,回到家中,三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分头睡下。

狄云在厢房,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十多年来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闪过:一时是在湖南乡下练剑,红日初升晨风习习,师妹挂满汗珠的脸上满是爱意,两人木剑相撞托托有声;一时是万府蒙冤,明晃晃的烛火下戚芳脸色苍白如雪,双眼中说不出的哀怨和绝望;一时是昏黑的牢狱中,丁典与他冰释前嫌后畅谈武林旧事,说得兴起,站起身来给他演示几招;一时是雪谷之中,他狂性大发,扔掉羽衣后,水笙那羞愧难当的眼神......

翌日起床,狄云见水夫人精神萎靡,双目红肿,想是担忧水笙与空心菜,又怕狄林二人此番前去凶多吉少,整夜哭泣之故。所受之伤幸而因有神照功相辅,已大大缓和,如能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当能痊愈。此地已不能久留,林天英找来一辆马车,收拾好细软,三人一同来到了林家。林家在城内经营米铺多年,家境殷实,林家父母都是忠厚商人,对水夫人极为恭谨。林天英只说水笙外出探亲,师母无人照顾,于是安排住下。林天英悄悄吩咐师母,不可透露救人之事,以免父母担心,水夫人左右为难,只得含泪应允。

二人换了装束,出得门来,狄云问道:“林师兄,咱们现在往何处去?”

林天英思索片刻,道:“先师门下弟子,连同师妹共有五人,大师兄游历江湖,不知所踪。二师兄和四师弟家距此不远,狄兄,咱们先去二师兄家。”

以狄云此时的武功,若是单打独斗,那北四怪之一的云万里自然非他敌手。但此去乃是救人,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能多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心中也感一丝欣慰。

二人同乘一匹马,往城南而去,马踏残雪,嘚嘚有声。

路上林天英向狄云说起,这二师兄朱易人,四师弟陈平家境俱属一般,但练剑刻苦,武功都不错。师父去世后,大家见面机会也少,此次并肩作战救师妹出险,既属同门情谊,亦足以告慰水岱在天之灵。

骏马飞驰,说话间,已来到城边一个篱笆土墙围起小院旁,还未近前,却听到院内传来兵刃撞击之声。两人都是一惊,林天英飞身而下,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从门缝往里一看,脸上忽露出笑容,回头低声说:“狄师兄,今日出门大吉,来得全不费功夫。”他伸手推开院门,同时朗声道:“几日不见,二师兄剑法大成,这招‘月明星稀’,已得先师神韵!”说完,与狄云携手而入。

院内练剑的二人住了手,一名肤色黧黑的青年面露喜色,剑交左手,大步跑过来,笑道:“三师兄,好久不见!”他右手搭在林天英肩上不停摇晃,状极亲热。林天英也笑道:“四师弟好!”又转向那名白面长身男子,双手抱拳道:“二师兄。”

那二师兄朱易人自怀中掏出一张帕子,将剑刃慢慢擦拭一遍,还剑入鞘,轻放在院内石桌上,这才抬头慢悠悠地笑道:“是三师弟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他脸上笑意甚浓,却是暖意全无,狄云看在眼里,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异样之感。

林天英倒不以为忤,将昨日变故讲了一遍,他脸色肃然,破口大骂铁网帮卑鄙小人。陈平在一旁听得焦急不已,朱易人却耷拉着眼皮不发一言,末了开口问道:“三师弟,你怎生打算?”

林天英慷慨激昂道:“这还能如何打算?我这次来,就是请师兄和师弟一起去宜昌府,找铁网帮要人!”

朱易人嗤地一声轻笑,忽地问道:“三师弟,你觉得这云万里的武功,比起师父如何?”

林天英一愣,道:“既然同为‘南四奇’‘北四怪’,武功总在伯仲之间。”

朱易人又道:“那师弟现在的武功,想必是已经胜过师父了?”

林天英不意他会有此一问,脸都白了,大声道:“二师兄,你这么说用意何在?我何时说过自己武功胜过师父的?!”

朱易人冷哼道:“好!师父尚且只能与云万里打个平手,铁网帮还有其他高手在,我们这几个人去救人,何止是送死,连牙缝都不够塞的!”

林天英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道:“二师兄,武功高下确有悬殊,但大丈夫有必为之事!师妹有难我们不去营救,在江湖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恩师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朱易人冷笑连连:“好一个恩师!林天英,你拍拍心口说,我是你二师兄,加上大师兄,三人武功谁好?师兄打不过师弟!我资质不如你?我勤奋不如你?无非就是你家境殷实,师父另眼相待而已,咱们师兄弟哪个不知?我有没有冤枉你?”

陈平插嘴道:“二师兄,平日里三师兄从未看轻过我们,何况师妹的事,也与此无关......”

朱易人怒道:“老四你住口!”他转头向林天英,继续说道:“三师弟,我和老四与你不同。你家境好,打得起官司,赔得起人命,要真舍得下本,捐个官做做也没甚么稀奇,到时候谁又敢去招惹你?我和老四要是得罪了铁网帮的人,说不上哪天就连命都丢了,家中父母又该如何?”

林天英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二师兄,四师弟,咱们先行别过。”他拱手为礼,拉着狄云头也不回往外便走。

陈平追出院外,脸有愧色,道:“三师兄,我......”他心中难过,说不出话来。

林天英强笑道:“老四,二师兄说的也有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师父平日待我最厚,我自然应该多出力,你无需自责。”

二人重又上马,林天英面色沮丧,道:“狄师兄,师门不幸,今日让你看笑话了。”

狄云安慰道:“林师兄,你这两位师兄弟,比起我的师父师叔伯来,可好得太多了。”他此刻已将林天英视为丁典大哥后的又一知己,遂毫无隐瞒,将师公之死合盘托出。此事他郁结于心,在索达大师面前也只是含糊其辞,并未细言。此刻一诉心曲,说到伤心处,眼泪簌簌而下。

林天英听得激愤不已,在马背上长啸一声,口中吟道:“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狄云不知道这诗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所作的《挽歌》,但见林天应神态悲愤,听词达意,不觉一股豪气自胸臆间而生,大声道:“林师兄,那铁网帮有甚么了不起?我俩同心协力,定要将它闹个天翻地覆!”

二人一马,直奔宜昌府呼啸而去。

从秭归到宜昌府,约莫百十里路程,狄林二人共乘一骑,马蹄飞扬,不到两个时辰,已进入城中。林天英对城内甚为熟悉,胯下坐骑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眼见得街道愈
是繁华,前方却是一家土地庙。狄云从马上看去,只见庙内人声鼎沸,香烟缭绕。马儿奔到庙前,林天英一勒缰绳,拐进旁边一条僻静小巷,再往前行得顷刻,又出了巷子
,喧哗声扑面而来,眼前一大片集市,人头攒动,卖鱼卖虾吆喝声此起彼伏,挺胸凸肚的劲装汉子三三两两混杂其中。林天英示意狄云下了马,二人牵马缓缓而行,林天英
低声道:“狄兄你看,对面就是铁网帮总舵。”

狄云往对面看去,但见一座极其气派的府邸,朱漆大门上方,“铁网帮”的黑底金字牌匾闪闪发光。四名带刀汉子分列大门两旁,门前大旗上绣的是一只金色霸下,露
爪吐齿威态十足,风扬旗幡,猎猎作响。腰悬兵刃的铁网帮手下进进出出,一派兵强马壮的气象。

狄云正要说话,一名黑衣汉子从身边经过,有意无意瞟了二人几眼。狄云见他脚步沉稳,也是一名武林中人,疑心是铁网帮手下,当下悄悄一拉林天英衣袖,住口不语
。好在这汉子并未起疑,在摊子上左看右看一番,从一老翁的盆里捞起一条肥大鲤鱼,扔下几个铜板扬长而去。老翁见他人高马大,面相凶恶,也不敢问他多要,待他走得远了,方用本地土话嘀咕几句,满脸愤愤不平之色。

林天英悄声道:“狄兄,你有甚么好主意?”

狄云皱眉道:“林师兄,硬冲进去,倒也不难。可是水姑娘和空心菜在他们手上,万一......万一有甚么差池,便是杀光铁网帮,也没甚么用处。”他见铁网帮防守如
此严密,而水笙二人关在何处也不知道,冒然进攻,确非上策,心下焦急万分。

林天英也是一筹莫展,口中喃喃道:“投鼠忌器,投鼠忌器......也罢!狄兄,时已过午,咱们先去填饱了肚子,再作打算。”

两人进了旁边一家酒楼,上来二楼,选了临街一间屏风隔开的雅座。林天英本来就是富家子弟,此去救人凶吉难料,竟点了满桌好菜,又上了一壶好酒。他亲手替狄云倒满酒,又给自己斟上,双手举杯道:“狄兄,你我一见如故,不是小弟长他人志气,今日不敬你一杯,可不知明日还有无机会,小弟先干为敬!”说完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狄云本不善酒,但此时此地,他又如何能不喝?于是便也一口干掉杯中之酒,脸膛立时红了。他双手连摇:“林师兄,我......酒量不好,我可不能再喝。”

林天英也不勉强,又自斟自饮了两杯,忽地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微微发红。

狄云奇道:“林师兄,你怎么了?是喝醉了么?”

林天英笑道:“这几杯酒......便能醉了么?狄兄,你也......太小看我了!”

这时,隔壁传来桌椅拖动之声,接着有几人落座低声交谈,原来又有人进来饮酒。林天英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问道:“狄兄,你可知我林某最羡慕的人与最大的憾事......是甚么?”

狄云一头雾水,重复道:“最羡慕的人与最大的憾事......那是甚么?”

林天英又倒了一杯酒,右手端着却并不喝,一字一句道:“我最羡慕的人,就是狄兄你!”

狄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林天英出身富家,一表人才,自己除了武功好点,有何处值得他羡慕?看来这位林师兄于武功一途,实是痴迷,丁典大哥神功盖世,师公也是一流好手,却为奸计所害难以善终;血刀老祖尽管威震西域,也因作恶多端,不免葬身雪谷之中,死无全尸......他生性淳朴,不愿扫了林天英的兴致,于是微微一笑,问道:“那林师兄最大的憾事,又是甚么?”

林天英将酒一饮而尽,道:“那便是师父未能带上我一起去雪谷追杀血刀恶僧!林天英引以为终身之憾!”

狄云心道:“是了!水大侠对他极为关爱,丧身雪谷,林师兄自然难过。唉,你可知血刀僧武功高强,落花流水四侠有三个死在那里,你当年若去了,也未见得能救得了你师父。”但总是被林天英一腔热血感动,安慰道:“林师兄,水大侠的事情,你也不用再难过......”

林天英摇摇头道:“师妹遭丧父大难,孤苦伶仃,这次若能脱险,狄兄你可要......”他倒上一杯酒,却欲言又止。

此时,隔壁忽然传来说话声,尽管有意压得低低的,仍是清晰地传到了狄、林二人耳中:“老大,我已安排妥当,与铁网帮一战,就在今晚!”

狄云与林天英听到此话,当即住口,二人对视一眼,都感心中惊异。

又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好!二弟,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今晚亥时......”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以狄云的耳力,也难以听清说的什么。他心下奇怪:“这声音耳熟,倒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再看林天英,脸上也是一般表情。

先前那人又说:“大哥,你休怪做弟弟的谨小慎微,到了这个时候,我心里倒是打起了鼓啦。凭咱们镖局七八个不怕死的手下,加上这位贾兄弟带来助拳的十来名兄弟,拢共二十几人就要挑了铁网帮总舵,怕是......怕是胜算不大罢?再说铁网帮除了总舵以外,还有十几处码头数百号人马,就算今晚杀得了云万里,日后他手下寻起仇来,咱们走镖,可是大大的不利。”言下似乎颇为踌躇。

那大哥叹气道:“二弟,咱们开镖局为的是和气生财,我也不愿招惹云老儿这种人......”顿得一顿,语转激昂,声音也大了:“可那铁网帮,实在欺人太甚!霸占荆楚长江水道,欺行霸市,滥杀无辜,兄弟我早就看他不惯!于今又把爪子伸到岸上来,连咱们刀头舔血保镖来的苦命钱也要敲竹竿,哼哼,如此霸道,干脆改名叫‘水陆帮’算了!我兄弟二人与他同列‘北四怪’,若不能惩恶扬善,还让江湖好汉以为我龙虎兄弟与他一路货色!”

听到这里,狄、林二人已知是前日小酒馆中仗义救人的龙爪手曲胜龙,林天英低声向狄云道:“是曲前辈!”,语气又惊又喜。

谁知声音虽低,隔壁几人却已听到,只听得一声断喝:“谁在偷听!”屏风唰地被推到一边,一个黑衣老者已站在桌前,他眼睛一扫二人,见狄云离他最近,当即一招“猛虎下山”,右掌拍向狄云肩头,口中道:“奸细,躺下吧!”

此人正是北四怪之一的“黑虎掌”曲胜虎,狄云见他身手矫健,与其兄曲胜龙不分高下。虽然只为抓人不为伤人,使出三成功力,但招式古朴掌力雄厚,也不敢怠慢,
肩头一闪,已轻轻巧巧躲了过去。那老者一击不中,低吼一声,抬腿攻向狄云下盘,这招“虎步龙行”却使出了五成内劲。

狄云本可闪身避开,见这一脚威势惊人,又怕踢翻桌椅闹出动静惊动外人,只得右臂一展,使出“无影神拳”中的“捕风捉影”。这一招快捷无比,后发先至,倏地攻到了老者左肩。狄云右掌手指全断,已不能握拳,待到贴上了老者衣衫,他掌力微微一吐,老者身子后仰,噔噔往后连退两步,这一脚顿时踢了个空。他涨红了脸,眼睛瞪得老大,嘶声道:“无影神拳!你是......?”

这几招兔起鹘落,只在眨眼之间,林天英这才来得及起身说道:“曲前辈请住手,误会!”

隔壁房中的老者也喝道:“老二,住手!”

只见两人从房中冲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曲胜龙,他身材魁梧,眼神犀利,令人不敢逼视。旁边一人商贾模样,身材矮胖,眼睛细小,发出针尖般的利芒,脸上却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大约就是前来助拳的贾兄弟了。

林天英急忙抱拳道:“三位前辈,在下林天英,适才只是误会!并非我俩有意偷听,还请前辈恕罪!”

须知江湖行走,禁忌颇多,这种报仇大事,往往涉及身家性命乃至帮派兴亡。若是事先走漏风声,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哪怕是无意偷听到秘密之人,重则会被杀人灭口,轻者也会被事主囚禁,计划实施之后方才放走。即便保全得性命,亦免不了剜舌挖眼之刑,以免事后告发。

曲胜龙见了林天英,先是一愣,随即展颜笑道:“林少侠,何时来的宜昌府?也不通知老夫一声,这位兄台武功俊得很,看着眼熟......”口气中满是戒备之意。那日狄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今日收拾干净换了装束,难怪他认不出来。

狄云道:“曲大侠,在下狄云,在酒馆中已见过一次了......我......我不是有意要骗前辈......”他对曲胜龙仗义救己,心下感激,此刻有如被捉住的小偷一般,窘态十足。

曲胜龙呵呵一笑,拍着狄云的肩膀道:“原来是狄少侠,那日我还真被你骗过,哪知你武功如此高强......过去的事休要再提,来来来,一起过来喝几杯!”

五人就座,林天英分别敬了三人,狄云酒量不好,不敢再喝。

几人闲聊一会,曲胜龙以手捻须道:“既然两位贤侄不是外人,刚才想必也听到了个大概,老夫就不假客气了。今晚要事在身,不能陪两位,改日两位再来宜昌,老夫做东好好喝上一喝......眼下,老夫与舍弟须得先行告辞。”

狄云与林天英心中同时想到:“曲前辈既然攻打铁网帮,真是天赐良机。再者刀枪无眼,又或是放起火来,恐怕误伤了水笙和空心菜。”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林天英道:“曲前辈,在下与狄兄前来,却也是为了对付这铁网帮!”于是便将那日酒馆分手后,回到李家庄发生的惨案说了一遍,曲胜龙听得大怒,以掌击桌厉声道:“铁网帮如此行事,可还有天理麽?”曲胜虎与那贾兄弟频频点头,脸上皆有愤然之色。

林天英道:“在下与狄师兄前来宜昌,正是为救师妹与孩子,也为李婶讨个公道。既然与三位前辈在此巧遇,那是再好也没有。我二人便唯前辈马首是瞻,请前辈准许我二人加入,今晚共图大事!”说完起身团团抱拳行礼。

曲胜龙、曲胜虎与那贾姓汉子交换了个眼色,一齐点头。曲胜龙喜道:“不瞒两位贤侄,老夫也正愁人手之事。想那云老儿武功并非泛泛,我兄弟联手,也未必占得了多大便宜。他门下九大弟子,有一门极厉害的阵法,唤作劳什子‘龙生九子阵’。据老夫得到的情报,九大弟子中第一代弟子‘铁网三雄’已死,剩下六名二代弟子中,那日我教训的张仲海右手已废,其余五人,仍是不可小觑......”

狄云道:“前辈请放心,那‘铁网三雄’是死在晚辈手里,这次便让他们师兄弟团聚!”他想到索达大师受伤、水笙与空心菜遇险、李婶无辜惨死皆因铁网帮而起,不禁恨得牙根发痒。杀心一起,什么江湖隐退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曲胜龙道:“狄少侠神照功威力惊人,老夫自然放心......但俗话说‘小心使得万年船’,多作谋划,总非坏事。此刻不过申时,两位请随我回到镖局,大家细细安排,务求一击必中!”

五人离开酒楼,快步来到不远处的“龙虎镖局”,镖局内十余汉子正在演武场上练功的练功,磨刀的磨刀,见三人进来,纷纷过来招呼,有叫“贾副班主”的,有叫“曲镖头”的,态度甚为恭谨。曲胜龙挥挥手,让他们自行练功,随即五人进入后厅,商量对策。

曲胜龙从密室案桌抽屉中,取出一张地图,只见上面图文并茂,详细标明了铁网帮总舵内部屋舍、走道、花园、水池等地点。狄云与林天英见此情形,心下都是暗暗佩服。一番商讨之后,曲胜龙调兵遣将,由曲胜虎、贾副帮主带领助拳好汉由后花园进入;曲胜龙、狄云、林天英及镖局趟子手由前门左侧潜入,林天英以救人为主,若发现水笙二人,即刻将她们带回镖局。其余人马过关斩将,在中厅会合,力战云万里及五大弟子。

狄云与林天英本来一筹莫展,眼下有曲家兄弟这样的高手和老江湖运筹帷幄,人手亦不少,救人之事,胜算大大提高,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宽慰不少。

亥时三刻,大家已吃饱喝足,换上清一色夜行衣,兵刃亦涂上墨汁,在夜色掩护下,朝铁网帮总舵杀去。

(第三章结束,请关注第四章《夜战》)

当日为季春初五,天上一弯残月,洒下冷冷清辉,街上已无人迹。朔风劲吹,昏黄灯光下,只见铁网帮大门口四名守卫汉子难耐寒冷,搓手顿足,口中骂骂咧咧。

狄云一行人不敢惊动,悄悄潜行到围墙之下,兵分两路,贾副帮主带领其余人往后门而去,曲胜龙、狄云、林天英及一干镖师十数人从左侧翻墙而入,落脚之处正是前花园,月色下花木扶疏,暗影重重。出得花园,左右两边皆是抄手游廊,第一间屋内隐隐有灯光透出。

曲胜龙在前,其余人在后,个个屏声静气。刚走到第一间屋前,忽听得低沉的咆哮声起,两只恶犬从檐下阴影中扑出,身如急电,呲牙咧嘴,咬向曲胜龙咽喉。

曲胜龙冷哼道:“畜生找死!”,待到双犬跃起在半空,陡地双手伸出,扼住了双犬喉部,正是“龙爪手”中的一式“双龙戏珠”。那双犬体格庞大,怕不下六七十斤,皮糙肉厚,平日里也训练有素,但如何敌得过曲胜龙成名江湖数十载的龙爪手?此刻被抓住咽喉,有如两只小猫,身子在半空扭动不停,口中嗬嗬作响。曲胜龙手上真力迸发,只听得“喀喀”两声脆响,已将猛犬喉骨捏碎,随即将狗尸轻轻放在地上。狄云见他使出这招,心中佩服:“若是这狗攻向我,自可以用无影神拳打死它们,但打得乒乒乓乓,定会惊动别人。曲前辈这一手,可比我漂亮多了。”

林天英按捺不住性子,走到第一间房门前,用手轻轻一推,只听得吱呀声响,两扇门缓缓开启。林天英探头一看,只见屋正中摆着一桌四椅,桌上一盏油灯,随着门被推开,一股风刮了进去,火焰被吹得忽明忽暗。

狄云低声问道:“林师兄,里面有人吗?”

林天英摇摇头道:“奇怪,是间空屋子......”他正要退出,忽然金刃破空之声响起,两人从门后闪出,两把朴刀当头劈下。原来曲胜龙刚才爪毙恶犬,还是惊动了屋内两名铁网帮手下,两人不动声色,隐身门后,等到林天英正要退出稍有懈怠之际,方才猝起偷袭。

狄云在林天英身后,他见势不妙,左手抓住林天英肩膀往后一扯,在千钧一发间躲过两人攻击。旋即不退反进,跨前一步左手一翻,在双刀交叉之际,已抓住二人刀背。二人大惊之下,用力往后拉扯,却哪里拉得动分毫?狄云吐气扬声,右掌快捷无比地左右一分,只听得“蓬蓬”两声闷响,已分别击中二人胸膛。二人都是一声惨叫,口中鲜血喷出,往后踉跄几步,委顿在地。狄云身后两名镖师见状,一齐跃出,利刃一挥,割断了二人喉管,顿时了账。其实那二人中狄云神照功掌力,顷刻间便会死去,两名镖师此举,不过是怕他们死前叫出声而已。狄云见曲胜龙手下镖师杀人如此干净利落,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寒意。

但刚才两声惨叫,已然惊醒铁网帮一干人等,只听得院内喊声四起:“不好,有刺客!”“兄弟们,操家伙!”“保护帮主!”,呼喊声、狗叫声、破门声乱糟糟响成一片,灯光相继亮起。后花园也传来兵刃之声,想来贾副帮主与曲胜虎那队人马也与铁网帮交上了手,曲胜龙哈哈大笑:“兄弟们,放手杀个痛快罢!”镖师们轰然响应,人人向前,与屋内冲出来的铁网帮手下战成一团。

狄云对林天英说道:“林师兄,你跟紧曲前辈,千万小心,我去右边那一排屋子看看!”

林天英道:“狄兄快去,务必救出师妹二人,咱们在中厅碰头!”

狄云飞身跃起,两个起落后已到达右边廊下。他甫一落地,花丛后忽然窜出两名铁网帮手下,左面一人手中宝剑精光闪闪,一招“力劈华山”当头砍下;右面一人将刀舞得雪球一般,直取狄云下盘,居然是山西大同陆家正宗地趟刀法。但以狄云看来,这招式中破绽委实太多,他断喝一声,右脚突伸,从一圈刀影中踢了进去,正中那人刀柄。那人拿捏不住,一柄钢刀被踢得飞了起来。

狄云左手食指伸出,在使剑汉子的右腕脉门一点。他虽不擅长点穴,但这一指加上了神照功内力,便是点在身上任意一处,那汉子又如何受得起?只听“咔嚓”一声腕骨已断。他还来不及喊痛,狄云化指为爪,抓住他前臂往左一甩,嘭地一声两名汉子撞在一起,双双昏死过去。狄云毫不停留,一个箭步已冲进廊下,只听得“夺”的一声,适才那把被踢飞的钢刀才插进廊下木柱,刀刃犹自轻颤,嗡嗡作响,刀环上的红缨抖动不已。

狄云一个个房间找过去,口中叫道:“空心菜!水姑娘!”,却未听到任何回应。他越发着急,每看过一个房间,心中希望便破灭一分。不时有铁网帮弟子手持兵刃杀将过来,总被他三招两式打发掉,右边一排房间已全部找遍,仍然不见水笙与空心菜的影子,他渐渐恐慌,一颗心砰砰直跳,只盼林天英那边能找到二人。

铁网帮总舵内,几乎全是本帮高手,战斗力极为强悍。曲胜龙狄云一行虽出其不意,偷袭得手,仍是损兵折将,自伤八百。杀到中厅时,也只剩曲胜龙、狄云、林天英和两名镖师,后院仍激斗正酣。狄云望向林天英,见他面色铁青不住摇头,知道他亦是一无所获,不由得心急如焚。

中厅内灯火通明,一白袍白发老者负手而立,斜斜背向门口,似在全心全意欣赏墙上字画,对狄云等人的到来恍若未觉。曲胜龙冲到门外,停步嘿嘿冷笑道:“云老儿,幸会!”

老者缓缓转身,只见他目光森然,白须黑眉,脸上沟壑纵横,看年纪比曲胜龙还大上几岁,正是以“蓝砂手”和“蝎尾镖”威震江湖、长江水道赫赫有名的铁网帮帮主云万里。

只听得云万里沉声道:“曲胜龙,你龙虎镖局正经生意不做,半夜带人来偷袭我铁网帮,究竟意欲何为?”

曲胜龙扬声道:“云万里,你铁网帮这些年闯下好大名头,在荆楚一带可威风得很!但你与手下欺压良善,滥杀无辜,早已成为武林公敌!我兄弟二人耻于和你同列‘北四怪’,今晚正要为民除害!”

云万里冷冷说道:“曲胜龙!不是姓云的吹牛,就凭你兄弟二人的镖局,只怕还惹不起我铁网帮。”

曲胜龙道:“惹不起也惹了,云老儿,今日是龙爪手对蓝砂手,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狄云怒道:“姓云的,你把水姑娘和孩子怎么样了?快快交人!”

云万里一怔,转向狄云上下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就是狄云?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弟子,都是死在你手下罢?”他一字一顿,饱含怨毒之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近咬牙切齿。

狄云大声道:“不错!”

云万里看看狄云,又看看曲胜龙,忽然仰天长笑:“神照功?铁网帮?龙虎镖局?南四奇北四怪?哈哈哈哈,曲胜龙,我云万里真是小看你了......”笑声未绝,突地双手一扬,两只蓝汪汪的钢镖分袭曲、狄二人。

他本来背向门口负手而立,人人见他手上空无一物。转身过来之后,双手仍背在后面,想必是刚才借大笑掩饰,已将蝎尾镖握在手中。此刻暴起突袭,双镖疾如流星,弹指间已到二人身前。

曲胜龙毕竟经验老到,有所提防,电光火石中一招“神龙摆尾”,身子一侧,蝎尾镖擦着左肩飞过,“噗”地一声插入他身后一名镖师的胸膛,几没至柄。那镖师以手抚胸,口中喷出黑血,倒在地上抽搐几下,随即气绝而亡。这蝎尾镖毒性之烈,委实骇人听闻。

狄云应变奇速,见镖已飞到胸前,他知道镖上有毒,不敢硬接,使出一招“天河倒挂”,上身往后一倒,头上脚下,右脚背平平踢出,正中蝎尾镖下方,将钢镖踢得斜飞出去。接着身子借一踢之力顺势跃起,在半空转了一圈,稳稳落在地上。这招却是血刀经上的怪异身法,又融合了神照功的内劲,那钢镖受此神力,“嗖”地一声飞出大门,落入花园之中。饶是如此,狄云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暗想这云万里武功高强,心机深
沉,实不在血刀僧之下。

云万里眼中精光闪动,狠狠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佩服!但你那什么水姑娘.....”

曲胜龙大喝一声:“好毒的蝎尾镖!云老儿,你又害我一名兄弟性命,我曲胜龙可要和你算账来了!”说罢身形一动,已凌空逼近云万里,一招“潜龙腾渊”,右爪向云万里当头抓下,指风呼啸,势不可挡。

云万里趋身向前,左臂斜抬还了一招,两人双臂结结实实碰在一起。只听得砰然作响,云万里与曲胜龙同时退开两步。狄云看到此处,心中已有分数:曲胜龙凌空下击借力打力,云万里却是处于守势,这一来高下已判,云万里功力确要稍胜一筹。加上他神出鬼没的蝎尾镖,当可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要立刻取胜,却也不易。

云万里厉声道:“布阵!",话音刚落,从大厅两侧房内又冲出五人,手执兵器,向狄云、林天英和那名镖师三人逼近,正是门下五弟子。

狄云对林天英低声道:“林师兄,你和这位兄弟再去找找水姑娘她们,这里交给我好了。"他担心水笙二人的安危,又料想这五名云氏弟子武功不会如何高明,故有此一说。

林天英自然知道自己武功与狄云相差太远,便也不再客气,点点头道:“狄师兄小心!",打个手势,与那镖师双双离去。

转眼间曲、云二人又斗在一起,拳来脚往难解难分,狄云冷眼看去,一百招之内曲胜龙还可支撑,但久战下去必败无疑。他心中不由着急起来,正要举步向前。那五名汉子已变换身形,呈扇形将狄云拦住。当中一名汉子大喝一声,一枪向狄云胸前刺来。

狄云伸手一抓,已握住枪杆,正要运功将枪夺过,忽见那汉子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不禁心中一凛。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枪头一个小孔突然喷出一股淡黄色烟雾。狄云鼻中闻到腥香,顿觉头脑一阵迷糊,连忙撤手,身子往后急退。

五人见狄云中招,一齐大笑。另一名粗壮汉子手持镔铁棒,向狄云当头砸下。狄云疑心他兵刃内暗藏玄机,当下凝神戒备,果然棒到狄云头顶,那汉子按动机关,几股黑水喷射而出。狄云闪身躲开,水落地上,竟然嗞嗞有声,冒起阵阵青烟,可见其毒。其余三名汉子见狄云败退,同时攻了上来。

原来这云万里九名弟子,人人俱有绝艺,正所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丧身雪谷中的铁网三雄最早入门,武功高强,虽然用的是铁桨、鱼杆、银丝网等奇门兵器,却并未淬毒。在酒馆中为曲胜龙所伤的张仲海练的是蓝砂手,亦毒辣无比,今晚却不在总舵。其余五人武功稍低,是以人人都在兵器上有一番机巧。枪头喷烟雾的汉子即九子中第五子“狻猊”,传言此物形如狮,喜好吞烟吐雾;棒头喷水的汉子即第九子“螭吻”,此物性属水,多以辟火,常见于庙堂屋脊。另几人兵刃或刀或锏,亦无不带毒,中招之后,非独门解药不能化解。

此刻五人逐步逼近,一枪一棒两件长兵刃攻向狄云胸前。狄云不敢用手去挡,忽地身子跃起,人在半空,左脚左右一踢,将枪棒踢得荡了开去。随即右脚跟上,踢向两人胸前空门。

这招身法来自血刀经,真可谓匪夷所思,便是血刀僧再世,也做不到像狄云这般灵动如意。旁边三人吃了一惊,手中兵器齐齐斩向狄云右脚。狄云若不收脚,即便重创二人,亦难免被三人带毒兵刃砍伤右脚,那可大大不妙。他只得将右脚收回,在一名拿刀汉子的刀背上轻轻一点。同时身子借这一点之力,呼地向后飘出六尺,正落在被云万里暗器射杀的镖师尸体旁,顺手一抄将镖师的单刀拾起,心中寻思:“要破这五人阵法,须得用兵器不可。”

转眼间五人又已攻到,仍是故伎重施,以二人长兵刃直进中路,三人短兵器左右夹攻防狄云贴身进击。狄云默运神功,身子一侧,唰地一刀劈出。此刀并非血刀之类的神兵利器,然而加上神照经功力,威力奇大无比,只听铿铿两声脆响,枪棒已被削掉一截,掉在地上,暗藏的机关已然无用。那二人只觉胳膊发酸,虎口也被震出血来。五人都是一愣,狄云得此良机,使出血刀刀法,单刀一挥,已将二人结果。其余三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往后一退,将兵器护在胸前,眼中露出又惊又恨的神色。

狄云刚才神照功与血刀刀法同使,“气海穴”上又是微微一痛,加之刚才吸入毒烟,脚下也是一个趔趄。他微一运气,便察觉到体内真力远不如往日那般浑厚,心中也是一惊。

那边曲胜龙与云万里掌来拳往,已交手数十招,仍未分胜负。曲胜龙原本功力稍逊一筹,又要提防云万里伺机发镖,将自己的一路“龙爪手”使得如暴风骤雨一般。如此打法,内力损耗之大自不待言,他已额上见汗,气息不匀。相形之下,云万里便轻松许多,他自忖曲胜龙必败无疑,脸上露出森森笑意,招数越发挥洒如意。此时陡然见到两名弟子身亡,顿时笑容全无,手上攻势也是一紧,如此一来,曲胜龙更是败相毕露。

那三名弟子对视一眼,口中发声喊,一齐攻向狄云。狄云深吸一口气,唰唰唰三刀攻出。他手中拿刀,使的却是剑招,正是言达平所授“连城剑法”中的“去剑式”,紧接着又是三招“刺肩式”,刺向三人咽喉。若在往日,他只径直使出“刺肩式”即可,眼下已然中毒,真气不继,只得退而求其次,意图先去掉对方三人带毒兵器。

孰料狄云出手还是慢了一慢,三人虽都相继被狄云刺中咽喉,倒地而亡,却有一人兵刃尚未脱手,临死前一剑攻来,在狄云前臂划开了一道口子,眨眼间鲜血洇透衣袖。虽然伤势不重,但伤口随即麻痒难当,显是淬了极厉害的毒。狄云心中一凉,赶紧站定,运起神照功,要将烟毒与剑毒一并排出。

那边曲胜龙已经连连败退,溃不成军,只需再有三招两式,就要伤在云万里手下。狄云见势不妙,一招“血刀经天”,单刀脱手直取云万里。他与云万里相隔三丈有余,便在平时,也未见得就能凭此招伤了云万里。这招已耗尽他仅剩内力,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刀一发出,但觉身子发软,全身上下竟然一丝力气也无。

云万里身形一晃,已躲过狄云飞刀,脚下毫不停留,欺近曲胜龙,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穴。只见他掌在半途,已呈蓝绿之色,这招蓝砂手若是拍实,曲胜龙断无生还之理。狄云眼见曲胜龙避无可避,心中焦急万分,却又如何帮得上忙?

忽听得一声极细微的“噗”声响起,云万里的身形突地顿住,他嘴巴大张,嘴角一缕鲜血流下,待到他缓缓转身,狄云始见他左背白袍上一个小红点渐渐变大,显然中了一件细小暗器,鲜血不断渗出。云万里右手捂胸,左手指着门口出现的一个人,嘶声道:“黑蜂针!你是龙......”

只见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二人是曲胜虎与林天英。二人相互搀扶,衣服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渍,可见战况之惨烈。前面一人面蒙黑纱,满身血污,正是那曲氏兄弟邀来助拳的贾副帮主。

贾副帮主目光扫过全场,右手将面纱一扔,仰天笑道:“不错!云帮主,正是在下!论到武功,我远非你敌手;可要说到暗器,我这‘黑蜂针’倒真不在你‘蝎尾镖’之下......云帮主,死在我手里,你心服口服罢!”他依旧一副笑眯眯的和气商贾模样,可听其音声,得意狂妄已极。

云万里牙齿格格作响,嘴里流出的血竟然已变成淡金色,他身体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林天英放开曲胜虎,跑到狄云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关切地问道:“狄师兄,你受伤了?”

狄云苦笑道:“我......没事,空心菜呢?水姑娘呢?可有她们的消息?”

林天英摇头道:“今晚来的人,就只剩我们这几个了,其余都已战死......我找遍了铁网帮总舵,仍无消息,或许被关在别处,也未可知。要是云万里不死......”其实他也知道,以刚才情形而论,若非贾副帮主以暗器杀死云万里,两方人马胜负亦未可知。

狄云只觉一颗心直坠入无底深渊,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后便倒。迷糊中,只听得林天英急呼:“狄师兄!”又听得似是曲胜龙说道:“他中了云老儿徒弟的毒......并无大碍......”他脑中轰鸣,声音越来越大,随即一口鲜血喷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狄云终于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他霍地坐起,只听得一阵金铁当啷之声,原来双手双脚之上,已被人上了镣铐。又过得片刻,他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举目四顾,方才模糊透过栅栏微光,看清置身一间斗室之内,三面墙壁,装着铁栅栏这面正对一条走道,自己正坐在地上,一股阴寒之气传来,只觉全身冰凉刺骨。

狄云大奇:“这便是阴间麽?莫非我中毒不救,已经死了来到阎罗地府?”他用左手在右手背上一捏,微觉疼痛,心下稍安,忖道:“看来这里不是地府,我还没死。然而......这又是甚么地方?”

忽听到一声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从隔壁传来:“狄师兄,你可醒了麽?”语气颇为惊喜,问者正是林天英。

狄云一跃而起,冲到栅栏前,急呼道:“林师兄!这是甚么地方?曲前辈他们和你在一起麽?”他手上镣铐碰上栏杆,也是叮当作响,显见这栅栏亦是生铁铸就。

林天英道:“你已经昏迷一日一夜,醒来就好了......”顿得片刻,忽地恨声道;“狄师兄,我们都中了曲家兄弟的毒计了!”

狄云大吃一惊:“你是说曲前......曲家兄弟设计害我们?这是怎麽回事?难道......难道他们与铁网帮是一伙的麽?”但话一出口,随即想到此事断无可能。当夜一战,龙虎镖局与铁网帮双方死伤无数,都是自己亲历。再则以前虽未见过云万里,但那老者武功之高,绝对无法做得了假,定是云万里无疑。铁网帮若是花下如此代价只为擒获二人,这理由委实说不过去。

林天英道:“狄师兄,前晚你中毒昏迷后,我也被点中穴道,下手之人,确然曲胜龙无疑......若说龙虎镖局只为对付云万里,眼下大功已成,为何要将我二人囚禁于此?定是另有图谋!”

狄云心中一阵迷惘,寻思道:“莫非曲家兄弟过河拆桥,要将杀云万里的功劳记在自己头上,传言出去,好威震武林?不妥不妥,铁网帮帮主虽死,但手下众多,若是寻上门来报仇,龙虎镖局生意便也做不长久......”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觉又想起丁典来:“若是丁典大哥在此,定能告诉我其中关窍,狄云啊狄云,只怕你这一辈子,也没法变得聪明些。”想到丁典,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丁大哥教我神照功,难道是白教的麽?不管这里是甚么所在,只需出得牢去,再打听消息不迟。”

当日在大牢内,丁典神功练成,粗如儿臂的铁栏一拗即弯,此刻狄云的内力,比起昔日的丁典,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眼前这手足镣铐凡铁造就,锁链不过手指粗细,扯断又有何难?孰料一运内力,只觉丹田内空空荡荡,神照经功力全然使不出来。他口中低吼,拼力一扯,手腕被勒得生疼,锁链铮铮有声,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林天英听到动静,问道:“狄师兄怎麽了?”

狄云心底一片冰凉,道:“这铁网帮的毒如此厉害,我......我虽然性命无碍,但一丝内力也使不出来!”

忽听一人笑道:“铁网帮的毒,倒还不至于这般厉害。既能不伤你性命,又破了你的神照功......”二人随即听到不远处铁门吱嘎一声,原来走道尽头,尚有一道铁门。一劲装汉子开门进来,接着一名黑衣黑袍的老者施施然负手而入,手中两粒铁胆旋转不已,嗡嗡作响,正是曲氏兄弟的老二曲胜虎。

曲胜虎走到狄云牢门前,皮笑肉不笑道:“狄老弟,让你受委屈了!”

狄云尚未开口,那边林天英已经愤然道:“曲胜虎,你少惺惺作态!你兄弟身为武林前辈,使出这等阴谋诡计,骗得我二人与铁网帮为敌。眼下铁网帮总舵已破,云万里已死,你还将我二人囚禁在此,究竟安的什么心!”他语音高亢,看来愤怒已极。

曲胜虎“哦”了一声,微笑摇头道:“啧啧啧,林少侠,咱们习武之人,讲究的是气沉丹田,切不可如此心浮气躁......我大哥此计甚妙,也未将林少侠这手‘冷月剑法’看在眼里,你硬要送上门来,却又怪得了谁?不过狄少侠嘛,可谓建下奇功,若无你出手破阵,我兄弟二人断乎不能成事。这‘神照功’确实了得,啧啧,啧啧,可惜啊......”

狄云怒道:“铁网帮抓了我的亲人,我便是拼上一死,也要找他们算账,你又何必如此?”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寒,隐隐浮现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杀死李婶,抓走空心菜与水笙的,究竟是铁网帮,还是另有其人?难道是有人故布疑阵?那只遗落在李家庄的蝎尾镖......

曲胜虎得意地笑道:“二位少侠,实不相瞒。要论计谋,铁网帮云老儿跟家兄相比,还是稍逊一筹,他派几个脓包徒弟前去抓人,不料被老夫捷足先登,哈哈,哈哈!若是云老儿出手,还用得着蝎尾镖吗?”

狄云怒火上升,扑到铁栅前厉声道:“曲胜虎!你把她们怎样了?她们现在何处?你说!你说!”他猛摇铁门,铁链撞击,叮呤当啷一阵急响。

曲胜虎好以整暇,手中铁胆兀自转个不停,待狄云停下手来,方慢条斯理道:“狄少侠稍安勿躁,我兄弟二人对你的神功仰慕已久,岂敢让水姑娘和令甥女少了一根头发?”

林天英在隔壁发声道:“姓曲的,铁网帮势力庞大,若是知道总舵之事是你兄弟所为,大举进攻龙虎镖局,殃及池鱼,你又如何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曲胜虎与手下那名汉子闻言大笑,曲胜虎道:“不怕告诉二位,江湖上已无铁网帮这个名号,又何来寻仇之说?帮主运筹帷幄,便是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对了,狄少侠,我这位手下你可还认得麽?”

狄云适才心乱如麻,哪里顾得上去认人?听曲胜虎此话,转头看向那汉子,只见他身高体壮,脸上横肉丛生,赫然正是在遇到曲氏兄弟与那名贾副帮主前,在鱼摊上捞鱼之人。他顿时心下恍然,冷哼道:“原来是你!看来酒楼相遇,都是你兄弟二人设好的圈套。曲胜虎,你算准了我和林师兄会来宜昌府,便提前安排手下在铁网帮总舵附近监视,你好毒的计!”

曲胜虎洋洋得意道:“何止如此,那日你二人与家兄相遇,你道是凑巧麽?哼哼,那铁网帮张仲海草包一个,家兄跟踪他已久,他竟无半分察觉......狄少侠,你武功如此高强,却装疯卖傻,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过北四怪?”

至此狄云已然心中雪亮,想那曲胜龙身为北四怪之一,江湖历练比起丁典来只怕还要胜出三分,第一次见面被他识破武功,自不稀奇;此番来到宜昌府,自己仅仅换了身衣裳,他便认不出来,如此眼光,还用在江湖混麽?这场阴谋并非天衣无缝,只不过自己与林天英救人心切,才深陷圈套不自知。

狄云神照功内力已失,无影神拳与血刀刀法便全然使不出来。言达平教给他的三招“连城剑法”虽不重内力,而以招式快捷见长,然无内力作为根基,总是相去甚远。只怕他目前武功,比起林天英也尚有不及,又如何是曲家兄弟的对手?

狄云想到此节,不由得心如死灰,再也站立不住,顺着铁门跌坐在地,双手抱头,口中喃喃道:“恶贼,恶贼!你来杀了我罢!”

曲胜虎奸笑道:“狄少侠,你是我兄弟请来的贵宾,老夫如何舍得杀你?”转头下令道:“带走!”,那名手下依言打开牢门,拖起狄云便走。林天英在隔壁听到动静,大惊道:“曲胜虎,你待怎样?”二人也不理他。狄云脑中浑浑噩噩,他腿脚落地,脚镣在地上拖行,叮当作响,全身重量几乎都在手镣之上,却未感觉一丝疼痛。林天英又惊又气,“老匹夫”“老杀贼”只是骂个不停,三人出了走道,轰地一声关上铁门,复往前行,林天英骂声渐渐消失不可闻。

第四章《夜战》结束,请看第五章《龙虎》

第五章《龙虎》

二人押着狄云,上了几步台阶,又开了一扇门,便到了地上一间屋子内,原来关押狄、林的牢房建在地下。此时雾霭沉沉,已是午后时分,那汉子力气甚大,狄云被他悬空提起,此时又被扔在地上,受伤右臂上刀口崩开,手腕处也恢复知觉,痛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突听得耳边一声惊叫:“狄大哥!”,接着又是一声“舅舅!”狄云心弦剧震,勉力撑起身子,抬眼看去。依稀只见一女子被绑在屋角柱子上,动弹不得,正是水笙;一个小女孩正跌跌撞撞朝自己跑过来,红袄绿裤,不是空心菜是谁?

狄云连日来担心二人安危,力战铁网帮,生死关头从未胆怯。陡然间听到空心菜一声“舅舅”,呼喊中饱含着说不出的委屈与关爱,当真是如闻仙乐。他心中又喜又悲,哑声应道:“空心菜......”,便在此刻,喉头哽住,眼泪唰地流了出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狄云只觉一双冰凉的小手在脸上来回摩挲,正替自己擦去眼泪,接着便见到空心菜脏兮兮的小脸蛋上泪痕斑斑,眼睛红肿,泪水仍不断流下,耳边响起空心菜带着哭腔的声音:“舅舅......舅舅......呜呜......空心菜想舅舅......舅舅带空心菜走......”

狄云强忍泪水,握住空心菜小手哽咽道:“空心菜乖,空心菜又长高了,舅舅也想你,舅舅这就......这就带你走......”

狄云见到二人,不免心潮起伏,情难自已。但心神甫定,却是悚然一惊:“我怎能如此自轻自贱?若我死了,空心菜与水姑娘、林师兄都有大麻烦,水夫人也活不成。我狄云拼着性命不要,也须得想法子救他们。”他心意一决,顿感脑海清明,力气也似增长了几分。

曲胜虎嘻嘻笑道:“狄少侠,现在人你也见过了,你仔细瞧瞧,水姑娘与令甥女可有少一根头发?我兄弟二人真是想结识少年英雄,一片诚心哪......”

水笙呸了一口,道:“狄大哥,你别信他!去李家庄抓我们的,正是他!狄大哥,我娘......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狄云心念电转:“此刻终须骗骗这干恶贼,水姑娘伤心一时是一时,暂且保得水伯母平安。”于是黯然道:“水姑娘,我和林天英师兄迟去一步,伯母......伯母她老人家伤重不治......”他虽然撒谎,但一想到李婶被害,水夫人受伤,乃至四人被擒,无不拜曲氏兄弟所赐,牙齿不禁咬得格格直响。水笙一听,放声大哭。曲胜虎见此情形,自然再无怀疑。

狄云沉声道:“曲胜虎,不论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总不会信你,你究竟想怎样?”

曲胜虎手中铁胆转个不停,在屋中缓缓踱了几步,道:“狄少侠,你我都是习武之人,总盼能在武学上更进一步。我兄弟二人虽位列北四怪,算是江湖中薄有名气,然而比起令师丁典的武功,那又相去甚远矣。既然丁典已将神照功传授于你,可否与我兄弟二人一起参详参详?”

狄云一听,顿时有如五雷轰顶。他心中一直隐隐怀疑此番变故未必纯为寻仇,此刻竟然得到曲胜虎亲口证实,看来曲氏兄弟一则利用自己对付铁网帮,二是妄图将神照功据为己有,确实是自己这身武功连累了他人。想到此处,不禁悲从心来,高声骂道:“你们这些江湖大侠,为了秘籍、宝藏,可想想害死了多少人!曲胜虎,你痛痛快快将我杀了,要我传你神照功,那是万万不能!”

曲胜虎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忽听得门外一个声音森然道:“狄少侠,这便由不得你了。”

门一开,又进来二人,前面的老者一身锦袍,面目阴沉,正是曲胜龙。他身后跟着一人,面蒙黑巾,身材还算挺拔,满头黑发,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然而眼神飘忽不定,却予人畏首畏尾之感。狄云觉得此人眼睛倒有几分熟悉,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不禁心中奇怪,暗忖:“此人是谁?”

曲胜龙进得门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狄少侠,得罪了!”

狄云冷哼一声,将头偏向一边。

曲胜龙又道:“狄少侠,这来龙去脉,舍弟想必已跟你交代清楚,老夫就不多费唇舌了。本来我兄弟二人都年近五旬,南有南四奇,北有我兄弟加上‘风云’二怪并称‘北四怪’,功力都在伯仲之间。说到丁典,他练成神照功之前,武功便在我八人之上,嘿嘿,神照功委实厉害,不愧是天下第一内劲。说不得,西域还有血刀僧......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帽子,可戴不到我兄弟头上。不料天从人愿,南四奇死了个精光,眼下云老儿也见了阎王,丁典和血刀僧死前却都将武功传给了你,我兄弟要是再学得几成,当世还有谁是敌手?哈哈!”他越说越得意,忍不住长笑出声,曲胜虎也在一旁捻须颌首。

狄云怒道:“我若是不肯,你待怎地?”

曲胜龙慢悠悠道:“我待怎地?”他缓步走到狄云身旁,蹲下身来扳过空心菜肩膀,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可是叫空心菜?舅舅不听话,你就要饿肚子,吃不上饭喽!”他脸上虽笑意不消,然而在空心菜心中,便是青面獠牙,牛头马面,也比不上这张脸可怕。空心菜呆了一呆,“哇”地大哭起来。

狄云急喝道:“住口!”,水笙也骂道:“曲胜龙,你好无耻!便练成绝世武功,也是个卑鄙小人!”却听得空心菜边哭边说道:“舅舅......是好人,你是坏人......我不要吃你的饭!”她心中虽然害怕,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传入到众人耳中,随曲胜龙一起进来那人亦是身子一颤。

曲胜龙悻然起身道:“好,好,好!都是硬骨头......”,他忽地转向身后那人,冷冷道:“万圭,你这闺女可倔得很哪!这里都是你的老朋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那人闻言,全身一抖,半是畏惧半是尴尬地揭去了面上黑巾,只见他鼻歪眼斜,尊容依旧,正是在雪谷中被狄云废去武功的万圭。他偷瞄曲胜龙一眼,小心翼翼走到空心菜身旁,摸着她的脸蛋低声说道:“乖女儿,爹爹来找你了。”他眼睛泛红,嗓音亦微微发颤。

空心菜扑到万圭怀中,叫道:“爹爹!”

狄云奇道:“万圭,你为何在此?你与那铁网帮......”他心中寻思,万圭既能请动铁网三雄前去雪谷,定然与铁网帮过往甚密,说不定已加入其中,见他此刻竟然与曲氏兄弟为伍,实猜不透其中关窍。

曲胜龙似是看透了狄云心思,扬声道:“狄少侠,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万圭兄弟,可比你聪明多了!他舍下血本,与铁网帮攀上了交情,云老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派了三个脓包徒弟一路追你到雪谷,谁也未料到你武功如此高强,铁网三雄悉数死在你手里,倒帮了老夫一个大忙,嘿嘿!云老儿死了三个徒弟,自然大为生气,敲了他一大笔竹竿不说,还险些要了他的小命。万兄弟拐弯抹角找到我兄弟二人,想要回宝贝女儿;龙虎镖局嘛,正要对付铁网帮,这等巧事,可不是老天帮忙麽......说起来,万兄弟可是立下大功啊!若非他告知老夫狄少侠你已练成奇功,焉能设下这一石三鸟之妙计?铁网帮总舵地图,老夫又从何处得来?哈哈!哈哈!”

狄云只气得目眦欲裂,手指万圭恨声道:“万圭!你害得我好惨!我......我当初为何不杀了你!”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他初进万府,便遭万圭师兄弟群殴,又被诬陷偷盗逼奸;他假扮郎中,为万圭医治蝎毒,最终却导致师妹惨死;在雪谷中放过万圭,以致今日之祸......他愤懑难平,手臂尚未放下,一大口鲜血已喷了出来。

万圭搂着空心菜,神情尴尬已极。他不敢抬眼看狄云,转头向曲胜龙说道:“曲大哥,多谢你老出手相助,小弟这就带小女先告辞。”他说完,拉着空心菜起身便要离去。

曲胜龙伸手一栏,似笑非笑道:“万老弟,你着急甚么?方才你都听到了,这位狄少侠未必肯与我兄弟切磋武功。令嫒要走,也不急在这一刻,少不得要在敝处呆个三五天,或是十天半月的,这就要看狄少侠的了......”

万圭一怔,脸色灰白,急道:“曲前辈......这......帮主当日也曾答应过在下,事成之后,在下领回小女,前辈如此......如此出尔反尔......”他适才称呼“曲大哥”,见势不妙,改称“曲前辈”,忽见曲胜龙眼中精光暴射,嗫嚅着不敢再说。

狄云虽对万圭恨之入骨,但父女情深,空心菜毕竟是他亲生女儿,总是强过落在曲氏兄弟手里。眼下自己武功全失,性命难保,救得一人是一人。于是便道:“曲胜龙,你放了空心菜、水姑娘和林师兄三人,你要学神照功,我将口诀教与你便是。”

曲胜龙听万圭提到“帮主”二字,脸色已变,怫然道:“万老弟,我兄弟二人为帮中大事出生入死,便是帮主,也要给老夫几分薄面,你休得多言!”又转向狄云道:“狄云,你当老夫三岁小孩麽?哼哼,若是放走了这些人,你在教口诀时,故意颠倒顺序,或是说错经脉,老夫练出个走火入魔,纵然杀了你,那也是悔之晚矣!”

狄云心中暗暗叫苦:“曲胜龙这老狐狸,当真奸猾之极,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一名手下推门进来,与曲胜龙耳语几句,曲胜龙一愣,喃喃道:“帮主来了?”与曲胜虎对视一眼,双双出门而去。狄云一眼瞥见万圭面露喜色,心道:“哪个帮主?是那姓贾的麽?”

不多时,几人高声谈笑进得门来。曲氏兄弟分列两侧,居中二人,狄云认出走在后面的正是那商贾模样的胖子贾副帮主,当先一人衣饰华贵,年纪约莫五十,鬓边微有银丝,满脸精悍之色,神态倨傲,两名手下最后进来,腰悬兵刃。狄云一见此人,吃惊不小,瞪圆了眼睛道:“你......?”

万圭垂手而立,恭声道:“见过凌帮主。”

这人“嗯”了一声,径直走到狄云身边,背负双手,上身微倾,笑问道:“狄云小友,可还认得老夫麽?”

狄云嘶声道:“你是......你是凌知府,凌退思!”他那日与丁典从牢房逃出,去灵堂吊唁凌霜华时,在满屋惨白烛光下,曾与凌退思交过手;后来在天宁寺中,又遭遇凌退思带官兵围剿夺宝群雄。这两次见面,事起仓促,凌退思皆是身着朝服,威仪十足。此刻却是一副江湖豪客的打扮,是以竟未能一眼认出。然而听其言观其貌,正是害死丁典大哥的凌退思无疑,他岂能忘记?

凌退思喟叹道:“狄少侠好眼力,居然还认识老夫!不过凌某已去职归野,知府不知府的,还提它作甚?”

丁典临死之前,已告知狄云些许内幕,这凌退思明为荆州知府,暗地里却是两湖龙沙帮龙头老大。只是狄云不知,那日在天宁寺中,群雄为抢夺宝藏,人人拼红了眼,杀死毒死无数。凌退思带去弹压的官兵,倒有一大半是龙沙帮手下。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这批宝藏最终落到了天地会的手中。此事牵涉甚广,凌退思财未到手,反被同僚参了一本,上头怪罪下来,遂被削职为民,他便索性一心一意做起他的帮派老大来。

狄云恍然道:“你便是那龙沙帮帮主!这火拼铁网帮,全是你在背后指使......我狄云真是瞎了眼睛!”他这才想起,云万里死前说的“你是龙......”,定然是认出那贾姓汉子是龙沙帮副帮主无疑。

凌退思道:“狄少侠何出此言?你我二人,也算得旧相识了。你道那云万里又是甚么好人了?他号称北四怪之一,数年之前,铁网帮由黄河南下长江,所为何事?还不是冲着那天宁寺宝藏而来!我龙沙帮雄踞长江水道数十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哼!狄少侠,我实言相告,前日晚贾副帮主、曲氏昆仲攻打铁网帮总舵之时,凌某更是精锐全出,兵分数十路,一举拿下铁网帮所有地盘!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龙沙帮虽未取得死宝藏,眼下长江水道已尽在我手中,又何愁不能日进斗金?这岂非是一处大大的活宝藏?”说罢哈哈大笑,端的是踌躇满志。

贾副帮主,曲氏兄弟等人纷纷道:“帮主英明!”

狄云怒极,骂道:“凌退思,你如此歹毒!你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害死丁典大哥......我和你拼了!”他突地站起身来,双臂带着锁链砸向凌退思。

他功力已失十之八九,凌退思武功本就了得,虽比不上北四怪,但较之万震山诸人,却是不逞多让。狄云手上铁链虽舞得呼呼作响,又怎能伤得到他?见狄云攻来,他一招“摧眉折腰”已避过面门,随即一式“青云直上”,双脚连环踢出,蓬蓬两声,正中狄云下腹。这一路“太白拳法”是凌退思自创,取意唐代大诗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使出来确是潇洒灵动,颇有顾盼生威,睥睨天下之狂态。狄云吃他一踢,虽有乌蚕衣护体,不致伤及脏腑,仍是踉跄后退。他脚上锁链扣得极紧,双足一绊,顿时跌倒在地,此刻曲氏兄弟也冲了过来。

水笙惊呼:“狄大哥小心!”

贾副帮主在凌退思身后,他冷哼一声,作势就要出手,凌退思伸手一拦道:“不可。”他望向狄云,眼有思索之色,一时间,屋内寂然无声。

过得半晌,凌退思方道:“不错!狄云,你这神照功果然神奇无比,居然还能与凌某过招。只是不知喝了我的‘银波露’后,这功力还能使出几成?”

狄云怒道:“甚么‘银波露’?我只需还有三成功力,定将你打死,为丁大哥报仇!”

凌退思点头道:“你若有三成功力,我自非你敌手......这‘银波露’自银波旬花提炼而来,珍贵无比,用在你身上,也算物有所值。狄云,你认命罢!”

狄云如坠冰窟,耳边响起无明寺索达大师的话:“‘波旬’即魔王,居他化自在天,与门下常化身我佛门弟子贻害世人。此花以‘波旬’为名,自然非同小可。花分二色,花瓣金黄者为金波旬,香味浓烈,毒性犹在鹤顶红之上;花瓣雪白者为银波旬,无色无味,虽不致命,却是极厉害的迷药,服之武功全失......”。凌退思家学渊源,乃是种花的大行家,他既能用‘金波旬花’毒死丁典,手中自然也有‘银波旬花’。身中如此奇毒,这神照功想要复原,已是全然无望。

凌退思忽道:“两位曲兄,凌某有个不情之请。”

曲胜龙、曲胜虎都是一愣,曲胜龙道:“凌帮主客气了,但说无妨。”

凌退思道:“想我凌某人,虽不敢妄夸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也还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于这武学一途,原无多大兴趣。承蒙圣上不弃,凌某以弱冠之年中得进士,旋入翰林,后任职荆州,案牍劳形之余,以寻章摘句、醉卧花阴为平生乐事。在下那点粗浅武功,在贤昆仲面前,确是不值一晒......”他啰啰嗦嗦一大通说下来,曲氏兄弟倒也懂了个七八成,二人听得他话中有话,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凌退思又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凌某已非公门中人,与帮中兄弟共图大计,对这狄云的武功,倒起了心血来潮之感。夫子有云:‘见贤思齐’,若是凌某武学修为能有所增益,对我龙沙帮而言,也是好事一桩,故而......”他住口不语,望向曲氏兄弟,话中意思,却是再也明白不过。狄云听在耳中,只觉好笑:“当年与丁典大哥关在狱中,不知有多少好手想去抢连城诀,都被丁大哥杀得干干净净。万没想到连城诀的事已了,这神照功却又惹来大麻烦。我此刻便如砧板上的肥肉,也不知落到哪只狗的肚子里去,也好,说不定这些狗还没吃到肉,自己先打了起来。”当下凝神倾听。

曲胜龙迟疑道:“凌帮主,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我兄弟二人帮你对付云万里,南下在此开设龙虎镖局,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玩意。想不到天赐良机,居然等到了神照功传人。我兄弟二人行走江湖数十年,仇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请凌帮主......再则帮主万金之体,这打打杀杀的事,有贾副帮主这等人才,又有数位武功高明的堂主,哪里用得着你老人家亲自出手?”

凌退思听他如此说话,脸色一沉,不过瞬间即神态如常,展颜笑道:“也罢,此事暂且略过不提。两位曲兄武功高明,此次诛杀云万里居功至伟,凌某感激之余,还想请贤昆仲共谋大业。眼下我龙沙帮雄霸长江,西起宜昌,东达安庆,湘鄂二省三十六府,凡有江河之处,龙沙帮号令所至,谁敢不从?如若二位有意,便是我宜昌堂、荆州堂堂主,不知二位看得上看不上?”

狄云在一旁心道:“这凌退思真是满肚子坏水,若是这曲氏兄弟答应下来,便成了他的下属。帮主有令,做属下的敢不听麽?却不知这二人如何打算。”

曲胜龙似是没料到凌退思说出这一番话,右手三指捻须,低头支吾道:“凌帮主如此美意......曲某......”

他沉吟片刻,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复又扬起头,看看凌退思,又望向贾副帮主,高声道:“凌帮主如此看得起我兄弟二人,曲胜龙岂能不识抬举?贾副帮主,你说是也不是?”

贾副帮主眼中精光闪动,嘿嘿笑道:“正是,正是!吉日良辰,两位兄弟还不拜见帮主?”

曲胜龙再无犹豫,一拉曲胜虎,双双单膝跪下,向凌退思拱手道:“帮主!”

凌退思见二人拜倒,甚是得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口中道:“两位何须行此大礼?既入我龙沙帮,大家便是兄弟,以后有福......”他弯腰伸手去扶曲胜龙。只见曲胜龙双手倏地一分,正是龙爪手中的一招“攀龙附凤”,已牢牢擒住凌退思手腕。曲胜虎右手食中二指伸出,正中凌退思“气海”、“关元”二穴。他兄弟二人武功本就高过凌退思,此时猝然出手,凌退思哪里躲得过?话未说完,便被制住,顿时动弹不得。

凌退思带来的两名手下见状大惊,急忙拔刀来救。贾副帮主本在凌退思身旁,此时身子骤然向后一退,反从二人当中穿了过去。众人只见他双臂一展,两道刀光一闪而没,那两名手下往前冲得一步,突地定住,“当啷”“当啷”两声兵器落地,接着便倒在地上,脖颈处流出一滩黑血来。原来贾副帮主后退之际,鸳鸯双刀出其不意闪电般挥出,割断了二人咽喉。这二人要害中招,更兼刀上涂有厉害无比的毒药,已然气绝身亡。

这几下变生肘腋,万圭惶恐已极,将空心菜紧紧搂在怀中,全身微微颤栗,狄云与水笙也是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几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退思又惊又怒,口中道:“两位曲兄,不知凌某有何得罪之处?”

曲氏兄弟站起身来,曲胜龙拍拍手掌,慢条斯理地说道:“得罪倒也没有,凌帮主,你也太小家子气,只给我兄弟个鸟堂主做做。像这位贾副帮主,气魄便大过你许多,事成之后,我兄弟二人便是龙沙帮副帮主......”

凌退思悲呼道:“贾怀北,原来是你在捣鬼!”他心下大乱,声音凄厉无比。

贾怀北缓步走到凌退思面前,肃然道:“不错!此事是我一手谋划。凌帮主,实不相瞒,我与曲氏兄弟相识多年,当年向你献计,要请他二人来对付云万里之时,我便已有此意。”他脸上全无笑意,眼中杀气腾腾,哪里还有一丝商贾的和气模样?狄云看在眼里,只觉心底一阵阵发寒。

凌退思冷笑连连,道:“我凌某人真是瞎了眼睛!你是我龙沙帮副帮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凌退思如何对不住你了?”

贾怀北道:“咱们在两湖一带占江为王,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人人脑袋别在裤腰上,这也平常之极。若是当老大的义气深重,兄弟们便是水里火里也随他去。凌帮主,你只图自己一人发财快活,可有想到过帮中为你卖命的兄弟?你女儿的事,连狄云这小子都知道了,难道我贾怀北反倒不知麽?若是一个人连自己女儿都能害死,他对帮中兄弟,又能有几分情义?嘿嘿,你害死自己女儿,与我何干?要说我贾某路见不平,为你女儿报仇,倒也说不上。别看我今日是副帮主,跟着阁下这样的老大,不定哪天就稀里糊涂死在你手里,说不得,在下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狄云心道:“这贾怀北心思细密,出手狠毒,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像凌退思这种人,又有谁肯真心替他卖命?”一转眼,见万圭仍抱着空心菜,脸色灰白,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凌退思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贾怀北,你杀了我,也未必能坐稳了这帮主之位。你虽是副帮主,然而这七大堂主十五位香主,有几人肯听命于你?我凌某若是死于非命,你如何向他们交代?你如肯放凌某一马,我自会择日传位于你......”他自忖已一败涂地,只求不死,言谈间豪气全无,与刚才的踌躇满志真是判若两人。

贾怀北哈哈长笑道:“凌帮主,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想当年你在荆州任知府,帮中大小事务,贾某那件没有经手过?你还真以为龙沙帮有今日之气象,是你凌退思一人之功劳?再说这七大堂主中,除江城堂堂主杨百川倚老卖老,与手下三名香主屡次与我作对外,其余几位,哪个不对我服服帖帖?这江城堂杨老贼,断断再活不过三日!龙沙帮主之位,除了我‘黑蜂针’贾怀北,还有谁能坐得?”

凌退思听得他话已说到这份上,知道此番已是在劫难逃,断无生还之理,于是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凌某无话可说,惟望能得一全尸。贾怀北,能否将凌某葬在小女霜华坟茔之旁?她幼时丧母,亦无兄弟姐妹,在阴间也是孤苦伶仃。凌某愧为人父,若能相伴她于地下,定感阁下大德。”

贾怀北嘿嘿狞笑道:“在下虽是个粗人,但也常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凌退思啊凌退思,你死前还要玩弄花招,是否太小看了我贾怀北?光有令嫒,尚不够热闹,贾某若将令郎也送到黄泉,让你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狄云大奇:“凌退思竟有儿子?此事丁典大哥从未提起,看来连他也不知情。”

凌退思如中雷击,颤声道:“什么花招?什么......一家团聚?”他面上全无人色,嘴唇抖个不停,有如大白天见了厉鬼一般。

贾怀北道:“常言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荆州城的屋宅字画,满打满算也只不过值万把两银子,单你在帮中的进项,每年便可买个十栋八栋的,还有你当官搜刮来的银子,却又去了何处?夫人死后,你并未续弦,人人都道凌帮主只有一个女儿。嘿嘿!你每月总要去一两次江城府,我派人暗中盯梢,才发现江城府东湖巷某处,正是你凌帮主金屋藏娇之地。还有两位双生公子,年纪十岁上下,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眉目间倒与你有五分相似......啧啧啧,原来凌帮主已留下血脉,这才未将女儿放在心上。既然凌帮主如此喜爱令郎,想来割舍不下,贾某如何忍心让你父子离别?”他这番话只听得狄云、水笙等人毛骨悚然,均想此人之歹毒,世上难寻,这“黑蜂针”的外号,确是名副其实。

凌退思面色惨白,厉声道:“你......”一语未毕,忽地吐出一口鲜血,贾怀北猝不及防,被他喷了个满脸。原来凌退思情急之下,强运内力要冲开穴道,与贾怀北拼个你死我活。不料穴道未解,反而自伤经脉。他血既喷出,全身再无气力,缓缓瘫倒在地。

贾怀北骂道:“你这疯狗,死到临头还想咬我一口不成!”他擦去脸上血迹,伸手探入凌退思怀中一阵摸索,喜道:“在这里!”掏出两个小瓷瓶来,一瓶身色呈金黄,另一瓶却是色如羊脂。

贾怀北对曲氏兄弟道:“两位兄弟暂且退后,这‘金波露’与‘银波露’乃是世上罕见的毒物,厉害无比。尤其这‘金波露’,又名‘杀不过三’,只需两滴便可取人性命,便是闻到气味,只怕也要头痛三天。也不知凌退思这厮从何处得来,想不到便宜了我啦,哈哈!”他本是用毒的行家,自然见毒心喜。曲氏兄弟听他如此说,忙不迭后退几步。

只见他先将白瓶塞进怀里,随即屏息凝气,拧开黄瓶封盖,左手捏住凌退思两腮,右手将黄瓶稍一倾斜,已滴了两滴瓶中毒水到他口中,手法干净利落。凌退思此刻已如砧上鱼肉,只能任他宰割,眼睁睁喝下自己害人的毒药。当日丁典沾上棺材上的花毒,纵有神照功护体,也只挨得一时三刻。凌退思却是从口中吸入,毒发更是迅猛,待到贾怀北站起身来,他未见丝毫挣扎,便已魂归地府。

狄云见此情景,不禁又想起丁典来,心道:“这可真是恶有恶报!丁大哥,我未能替你报仇,却不料凌退思这狗贼被自己的毒药毒死,你和凌小姐,都可瞑目了。可是我......也不知还有几天能活。”

此刻房中,地上已躺了三具尸体,只剩贾怀北、曲氏兄弟和那名手下、狄云、水笙、万圭、空心菜等八人,贾怀北将‘金波露’收入怀中,口中冷冷喝道:“万圭!”

万圭面白如纸,栗声道:“贾......贾帮主,万圭恭喜你老人家......这真乃众望所归!龙沙帮在贾帮主带领下,定然财源茂盛,日进斗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这番贺词,说得结结巴巴,室内虽冷如冰窟,他额上汗珠却是滚滚而下,显然心中害怕已极。

他左一个“帮主”右一个“帮主”,说得贾怀北也有几分飘飘然。他哈哈一笑,用手拍着万圭的肩膀道:“万老弟,贾某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唉!想我龙沙帮,外人眼里看来,那是风光无比,其实不当家哪知柴米贵?光是这帮中兄弟每日里吃喝拉撒,所需银两便能吓死人!在下这个帮主,委实不好当啊......”

万家在荆州城内,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除在当地开设不少商铺外,江城、荆门、宜昌等地亦有不少分号。平日里与万震山来往之人,无一不是商贾巨富,财主员外。万震山死后,这些家产已尽数归于独子万圭名下,贾怀北自然知晓。

万圭虽然武功不济,但自小耳濡目染,一肚子的生意经,听话听音,焉能听不出贾怀北的弦外之音?当下便笑嘻嘻道:“贾帮主,能结识你这等英雄好汉,万圭三生有幸。只是不知帮主何日大典?万圭届时少不得要略表寸心,向帮主讨杯喜酒喝。”他听得贾怀北口气松动,情知已不致遭受杀人灭口之虞,顿感大为轻松,态度也从容许多。

贾怀北皱眉道:“凌退思刚死,帮中少不了有些动静。再则我龙沙帮刚从铁网帮手里抢得不少地盘,须得一一分派......万圭,你且先回去!至于令嫒,恐怕还得在此呆上几日,你放心,我断不会委屈了她。”

万圭道:“是,是!”他扫视一眼狄云与水笙,又恋恋不舍地摸着空心菜的头道:“空心菜,爹爹先回去了。再过得几日,爹爹......便来接你。”

空心菜拉着万圭的手不肯放开,小嘴一瘪,红着眼睛抽泣道:“爹爹......空心菜不想呆在这儿......爹爹,你带空心菜走......带舅舅走......带水姐姐走......”

万圭神色狼狈,偷偷打量贾怀北一眼,回头呵斥道:“嚇!真是孩子气!他们是老伯伯请来的客人,爹爹怎么能带他们走?”他甩开空心菜的小手,跟贾怀北等人告别而去。狄云心中愤恨已极,却是无可奈何。

贾怀北呵呵笑道:“两位兄弟,贾某做东,今晚好好喝上几杯,明日便走一遭荆州,与其他堂口兄弟们照个面。”曲氏兄弟齐声道:“甚好,甚好,帮主安排便是。”贾怀北又对那名壮实汉子道:“黑牛,叫兄弟把这几具尸首埋掉,做得漂亮些。将这姓狄的小子再押回地牢,晚上给他们送些吃食,不可饿坏了他们。”那名叫黑牛的汉子连声答应,当下张罗不提。

那名叫黑牛的汉子将狄云押回到地牢,又扔进来几个冻得铁硬的窝头,林天英那边也是如此。牢中又脏又潮,丢到地上便沾了一层污垢。林天英原本是富家子弟,又生了一肚子气,如何吃得下这等肮脏食物?他勃然大怒,口中将曲氏兄弟骂了个狗血喷头,犹不解气,捡起窝头便砸向黑牛,那黑牛却也不恼,嘿嘿冷笑道:“不吃便不吃,活活饿杀你这小白脸!”飞起一脚,将窝头踢得远远的,乒地一声关上铁门,径直走了。

林天英又骂了几句,靠到墙边问道:“狄兄,你还好麽?这干恶贼有没有折磨你?”

狄云道:“这倒没有......林师兄,刚才我见到了水姑娘和空心菜,她们......都还好。”

只听得林天英“哦”了一声,声音又惊又喜,接着便听他急问道:“师妹......和空心菜她们也被关在此处?适才发生了何事?狄兄快说来听听!”

狄云知他牵挂二人,于是将水笙、空心菜乃至凌退思、曲氏兄弟、万圭等人的事粗略讲了一遍,说毕苦笑道:“林师兄,这次可真害苦了大家,若非为了我这该死的武功,也不会惹出这天大的麻烦。”

林天英安慰道:“狄兄不必过于自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总是这些人贪得无厌,有了名便还想利;等到名利双收了,还要绝世武功。武林中人为抢夺秘籍,师徒反目,夫妻翻脸,兄弟相残,历朝历代还少得了麽......眼下要紧之事,是如何救得师妹她们逃出去,狄兄可有甚么好的法子?”

狄云叹道:“我中了凌退思极厉害的迷药,眼下内力所剩无几,便如同一个寻常庄稼人,这贾帮主、曲氏兄弟都是武功高强、阴险狡诈之人,实是想不到有甚么法子可以逃出去......”他说到此处,双手用力一扯,铁链铮铮作响,却动不了分毫,又觉内力越发细如游丝,不由更感沮丧,心道:“当年我和丁典大哥曾从牢内逃出,只是这次,再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只觉逃生机会甚为渺茫,又牵挂空心菜和水笙,不禁焦急万分。牢内一团漆黑,阵阵阴风袭来,奇冷无比。狄云与林天英皆不约而同想道:“便是身处地狱,只怕也不过如此。”

第五章《龙虎》结束,请看第六章《脱困》

第六章《脱困》

第二日午时,黑牛又送来吃的,却是每人一大碗米饭和热腾腾的菜汤。狄云与林天英都已饥肠辘辘,当下不再客气,将饭菜吃了个精光。两人都担心水笙与空心菜的安危,是以饭菜虽然下肚,却全然没吃出半点滋味。饭后,二人隔着一面墙壁低声商讨越狱之法。

林天英道:“狄兄,你此刻感觉如何?内力可有恢复?”

狄云已然试了无数次,无论是神照功心法,还是血刀功心法,丹田内始终空空荡荡,连昨日的一成内力如今也消失不见,要挣脱这锁链,那是绝无可能。眼下凌退思已死,花毒落入贾怀北手中,漫说并无解药,就算有,贾怀北又如何肯给?他叹了一口气,回问道:“林师兄,你的穴道解开了麽?”

林天英道:“穴道早已解开,也并未给我戴甚么镣铐,林某这点三脚猫功夫,想来这几个恶贼并未放在眼里。”

狄云也知他说的是实情,曲氏兄弟自不必说,贾怀北的武功亦超出他甚多,还不知有多少手下在此看守,林天英连牢门都未必出得去,逞论救人?

林天英又道:“若是师妹与我双剑合璧,同使冷月剑法,威力便能大上许多。三年前,我常和师妹一起练剑,有一次居然联手抵挡了师父十多招,方才落败......”狄云听得他语音忽转温柔,想来嘴角亦带了微微笑意。只听得林天英继续说道:“后来,后来......师妹与汪啸风......汪兄行走江湖,闯下了‘铃剑双侠’的响亮名头,师妹与我,便很少练剑喂招了......”

狄云听他回忆往事,不禁悠然神往,顺口接道:“当年我和师妹,也像你们一般过招,师妹敌我不过,便老是耍赖皮......”一想到师妹戚芳,胸口又是一阵巨痛,泪水瞬间溢满眼眶,他怕说话声音有异,立刻住口不语。心道:“师妹,你已去世大半年,我将你孤零零地葬在废园之中,只怕墓上青草,都长得高了。若是人死后有知,你可知道我和空心菜今日落在恶贼手里麽?”一念及此,只觉胸口愈发郁闷难当,便用右掌轻揉几次,却碰到一件事物。狄云伸手入怀,将它掏将出来一看,却正是索达大师所赠刺舌血写就的《心经》。

那日恶斗之后,狄云毒发昏迷,此后之事便一概不知。龙沙帮在凌退思调度下,各堂主带手下倾巢出动,大举进攻铁网帮各分舵码头,贾怀北与曲氏兄弟亦无暇顾及狄云等人,只是替他解了刀毒之后,又让他中了“银波露”之毒,便戴上镣铐关在牢中,未及搜身,是以乌蚕衣和《心经》得以保存。否则以曲氏等人眼光,经书或被丢弃,乌蚕衣这等宝贝怎能放过?此刻狄云看到经书,索达大师临别之言便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聚散无定,世事难料,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狄施主宅心仁厚,日后纵有风波,亦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他自离开雪峰东来秭归,路上行程绵长,在船上歇息之际,每日晚都默念《心经》三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此时看到经书,口中便不自觉低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林天英奇道:“狄兄,你在练功麽?”

狄云念完一遍,将经书收好,道:“这是高僧送我的一本《心经》,并非武功秘籍,但可以化解我体内真气不畅的毛病。眼下我内力已失,这经书......倒是用不上了。”

林天英“哦”了一声,打趣道:“狄兄,这可真是‘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了,哈哈!”

狄云也不禁哑然失笑,心道:“这林师兄是读书人,这时候亏得他还有心情开起玩笑来。索达大师虽不会骗我,这经书也真的有用,但这火烧眉毛的关头一念,便能恢复武功?或是让这干恶贼放了我们?狄云啊狄云,你也当真可笑。”

两人都无话可说,牢内一时寂静无声,过得片刻,方听得不远处传来及其细微的声响,“啪”的一声,像是墙顶有水滴到地上,再过片刻,又是一声,显然极有规律,确是水滴声无疑。二人此刻并未说话,方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牢中本就阴暗潮湿,又建在地下,便有滴水也不足为奇。林天英沉思半晌,问道:“狄兄,那伙人将你带上去之时,你可曾留意过周遭情形?我们是否还在龙虎镖局内?”

狄云一怔,道:“我当时被那黑牛在地上拖行,上去没多久就进了一间大屋子......这里看来并非龙虎镖局,奇怪,这是甚么地方?”他模糊记得,当时触目所及,屋舍树木似与龙虎镖局有所不同,但随即又想到:“不管被关在哪里,总是脱不得身,是不是镖局,又有甚么不同?”

便在此时,铁门哐当一声又被打开,昏暗的天光中,那名叫黑牛的汉子面色铁青地提着食盒进来,口中骂道:“奶奶的!他们便去城里好酒好菜,还有小妞寻乐子,留下老子兄弟几人在这岛上受苦,还得伺候这四口子囚徒,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着“砰”地一声将篮子重重顿在地上,里面装的碗碟一阵乱响。

狄云奇道:“甚么岛上?曲胜龙在哪里?”他听得黑牛之言,既是“四口囚徒”,那空心菜与水笙便也还在此处,心中宽慰不少。

黑牛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说与你听也无妨,这是长江中的飞鱼岛,属我龙沙帮管辖,四面环水,莫非你还想飞走不成?几位帮主此时都不在,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这里,也得听我黑牛的!两个小贼安安分分呆着,等帮主他们回来,要是想玩甚么花招,小心我一拳打断你的鼻梁骨!”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隔着牢门在狄云面前晃了几晃。

狄云在牢中呆过几年,被狱卒毒打辱骂有如家常便饭,听到这些话倒也不觉得甚么,林天英何曾受过这种气?只听他怒骂道:“狗奴才!有种把小爷放出来打过,小爷定要剁下你的狗爪子!”

黑牛一愣,揶揄道:“好小子!不愧是‘南四奇’水家门下,这手底下功夫还没见识过,这嘴上功夫倒还不赖。”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淫笑,口中道:“那名叫水笙的小雏儿,便是令师妹了?嘿嘿,长得还真是俊俏。奶奶的,这荒岛上左右无事,有这么个小娘,老子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麽?小白脸,你可走大运了,今晚要做便宜大舅子,一下便多了一个,不,是四个妹夫,哈哈哈哈!”

林天英几乎气炸了胸膛,又怕他真去打水笙的坏主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狄云怒喝道:“黑牛!你敢动水姑娘一根头发,等曲家兄弟回来,若不能将你千刀万剐,我定不教他们武功!”

黑牛脸色发白,贾怀北等人杀凌退思时,他一直在旁,自然知晓曲氏兄弟为何关押四人。曲氏兄弟为获得武功,可谓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连空心菜都成为逼迫狄云传功的重要棋子,万圭欲带走而不得。若是水笙受到侮辱,狄云脾气上来,以自己性命为她报仇,曲家兄弟二人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自己只是帮中一名小头目,哪里敢得罪他兄弟二人?

想到此节,黑牛呵呵干笑道:“只是和两位开个玩笑,不要当真,不要当真!”说罢将食篮分别放在二人牢门前,一迭声道:“请吃,请吃!”林天英见他前倨后恭,知道狄云说中了他心病,冷哼一声,正要出言讥讽,忽听得一个声音从走廊铁门外传来:“黑牛兄弟,黑牛堂主!”

狄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禁一震:“这是万圭!他来这里,又要设甚么毒计?”

黑牛也颇感意外,回身道:“万圭,你过来作什么?帮主已经吩咐过了,再过几日,你便可领女儿回去,此时帮主不在,你来也无用,别让兄弟为难。”他面色漠然,语气甚是冷淡。

只见万圭从门口探进头来,谄笑道:“黑牛堂主,小弟知道你带着几位兄弟在此守岛,这鸟不拉屎的荒岛上哪有甚么东西可吃?小弟便从“得月楼”买了几坛好酒,弄了点下酒菜来孝敬堂主。我已提了进来,咱们就在此喝上几杯!”

这“得月楼”乃是宜昌府最大的酒楼,价格昂贵自不待言,但酒醇菜美,历来为人称道。那黑牛也曾去过几回,听万圭这么一说,两眼登时放出光来,笑嘻嘻搓着双手迎了上去,口中却道:“兄弟,你如此费心岂不见外?再说,我黑牛只是香主,兄弟这般堂主堂主地叫,要让邓堂主和其他兄弟听见了,那可不大妥当......”话虽如此,但人人都能看出,这“堂主”称号,显然于他极为受用。

林天英低声问道:“狄兄,这便是空心菜的父亲万圭?”

狄云道:“不错!”

黑牛登上台阶,随手关上铁门,二人谈话声仍是清清楚楚从门后传来。只听万圭笑道:“黑牛老哥武艺高强,这次又立下大功,别说堂主,便是副帮主,日后也做得......”

黑牛得意非凡,哈哈笑道:“万老弟,你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真会说话,老哥可要借你吉言了!”

只听得乒里乓啷一阵摆碗放杯之后,万圭道:“来来来,小弟先敬老哥三杯!”

黑牛道:“待我将守院子大门的杨老四,还有那头看守小娘们的两位兄弟一并叫来?”

万圭道:“老哥放心,人人有份,杨兄弟那边,我进门时已把他那份留下,说不定此时已喝掉了一大半;里面两位兄弟的酒菜,一会小弟提过去便是。若是他们在此,有些话老弟我便不方便说......这点小意思,还请老哥收下。”想是掏出了几封银子塞过去,又听得黑牛假模假样推辞一番,打了几个哈哈,便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接着便有推杯换盏之声传来,酒过得三巡,又听得黑牛道:“这‘得月楼’的竹叶青,真真要人老命!奶奶的,若是天天有得喝,便是少活十年,老子也心甘情愿。这几日守在这岛上,嘴里可淡出鸟来了,哈哈,好酒,好酒!”

万圭道:“老哥受累了......却不知贾帮主他们何时方能回来?”

黑牛道:“原说是今晚便可回来,万老弟,你也无须着急,帮主他老人家已经答应你,自无反悔之理......只要姓狄这小子乖乖听话,万事都好商量,你说......是也不是?”

万圭道:“是,是!那是自然。老哥,小女年纪尚幼,这几日还要你多多照顾......请满饮此杯!”

黑牛道:“喝!如此美酒......不喝岂不成了......傻子麽?”忽听得“乒”地一声响,却是杯子掉在了地上,只听得黑牛兀自喃喃道:“万老弟......今晚的酒......如何酒劲这般呃......大?我才不过喝得几杯......便要醉了......”

万圭笑道:“老哥一向海量,今日为何如此不济?待小弟来扶你一把......”

陡然间,狄云与林天英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呼,却是发自那黑牛。他口鼻似是已被捂住,仍在含糊不清地低吼道:“好个万圭!这酒......”接着又传来几声刀刃入肉的“噗噗”钝响,桌椅嘎嘎作响,再过得片刻,便无任何响动。随即铁门猛被推开,一人闪身进来,淡青色棉袍上鲜血淋漓。只见他脸色煞白,显然惊魂未定,正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正是万圭。

这下大出狄、林二人意料,狄云心下大奇,道:“万圭!你......杀了黑牛?你要做甚么?”

万圭也不搭话,走过来便用手中钥匙打开狄云的牢门,又去开狄云手足镣铐,他双手抖个不停,试了几次方找对钥匙。狄云将锁链除下,一把抓住万圭衣襟,喝道:“万圭,你打甚么主意?”

万圭喘气道:“狄师兄,眼下不是说话之时......空心菜与水姑娘那边......还有两名龙沙帮手下看守......须得你和林兄前去营救......若是迟得片刻,曲家兄弟回来,大夥都跑不掉......”

狄云一呆,松开手来到牢外,看着万圭开启了关押林天英的铁门。

林天英头发散乱,满脸污泥,身上衣袍已肮脏不堪。他闪身出来,低声问狄云道:“狄兄,咱们作何打算?”

万圭叹道:“我在酒里下了迷药,看门的杨老四想必此刻已醉......这黑牛已被我......唉!也怪我操之过急,怕曲家兄弟提早赶回......眼下十万火急,两位赶紧随我过去救人!”

狄云心想:“不管他捣什么鬼,总是先逃出去再作打算。”于是便道:“好!万圭,你在前面带路,我和林师兄跟在身后,见到那两人后,你假意送酒,等你扔出坛子,林师兄便出手!”他情知自己与万圭都已无武功,只能寄望于林天英偷袭得手,速战速决。此刻若讲求甚么光明正大,无异于自寻死路。

二人点头同意,上得台阶来,只见桌上酒菜仍在冒着微微热气,黑牛倒在地上,眼瞪舌露,脸上肌肉扭曲,死状甚为可怖。他胸腹脖颈要害被戳了数处,一把匕首扔在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三人看到此景,心中都是不寒而栗。林天英抄起墙边一把剑,万圭将搭在椅背上一件紫红色带斗篷大氅穿在身上,系上前襟,将棉袍上的血迹遮盖住,又弯腰缓缓提起墙角的两坛酒,道:“走罢!”

万圭步履蹒跚,缓缓前行,狄、林二人屏息凝气,跟在后面。三人穿过几个房间,到了一个拐角处。万圭向后做了个手势,二人会意,停下脚步,躲在墙角之后。只听万圭嘶哑着声音道:“两位兄弟,万某遵黑牛香主之命,送酒来了。”一名手下笑道:“这黑牛,总算没有吃独食,还给咱们剩了两坛酒。”另一人道:“有喝便不错,你还待怎样?啧啧,还是万少爷出手大方,我大老远便能闻到酒香......不对!这血腥气......万少爷......”

万圭大叫一声,手中两坛酒同时砸向二人面门。二人猝不及防,伸出胳膊一挡,只听得“哐当哐当”两声,酒坛碎成几片,坛中烈酒全倒在二人脸上,只辣得眼睛也睁不开。

通道狭窄,万圭一扔出酒坛,便倒在地上,林天英从墙后跃出,施出一招冷月剑法中的“急如星火”,长剑疾戳,“噗”地一声刺入右边一人咽喉,顿时毙命。左侧一人大惊,一弯腰便去拿墙边兵器,林天英怎能错过如此良机?剑光一闪,向左斜劈而下,变为冷月剑法中的“残月如钩”。他此刻以救人为要,出手毫不容情,剑刃自那人腰间没入,几乎将之劈成两半。

狄云与林天英毫不迟疑,从二人身上搜出钥匙开了身后牢门,只见水笙正搂着空心菜远远地缩在墙角。狄云眼眶一热,叫道:“空心菜!水姑娘!” 林天英亦喜出望外,急呼道:“师妹!”语音微微发颤。

水笙又惊又喜,抱着空心菜迎上来道:“狄大哥,三师兄,你们......?” 狄云道:“这次却是万圭放了我们出来,眼下也来不及细说,赶紧离开此地!”水笙奇道:“万圭?”空心菜脆生生叫道:“爹爹!舅舅,我爹爹呢?”

四人奔出牢门,见万圭仍躺在地上,狄云冷冷道:“万圭,你还不起来,难道要人背你走吗?”

万圭呻吟道:“我是......走不了啦......你们......赶紧逃命去吧......要是曲家兄弟回来......”

狄云听他说话气若游丝,不禁吃了一惊,走到他身旁蹲下来道:“你......你受伤了?”

万圭惨然道:“方才黑牛喝我药酒,尚未发作到十分......我便刺了他一刀,反使他清醒过来,回手便刺中了我小腹......”他缓缓掀开大氅,众人见他棉袍已被鲜血浸透,想来这一刀黑牛临死全力反扑,已伤及脏腑,流血过多,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不禁面面相觑。

狄云与林天英这才想起,为何万圭适才脸色煞白、脚步蹒跚,提两坛酒也甚感吃力。原以为他衣上之血是杀黑牛所致,哪料到他自己竟伤得如此之重?方才这最后一击,已耗尽他全身气力。

空心菜从水笙怀中跳下,扑到万圭身边,一边用小手摇他肩膀,一边哭道:“爹爹,爹爹!”

万圭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喘着气道:“空心菜......宝宝......你不嫌爹爹丑麽?”他脸上受伤之后,便已毁了容貌,眼歪鼻斜,那道长长的刀疤甚是骇人。眼下脸色死白,口中只有出气却无进气,更是让人望而心寒。

空心菜捧着万圭的脸哭道:“爹爹不丑,空心菜不嫌爹爹丑!”

万圭眼角滚下泪来,握住空心菜手道:“乖女儿......爹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他转向狄云,道:“狄师兄,我已将家慈连夜送走......贱卖商号......这贾怀北与曲家兄弟阴毒之极,即便你教了他们武功......也断不会放过我万家......我怕龙沙帮耳目众多,独自撑船来这飞鱼岛,不料......想来我万圭作恶太多,终究得了报应......狄师兄,我万家实是害你太甚......”

狄云本就对万圭恨之入骨,若无他当年见色起意,自己怎会莫名其妙在荆州蹲大牢?师妹又怎会惨死?自己这数年非人遭遇,几乎全拜万圭所赐。但此刻见他凄凄惨惨,心中亦感难过异常,恨意也已消了大半,长叹道:“是我自己命苦,须怪不得旁人,过去了的事,还提它作甚?万圭,空心菜有我照顾,你放心去罢!”

万圭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道:“船在岛北码头......你们杀了杨老四......赶紧走......”他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头一歪,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空心菜见爹爹身死,放声大哭。三人虽觉万圭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也不免心下恻然。狄云心道:“万圭啊万圭,你想尽百般毒计,要置我死地,夺取宝藏,又不惜杀死结发妻子。眼下死在这荒岛之上,尸身也难保被龙沙帮的人扔到江中喂鱼。你万家白花花的银子,可能带走一分一毫?唉!你一死百了,我却被你害得生不如死,难道人的命,真是老天注定的麽?”他思前想后,心中一片茫然。

林天英见他神不守舍,便道:“狄兄,此地不能久留,走罢!”

狄云猛地惊醒过来,顿足道:“林师兄,水姑娘,我们去码头!”

水笙抱起空心菜,三人快步冲出门外。此刻已是酉时过半,暮色四合,天空愁云惨淡,寒鸦阵阵凄啼,江风一阵紧过一阵刮来,在耳畔呼呼作响,空心菜仍在号哭,哭声转瞬间即被风吹得四散,不知去向。

这飞鱼岛乃是江水冲积泥沙而成,方圆不到一里,只见一条小路,歪歪扭扭通向岛子北面,路尽头一座木屋,想来便是看守码头的杨老四所在处。狄云等人赶到屋前,果见一灰衣男子满身酒气,正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林天英利剑一挥,便将他结果了性命。可怜这杨老四,糊里糊涂地便去见了阎王。狄云心中不忍,劝阻却又不及,只得苦笑摇头,忖道:“这些龙沙帮手下虽然未必是好人,却一样是父母所生,现都因我而死......这几天来,我已不知又造下多少杀业。”

这时忽听得水笙叫道:“狄大哥,三师兄,船在这里!”二人绕到屋后,只见水笙已从码头木桩上解下系船缆绳。此船柞木造成,轻巧灵便,四人登上去倒也不嫌局促。狄云与林天英各持一桨,在岸边石阶上用力一撑,船便荡离了岸边。

长江水自西而向东而流,此刻刮的又是西风,舟一离岛,便顺水而下。飞鱼岛离北岸稍近,几人不敢在江面上停留,只求早早登陆,以免在水上遇上龙沙帮人马。狄、林二人调转船头,齐力划向北岸,过得小半个时辰,离岸已不过数十丈之遥。此时天近全黑,半轮明月悬于中天,岸上已有数家青楼酒肆红灯亮起,丝竹之声亦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三人都是心中稍安,寻思若是到得岸上,实是安全许多。

这时忽见一道烟花从北岸飞起,升到高空,顿得一顿,“嘭”地一声巨响,炸开万道金光。再过片刻,又是“嘭嘭”两发,照亮了半边天空,月华亦为之失色。

只听水笙惊叫道:“糟了!”

狄云与林天英都是一惊,同时住手,此刻小船离北岸不过区区十丈之遥。只听得水笙又道:“这是龙沙帮发往岛上的信号,若是岛上风平浪静,便会燃放烟花回信。此时岛上一干龙沙帮手下已死了个精光,无人回应,岸上定然有所察觉。”水笙闯荡江湖已非一日,武功虽进境不大,于这帮派联络、互通音讯之法倒是比狄、林二人更为熟悉。

林天英道:“这可如何是好?莫非要返回去由南岸登陆?”水笙摇头道:“怕是已来不及折回,再则南岸也有龙沙帮的人手......”话未说完,只见南岸也是前一后二,三枚烟花依次升起,在夜空中劈啪作响。水笙跺脚道:“飞鱼岛上无人呼应,南北两岸都已示警,看来逃跑之事,已被龙沙帮发觉。狄大哥,你看怎么办?”她虽知狄云武功已失,但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仍在心中将他当做依靠。

狄云凝神片刻,沉声道:“横竖是个死,先上岸再说!”当下与林天英全力划桨,转眼间已到北岸码头,四人弃舟拾级而上。上得岸来,便是一条繁华街道,此时华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游人不少,忽见这二男一女神色狼狈、蓬头垢面,更兼身上衣衫带血,又抱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小女孩,人人皆是侧目而视,唯恐避之不及。经过身边走得远了,仍在后面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三人情知这幅模样太过醒目,心中都是暗暗叫苦,脚下更不敢有片刻停留。

几人慌不择路,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已来到一个热闹的夜市。场子当中几个灯笼高高挂起,一群闲人正在看走江湖的汉子耍枪弄棒,彩声不断。四面屋檐下团团摆了一圈小吃摊,卖馄饨的、卖汤圆的、卖炒米糕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每个摊位前都是热气氤氲,香味阵阵飘来,四人顿觉饥饿,腹中更如擂鼓一般响了起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暴喝:“在那边!”狄云等人转头一看,西边一条巷子里已冲出六七名大汉,个个手执兵刃,杀气腾腾地扑将过来,中间一名首领模样的中年汉子下令道:“兄弟们,留活口!”

说话间,一名仗剑汉子已冲到跟前,一言不发,长剑“嗤”地一声直刺狄云中路。狄云牙一咬,反迎上一步,挥拳击向来人头部。那人不知狄云身上穿有乌蚕衣,只道他一上来便是同归于尽的招数,虽然怔得一怔,长剑仍是直挺挺刺了过来。

剑锋刺穿狄云外衣,被乌蚕衣阻了一阻,便再也刺不进去,剑刃弯成了弧形,那名手下嘴巴大张,惊异万分。狄云已“砰”地一声,击中了他右太阳穴。他虽毫无内力,但这太阳穴乃是头部要穴,受他全力一击,那人顿时晕了过去。狄云将长剑劈手夺过,回身扔给了水笙。这一下出其不意,与当年在凌霜华灵堂一招制住凌退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时林天英施展“冷月剑法”,一连三招迅疾无伦,也结果了一名冲在前面的龙沙帮手下。其余几人见两名同伴片刻身死,又见狄云刀剑不入,无不心中胆寒,脚下立时慢了。这边水笙左手抱着空心菜,右手接过长剑,一眼瞥见身旁酒楼下马石上拴着两匹高头大马,心念电转,刷地一声,已将缰绳割断,口中叫道:“狄大哥,三师兄,快走!”

那名带头汉子已看出狄云身无武功,大声喝道:“这小子穿有护身甲,攻他下盘!”说着右手一抖,一根软鞭有如毒蛇吐信,倏地绞向林天英脖颈。林天英长剑竖起,已与软鞭缠在一起,发力一拉。只听得“铮”地一声,有如裂帛,二人各自退开两步。原来这软鞭内嵌有极韧的金丝,剑刃割之不断,但那人也夺不下林天英兵器,双方打了个平手。

这名汉子是龙沙帮新晋宜昌堂堂主邓彪,一口缠丝软鞭刚柔并济,在荆楚一代薄有名声,武功着实不低。宜昌乃是铁网帮总舵驻地,凌退思深恐打草惊蛇,隐忍数年,未在宜昌府设立龙沙帮分堂,以免与铁网帮正面冲突。凌退思一死,贾怀北荣登帮主之位,便将原本是香主的邓彪提携为堂主。

本次两帮火拼,龙沙帮大获全胜,将铁网帮一网打尽,抢过来不少地盘。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贾怀北在帮中大会上,废黜了江城堂堂主杨百川,罗织罪名以帮规处死,提拔他人取而代之,至此龙沙帮各大堂主以及两位副帮主曲氏兄弟,无一不是贾怀北心腹。

尽管如此,各堂主亦非铁板一块,早在凌退思任帮主期间,彼此之间便龌蹉不少。此番从铁网帮手中夺得的码头不少,无人不知多分得一块地盘便是多分了数不清的银子,是以人人奋勇争先,个个唯恐落后,帮中大会开得热闹无比。争来吵去之际,贾怀北与曲氏兄弟毕竟放不下狄云等人,于是命邓彪先回飞鱼岛。果然邓彪一行尚未上岛,已生惊变,于是带人追来,恰巧在此碰了个正着。

邓彪住手不前,森然道:“你便是那林天英?我岛上兄弟呢?”

林天英冷笑道:“你那几个手下武功太差,已成了小爷剑下之鬼!”他审时度势,自知武功与此人相当,却不知对方还有多少援兵,若是曲氏等人赶到,自己与师妹决非其敌,眼下之计,走为上策。

邓彪怒极,软鞭一抡,只听得“劈啪”一声巨响,有如半天炸开了个响雷,向林天英当头击来。鞭长剑短,林天英不敢硬接,身子一闪堪堪躲过,顺手回了一剑,直削邓彪手腕,口中叫道:“狄兄,你与师妹先上马!”

邓彪冷哼道:“一个也别想跑!”手中软鞭一收,在半空划了个圈,呼地一声卷向狄云双腿。他猜得狄云身上穿有护甲,故攻向下盘。这一鞭若是落实,狄云少不了皮开肉绽。狄云此刻已无武功,避无可避,水笙见势不妙,挥剑将软鞭荡开,顺手将空心菜交给狄云,低声道:“狄大哥,你先抱孩子上马!”

狄云无法,自知刚才出奇制胜,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对付这使鞭汉子定然无用,只得接过空心菜,翻身上了马背。这时那数名龙沙帮手下也悄然逼近,水笙清叱一声:“师兄,‘月缺重圆’!”二人双剑齐出,唰唰两声攻向邓彪,姿势美妙已极,却又快捷无比,眨眼间剑锋已到了邓彪胸前。邓彪吃了一惊,往后急退。二人心意相通,一招得手将邓彪逼退后,身子同时向后翻出,在半空一个转身,水笙落在狄云马背上,林天英上了另一匹马,一夹马腹,两匹马一前一后,已冲进旁边巷子,奔向城外。邓彪等人在后大呼小叫,手执兵器快步追来,终究比不上马速。双马奔得一阵,狄云等人听得吆喝声渐渐小了。

第七章《冷月剑法》

清冷月光下,四人二马穿大街,过小巷,向城外疾驰而去。林天英与水笙皆骑术精良,催马扬鞭,已将邓彪等人远远抛在后面。又行得须臾,马儿已驶出城外,过了两座石桥后,眼前竟然是一大片桃林,水笙勒马回首道:“师兄,进林子?”林天英应声道:“好!”,一夹马腹,当先驶入,水笙打马跟上,双骑一前一后,已冲进桃林之中。

时值三月,正是桃红之季,夜色中这一大片桃树争妍吐艳,繁花如星。虽天上月相未满,然而清辉遍播,洒在桃花之上,更显得似烟似雾,凄美不可方物。风送冷香,沁人心脾。狄云等人刚从牢中逃出,适才又是刀光剑影,以致惊魂未定,见此美景,仍不禁在心内赞道:“好美的桃花林!”

经此狂奔,两匹良马也已累得鼻息粗重,一边踏踏缓步前行,一边去啃食林中野草。三人下得马来,商量对策,空心菜经此惊吓,又累又饿,已在狄云怀中沉沉睡去。

水笙道:“狄大哥,师兄,我们此刻往何处去?”

林天英沉吟道:“龙沙帮见我们逃走,定是心有不甘,此时追兵在后,纵然一时三刻找不到我们,此地终不可久留,莫如先回秭归,再作打算......狄兄,你意下如何?”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突然想起一事,转头向水笙笑道:“水姑娘,有件喜事忘了跟你说。贾怀北杀凌退思那日,你问起水伯母,我怕龙沙帮又去寻仇,便骗了你......水伯母好好的,此时就在林师兄家中!”

水笙全身剧震,颤声道:“狄大哥,你......说的是真的?三师兄,我娘亲没死?”她与母亲感情极深,陡然间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惊喜之下,连声音都变了。

林天英起初不知其中过节,一转念便明白过来,点头道:“确是如此,师母虽然受伤,幸亏狄兄神功相救......”

水笙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连日来受尽委屈,此时得以宣泄,自是哭得酣畅淋漓。狄云手足无措,林天英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水笙。这帕子他与狄云来宜昌时便带在身上,这几日在牢中也并未丢弃。

狄云于男女之情经历不多,虽与师妹戚芳两情相悦已久,双方都未点破,但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见林天英此举,心下一动,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林师兄原来一直喜欢水姑娘!他无论相貌家世,都强过我甚多,与水姑娘又是师兄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乡下人,哪里配得上她?”他原本就对自己并无信心,现在武功已失,更是自卑不已。又见皎皎月色下,二人背倚桃花而立,虽衣衫破败,仍是一对金童玉女,心下暗道:“此番若能脱险,待他们与父母团聚,我带着空心菜,悄悄离开便是......只是天下之大,我又能到哪里去?”

水笙哭了一阵,擦干眼泪道:“追兵马上便到,我们这就走吧!”

狄云道:“好,好。”他骑术不精,又抱着空心菜,须得水、林中有一人骑马载他,眼见二人都上了马,他略一踌躇,便举步走向林天英坐骑。这时林天英忽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头也不回道:“师妹,你与狄兄当心后方偷袭,我到前面探路......”话未说完,一人一马已在三丈开外。

狄云尴尬不已,一抬头,正遇上水笙明如秋水的眸子,眼神中既饱含说不出的深情,彷佛又有无穷无尽的哀怨。四目相对,狄云不禁心弦剧震,师妹的音容笑貌倏地从脑海中闪过。那日在万府被万圭等人栽赃陷害,戚芳便是这副神情模样。又想起初见水笙之时,与汪啸风双双而来,鲜衣怒马,虽有“铃剑双侠”的名头,终究还是小女孩情态。才不到一年时间,此时她眼中却已有风霜之色。他低头避开水笙视线,翻身上了马,只觉心乱如麻。

马蹄得得,直追林天英而去,却始终有数丈之遥。水笙忽压低声音道:“狄大哥,你看我这三师兄......为人如何?”

狄云一愣,道:“林师兄武功......不弱,这一份胆气也实在难得,为报水大侠师恩,他可算得仁义至尽,我狄云万分佩服。象你那二师兄和四师兄,便......便远不如他。”

水笙道:“原来三师兄带你去找过他们......二师兄心机深沉,四师兄虽为人老实,却又无甚主见。只有三师兄,文武双全,与我最谈得来,也最得爹娘欢心。又因膝下无子,便收他为义儿,我也将他当做哥哥一般......便是没有汪啸风,我也不会......狄大哥,你救了娘亲,我却未有只字片语谢你......你可知道我的心麽?”

狄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却道:“我此刻武功全失,龙沙帮又在找我,这条命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你若与我在一起,也是凶险万分,我已经连累了师妹,难道还能连累你麽?”

水笙不见狄云回答,转过头来正待说话,突听得前方林天英大喝一声:“师妹小心!”随即“铛铛”两声,他右手已挥剑打落两枚暗器,左手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而起。

水笙骑马赶到,与林天英并排而立。只见几名黑衣汉子拦在前方,当中一人身着青袍,年不过三旬,一副儒生打扮。此时天气犹寒,他手里却是折扇轻摇,口中道:“龙沙帮荆门堂堂主冯鼎堂,见过狄少侠、林少侠、水女侠三位。”

狄云对武林中的门派人物知之不多,但水笙与林天英听得此人报出名号,都不禁“哦”了一声,当下凝神戒备。

原来这荆门堂堂主冯鼎堂,确是个厉害角色。一支判官笔,“乐山二十八打”使得炉火纯青。就连手中折扇,也是精钢打造,展开时可作圆盾御敌,收拢时可发射暗器伤敌,武功着实不可小觑。他早年间中过秀才,于诗画金石颇有造诣,连秭归城不少酒楼店招,也出自他手。加之长年一袭长衫,笑意中带三分儒雅,故江湖人称“笑面书生”。

龙沙帮前帮主凌退思翰林出身,自然好吟风弄月,对这冯鼎堂也是青眼有加,打家劫舍之余,二人常有诗词唱和,其乐融融。因而这冯鼎堂,实实在在算得上是凌退思的左臂右膀。此次贾怀北弑主夺位,冯鼎堂居然毫发无损,依旧做他的堂主,倒也出乎水、林二人意料。

林天英心念电转:“这冯鼎堂与贾怀北、曲家兄弟等一干悍匪,倒是颇有不同,眼下后有追兵,若能不伤和气全身而退,自是上策。我如将凌退思被杀之事和盘托出,说不定......”当下也在马上一拱手,道:“原来是冯堂主!威名久仰,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却不知冯堂主有何见教?”

冯鼎堂微微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奉帮主之命......”

林天英打断道:“不知冯堂主口中之帮主,是凌退思凌帮主呢,还是贾怀北贾帮主?”

冯鼎堂一怔,随即叹气道:“凌帮主失踪已有几日,群龙不可无首,我龙沙帮兄弟已推贾帮主为龙头,正全力搜寻铁网帮余孽,查找凌帮主下落......林少侠有此一问,莫非有凌帮主音讯麽?”

林天英冷笑道:“这贾怀北还在假惺惺骗人,凌退思明明已被他毒死,这位狄兄与我师妹亲眼所见,哪里是什么铁网帮的人?”

冯鼎堂大喝道:“休得胡言!贾帮主对凌老帮主忠心耿耿,怎能......”他话说到一半,突地低头住口不语,手中折扇也忘了摇,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林天英见他模样,知他已相信了七八分,便又道:“我三人刚从飞鱼岛上逃出,若不是在岛上便见到凌退思被贾怀北所杀,又怎会知道贾怀北当了帮主?”

冯鼎堂抬头沉吟片刻,又回首看看自己几名手下,跨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林少侠,你说的可当真?”

他这两步跨出,离林天英的马已不到三丈,林天英竟未察觉,兀自道:“这如何能骗得了你冯堂主?其中关窍,一想便知......”狄云在水笙身后,他虽武功已失,眼光犹在,忽见冯鼎堂眼中凶光大盛,肩膀微微一动,知道这是暗器发出的征兆,情知不妙,口中大喊一声:“小心!”,顺势在水笙肩背上一推,将她身子推得伏在马背上,紧接着双臂一环,低头含胸,将空心菜牢牢护在自己怀里,只听“铮铮”轻响,两枚梨花针从冯鼎堂扇柄中暴射而出,分袭水笙、林天英二人。

那梨花针由扇柄机关内发出,劲道十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入狄云肩头,幸而狄云这乌蚕衣实为雪山派至宝,尽管这针细如牛毛,仍是穿不透它。饶是如此,狄云也吓出一身冷汗,暗道好险。水笙坐起身来,右手连舞几个剑花,护在胸前,脸上也已变色。

那边林天英听得狄云出声示警,一惊之下,横剑当胸,“叮”的一声剑刃恰将梨花针挡落在地,这一下可谓险到极处。

冯鼎堂见一击不中,口中低喝一声,身子跃起半空,右手自腰间抽出判官笔,“呼”地一招“右军临池”点向林天英肘部曲池穴。林天英招式已然用老,只得将肘一沉,回了一招“风月无边”,这招全取守势,长剑顺势由内而外划了半个圈子,“铛”的一声笔剑相交,火星四溅。

水笙回过神来,长剑舞出三点寒星,攻向冯鼎堂小腹,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得已是避无可避。忽见他左手唰地展开折扇,正挡在水笙剑锋之前。这折扇精钢打造,寻常宝剑也奈何不得,冯鼎堂借这一击之力,身子向后飘出两丈,已稳稳站在地上,眼中也有惊异之色。

这几招兔起鹘落,端的是瞬息万变。适才众人都只道他已被林天英言辞打动,不料他说打便打,暴起突袭,倒是将水、林二人攻了个措手不及。

水笙骂道:“好阴毒的招数!”

冯鼎堂恍若未闻,自顾自说道:“林少侠,你出言挑拨,我便会信你麽?我冯某对贾帮主忠心耿耿,岂会中你这离间之计?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就任帮主之位,乃是龙沙帮之福,帮中兄弟无不欢欣鼓舞,原意为帮主死而后已。你三人若是识相,便乖乖束手就擒罢!”他这番话冠冕堂皇之极,全然是说给身后手下听的。

林天英呸了一口,揶揄道:“难怪凌退思死了,冯堂主还是稳稳当当做你的荆门堂主,只需将颂上之言,由‘凌帮主’变为‘贾帮主’即可。冯鼎堂,你饱读诗书,却是个有奶便是娘的货色!”

冯鼎堂不以为忤,反洋洋自得道:“林少侠要如此说,那也由得你。《晏子春秋》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冯某人何等见识,岂是杨百川那等鼠目寸光的莽汉可比?他目无尊长,便是死有余辜。”

其实在龙沙帮帮中大会上,冯鼎堂对凌退思失踪一事便心存疑窦。但审时度势,贾怀北羽翼已丰,几名堂主都是他的心腹,又多了曲氏兄弟这两名猛将,岂是他冯鼎堂区区一名堂主所能抗衡?待见到江城堂堂主殒命当场,更是心惊胆战,他心中有鬼,叫起贾帮主来,比别人都要响上几分。此刻听到林天英挖苦之言,心下暗忖:“凌退思死于贾帮主之手,再无怀疑。但帮中兄弟,无人不知我与凌退思走得极近,只怕贾帮主心中亦并未释怀。这姓林的小子倒是提醒了我,日后少不得要多作几首诗词,当众献与新帮主......无论他懂不懂格律平仄,即便是对牛弹琴,也显得我忠心一片。”

狄云见这冯鼎堂虽诡计百出,招式凌厉,但若真论到武功修为,只怕未必强过林天英。又见他按兵不动,只拿言语来逞口舌之利,略一沉思,便知这是缓兵之计,当下喝道:“林师兄,这恶贼一肚子坏水,不要中了他奸计,赶紧杀了他!”林天英如梦方醒,在马背上一按,飞身跃起,一招“流星赶月”,向冯鼎堂当胸刺到。

冯鼎堂被狄云揭破心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见水、林二人武功不凡,确有名家子弟风范,料得自己并非其敌,便想用言语稳住二人,以待援兵。眼见阴谋败露,林天英长剑刺来,只得打起精神,判官笔一招“张旭题壁”迎了上去。甫一接招,便觉不妙。适才偷袭交手,自己全力进攻,林天英以守代攻,双方旗鼓相当。此刻林天英攻势在先,冯鼎堂只觉对手剑招连绵不绝,自己挡得三招,方得隙攻出一招,如此下去,必败无疑。

冯鼎堂那几名手下见势不妙,硬着头皮一拥而上,要将林天英围在当中。水笙低声道:“狄大哥,你在马上不要下来,看好空心菜,我去帮师兄退敌!”狄云道:“好!”水笙飘身下马,清叱一声,施展家传剑法,与那几名龙沙帮手下斗在一起。

冯鼎堂带来的几名手下中,只有一名使棍的香主武功稍高,却也非水笙对手,其余三人自然相差甚远,只不过仗着人多,以众敌寡,勉强能抵挡一阵。水笙身法灵动,在四人圈子里来回穿梭,一口长剑在月光下寒光闪闪,剑花朵朵,令人目眩神迷。这“冷月剑法”本是水岱在月下悟出,剑招之中,便可使剑刃反射月光,使对手难睁双目。此刻月华如水,正合剑意,水笙可谓占尽天时,只见她突施一招“清风明月”,两名汉子大叫一声,手腕已然中剑,兵刃脱手飞出。

冯鼎堂此时也颇为狼狈,手中判官笔指东点西,败象毕露。他这套“乐山二十八打”全从历代书家名帖悟出,“笔走龙蛇”出自李太白《草书歌行》,讲求灵动莫测;“铁画银钩”出自欧阳询《用笔论》,须得刚柔相济;“蚕头燕尾”出自宋徽宗《宣和图谱》,务必凝重古拙......哪知在林天英快剑之下,招式犹在,却已不成章法。好在左手折扇尚能抵挡住三招两式,判官笔仍有余裕回击,但再战几十回合,当必败无疑,不由心中叫苦不迭:“我冯某今日倒了大霉,要败在这小子手下。说不得,若是事态危急,只好走为上计,贾帮主怪罪下来,那也顾不上许多了。”

狄云在马上看得一阵,也是暗暗赞许:“水大侠的冷月剑法,确有独到之处,传功之时,又不像我师父师伯那般故意教些没用的招数。水姑娘与林师兄的剑法,自然不错,若是......若是......”他见二人攻守之际,总还是有不妥之处,然而脑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细细去想,却又不知哪里不对。

此刻不远处却响起了马蹄声呼喊声,显然有人正朝这边赶来。狄云、水笙、林天英都是一惊,冯鼎堂却是一喜,判官笔与精钢扇连环使出,逼林天英缓得一缓,随即身子向后退出三步,高声道:“是邓堂主麽?”

只听得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来人在马上高声应道:“冯堂主勿慌,正是我邓彪!”说话间,四匹马已疾风般从左边冲到,当头一人正是那宜昌堂堂主邓彪,他人在马上,见冯鼎堂困窘已极,当下暴喝一声,两丈长的软鞭带起尖利呼啸,卷向林天英左侧空门。冯鼎堂见援兵赶到,精神大振,顺势逼上两步,手中判官笔一招“渴骥奔泉”,攻向林天英中路。

林天英遭二人夹击,局势立即急转而下,他只得转攻为守,收回长剑,将软鞭与判官笔攻来招式化解,同时心念电转:“这二人若是单打独斗皆不在我之下,如今联手攻我,自然敌他们不过。只怕师妹尚未将这几名手下打发掉,我已死在他二人手里。为今之计,只能与师妹双剑合璧,方增胜算。”一念及此,他突地跳出圈子,一剑刺向那名使棍的香主。

此时围攻水笙的四名手下,三人都已倒地,仅剩那名香主还在苦苦支撑。他见邓彪带同伙前来接应,心下大慰,自忖有老天保佑,逃过一劫。林天英这一剑倏地攻来,事先全无征兆,他应付水笙尚且左支右绌,这招如何躲得了?当即被剑穿胸而过,倒地身亡。林天英身子一转,已与水笙成犄角之势,将马上的狄云与空心菜护在身后。邓彪与冯鼎堂对视一眼,咬牙切齿道:“好小子,我若不将你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手一挥,六人缓缓包围过来。

空心菜此刻仍在狄云怀中沉睡,适才一番打斗,竟未将她惊醒。只见银色月光下,她鼻息平缓,眉头微微皱起,一双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洇湿,粘在一起,小嘴抿得紧紧的。狄云抱着她,心中蓦地一阵酸楚:“这孩子父母双亡,才几岁大小,便跟着我四处奔走,吃的苦那是数也数不清了。眼下我武功全失,非但照顾不了她,反要水姑娘和林师兄来保护我,若是......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师妹?”

狄云黯然神伤之际,龙沙帮诸人已和水笙、林天英交上了手。

林天英若与邓彪单打独斗,尚能稍占上风。但水笙的武功,比起林天英来多有不如,应付冯鼎堂顿感吃力。邓彪带来那几名手下,武功自然高明不到哪里去,但或刀或钩,冷不防从旁出招,却也让水、林二人颇为头痛。双方过得几十招,水、林二人已处下风,狄云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万分。

忽见冯鼎堂右手判官笔伸出,一招“丁真楷草”,向水笙颈侧划来,这招来势缓慢,有如蚕曲蚁行,到得离水笙一尺之遥,突地变招,嗤地一声点向水笙胸部要穴,快过星驰电掣。前半招大有南梁丁觇隶书之凝重,后半招不失隋唐智楷狂草之挥洒,但以他声望地位,对水笙这等年轻女子使出此招,委实太过轻薄。水笙俏脸气得通红,一招“月圆花好”,宝剑自右至左划了半个圈子,将判官笔荡了开去。

冯鼎堂见水笙右侧空门大露,抢先一步,左手折扇合起,一招“胡肥钟瘦”刺向水笙肩井穴,竟也是判官笔的招式。水笙此时剑已倒转,剑锋朝下,只得右脚后退一步,回了一招“月盈则亏”,勉力化去攻势。但左侧一名汉子,虎头钩银光闪闪,又攻了过来。水笙一凛,噔噔噔一连退后三步,口中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林天英瞥见水笙涉险,顾不得自身安危,身子往左侧一闪,长剑递出,一招“皓月千里”已刺入使虎头钩汉子的肩胛。那汉子嚎叫一声,只痛得五官扭曲在一起,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但邓彪的软鞭也已攻到,“啪”地一声鞭尾已扫在林天英背上,这一鞭势大力沉,林天英衣衫被撕裂,身子一个趔趄,几乎倒地。

水笙大惊,连忙扶住林天英问道:“师兄,你要紧麽?”林天英摇摇头,轻描淡写说道:“无碍,这车把式的玩意......还伤不了我。”话虽如此,但听他声音沙哑,显然已受内伤。

邓彪嘿嘿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他也知林天英受伤不轻,虽己方又有一人受伤,但凭他与冯鼎堂及其余二人,战胜水、林已无问题。

林天英向水笙低声道:“师妹无须担心,咱们只需双剑合璧,贴身游斗,先杀了这冯鼎堂,便可立于不败之地!”水笙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冯鼎堂使的判官笔乃是短兵器,便要攻敌也需近身。而这邓彪的缠丝软鞭乃是长兵器,足足两丈有余,比剑长出许多,适宜远攻,与冯氏手中判官笔极难配合。其余二人武功泛泛,倒也不足为虑。

水、林二人心意相通,突地向前两步,同时出剑,一招“日月入怀”攻向冯鼎堂中路。二人师出同门,尽得水岱真传,一起练剑多年,这一剑刺出,方位拿捏、攻敌部位一模一样,所不同者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冯鼎堂猝不及防,“呀”地一声惊叫,小腹向后一收,右手判官笔一招“凤舞龙飞”,左手精钢扇一式“秋风纨扇”,勉强挡住了二人攻势,但脚下一虚,连退两步方稳住身形。

林天英精神大振,口中道:“日月如梭!”,水笙应声出招,只见两柄长剑上下翻飞,月光下如同银蛇狂舞,眨眼间又向冯鼎堂攻到。冯鼎堂大惊之下,只得故伎重演,笔扇齐出,分头去化解二人剑招。哪知他仓皇之下,下盘虚浮,内力不继,使出来的招式全然荒腔走板,只听“铛”的一声,判官笔已被林天英长剑刺落。若非水笙功力稍浅,只怕精钢扇也已拿捏不住。

水家这一路“冷月剑法”共有十五招,虽是水岱创出,却也融合了其余三奇的武功招数,如陆天抒的“仁义刀法”、花铁干的“中平枪法”、刘乘风的“柔云剑法”,四人相交莫逆,常在一起切磋武功。水岱在南四奇中排行第四,对三位义兄的武功精要融会贯通,取“仁义刀法”之刚猛、“中平枪法”之变幻、“柔云剑法”之圆融,方卓然成家,创出这一套攻守兼备、快捷无伦的“冷月剑法”。水岱在传授剑法时,曾对水笙等弟子说道:“这十五招剑法,可谓‘七上八下’。七招全取攻势,若是对手武功不济,只管使出来,便可伤敌;另八招攻守兼备,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不可冒进,用这八招剑法,几可立于不败,伺机再寻找敌手破绽......哈哈,不过普天之下,除了我那三位义兄在内的几位高手,能逼得老夫使出这八招剑法的人,却也不多。”

林天英见一招过后,冯鼎堂便已狼狈不堪,心想如此良机怎能错过?故而第二招“日月如梭”也是有攻无守。这样一来果奏奇效,冯鼎堂在两招后便兵器脱手。水、林二人已久未对招,此番双剑合璧,竟然威力无穷,远胜当年,二人对视一眼,都是面露微笑:“师兄(妹)武功居然大进!”

狄云在马上见此情景,心中也是一宽:“水姑娘与林师兄配合无间,如此打法当可不败。水姑娘......便是......便是她看得起我狄云,也不可不知好歹,总要成全了他们。这师兄师妹,原本就是一对......”一念及“师妹”二字,心底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邓彪见势不妙,大吼一声,身子一侧,一招“鞭长驾远”向水、林二人当头抽到。这一招劲道十足,攻二人所必救,若是不收剑防御,纵然杀得了冯鼎堂,只怕也要血溅当场。水、林二人只得齐齐向后疾退,躲过一鞭。冯鼎堂俯身拾起判官笔,随即向后飘出丈余,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脸上已无血色,但眼神依旧怨毒无比,恶狠狠地望向二人。

邓彪一招得手救了冯鼎堂,一个起落,已与水、林二人正面相对。他手腕回撤,软鞭一拉在身后半空中舞了个圈子,“呼”地一声又攻了过来,却是击向并排而立的水笙与林天英身子空隙。这一招借后撤之势,余力未消,新力已生,内劲叠加,委实威猛无铸。眼见得鞭梢到得离二人头顶不过三尺之遥,突地向左下方一沉,绞向水笙的面门。接着向右一抖,鞭梢划了个圆圈,又向林天英颈侧扫来。这招名为“毒蛇吐信”,盖毒蛇攻击猎物之际,往往蛇信伸出,前分两叉。

邓彪此招可谓巧到巅峰,他见水、林二人联手,眨眼间便杀得冯鼎堂无还手之力,心呼不妙,若是不将之分开,自己也断非其敌。这招使出,若能伤得其中一人,自然再好不过;纵不能得手,将二人分开来,使双剑不能合璧,亦能稳占上风。

林天英见他使出此招,已明其意,口中喝道:“月明星稀!”,手中长剑立起,在头右侧由近而远连挡三下。水笙长剑则在左侧连接三击,两人招式一模一样。只听得“当当当”三声急响,两柄宝剑锋刃相交,三次都碰在一起,可谓默契无比。软鞭受此夹击,有如蛇首被斩,顿时内劲全消。

这“月明星稀”前半招乃是守势,长剑三击之后,水笙与林天英已欺进邓彪六尺,二人飞身跃起,长剑直指邓彪胸口。

邓彪见一击不中,二人在一招之内,居然便能转守为攻,也不由得暗暗叫苦。这缠丝软鞭他浸淫多年,虽有独到之处,但终究是软兵器,总须回撤再击出,方能劲力充足。若是能以极深内力贯注鞭身,自是可以当成硬兵器来使,但这等内力又岂是他能做到?眼见二人双剑刺来,只能身子往后急撤,意欲拉出空挡,挥鞭迎敌。无奈先机已失,他连退数步,却始终摆脱不了水、林二人追击。无奈之下,只得向旁就地滚出一丈开外,弄了个灰头土脸,虽不免颜面尽失,总算缓得一缓。

冯鼎堂厉声道:“上!”“嗤嗤嗤嗤”又是几枚梨花针射出,随即左手扇右手笔迎了上来。那两名汉子方才看得目瞪口呆,听到喝声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举刀砍来。邓彪爬起身来,软鞭一抡,重又加入战圈,只听得兵刃叮当声不绝于耳,六人战成一团。

冯鼎堂的判官笔与邓彪的长鞭都属奇门兵器,二人浸淫多年,自然有独到之处。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判官笔近身点穴,胜在小巧腾挪;长鞭则须得在一丈开外,方显威力。若论到配合默契,他二人与水、林相去甚远,但水笙与林天英要取胜,也非片刻之功。那两名龙沙帮汉子虽武功不济,毕竟手中有刀,亦不能视之如同无物。

双方战得几十个回合,月光下只见剑光闪闪,鞭影重重,真气呼啸鼓荡,震落片片桃花从树上飘落。龙沙帮四人已处下风,邓彪只须往后退得两步,冯鼎堂立即便被水、林二人逼得险象环生,他但求自保,判官笔已无攻势,拨、撩、挂、靠、拦、划......全是抵挡的招数。幸而左手那把扇子,不时射出两枚银针,将水笙二人阻得一阻后,方能退后,但喘息未定,剑锋又已追到。如此一来,水笙与林天英越发得心应手,龙沙帮诸人自然是节节败退了。

邓彪连退三步,忽地一招“击鞭锤镫”由上而下向林天英斜扫过来。林天英适才交手,已知他软鞭力道最沉、鞭速最快处只在鞭末梢五尺不到的一段,愈是靠近手腕处,力道便愈小。当即不退反进,往前跨一大步,一招“举杯邀月”,上身后仰几与地平,长剑斜斜上扬迎向软鞭。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大有奥妙,全在出剑之时手腕轻颤。只听得“噌”的一声,软鞭六尺处已缠上剑刃,绕了一圈后,鞭梢去势不减反增,“啪”地一声脆响过后,已结结实实地抽在林天英身边龙沙帮汉子的头上,一大块头皮飞了出去,顿时血如泉涌。那汉子一声惨呼,双手抱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林天英将剑一收,脚下不动,上身转了个半圈,长剑倏地刺入他小腹之中。

邓彪大惊,身子往后急退,意图挥鞭再战,他惶急之下,竟未察觉身后是一株桃树,鞭子一甩,竟被牢牢卡在桃枝上,扯之不脱。眼见得林天英一剑刺来,不得已弃鞭闪开,口中嘶声叫道:“冯堂主!”

此时另一名龙沙帮手下也已被水笙所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冯鼎堂与水笙斗得难解难分,听到邓彪呼救,他微一迟疑,将折扇一收指向林天英。林天英也忌惮他暗器了得,当即回剑当胸。哪知扇柄内并无银针射出,想必是刚才一番激斗,机关内的梨花针已使用殆尽。邓彪得此良机,右拳挥出,砰地击中林天英左肋。这邓彪也着实凶悍,手中虽无兵刃,但他右手练鞭法多年,力道非同小可。

只听“喀喀”两声,林天英两根肋骨已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正中邓彪面门。紧跟着林天英长剑唰地挥出,已将他喉管割断,当即倒地身亡。林天英身子一个踉跄,又是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他以长剑驻地,方才缓缓站稳了身子。

狄云见林天英受伤不轻,吃了一惊,抱着空心菜下马走过去,问道:“林师兄,你可要紧麽?”

林天英苦笑道:“断了两根骨头,倒还扛得住......”他吐出口中余血,用衣袖擦去嘴角血迹,仗剑在手,唰唰舞了两个剑花,缓步走向仍在激斗中的水笙、冯鼎堂二人,狄云也跟了过去。

冯鼎堂武功原本与水笙不相上下,但同伙相继殒命,他早已心惊胆战,此刻又见林天英逼近,更是章法大乱。水笙一招“日往月来”,剑刃横削他上三路,这招连守带攻,虽剑势飘忽,却也称不上精妙,以冯鼎堂武功,化解并非难事。但见他突地身形一矮,竟然向水笙双膝跪地,口中道:“水姑娘......水侠女,饶了冯某吧!”

三人万万想不到这坐镇荆门堂、在武林中也算得上小有威名的“笑面书生”冯鼎堂,竟如此贪生怕死,向水笙这样一个后辈女子跪地求饶。水笙一愣,手中长剑便刺不下去,她啐了一口,鄙夷道:“冯鼎堂,你打甚么鬼主意?”

冯鼎堂跪在地上,挤出一脸谄笑道:“水女侠,你的武功实在高明,冯某佩服得很,自然是服服帖帖,哪里有甚么鬼主意?”

水笙冷冷道:“你嘴上说得好听,怕是一转身便去搬救兵了吧?否则以龙沙帮帮规,若是不能将我们抓回去,贾怀北岂能饶你?”

冯鼎堂听到“帮规”二字,脸色发白,但仍强笑道:“若是三位能放过冯某,冯某如何再敢与诸位为敌?龙沙帮自然也不能回去,冯某无非不告而别浪迹江湖,这天下之大,总有去处......若是冯鼎堂心口不一,管教不得好死!”

水笙一时被他求得没了主意,撤剑转头问道:“狄大哥,三师兄,这......?”

林天英喝道:“好!既然如此,念在你文武全才,我便饶了你,若是出言无状,日后再回那龙沙帮作恶,我林天英定用手中剑取你项上人头!”说罢将手中剑一扬,指向冯鼎堂。孰料胳膊一抬,只觉一股奇痛自胁下断骨处传来,手中长剑也拿捏不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适才受伤之时,因敌未除尽,心系水笙安危,竟未感觉疼痛。此刻心有懈怠,加之断骨处已肿得高高隆起,骨肉牵动,只痛得连身子都晃了几晃。水笙一惊之下,伸手扶住了他。

冯鼎堂怔了片刻,眼珠左右一转,口中道:“是,是!”突地左手扇子一挥,只见银光闪闪,一蓬梨花针激射而出,随即右手判官笔一招“游云惊龙”,矮身向水笙小腹攻到。

原来这冯鼎堂,委实阴毒无比。适才邓彪软鞭脱手向他呼救之时,折扇机关中尚有余针,但他隐而不发留了后手,以求危急关头自保。见邓彪已死,自忖绝非水、林二人联手之敌,遂不顾前辈身份,屈膝求饶。此刻方见到林天英伤势不轻,一时半刻只怕无力再战,杀意顿起:“这几人定然料不到我尚有暗器,只需将这丫头刺得一针,便非我对手。再杀了那姓林的小子,抓回狄云,岂不是大功一件?否则我冯某即便留得青山在,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也难免教别人笑掉了大牙。”他心念电转之下,一咬牙,便铤而走险。

水笙与冯鼎堂相距不足六尺,又确未想到他此刻居然还能发出暗器,眼见得就要伤在针笔之下。狄云尚在水笙身后,怀抱空心菜,即便武功未失,也已相救不及。忽见林天英一个前扑,拦在水笙身前,只听得“嗤嗤嗤嗤”一阵急响,紧接着又是“噗”的一记闷声响过,冯鼎堂的梨花针已悉数打在林天英身上,判官笔也从他左腋下插入。

林天英一声怒呼,口中鲜血狂喷,但兀自抓住冯鼎堂手腕不放。水笙一咬银牙,长剑“嗖”地刺进冯鼎堂胸膛,从后背透尖而出。冯鼎堂一声惨叫,回手捂胸,脸上肌肉扭曲,口中道:“好小子!你中我暗器......又被判官笔刺伤心脉......也活不成......你我黄泉路上作伴吧......”说罢倒地而亡。

狄云脑中轰鸣,身子发软,单膝在林天英身旁跪了下来。林天英躺在地上,判官笔插入肋下三寸有余,伤及心脉,鲜血汩汩流出,那是任谁也救不活了。狄云见此情景,只觉得肝胆欲裂,才叫得一声“林师兄”,眼泪已滚滚而下。

水笙伏在林天英身上,痛哭道:“师兄,都怨我......是我害了你!”

林天英竭力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微笑道:“师妹......你又说傻话了,你是我妹子......哪有妹妹害哥哥的道理......师妹,还记得你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们练剑的事吗?”

水笙泪如雨下,道:“我记得,我全记得......你不小心划伤我手腕,怕爹爹责骂,躲到外面不敢回来......吃晚饭时,大伙才在河边找到你......”

林天英长出一口气,脸上神色甚是温柔,道:“师妹,你那日穿着水红色的短袄,扎了两个辫子,便如年画中的小仙女一般......练剑时我心神不宁,居然伤了你,每每念及,都愧疚于心......你可记恨师兄麽?”

水笙拼命摇头,泣不成声道:“师兄,我从未恨过你......我知道师兄之中,只有你最疼我......我宁愿双手双脚都被剁了,也不愿你死......日后每看到手上这个疤,我都会想起你......”她抓过林天英的手放在自己左腕上,放声大哭起来。

林天英轻轻抚摸那处伤疤,柔声道:“好啦好啦......”又道:“狄兄。”狄云以掌拭泪道:“林师兄。”只听得林天英又道:“我今日还能与师妹双剑合璧,以先师剑法锄奸除恶,已是死而无憾......狄兄,我这妹子身世也苦,要靠你多多照拂了。”狄云哽咽道:“林师兄放心,便是要死,也是狄云死在前面!”

林天英吟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他口中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一句“阿”字尚未念出,便已阖然长逝。

水笙心中悲痛不已,大放悲声。空心菜这时醒了过来,也在旁边呜呜哭泣。狄云与林天英相识不久,知他虽武功不高,但在心中,早已将他视为与丁典一样的知己,此刻见他为救水笙死而,确实当得起“一身肝胆,光明磊落”,不禁情难自已,眼泪滚滚而落。

哭得一阵,狄云蓦地惊觉:“林师兄临死前,要我照顾水姑娘,我三人若是在此耽搁太久,只怕后面还有追兵。”当即擦干眼泪道:“水姑娘,此地不能久留,须得赶快离开,你且先带着空心菜去找水伯母。”

水笙抽泣道:“那......你呢?”

狄云道:“我们三人两马同行,太过醒目,难保龙沙帮不会连夜追来,你带空心菜先走,我随后就到。”说罢从身上脱下乌蚕衣,交给水笙道:“这衣服刀枪不入,暗器也刺它不透,你穿上防身罢。”

水笙颤声道:“不!狄大哥,要死我们便死在一起!”语气甚是坚决。

狄云叹气道:“要是能活着,又何必去死?我虽无武功,但龙沙帮的人只想活捉我,不会伤我性命,这衣服于我有何用处?何况水伯母在等你回去,空心菜也须你保护,这一路上,说不定就有龙沙帮的人追来......”他说话间已将衣服给水笙披上系好,又摸着空心菜的头道:“你赶紧带孩子走,我将林师兄埋了,便去与你会合。”

水笙两行清泪从脸上缓缓流下,口中喃喃道:“师兄,师兄。”忽地抬头,决然道:“好,狄大哥,你安葬了师兄,便赶紧离开......”一转身,抱着空心菜上了马,缰绳一抖,四蹄轻快,直往西边而去。

狄云心道:“龙沙帮的人迟早会追到此处,须得将林师兄葬得远一点。”见旁边横七竖八躺着龙沙帮众人尸体,不禁心生厌恶。于是将林天英尸身驮在马上,行了一阵,已到桃花林边,数丈外便是一条泥路往北延伸而去。狄云在一株桃树下掘一大坑,将林天英在坑中放平。月光下狄云见他脸上祥和无比,宛如睡着一般,心中真是痛如刀绞,暗道:“林师兄,今日先委屈你在此安息,狄云若是能恢复武功,总归要杀了龙沙帮一干恶贼来替你报仇!”

他先拿刀砍了一些桃枝,盖在林天英脸上,接着便将泥土纷纷推下,一会儿功夫便堆起了一个坟包。

此时已过子时,林中寂然无声。狄云在坟前呆立片刻,忽听得东面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蹄声急促细密,总在数十丈开外,定是龙沙帮追兵无疑。若非狄云武功已失,断不至行得如此之近方能知晓。狄云心念一转:“我若是往西逃去,水姑娘和空心菜只怕有麻烦。”当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马儿咴聿聿一声长嘶,冲上泥路往北而去。

狄云催马扬鞭,往北疾驰而去,龙沙帮众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但这几人所骑马匹,一路追来不曾休整,到得桃花林便已疲惫不堪。而狄云所骑之马已养精蓄锐,适才又吃了不少青草,跑起来轻松无比,眼见距离越拉越大。狄云唯恐对方跟丢,误打误撞往西而去,对水笙可是大大不利,于是一路上跑跑停停,到得拐弯处便打马出声,引诱对方追来,双方相距总在二里之遥。如此骑行两个时辰,离桃林已有百数十里,月西沉日东升,天色渐亮。狄云料想追兵被自己引来,水笙与空心菜此刻早已去得远了,便一鼓作气纵马飞驰,穿村过镇,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边。

时至辰巳之交,红日高照,狄云骑马赶到一热闹集市,一问当地人,才知此地是襄阳府的南漳,离宜昌府已有二百余里。狄云衣上血迹斑斑,腹中饥饿,便牵马来到骡马市场,一番讨价还价,十五两银子将马卖给了牲口贩子。狄云拿了银钱,买了一身庄稼人的行头,找到一家小客栈换下血衣,饱餐一顿之后,倒头便睡。

他连日来心力交瘁,数夜不曾合过眼,既已脱险,心中稍安,便睡得十分香甜。一觉醒来,窗外红日依旧,竟然睡了整整一日一夜。狄云起得床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心中寻思:“也不知水姑娘与空心菜到了林家没有,眼下须得赶过去会合。此地离秭归少说有四百里地,走水路难免碰上龙沙帮的人,只好乘车马过去。”

南漳东接隆中,南通三峡,西邻神龙,北望武当,自古有“七山两水一分田”之说,林木繁多。狄云在集市上找了一辆往秭归拉木材的大车,老车把式正缺装卸的伙计,见狄云面相憨厚,年轻力壮,便答应捎他前去。

狄云与几个伙计将木头搬上马车,见无非是白皮松之类的寻常木材,老家湘西乡下也有,他自然认得,心中奇怪,便问道:“老人家,这不过是常见的白皮松,却为何不走水路,要用马车来拉?”

车把式道:“小伙子有所不知,这木材原本是客商定了的。但近日水道上常有强盗打劫,连木头也抢,东家不敢用船运,便只好一车车拉过去,这单生意,只怕亏得大了。”说罢摇头叹息不已。

狄云心道:“定是那龙沙帮在作怪,走陆路看来是对的。”他也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与其他伙计将木头一层层装好,午后便随车出发。

车把式连同狄云、两个伙计一同四人,午饭后便出发前往秭归,一路上穿山过岭,跑出几十里地,已到达汉水之畔,只需沿路南下,傍晚时分便可到达荆门。再辗转向西,秭归不远,车上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沿汉水便有一条官道,车把式一扬鞭,马车隆隆作响,跑得甚是快捷。

忽听得唿哨一声,数名汉子从林中道旁闪出,挡在路中将马车逼停,其中一人挥刀狞笑道:“把式,这急匆匆的往哪里去?”

车把式将马车停下,心中叫苦不迭,嘴上道:“大王好,小老儿听从东家吩咐,将这一车木头送往秭归,还请大王放行。”说罢下车作缉不停。

那汉子将刀一挥,大刺刺道:“我龙沙帮帮主有令,无论陆路水路,所有运送木材之船马,一律借用,以造新船。你这一车木头嘛,正好用得上。识相的,便给我卸到船上!”

车把式哀求道:“大王,小老儿只是小本生意......”

那汉子勃然变色道:“少啰嗦!”呼地一声一刀劈来,顿时将马匹砍死,又将滴血的刀刃一扬,口中道:“死老头,你听是不听?”

车把式无奈,只好边抹眼泪,边招呼几人往车上往下卸木头。狄云心中愤恨,却也不敢多话,只得将木头抬下马车,搬到河边一艘船上。

车把式年老体弱,于这重活实是有心无力,才抬得数根木头,已是气喘吁吁,行动越发迟缓。龙沙帮那名汉子颇不耐烦,骂道:“老不死的,偷奸耍滑麽?”,忽地将手中朴刀一舞,作势要砍人。车把式大惊之下,身子一躲,手中木头便掌握不住,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这一来便闪了腰,痛得他不住呻吟,那几名龙沙帮汉子见此情景,都是哈哈大笑。

狄云气往上冲,再也顾不得许多,怒骂道:“你们这群强盗!抢了东西还要欺负人,可还有天理麽?”

带刀汉子一愣,乜斜一眼狄云,口中道:“哪里来的乡下小子?胆子倒不小......”他挺胸凸肚走过来,一脚便踢向狄云。

狄云早已提防,身子一闪已躲过,顺手抄起车上一根木条,一招“刺肩式”便攻了出去。他此刻内力全无,木条也不如长剑顺手,是以去势极为缓慢。但那汉子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又料不到狄云竟敢还击,肩胛被刺了个正着,身子吃痛,铛的一声朴刀坠地。

那三名龙沙帮手下见同伴吃亏,呼地一下将狄云围在当中,那汉子也从地上拾起兵刃冲上前来,几柄刀同时砍到。狄云暗暗叫苦,他武功已失,手中又只是一根木条,如何敌得过这几人?随手一挡,木条便被削去一截。数招过后,便要伤在刀下。车把式与另两名伙计在一旁看着,全身簌簌而抖,谁也不敢上前。

眼见得又是两刀攻来,狄云已无可抵挡,忽听得“嘭嘭”两声响起,两名汉子已被人踢倒在地。接着人影一闪,另两名汉子身子飞起,“扑通扑通”掉进了两丈外的河中,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只见他年约四旬,身材中等,但装束甚为奇特,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腰间插着一把拂尘,头上却又剃得精光,烫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戒疤,双手笼在袖中,冷冷地望着那两名倒在地上的龙沙帮汉子。

狄云见他不僧不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抱拳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怪人嗯了一声,忽地开口问道:“你们四个,是谁的手下?”

龙沙帮这四人,两人已被他扔到河中,河水冰凉刺骨,两人被冻了个半死,却又不敢过来,爬上船后在上面抖个不停。另两人被他踢翻在地,此刻才站起身来,见他武功高强,连兵刃也不敢去捡,听他问话,忙不迭答道:“大侠饶命!小的是......龙沙帮襄阳堂赵堂主手下。”

这怪人冷哼一声,道:“身上有多少银子,赶紧掏出来赔给人家!若敢留下一个铜板,大爷便剁下你的爪子!”

两名汉子不敢不从,乖乖将身上钱财交给车把式。其中一人道:“大侠,钱也赔了......小的可以走了麽?”

这人道:“你二人败在我手中,不知何时来找我报仇?”

两名汉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赔笑道:“大侠武功高强,小的认栽,嘿嘿......哪敢找你老报仇?嘿嘿,嘿嘿......”

汉子尚未笑完,狄云便见这怪人身子一动,已抓住他衣领扔了出去,随即退回原地,双手仍在袖中,宛如从没动过一般。那名汉子人在半空,口中惊呼出声,手舞足蹈一番,便“扑通”一声跌入河中。只听得怪人又道:“武功如此差劲,连报仇的胆量也没有,趁早回家抱娃娃去!出来可不是丢人现眼麽?”,忽地转头,向另一人喝道:“你可敢找我报仇!”

剩下这名汉子全身一抖,苦着脸道:“小的......武功低微,回去后定当勤加练习......来日......再向大侠请教......”

怪人呵呵冷笑道:“放屁,放屁!你再练二十年,左右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却又拿什么来向我请教?”说罢欺身向前,如法炮制,将他也扔到了河里。

狄云在一旁听得啼笑皆非,此人武功高强,行事却诙谐滑稽。又见四人被打得狼狈不堪,不禁笑出声来。

那怪人喝道:“小贼听好了!刚才搬上船的木头,你们四人给我乖乖抬回马车上,要是哪一个敢偷奸,哼哼,大爷少不得扔他到河里再洗个凉水澡!”他头烫戒疤,身穿道袍,却又自称大爷,真是非僧非道非俗,不伦不类之极。四名龙沙帮手下此时哪里笑得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不敢稍有执拗,连滚带爬地去抬木头。那怪人又叫车把式拿了赔的银子,去邻近的村子买马。

这龙沙帮四人干得甚是卖力,不多时即已装好木头,车把式却还未回来。那怪人冷眼看看狄云,忽道:“小兄弟,你是铁骨墨萼梅念笙老先生的传人?”

狄云一惊,心道:“这人好生厉害!适才我不过使了一招‘刺肩式’,便被他认了出来。却不知他什么来头,说不得,只好骗他一骗。”当即脸上装得若无其事,道:“小子只是个乡下种田人,从没见过老爷说的什么姓铁姓梅的老人家。”

狄云这番言辞,倒也并非全是谎话,梅念笙虽是他的祖师,几十年前便已死去,狄云也只是从丁典与索达大师口中得知其人,自然从未谋面。

怪人喃喃道:“是麽?这可奇怪了......”忽地手腕一翻,已取下腰间拂尘,运力一抖,内力灌注马尾,竟然崩得笔直有如长剑,向狄云胸口点到。

狄云未料到这人会出手攻向自己,一惊之下,往后急退,从车上抽出一根木条,回了一招“去剑式”,刺向那人手腕。他这一退一攻,全是由心而发,招一使出,便知上当。以他目前功力,如何能比得上那怪人出招迅捷?反暴露了武功家数。果然才使出半招,对方的拂尘已触及前胸。

只听得怪人冷笑道:“好小子!你这半招,可不是连城剑法麽?”拂尘往前一点,倏地击在狄云胸膛,狄云只觉一股柔和的内劲传来,蹬蹬蹬蹬连退四步。

狄云将木条一丢,叹道:“你武功高强,我打不过,要杀要剐也只得随你。不错,我是铁锁横江戚长发师父门下。”

那怪人奇道:“打不过便打不过,我为何要杀你剐你?戚长发的徒弟......哼哼,梅老头教的这三个徒弟,甚么五云手,甚么陆地神龙,甚么铁锁横江,都不是好东西!”

狄云已然知道师父与两位师伯的为人,确是阴险狠毒,声名狼藉,绝非良善之辈。但听得此人言及师门如此无礼,不禁气往上冲,高声道:“常言道‘死者为大’,我师父师伯都已过世,师公更是死了几十年,若是前辈有甚么恩怨未了,落在狄云身上便是!”

那人一愣,随即笑道:“你叫狄云?倒是有几分胆量!剑法也还不错,可惜出招太慢......怎地内力如此不济?须知武功一途,全以内力作为根基,若非如此,再好的剑法又有甚么用?”

狄云也不想与他纠缠,心想:“这道理我自然明白,但这人疯疯癫癫,夹七杂八,也不知是敌是友,何必说给他听?”于是便道:“前辈说的是,晚辈只是随手练练,日子不长,便无内力,那也没奈何。”

那人又道:“你在戚长发门下,学剑多久了?”

狄云随口道:“四年。”他终究是忠厚之人,便是撒谎,也不致撒得太大,其实从他十几岁练剑,除去在牢中的日子,至今已有七年。

怪人沉吟道:“练剑四年,居然毫无内力,这可奇怪得很......”

说话间,车把式已骑马赶到,见木材已装好,向那人千恩万谢,又招呼伙计赶路,狄云也上了马车,却听那怪人道:“狄云小兄弟,说起来我与梅老儿打过交道,欠他一个人情。眼下他徒子徒孙已死了个精光,今日遇到你,也是缘分一场。你这武功,可是大大的不对劲,你且留下来陪我几天罢!”

狄云心想:“我中了这天下奇毒,你武功虽高,却也不见得能解得了。水姑娘与空心菜还不知在何处,须得赶去会合。”便道:“多谢前辈,在下有要事去办,改天再向前辈请教吧。”转头对把式道:“老人家,走罢!”

他话音刚落,忽见人影一闪,接着便觉身子腾空而起。原来那怪人飞身上车,左手已抓住他腰带,身子借势在半空一折,已落在数丈之外。狄云大惊,怒道:“做甚么!”双拳向那人击去。怪人嘿嘿一笑,左手仍旧抓住他,右手一挥,轻描淡写地封住了狄云的攻势,顺手点了他的几处穴道。狄云脸涨得通红,只是哑穴被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怪人向车把式挥手,马车隆隆而去。怪人看看天色,自语道:“糟糕!居然耽搁了这许久,若是迟了,只怕被人笑话。”转头向那龙沙帮四人道:“几个兔崽子听好了!大爷今日不想妄开杀戒,识相的,便乖乖在此呆着,一个时辰后再滚蛋,要是走得早了,让大爷瞧见......”他一弯腰从地上拾起拳头大两颗石子,向几人头顶掷去。

两颗石子一前一后飞去,带着呼呼风响,飞得一阵,突地在半空相撞,只听得砰的一声碎开数十片,石屑纷飞。四名龙沙帮汉子见此神功,吓得面如土色,更是连一动也不敢动。怪人哈哈大笑,提起狄云健步如飞,直往林中深处而去。狄云知他担心这几人去追赶马车,也不禁佩服他心思缜密。

这怪人正是北四怪中的风不俗,他年少时即出家,在武当山修道,学了一身好武功。二十来岁时还俗成婚,年近三十时却又意图出家为僧,孰料竟无一家寺院肯收留。他一气之下,自己将头发剃掉,烫上戒疤,但仍身着道袍,手执拂尘行走江湖。他外形不僧不道,名字又是“不俗”,行事亦正亦邪,武功高强,轻功尤为了得,被列为四怪之一,外号飞天鹤。

这南四奇北四怪的名号,自然是武林同道公认这几人武功推陈出新,皆有独到之处。若是论到行事乖张、大违常理,八人之中也唯有这风不俗方能当得起这“怪”字了。

风不俗见曲胜龙赶到,从地上一跃而起,哂笑道:“曲老怪,三年不见,你老兄越发混得风生水起。听说龙沙帮全歼铁网帮之后,帮主凌退思便离奇失踪,黑蜂针贾怀北做了大龙头,你兄弟二人杀云万里有功,荣升龙沙帮副帮主,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他嘴上虽说道贺,言语中却尽是揶揄之意。

曲胜龙笑道:“风老弟消息真是灵通,不错!云万里是死在我兄弟手里。想他铁网帮,原本在水上发财,我龙虎镖局在陆上走镖,历来两不相干。怪只怪他云万里手伸得太长,要断我兄弟的财路,我兄弟被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了。”

风不俗冷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云万里自然不是甚么信男善女,我风某也一向与他不对付。但他好歹与我风某同列北四怪,我若是与他有仇,定然是光明正大一场决斗,便是死在他手里,风某心服口服!若是假他人之手,玩弄甚么阴谋诡计,岂不令人齿冷!”

他二人说话,内力充沛,狄云虽藏身在数丈外的大树上,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禁暗暗点头:“这风四怪虽然疯疯癫癫,但光明磊落,倒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汉子!”

又听得曲胜龙打着哈哈道:“风老弟,你我三年未见,一见面便要先斗嘴上功夫麽?来来来,老哥来领教你的‘飞天四十九式’拂尘绝招!”

只听得风声飒然,二人已斗在一起,狄云凝神看去,只见曲胜龙施展成名绝技“龙爪手”,身法矫健,指风凌厉,犹如一条伺机兴风作浪的游龙,招招不离风不俗要害。那风不俗则是一柄拂尘上下翻飞,忽刚忽柔忽左忽右,招式优美至极,正如一只仙鹤往空而舞,深得武当以柔克刚之要诀。这二人一个势大力沉,足以裂石穿云;一个却是轻盈灵动,有如风中柳絮。狄云看得心旷神怡,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两人已交手上百回合,犹不分胜负。曲胜龙一招“二龙戏珠”,左右手皆成龙爪状,左手抓向拂尘,右手却向风不俗左肩攻来。他内力深厚,这一双手早已坚如金石,寻常刀剑也是一拗即折,自然不惧拂尘这等柔软兵器。风不俗倒也不敢与他硬拼,仗着身法巧妙,滴溜溜一转,已到曲胜龙身子后侧,拂尘一扬,直往曲胜龙后颈缠去。忽听得曲胜龙一声低吼,头一偏,身子半转,左腿向后横扫而出。这一招出其不意,刁钻诡异无比,乃是他兄弟曲胜虎的成名绝技“虎尾鞭”。

狄云看得真切,暗叫道:“要糟!”

风不俗也未料到曲胜龙居然有此奇招,这一腿横扫过来,力逾千钧。风不俗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将攻向曲胜龙上盘的拂尘回撤,向下猛力甩出,正与曲胜龙的小腿碰了个正着,同时身子借着一击之力,顺势向右侧飘出。好在他轻功委实高明,竟然能在半空转向。饶是如此,曲胜龙那一脚仍沾上了他胸膛,在衣襟上印上了一大片污泥,虽未受伤,这场比试却是输了。

风不俗哈哈笑道:“曲老怪,果然有你的!连令弟的绝技也学会了,这一招虎尾鞭着实厉害!风某不是你对手,这场比试,你赢了!”他招式落败,便坦然认输,于适才千钧一发的险情竟全然不放在心上,狄云心中也是暗暗钦佩。

曲胜龙本以为已然得手,孰料这风不俗确有过人之处,应变迅速,自己虽在招式上赢得了先机,但要谈到分出胜负,却也甚为勉强,是以脸上阴晴不定。听到风不俗甘拜下风,脸色稍缓,强笑道:“风老弟武功高强,老夫赢得侥幸之极。”

风不俗道:“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武功这玩意,哪有侥幸可言?曲老怪,你武功自然强过我风某;若论轻功,我风某却要比你高明个一星半点......曲老怪,你自去当你的副帮主,风某先行告辞,临走前要劝你两句,也不知你听得进听不进。你好歹约束下自己的手下,少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否则风某碰见龙沙帮人作恶,说不得便要管上一管。”

曲胜龙缓缓道:“老弟说的是,这龙沙帮鱼龙混杂,作奸犯科之人也不少,兄弟我......”忽地双目圆睁,用手指风不俗身后道:“谁敢在后偷听!”

树上的狄云吃惊不小,以为自己行迹已露,心中叫苦不迭。风不俗也是一愣,还道曲胜龙内力深厚,居然发觉狄云藏身之处,便一边回头一边笑言道:“曲老怪,你......”

话未说完,便觉有异,曲胜龙手指之处,并非狄云所在大树之方向。他情知不妙,不及转头,身子已凌空而起向后急退,却还是慢了一步。曲胜龙存心偷袭,龙爪手快如闪电,已击在他左胁之下,只听得“咔咔”数声响过,已断了几根肋骨。若非他身子后撤卸去部分功力,只怕已倒地不起。

风不俗武功高强,江湖历练也是远超寻常高手,他深知曲胜龙出手歹毒,是以一直凝神戒备。这等江湖屑小的把戏,断不至伤得了他。只是无巧不成书,他来此较量武功之前,确是将狄云藏身树上,曲胜龙误打误撞,使出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反而是一击得手。

风不俗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只觉胁下奇痛无比,胸中气息翻腾。他牙关紧咬,将涌至口中的一股鲜血硬生生咽了下去,怒喝道:“姓曲的!你这是何意?”他声音嘶哑,显然伤势着实不轻。

曲胜龙一招得手,志满非凡,阴测测地笑道:“风老弟,这可怨不得老夫了!你武功确实高明,曲某身兼龙虎二人之长,也未能在你身上占到多大便宜,若此番被你走掉,岂不是老夫大大的一块心病?眼下南四奇全都见了阎王,云万里也被我所杀,北四怪只剩三怪,嘿嘿......若是江湖中也没了老弟你的名号,我兄弟二人并称北二怪,岂不更好?”他胜券在握,自然口无遮拦。狄云在树上,只听得全身发冷,心道此人行事狠毒,比起凌退思、贾怀北、师伯诸人,实是不逞多让。

风不俗淡淡道:“风某武功不及你,伤于你手,原本无话可说......只是你偷袭之初,心中定然想到,靠这种小儿伎俩,未必就能伤得了我,以你行事为人,自然留有后手罢?”

曲胜龙大拇指一挑,道:“老弟高见!曲某自然是有备而来,而今坦言相告便是,谅你也逃不出老夫的五指。若是在比武中杀了你,是为上策;如不奏效,偷袭是为中策;这下策嘛,便是老夫带来安排在左近的人马......不过眼下看来,下策已无用武之地!哈哈,哈哈哈!”

他扬声长笑,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想是告知同伴已经得手。狄云向远处望去,只见数十丈外的矮树丛中冲出数人,手执兵刃正朝此地奔来。他心急如焚,却毫无主意可想。

风不俗长呼一口气,冷冷道:“曲老怪,你果然算无遗策,不过风某没工夫陪你玩,要先走一步了!”他说到“先”字时,身子已向右后方跃出,待到一句话说完,已在四丈开外。曲胜龙不料他重伤之下,还能使出如此高明的轻功,怔得一怔,便扑了过去,双爪连环击出。

风不俗身子飞起,右足在一棵树干上一点,向左上方高高跃起两丈有余。他身在空中,手中拂尘顺势向上挥出,已搭上一根高约三丈的横枝,借力一荡,呼地一声身子已冲了上去,稳稳站在树冠之上。这棵大树高不下六丈,任凭轻功再好,也断不能一跃而上。但他助力打力,身法之妙,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风不俗脚下不停,有如灵猿仙鹤,踏叶而行,转眼间已到第三棵树冠之上。曲胜龙万万想不到煮熟的鸭子还能飞掉,口中怒吼连连。他轻功远不及风不俗,只得飞身上马,朝他逃走的方向追去。其余龙沙帮众人见此情景,一阵大呼小叫,也纷纷追来。

片刻之间,风不俗已奔出甚远,众人也追了过去,树林之中重又寂静下来,只听得小溪流水,仍在淙淙作响。

狄云躺在树杈之上,依旧动弹不得,一阵寒风刮来,只觉周身发冷,遍体生寒。风不俗点他穴道用的乃是独门手法,若不经历一昼夜,断不能自行解开。狄云心中想道:“饿上一日一夜,倒也无妨,夜间这风吹来,岂不冷个半死?不过也幸而天冷,蛇虫尚未出巢,否则眼睁睁看着它们来啃咬自己,却丝毫不能动弹,那更是大大的不妙。”他思前想后,只觉莫名其妙遇到这风四怪,被他强行带来此地,被困在树上,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凡此种种,直令人哭笑不得。

眼见得天色已晚,林中潮气越发浓重,团团雾气升起,树叶上不时有水滴下。狄云衣衫尽湿,冰冷彻骨,满头都是水,脸上下巴上有如数十条小虫在爬,奇痒无比。流入眼中,更是酸痛不已,但他身子仍是一动也不能动。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树下有低低的呼喊声传来:“小兄弟!狄云小兄弟!”正是那怪人风不俗的声音。狄云听他呼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点了我的哑穴,却让我如何回应?”

过得片刻,只见树叶一阵摇晃,风不俗已跃上树来,他解开狄云穴道,口中兀自嘻嘻笑道:“风某被追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竟忘了你哑穴被点......小兄弟,今天可对不住得很啦!”

狄云见他面色苍白,嘴角沁出血丝,气息紊乱,胸膛起伏不已,浑不似初见他时气定神闲的世外高人模样,料想这场追逐必定惊险无比。他历来心地宽厚,也不忍去出言责怪,于是坐起身来,伸手抹去脸上水珠,道:“晚辈倒是无妨,风前辈伤势怎样?”

风不俗道:“这曲胜龙兄弟二人真个歹毒,一心要置我死地,哼哼,风某人的轻功却也并非浪得虚。若非我受伤在先,真气不继,早就甩下他三百里地......不过今日确也凶险,差点便在阴沟里翻了船,幸好这鬼林子里晚间起雾,人迹难寻......小兄弟,我们先离开此地!”

狄云道:“好!”他一个翻身便要跳下,孰料穴道刚刚解开,气血不畅,从腰到腿皆是又涨又麻,直不似长在自己身上,全然使不上劲。身子一歪,便往地上直直掉下去。

风不俗沉声道:“当心!”右手伸出,已抓住狄云衣襟,要将他提将上来。不料他适才一番厮杀已大耗内力,受伤又重,后被曲胜龙等人也不知追了几个山头,全力施展轻功逃命,早已是油尽灯枯,全凭一口真气在苦苦支撑。此刻虽抓住狄云,竟然已无力将他提起,自己反被狄云扯下树来。只听得“噗通”“噗通”两声,二人都摔落在地上。

狄云藏身之处不过两三丈高,地上绿草如毯,掉下来倒也无碍。两人翻身坐起,四目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狄云身兼神照功、血刀门两派之长,尤其这神照功,被称为“天下第一内劲”,他一身内功可谓当世无敌,便是昔日丁典重生,也要让他三分。只因身中“银波露”奇毒,以致内力全无。而这风不俗,乃是北四怪之一,本就以轻功见长,也称得上是举世无双。而今两人竟虎落平阳,从三丈高树上掉下摔个嘴啃泥,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风不俗笑得几声,忽地笑声一顿,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晕了过去。

狄云大惊,失声道:“风前辈,风前辈!”,风不俗只是不醒。狄云见他面若金纸
,口中仍有鲜血不断溢出,知是内伤复发。解开他衣襟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连声叫苦。原来风不俗中了曲胜龙一掌,当时便已断了数根肋骨,旁边肋骨也已受伤,将断未断。适才从树上跌下来,又正好磕在旧伤之处,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伤上加伤,创口已呈黑紫之色,高高肿起,此刻真气一散,便是铁打之人也受不起这断骨之痛。

狄云忖道:“这曲家兄弟二人阴险奸诈,武功又高,若是杀个回马枪,被他们抓到
,我二人定然是死路一条。何况风前辈受伤如此之重,如不医治,也是必死无疑。”当下将风不俗背在身上,却不知往哪里去。

此时天色已黑,林中湿雾更浓,一丈之外便已看不真切。狄云思索片刻,忽地想到
:“这林子方位难辨,我只需顺着溪流往前,总强过在此兜圈子。”

他背着风不俗,沿溪流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路上磕磕绊绊,累得气喘吁吁,幸喜
路上并无深沟险崖,也未碰上龙沙帮之人,想是搜寻风不俗无果,早已鸣金收兵。

又行得一阵,天已全黑,水声却渐转低沉,地势也平坦不少,想来前方即是溪流入
河口。狄云精神一振,抬头极目望去,但见前方不远处一点昏黄灯光透出,影影绰绰似是一间茅草屋。他心中一喜,快走几步,已到得屋前。

狄云叩得数声,柴门便开了,原来独居屋内是一名年近七旬的老猎户。狄云只说自
己与师傅行走江湖,与人看相算卦,不料遭遇山贼,被人打伤,又在林中迷路,请老人收留。老猎人见风不俗道袍拂尘,狄云面相憨厚,自然毫不起疑。他心地善良,见风不俗伤得如此之重,口中连呼罪过,将狄云迎进去,又拿出饭菜招待。

打猎之人,身边自然常备各种草药,以备不时之需。老猎人煎汤熬药,给风不俗服
下,又在断骨处敷上自制跌打药膏,安慰狄云道:“小哥勿急,别看小老儿只是个寻常打猎人,于这跌打肿痛倒还略知皮毛。这几味药都是小老儿从山中采来,祖方炼制,只怕比城中铺子里卖的药还要灵上几分呢!”

狄云向他道了谢,将风不俗安顿在柴房内干草上躺下。这一夜风不俗仍未醒转,在
昏迷中要汤要水,倒折腾得狄云大半宿不得合眼,直到凌晨方沉沉睡去。

那老猎人的土药果然灵验,第二日风不俗醒转过来,便觉疼痛减轻不少,照此情形
,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老猎人出门之前,吩咐他们安心住下,此地猎物繁多,獐狍狐兔漫山都是,其味鲜美,其中獐狍之油更是治伤灵药。

风不俗本是乐观超然之人,见狄云忙前忙后,为他端汤送水,心中老大过意不去,
忽地长叹一口气道:“不妙,不妙!”

狄云吓了一跳,道:“风前辈,如何不妙了?”

风不俗道:“我风某多年前,曾欠下你师祖梅老先生好大一个人情,后来他驾鹤归西,我无以为报,引以为终身之憾;没想到过去十几年,我又欠下他徒孙一个救命之恩!这笔债,我风不俗何时方能还清?”说罢摇头叹息不已。

狄云慌忙道:“前辈休要这样说,若不是你仗义出手,在江边救我,狄云已死在龙
沙帮乱刀之下,救前辈又从何谈起?”

风不俗双目一翻,道:“如此说来,甚是有理!也好,你我两不相欠,只是你这前
辈前辈,叫得我风某好不心烦!若是你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可好?”

狄云抬头望向风不俗,只见他也看着自己,眼神中已全无玩世不恭之态,却流露出热切关怀之意。这眼神甚为熟悉,昔日丁典在牢狱之中,教与他各种江湖逸闻趣事之时,言行举止便与此时的风不俗无二。他鼻子陡然一酸,口中叫道:“风大哥!”

风不俗抓住狄云之手,仰天长笑道:“狄云兄弟,好兄弟!”,他声音欣喜异常,眼角竟也湿了。

二人虽相识不过一两日,但历经生死,意气相投,倒似相知相交多年一般。

第八章结束,请看第九章《炼神还虚》

第九章 炼神还虚

两人于这茅屋之中,聊得甚为投机。风不俗躺在草堆上,皱眉道:“狄兄弟,非是我出言中伤令师,铁锁横江戚长发和他师兄三人,原本便心术不正,连梅老先生当年也有所察觉。我见你剑法尚可,然而毫无内力,想是练功方法不对,追究起来,与你师傅自然有莫大关系。”

狄云心中难过,暗想:“丁典大哥曾说,老一辈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我师父手段高明,惯会将人治得上不去下不来,风大哥现今也是如此说......”于是便苦笑道:“这个兄弟已经知道,师傅在教我练剑之时,便没安什么好心......但我全无内力,倒是另有原由。”于是将误陷圈套、身中凌退思奇毒、贾怀北弑主、曲氏兄弟逼迫传功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风不俗听得不胜惊奇,连声道:“好险,好险!这其中竟然牵扯甚广,若是你昨日被那曲胜龙发觉,那可真是羊入虎口了,只可惜了你这一身神照功与血刀刀法修为......难道竟无可以恢复功力的法子了麽?”

狄云摇头道:“这银波露是凌退思弄来害人的,普天下只有他一人有解药,眼下他也死了,毒药却又落在了贾怀北手里。”忽然想起一事,又道:“风大哥,我在藏地雪山,曾遇到过一位高僧,名索达大师,也曾中过这种花毒,听他口气,倒像是有法子可以恢复内力......”

风不俗猛地坐起身来,急道:“那便去找他......”他起身之时,牵动伤口,只痛得连后半截话也说不出来。

狄云赶忙扶他躺下,道:“只是这位高僧行踪不定,那无明寺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藏地,大师却又常来汉地讲经说法,哪有如此巧法,去了偏偏就能遇上?”

风不俗叹道:“话虽如此,你得罪了龙沙帮的人,曲胜龙、曲胜虎和那贾怀北,哪一个是好惹的?若无武功在身,日后终究难免大祸临头。对了,你说的那位水姑娘,便是南四奇中冷月剑水岱之女麽?”

狄云面上一红,道:“正是。”

风不俗哈哈笑道:“老弟真有福气!这女娃老哥哥见过,人长得漂亮,武功也得自水岱真传,未曾想成了风某的弟妹!只是如此一来,我风不俗与那水岱,岂不是差着一辈了?”

狄云心道:“眼下我自身难保,龙沙帮一干人正在抓我,这水姑娘若是跟了我,只怕惹祸上身。”他不愿扫了风不俗的兴,转而道:“风大哥,你这一身装扮,可......可真是奇怪得很。”

风不俗哈哈笑道:“老弟,我老风这一身装束,武林中可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小的时候家里穷,很早便流落江湖,后来遇到武当山的老道长,我就出家当了道士,也学了一身武功。有一年,老哥哥也才像你这般年纪,跟师父去别人家里做法事,恰巧碰上了中意的女子,便还俗娶了她。成家后不到三年,我妻子患伤寒离世,也没给我留下一子半女,老哥我只好又出家啦。这次想的是做和尚,不料那大寺小庙,竟无一家肯收留我。老哥一气之下,便自己烫了几个戒疤,仍穿着道袍行走江湖,气死那些名山古刹的真和尚......”

狄云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哑然失笑。

狄云与风不俗便在这荒山老林安顿下来,老猎户每日上山设套打猎,都能带回不少野味,如此过得数日,风不俗伤势恢复很快,已能起床行走。狄云照顾他之余,有心将神照功从头练起,但这神照功练成纯属百年难得之巧遇,中毒之后,腹内一口真气无论如何不能聚集。三番五次过后,狄云自己也打消了念头。

这日艳阳高照,地气回暖,狄云给风不俗换完药后,独自一人来到林间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索达大师所赠的《心经》,低声诵读起来。他正读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忽地一阵风穿林而过,将膝间经书卷到半空之中。

狄云吃了一惊,伸手一抓,却未抓住,眼见得经书在空中被风吹得一阵翻滚,就要掉入溪水之中。这时忽见人影一闪,一人已将经卷握在手中,笑道:“兄弟,念经麽?”

狄云定睛一看,正是风不俗,便道:“风大哥,你怎地出来了?”说着便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风不俗道:“这些天在此疗伤,真真闷杀老风了......狄云兄弟,这不过是佛门《心经》,并非什么武功秘籍,于你武功恢复,并无丝毫益处,难道兄弟要皈依佛门麽?”

狄云笑道:“老哥哥,这就是藏地索达大师赠我的《心经》,是他老人家刺舌血写成,原本可以化解我神照功与神刀功的冲突......”

风不俗“哦”了一声,双手将经书一展,对着阳光看去,忽地“啊”了一声,道:“兄弟,快过来看!”

狄云不明所以,凑过去一看,惊叫道:“里面有字!”

这卷经书乃绢帛写就,陪伴狄云已有数月之久,他从未想到里面竟然夹有别物,此刻对着日光一照,只见背面隐然有字迹透出,似是写在绢帛背面一般。

风不俗道:“老弟,这位大师道行高深,说不得,你武功的恢复便要着落在这经书之中,倘若如此,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言下也是激动异常。

二人回到茅屋,将手中经书细细端详。原来书写这卷心经的绢帛内有夹层,狄云小心拆去线头,将之展开,只见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小字。风不俗一眼望去,惊道:“炼神还虚......兄弟,是炼神还虚心法!”

狄云从未听说过这一武功,便问道:“风大哥,这炼神还虚心法......是甚么武功?”

风不俗笑道:“狄云兄弟,不要说是你,便是你师父那一辈人里头,也没几个人听说过这武功心法。当年我在武当学艺时,倒是听祖师爷说起过,这炼神还虚心法,乃是开山祖师张三丰真人正宗玄门心要,但武当派在藏经阁中找了一两百年,却始终难觅其踪迹......”

其实风不俗如此说,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数百年前,江湖一代大侠燕南天,偶然在前代大旗门的密室之中,发现了镇教宝书《嫁衣神功》,练成之后无敌于天下。

但这《嫁衣神功》,委实极难修炼,须得练到三成功力之时,将全身内力化去,再从头练起。练到第五成与第七成之时,还需再散功两次。如此三番,方能练到第九重。练功过程固然不易,散功之时尤为惊险万分,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轻者手足瘫痪,重者性命不保。故而燕南天传人中,再无一人能将此神功修炼到七成之上。

张三丰乃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壮年时期游历江湖,与各门派高手交手未尝一败。一日遇到燕南天传人,大战数百回合,到底还是张三丰稍胜一筹,经此一战,双方相交莫逆。燕门传人见他修为奇高,便将此书相赠,以图发扬光大。

张三丰得到此书,细细琢磨之后,也觉这等练功方法过于凶险,本想弃之不用,又惋惜始创之人一片心血,于是便将此书带在身边。他武功本就极高,十数年后,于山间闲卧,见白云苍狗倒映在溪水之中,水云两不相碍,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到武学中以柔克刚的至理,从此卓然成家。回头再看武功秘籍,任何难处无不迎刃而解。他将道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吐纳精要融入神功之中,去芜存菁,并将《嫁衣神功》更名为《炼神还虚心法》。又过得若干年,张三丰又领会到“炼虚合道”的奥妙,武功一途,于他而言,已如《金刚经》所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至于这本心法,何时由何人从武当流出,那是谁也无从得知了。

风不俗将心法通读一遍,叹道:“武学一途,何其博大精深。狄兄弟,那位索达大师赠你这等神奇心法,正好需化去内力。你此刻虽内力全失,但以你之前修为,任督二脉打通,已逾‘炼气化神’境界,只需从第三重‘炼神还虚’练起便是。”

狄云虽心中惴惴,但依经法所记,盘膝而坐掌心相贴,意守丹田,凝神吐纳起来。但过得盏茶工夫,气海中仍是空空荡荡,不禁大感失望,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风不俗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狄云一凛,风不俗念的这几句正是《心经》中的真言,他心念一动:“丁典大哥教我练神照功之时,是要凝聚内力以冲破任督二脉,我二脉已通,何须这样?”当即不再意守丹田,脑海中一片空明。只听得风不俗继续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狄云听在耳中,有如醍醐灌顶,“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数句有如黄钟大吕绕梁不绝。他此刻灵台澄明,但觉任督二脉四十四处穴道同时发热发胀,过得片刻,一股浑厚的真气便沿着奇经八脉运行起来,真气愈行愈快,眨眼间便在小周天内走了三个来回。

真气运行到第七个来回,狄云只觉全身发热,他腾地从地上跃起,口中清啸一声,使出无影神拳,只听得喀喀喀喀数声响过,身旁几株儿臂粗细的树枝应声而断。狄云又惊又喜,想不到这《炼神还虚心法》竟然如此神奇,一个时辰不到,自己的内力已然恢复了一小半。

风不俗哈哈大笑道:“兄弟,恭喜!只需再练上几日,你武功便可完全恢复,只怕犹胜当日,哈哈哈哈!”

狄云喜道:“风大哥,多亏你在一旁指点,若是你来练这武功,定然远远胜过我。”

风不俗摇头道:“不然。你原本内力便强过我,《心法》为道家正宗,暗合‘无中生有’要旨;《心经》为佛门正宗,讲求‘色空不二’。无论是少林达摩还是武当三丰真人,皆以武学为末,而以修道为要。兄弟天性淳朴,是大智若愚之人,故能融会贯通。我老风自认根器浅陋,打打口头禅还行,真要修炼起来,也不过是屋内饮酒屋外劝水,否则怎会如此不僧不道丢人现眼?”

如此又过数日,狄云每天勤练心法,功力已完全回复,况且在使血刀刀法之时,气息运转无碍,显见内力之精纯,又远超受伤之前。风不俗伤势也好了十之八九,屈指算来,两人在此地已呆了半月之久。狄云牵挂空心菜与水笙二人,当下与风不俗挥泪作别,直往秭归城而去。

狄云回到秭归城,前去林家寻找水笙。那日他与林天英从李家庄将水夫人送来此地,路还认得,便在城中的文昌阁附近,其时林家米铺生意兴隆,来往行人不绝。待到走到街口,狄云张目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铺子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黄橙橙的大锁。

狄云心里七上八下,便称自己前来探亲,向米铺旁边卖烧饼的老板打听林家去向,那烧饼老板道:“这林家米铺已经营多年,生意做得极其顺当。哪想十来日前某晚至今,便再也没开过店门,一夜之间全家人都走了个干干净净,也不知去了哪里。”狄云再问他水笙与空心菜之事,那老板只是不知。

狄云心急如焚,好容易挨到天黑,他翻墙而入,点起一截烛火,在院内各个房间细细找了一遍。虽然已杳无人迹,但见店内仍剩下不少米面,库房内米包堆得颇高,一大群老鼠吱吱而食,见有人进来,悉悉索索四下逃走。显见林家走得匆忙,连这些米面都未及妥善处置。厢房桌椅板凳之上,都已蒙上了一层灰,看来确有十来日未曾住人了。

他在屋内找了半天,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得颓然坐下,一颗心也逐渐提到了嗓子眼上:“难道......难道水姑娘与空心菜当晚半道上便被龙沙帮擒住?难道龙沙帮已找到水夫人藏身之处,已将林家人全部抓走?”他越想越是后怕,牙齿也不禁咯咯作响。

就在此刻,忽听得远处屋檐上瓦片数声轻响,狄云灭了蜡烛,透过窗格向外看去,只见墙外已跳进四个劲装黑衣汉子,正往厢房而来。其中一人道:“怪事!方才明明看见屋内有灯光透出,怎地一转眼便没了?”另一人道:“吴香主,八成是你看花了眼,我兄弟几人在此等了这几日,整日价听见老鼠啃麻包,鬼影子也不曾见得一个,哪里来的人点灯?”另外二人随声附和。那吴香主道:“三位帮主要我等在此设伏,要抓那姓狄的小子,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手到擒来,可算得奇功一件。”

狄云听得这番对答,心下已明白这几人都是龙沙帮安排在此的眼线。他此刻神功在身,自然不惧这几名虾兵蟹将,于是将门一开,沉声道:“狄云在此,要抓的便过来吧!”

四人大吃一惊,齐齐退后一步,顺手抽出兵刃扑了过来。狄云不愿与他们过多纠缠,施展拳脚,三招一过,已将那三名手下打飞出去,紧跟着右掌伸出,已扼住那名吴香主的咽喉。那名香主武功也不弱,孰料在狄云手下走不过两招,连胳膊也未抡圆,便被封住了要害,只吓得魂不附体,口中连连求饶。

狄云道:“要饶你性命,却也不难,我且问你,水姑娘与那名小女孩如今在何处?你又如何知道这个地方?”那吴香主道:“狄大侠饶命!大侠说的水姑娘,小的委实不知,眼下贾怀北与曲氏兄弟都在秭归,命我兄弟在林家米铺等狄大侠前来......”狄云道:“他们现在何处?”吴香主道:“便在汉宫楼上饮酒作乐......”狄云不等他说完,手上真气一吐,那吴香主双眼翻白,已然晕了过去。

汉宫楼上,贾怀北倒满一杯酒,举杯道:“贤昆仲入我龙沙帮以来,我贾某如鱼得水,试问数千里长江水道,谁是我龙沙帮抗手?来来来,我敬两位兄弟一杯!”曲氏兄弟哈哈一笑,将杯中酒干掉。

贾怀北又道:“我知道贤昆仲还有两件心事未了,一件是狄云那小子,一件便是那风四怪。二位也太过小心,狄云武功已失,却又打什么紧?那风四怪不过是北怪之一,武功未必强得过两位,我龙沙帮手下众多,还怕他孤家寡人不成?两位尽可放心......”

话未说完,只听得“嘭”地一声,门已被一脚踢开,接着两个人影飞起,直向酒桌撞来。三人大惊之下,闪身跃开,只听得乒里乓啷一阵乱响,两名在门外戒备的龙沙帮手下连人带兵刃被扔到桌上,满桌的杯盘酒盏被打了个稀里哗啦。一人站在门口,双目如冷电般射来,正是狄云。

曲胜龙怪叫道:“好小子,竟敢找上门来送死!”他身子跃起,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双爪向狄云凌空抓来,正是成名绝技“龙爪手”。曲胜虎一个虎跳,已欺近狄云身旁,双脚连环踢出,不下千斤之力。兄弟二人见狄云气势夺人,知他武功业已恢复,是故一上来便施展绝招。这二人成名已久,此番联手出击,分袭狄云上下两路,威力确是惊人。

狄云此时武功,已融合佛道两家之长,比起当日神照功来,进境不可同日而语。他不闪不避,左右两拳呼呼击出,正中曲胜龙双爪,只听得轰然巨响,曲胜龙踉踉跄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狄云右脚闪电般伸出,后发先至,将曲胜虎身子踢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壁板之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狄云一招击退两大高手,冷冷道:“水姑娘和空心菜在哪里?”

曲胜龙咬牙切齿道:“姓狄的小子,恭喜你恢复内力!”他一字一顿,语气中饱含着无尽的妒忌与怨毒。贾怀北双眼眯成一道缝,厉声道:“并肩上,杀了这小子!”三人缓缓移动身形,将狄云围在当中。

四人对峙片刻,曲胜龙当先发难,一招“飞龙入海”直取狄云双目。曲胜虎一式“猛虎下山”,双掌自狄云身后攻到。贾怀北噌噌两声,挥起鸳鸯双刀刺向狄云中路。

狄云心道:“三人之中,贾怀北武功最弱,但他刀上之毒见血封喉,身上还藏有歹毒无比的黑蜂针,倒是大意不得。”他此刻内力运转如意,身法亦是灵动无比,眼见曲胜龙右爪迎面抓来,贾怀北双刀亦堪堪触到衣衫,突地身子向后一退,右腿向后踢出。这一招既有血刀经上身法之怪异,又兼无影神拳步法之迅捷,曲胜虎的绝技“虎尾鞭”与之相比,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曲胜虎双掌击在狄云背上,心中暗喜,但听得“嘭”地一声闷响,狄云内力雄厚无比,曲胜虎双手虎口反被震裂。他心知不妙,身子往旁边一闪,却哪里还来得及?狄云那一脚反踢而出,“咔嚓”一声已将他左腿踢断。

狄云这一退,曲胜龙与贾怀北二人攻势同时落空。狄云一招得手,身形一动,呼地一声又迎了上去,左拳击向曲胜龙,右掌戳向贾怀北,正是无影神拳中的一招“直拳横掌”,但见拳势威猛,掌势飘忽。曲胜龙硬接一拳,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贾怀北双刀回撤,在中路舞得密不透风,狄云忌惮他施毒厉害,一时倒也无计可施。只见贾怀北退得两步,突地一扬手,一支袖箭呜地破窗而出,过得片刻,“噼啪”一声在夜空炸响。

狄云暗道:“不好!倘若是对方还有帮手赶来,再布上个厉害阵法,只怕不易取胜,眼下须得速战速决。”就在这一转念间,曲胜虎又扑了上来。此人委实凶悍,明知不是狄云对手,又断了一条腿,竟使出拼命的打法。狄云抄起龙沙帮护卫的一把长剑,回身一招“刺肩式”刺出,只听得“噗”地一声,剑刃透胸而过。曲胜虎一声惨呼,不管不顾,双手仍向狄云咽喉抓来,口中叫道:“大哥......快......走!”

狄云伸手一推,曲胜虎倒在地上,气绝而亡,狄云见他如此凶悍,也不禁心有余悸。曲胜龙狂嚎一声:“弟弟!”他双目尽赤,状如疯虎,龙爪手连绵不绝向狄云攻来。他武功本就不如狄云远甚,此刻心浮气躁,只攻不守,在狄云眼中,可谓招招都是破绽。狄云闪身躲过几招,砰地出拳,正中他左胸,这一拳用足了十成神照功内力,只将他胸膛也击得瘪了下去。曲胜龙口中鲜血狂喷,喃喃道:“弟弟......大哥和你黄泉路上作伴......”仆倒在曲胜虎尸体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只听得“嗤嗤嗤”几声急响,狄云身子连闪数下,已避过贾怀北射出的黑蜂针。他眼角一瞥,只见贾怀北已破窗而出,窗外楼下便是青干河。狄云怒喝道:“哪里逃!”飞身扑到窗前,将手中长剑以“血刀经天”飞掷而出。随着一声哀号,贾怀北直挺挺掉落河中,水面上晕开了大片血花......  狄云手刃强敌后,随即马不停蹄,一月之内连挑龙沙帮各分堂堂口。龙沙帮经此一役,各处大小头目死的死伤的伤,再不复往日气势,几个侥幸保住性命的堂主香主已不成气候。这个曾霸占长江水道的第一大帮派,就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但狄云将龙沙帮翻了个底朝天,仍未寻到空心菜与水笙二人半点音讯。

这日狄云骑马经过宜昌城外那片桃树林,又来到林天英坟前。

时已谷雨,尚未立夏,桃花已谢,唯有满地残瓣。狄云在林天英墓前呆立半晌,方掏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一杯洒在坟前,双手举杯道:“林师兄,当日你舍命相救,要我狄云照顾好水姑娘。而今我武功已复,大仇得报,只是......水姑娘与空心菜不知现在何处,我狄云空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又有何用啊!”他眼泪涔涔而下,一仰脖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狄云不善饮酒,这杯烈酒下肚,顿时腹中有如火烧火燎一般。他脸上泪水纵横,将壶中酒咕咚咕咚倒入口中,忽地扬声长笑,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此马脚力极好,狄云头脑昏昏沉沉,信马由缰往东而行,也不知跑了多久,已到了荆州城内。狄云将一大壶酒喝了个精光,他醉眼乜斜,骑马在街道上左冲右突,行人纷纷避让。跑了一阵,狄云搭眼一看,竟然又到了万家后院的废园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园内夜色朦胧,只有一间屋内透出昏黄灯光,想是有人在此守夜。狄云也不在意,心中模糊想到:“前些日子逃命复仇,清明节也未曾给师妹烧些纸钱,今晚便在墓前陪她一宿。”

他找到戚芳葬身的那株梅树下,只见仍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芳草萋萋,却连墓碑也没有一个,坟顶插着一根细竹棍,挑着几张剪成元宝状的纸钱,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在夜色中凄凉无比。狄云扑倒在地,只哭得泣不成声,哭得一阵,酒意上涌,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随师父师妹来到荆州城,却被万圭等人打得鼻青脸肿,师妹侧身帮自己缝补撕破的衣裳,一张脸不肯转过来;梦见在大牢中上吊身亡,却又被丁典救活;梦见在雪谷之中,全身不能动弹,花铁干满脸狞笑,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他手足乱动,却始终醒不过来。此时水笙如仙子般从天而降,将手中羽衣轻轻披在自己身上,柔声道:“狄大哥,你可好些了麽?”

狄云眼中流下泪来,抓住水笙双手道:“水姑娘,我不要醒来......你也别离开我,我找得你好苦!”

水笙脸一红,道:“狄大哥,我们并非梦中相会,我就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狄云悚然一惊,坐起身来用力一揉自己的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屋内床上,眼前烛光如豆,灯下水笙笑靥如花,又听到一句脆生生的声音:“舅舅!”一个小女孩直扑到怀中来,正是空心菜。

狄云惊呼道:“空心菜!水姑娘!你们......”他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水笙笑道:“那日分手之后,我便到了师兄家里见到了娘亲,因怕龙沙帮前来寻仇,大伙连夜离开了秭归,在别处安下身来。我要出来找你,空心菜定要跟着,也亏得她聪明伶俐,说你迟早会到这里来......狄大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狄云将空心菜搂在怀里,握着水笙的手道:“我们又在一起,从今往后永不会再离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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