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迪斯·沃尔顿

徐湄译

1

  离开饭桌,两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人穿过罗马饭店高高的阳台,靠在栏杆上,先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俯视那一片辉煌的巴拉丁广场,她们的表情同样的模糊,但有着善意的赞许。

  她们靠在那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通向下面院子的楼梯上传过来。“噢,那么,来吧。”声音不是对她们喊,是对一个看不见的人。“把这些小玩意给她们编织吧。”另一个同样幼稚的声音笑着回答说,“噢,看这儿,芭芭丝,不是真的编织——”“哦,我是比喻。”第一个女孩子说,“毕竟我们没给我们可怜的母亲留太多的活。”楼梯的拐角吞没了她们的对话。

  两个女人又相互看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那个较苍白的小个女人摇摇头,脸微微红起来。

  “芭芭丝!”听到楼梯传来的嘲弄声,她咕哝了一句,给了她们听不见的指责。

  另一个较黑的丰满女人有个小小的挺挺的鼻子,上面有一双活跃的黑眉,她愉快地笑了一声。“我们的女儿就是这样看我们的。”

  她的伙伴摆出轻蔑的姿势回答说:“我们都不特别,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这就是时下对母亲们总的看法。你看——”她有些内疚地从漂亮的黑手袋里拿出一团紫红色丝线,上面用两根针穿起来。“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小声说,“新的制度确实给了我们很多空闲时间,有时我就是看着这些都很累……”她这会儿转向了脚下那片巨大的广场。

  黑皮肤的女人又笑了。她们重又看起了风景,在沉默中陷入沉思。风景中有种蔓延开来的宁静,可能是借了罗马天空下灿烂的春光。午饭时间早已过去,两人走到宽敞阳台的尽头。阳台的另一头有几伙逗留在那里看城市风景的人,正在收集旅游指南,摸索着掏小费。最后一批人散尽以后,就只剩下两个女人呆在空气通畅的阳台上。

  “咳,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就呆在这儿呢。”黑脸、眉毛活跃的斯莱德夫人说。附近有两把没人坐的柳条椅子,她把它们推到栏杆的角落里,自己坐了一把,眼睛盯着巴拉丁广场。“毕竟,它还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它将永远是,对我来说。”她的朋友 安斯雷夫人同意她的说法,在“我”的上面稍稍强调了一下。斯莱德夫人注意到了,想知道这是否只是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像写老式字母的人随意画线一样。

  “格丽丝•安斯雷总是这么守旧。”她想。她又带着回忆的微笑大声加上一句:“这个风景我俩熟悉很多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比我们的女儿还年轻。你记得吧?”

  “哦,是的,我记得,”安斯雷夫人的声音很小,依然带着不易察觉的强调。“那个领班还在纳闷,”她改变了话题。她远没有她的同伴对自己和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力那么有自信。

  “我会治疗他的疑惑,”斯莱德夫人说,伸手去拿和安斯雷夫人一样华丽的手袋。她示意领班过来,解释说,她和她的朋友是罗马旧情人,想在这里呆一个下午看风景——就是说,如果不妨碍服务的话。领班鞠躬行礼,向她保证女士是最受欢迎的,如果她们屈尊留下吃晚饭,那会更受欢迎。一个圆月的夜晚,她们会记得的……

  斯莱德夫人的黑眉皱到了一起,好像关于月亮的说法不合时宜,甚至是不受欢迎的,但领班退下时,她用微笑舒展了眉毛。“噢,为什么不呢!我们可能呆得更晚些。我想没人知道姑娘们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她们从哪回来吗?我不知道!”

  安斯雷夫人的面孔又微微泛起红来。“我想我们在大使馆遇见的那些年轻的意大利飞行员邀请她们飞到塔格威尼亚喝茶去了。我想她们要待在那里,到有月光时才飞回来。”

  “月光——月光!它还是有那么巨大的作用。你认为她们和我们过去一样多愁善感吗?”

  “我开始意识到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们,”安斯雷夫人说,“也许我们也相互并不了解得太多。”

  “是的,也许我们不了解。”

  她的朋友羞涩地看她一眼。“我永远都不应当认为你多愁善感,阿丽达。”

  “是呀,也许我不。”斯莱德夫人眼睑聚到一起回忆着。有一会儿,这两个从童年起就很亲密的女人想到她们彼此了解得真是太少了。当然每一个名字上都有一个标签准备附上另一个名字,比如戴尔芬•斯莱德夫人会告诉她自己或任何问她的人,贺瑞斯•安斯雷夫人二十五年前,是非常可爱的——不,你不会相信,是吧?当然,还迷人、高贵……是呀,作为女孩子,她一直是美丽的,比她女儿芭芭拉漂亮得多,虽然无论如何,芭芭丝,按照新的标准,都更加引人注目——更加有优势,就像她们说的那样。真是滑稽,她从哪儿继承来的,有那样无用的父母?是的,贺瑞斯•安斯雷——哦,就像他妻子的复制品。老纽约博物馆的标本。好看,无可挑剔。斯莱德夫人和安斯雷夫人面对面住了许多年——实际上也对着干了许多年。当东73街20号画室换上新窗帘时,路对面的23号总能意识到。搬家,购物,旅游,生病,所有的一切——一对可贵夫妇的无聊编年史。没什么能逃过斯莱德夫人的眼睛。不过,等到她丈夫在华尔兹街开了一家大公司,她就感到厌倦了,而当他们在公园大道上游街买了房子时,她开始想:“宁愿换到对面的地下酒吧,至少可以看见它遭到袭击。”看到格丽丝被袭击的想法是那么的有趣(在搬家之前),以至于在一次女人的午间聚餐上她说了出来。这话一下子传开了——她有时想知道这话是否传到了对街,传到安斯雷夫人那里。她希望没有,但并不很在意。那是受尊敬给打了折扣的年代,偶尔嘲笑他们一下也是无可指责的。

  几年之后,两个女人在几个月之内先后失去了丈夫。适度的交换花圈和悼念,黯淡的服丧期间的短暂亲密重聚,又过了一段时间,现在她们在罗马相遇,在同一个旅店,每个人都带着一个附加品——出色的女儿。她们命运的相似部分又把她们拽到一起,一起讲些小笑话,一起忏悔。如果在过去,和女儿“绑在一起”会很累,可现在如果不,有时会觉得很无聊。

  毫无疑问,斯莱德夫人想,比起可怜的格丽丝,她更加无所事事。从当上戴尔芬•斯莱德的妻子到成为他的寡妇是一个很大的落差。她总是认为她自己(凭着做妻子的傲慢)在社交天赋方面和丈夫是一样的,她把自己的全部贡献出来,使他们成为特别的一对,但他死后,却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不同。作为著名公司律师的妻子,丈夫手头总是有一两件国际案子,每天都接到激动人心、意想不到的合约,他们即兴招待国外来的名人贵客,匆忙地去伦敦、巴黎或罗马处理法律事务,在那些地方双方慷慨地互相款待,随后她愉快地听到有人说:“怎么?那个漂亮的女人,穿着漂亮衣服,有一双漂亮眼睛的是斯莱德夫人——斯莱德的妻子。真的!一般说来名人的妻子是很邋遢呀。”

  是的,丈夫死后,做斯莱德的寡妇是一种无聊的生活。和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她所有的本领都能用上了,现在她只和女儿一起生活,因为那个好像继承了他父亲天赋的儿子童年时就突然死了,她战胜了痛苦,因为她丈夫那时还活着,他们相互搀扶。现在做父亲的死了,想起儿子就难以忍受。对母亲来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女儿。亲爱的杰妮是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儿,她不需要多余的照顾。“现在和芭芭丝•安斯雷呆在一起,我知道我不应当这么安静。”斯莱德夫人有时有些嫉妒地想。和她那位出色的朋友比,年轻的杰妮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极漂亮的女孩子,她能让人觉得即使丧失青春和美丽也无可惋惜。这一切是那么令人困惑——对斯莱德夫人来说,是有点儿无聊。她甚至希望杰妮爱上一个——不对路的男人,这样杰妮就能被监视,被控制,被拯救。可是正相反,是杰妮在监护她的母亲,不让她受到风寒,督促她吃药……

安斯雷夫人不像她的朋友那么能说,斯莱德夫人在她脑海中是个有点脆弱的人。“阿丽达•斯莱德非常出色,但是没有她想得那样出色。”她这样总结。虽然,为了让陌生人明白,她又加上一句,斯莱德夫人一直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比她自己的女儿漂亮多了,当然她女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很漂亮、聪明,但她妈妈一点也不——对了,“生动,”有人曾经这样说。安斯雷夫人愿意用这样时尚的字眼,并以前所未闻的大胆用引号括起来。不,杰妮不像她妈妈。有时安斯雷夫人想,阿丽达•斯莱德是失望的,总体上她的生活是凄惨的,充满失败和错误。安斯雷夫人一直都为她感到难过……

这两个女人就这样互相反端着她们小小的望远镜,审视着对方的一切。

2

  有很长时间两个人并排坐着不说话。对她们来说,在巨大的墨里纪念碑前放弃她们无聊的活动仿佛是一种放松。斯莱德夫人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恺撒宫殿金色的斜坡,过了一会儿,安斯雷夫人不再不安地弄手袋,她陷入了沉思。像许多亲密的朋友一样,两个女人以前从没机会默默地呆在一起,安斯雷夫人被她们多年亲密关系后的一个新阶段弄得有点发窘,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突然,空气中响起了低沉的铃声,铃声覆盖了有着银色屋顶的罗马,斯莱德夫人看了一下手腕。“已经五点了,”她好像有些吃惊地说。

  安斯雷夫人怀疑地提到:“大使馆五点钟有桥牌。”好长时间斯莱德夫人没有回答,她好像陷入了沉思。安斯雷夫人想着她没有说出的话。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像是在梦里。“桥牌,你是说这个吗?没有,除非你想……但是我想我不会,你知道。”

  “噢,不。”安斯雷夫人急忙向她保证,“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里真好,充满久远的记忆,就像你说的。”她坐在椅子上,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抽出她的编织物。斯莱德夫人从侧面看着她这个动作,可她保养得很好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我正在想,”斯莱德夫人慢慢地说,“罗马对每一代旅游者的象征该有多么的不同啊。对我们的祖母们,罗马热;对我们的母亲们,令人伤感的危险——我们曾被怎样的保护啊。对我们的女儿来说,没有比大街中央更危险的了。她们不知道这些——可是她们错过了多少事啊!”

  长长的金色光辉开始变白,安斯雷夫人把她的编织物拿起来凑近眼睛。“是的,我们被保护得多好啊。”

  “我以前常想,”斯莱德夫人继续说,“我们的母亲比我们的祖母有更难做的事。女孩子在罗马热肆虐大街的危险时候上街是相当容易染上的。当你我年轻的时候,有美丽召唤我们,有反叛的精神,没有什么比太阳落山后感冒更危险的了。妈妈曾不得不把我们关在屋子里——不是吗?”

  她又转向安斯雷夫人,可是安斯雷夫人正好织到一个棘手的结。“一,二,三——放掉二。是的,她们一定是。”她赞同地说,没有抬头。

  斯莱德夫人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很专注地看着她。“她还能编织——面对这种情况!她怎么会……”

  斯莱德夫人靠回椅子,沉思着,她的眼睛从对面的废墟飘到绿色空洞的广场,广场那边,教堂正面的阳光正在退去,远处是巨大宽阔的斗兽场。突然她想:“我们的女孩子与多愁善感和月光没关系,但如果芭芭丝•安斯雷没有出去追那个飞行员——那个侯爵——那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杰妮在她旁边没有机会,我也知道这一点。真奇怪为什么格丽丝•安斯雷喜欢两个女孩子一起去任何地方!我可怜的杰妮就是一个陪衬——!”斯莱德夫人大笑了一声,这笑声使安斯雷夫人的编织物掉到了地上。

  “怎么——?”

  “我——噢,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芭芭丝怎么会所有的事都干在她的前头。那个男孩儿坎伯列斯是罗马最佳选手之一,看上去那么天真,亲爱的——你知道他是的。我奇怪像你和贺瑞斯这样性格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出这么富有活力的生命。”斯莱德夫人又笑了,笑声中带着愠怒。

  安斯雷夫人的手迟缓地穿针引线,她望着脚下用激情与辉煌堆积起来的巨大废墟,小小的侧脸几乎没有表情。最后她说,“我想你高估了芭芭丝,亲爱的。”

  斯莱德夫人的语调轻松了一些。“不,我没有,我是欣赏她,也许是嫉妒你。哦,我的女儿是完美的,如果我是一个慢性病人,我就——噢,我想我宁愿死在杰妮手中。肯定有的时候……可就是那样!我总是想要一个出色的女儿……从不明白我为什么有一个天使。”

  安斯雷夫人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她的大笑:“芭芭丝也是一个天使。”

  “当然——当然!但是她有彩虹的翅膀。是呀,她们正和男友在海边漫游,而我们坐在这儿……这很容易把我们带回过去。”

  安斯雷夫人又开始织她的东西。人们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人们不那么了解她,斯莱德夫人想),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太多的记忆从那些威严的废墟拉长的阴影中升起,但是,不,她现在只沉浸在她的编织里。她有什么可着急的?她知道芭芭丝几乎肯定会回来,并且跟那个非常合适的坎伯列斯订婚。“她将卖掉纽约的房子,定居在靠近他们的罗马……她做事很得体,她会做饭,擅长桥牌和鸡尾酒……晚辈中一个十足平和的老人。”

  斯莱德夫人停止了她富有预见性的遐想。没有比格丽丝•安斯雷更合适令她往坏里想的人选了,难道她从来都没治好过嫉妒病?也许好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站起来,靠在栏杆上,让不平静的双眼在这一时刻灌满平静的魔力。可是,她不但没有平静,她看到的情景似乎更增加了她的恼怒。她把眼光转向斗兽场。金色的大墙已经淹没在紫色的阴影里,上面的天空弯曲着,水晶一般的透明,没有灯光也没有颜色。这就是下午和黄昏交织在中天的时候。

  斯莱德夫人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她朋友的胳膊上。这个动作是那么突兀,安斯雷夫人吓了一跳,她抬起头。

  “太阳落下了,你不害怕吗,亲爱的?”

  “害怕?——”

  “当然,罗马热或肺炎。我记得,那年冬天你病得多重啊。作为女孩子,你的喉咙很敏感,不是吗?”

  “噢,我们都在这儿。在这下面,广场上,冷死人了,突然地。不过不是在这里。”

  “啊,当然你知道,因为你必须小心。”斯莱德夫人转向栏杆。她想:“我必须再努力一下不去恨她。”她大声地说:“每当我从这里俯视罗马广场时,就记起你曾姨婆的故事,不是吗?一个恐怖邪恶的曾姨婆?”

  “噢,是的,曾姨婆哈丽特。人们说她派她妹妹在太阳落山后去罗马广场为她的纪念册采集花儿。我所有的曾姨婆和祖母都有干花儿纪念册。”

  斯莱德夫人点点头:“但是她真的派她去了,因为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是呀,那是家族传统。他们说哈丽特曾姨婆几年后承认了。无论怎样,那可怜的妹妹染上了高烧,死了。妈妈在我们小时候曾用这个故事吓唬过我们。”

  “你用这个吓过我,那年冬天,你和我在这儿,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年冬天我和戴尔芬订婚了。”

  安斯雷夫人轻声笑了一下。“噢,我吓着你了?真的吓着你了?我不相信你会这么轻易被吓住。”

  “我不常被吓着,但那时我是被吓着了。我容易被吓着是因为我太高兴了。我想知道你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的——”安斯雷夫人支吾着。

  “是呀,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曾姨婆的故事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我想:‘不再有罗马热了,但是罗马广场在太阳落山后还是那么死冷——特别是热天之后。斗兽场甚至更冷更潮湿。”

  “斗兽场——?”

  “是的。晚上大门锁上后是不容易进去的。非常不容易。那些天是要刻意安排的,不能在别处见面的情人就在那里会面。你知道吧?”

  “我——我想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你不记得去参观废墟,或是在某个晚上,正好天黑以后,你得了重感冒?他们以为你是去看月亮升起了。他们总是说是远足让你得了病。”

沉默了一会儿,安斯雷夫人说话了:“他们这么说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你又好了——所以没什么大事。但是我想这打击了你的朋友——我是说你生病的原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对你的喉咙非常谨慎,你妈妈那么在意你……你那么晚还在外面观光,那天夜里,不是吗?”

  “也许我是去了。最谨慎的女孩子也不总是谨慎的。现在是什么让你想起这个的?”

  斯莱德夫人好像没准备回答,但过了一会儿,她脱口而出:“因为我简直不能再忍受了——”

  安斯雷夫人很快地抬起头,眼睛大大的,脸色惨白。“不能忍受什么?”

  “啊——你不清楚,我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去。”

  “我为什么去——?”

  “是的。你认为我是骗你,不是吗?哦,你是去见我订了婚的男人——我能重复让你去约会的那封信的每一个字。”

  斯莱德夫人说话时,安斯雷夫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手袋、编织物和手套在惊慌中掉到了地上。她看着斯莱德夫人,好像看着一个鬼魂。

  “不,不——不要,”她磕磕巴巴地说。

  “为什么不?如果你不信我,那就听着。‘我亲爱的,事情不能像这样,我必须单独见你。明天天黑后立刻来斗兽场。那里有人会让你进去,没有你害怕的人会怀疑’——也许你已经忘了信里写着什么?”

  安斯雷夫人以一种意外的沉着迎接挑战。她靠在椅子上稳住自己,看着她的朋友回答说:“不,我也全都记得。”

  “还有签名?‘你唯一的D.S.’不是吗?我是对的,是吗?正是那封天黑以后把你叫出去的信?”

  安斯雷夫人还在看着她。对斯莱德夫人来说,在毅力控制的面罩下,安斯雷夫人那张小小的平静的脸正在慢慢地挣扎。“我不应当认为她已经把握住自己了。”斯莱德夫人几乎充满愤恨地想。但这时安斯雷夫人说话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立刻就把那封信烧了。”

  “是的,你是的,自然——你是那么谨慎!”嘲笑开始公开。“如果你烧了那封信,你就想知道,我究竟是怎么知道信的内容的。是这样的,不是吗?”

  斯莱德夫人等着,但是安斯雷夫人没有说话。

  “是呀,亲爱的,我知道那封信写着什么,是因为我写了那封信!”

  “你写的?”

  “是的。”

  两个女人站在那里,在最后金色的光亮里互相瞄了一会儿,然后安斯雷夫人坐回椅子。“哦。”她嘟哝着,用手蒙住脸。

  斯莱德夫人紧张地等着她再说什么或做什么。没有。最后她说:“我吓着你了?”

  安斯雷夫人把手搁到膝盖上。刚才盖住的脸上流着泪水。“我不是在意你,我是在意——那是他给我的唯一一封信!”

  “我写的,是的,我写的!不过我是跟他订婚的那个女孩子。你碰巧记得吧?”

  安斯雷夫人的头又低下了。“我没有想给自己找借口……我记得……”

  “但你还是去了?”

  “还是去了。”

  斯莱德夫人站在那里,俯视着她身边这个弯曲的小身影。她愤怒的火焰已经熄了,她奇怪她曾经想过,给她朋友造成这样无目的的伤害会有一些快感,但是她必须调整自己。

  “你真的明白吗?我发现——我恨你。我知道你爱上了戴尔芬——我害怕,怕你,怕你沉静的样子,你的恬静……你的……哦,我想叫你让开路,就是这样。就几个星期,我只是要把握住他,所以在盲目的愤怒中,我写了那封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告诉你。”

  “我想,”安斯雷夫人慢慢地说,“因为你一直恨我。”

  “也许。或者我想把整个事情从脑子里赶走。”她停了一会儿。“我很高兴你毁了那封信,当然我从没想过你会死。”

  安斯雷夫人又陷入沉默,斯莱德夫人俯视着她,竟意识到了一种奇怪的孤独感,她被从人类交融的热流中割裂开来。“你认为我是怪兽!”

  “我不知道……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信,你说他没写。”

  “啊,你还是那么在意他!”

  “我在意那份记忆。”安斯雷夫人说。

  斯莱德夫人继续俯视着她。她好像受了打击,连身体也缩小了——仿佛当她起来时,风会把她像一层灰尘般吹散。在这个时候,斯莱德夫人的嫉妒又一跃而起。这些年,这个女人是靠那封信活着的。她怎么那么爱他,珍惜那片纸灰,那封和她订婚男人的信!她才是怪兽,难道不是吗?

  “你使尽全力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但你失败了,我保住了他,就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

  “我现在希望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感受,我想你会羞愧。这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像你说的,你必须给我一个公道。记住,我没有理由认为你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我怎么会呢?你两个月后就和贺瑞斯•安斯雷结婚了。你刚从床上起来,你妈妈就匆匆忙忙把你送到佛罗伦萨,嫁掉了你。人们相当惊奇……他们奇怪这件事做得那么快,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生气——你能够说是在戴尔芬和我之前结了婚。孩子们做那样严肃的事情,是因为那样愚蠢的理由。你那么快结婚,我确信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

  “是的,我是。”安斯雷夫人同意说。

  头上晴朗的天空没了金色,黑暗蔓延开来,突然笼罩住七丘之城。远近的灯光开始闪闪烁烁地穿过她们脚下的树叶。脚步在无人的阳台上来来往往——侍者从楼梯尽头开着的门口往外走,然后又拿着碟子、餐巾和酒瓶重新出现。桌子被移动,椅子被拉直,电灯微弱的光线闪动着。一个胖女人突然出现,用糟糕的意大利语问是否看见塑料带绑着的旅游指南,她用一根棍子在她吃饭的桌子下划来划去,侍者在那儿帮忙。

  斯莱德夫人和安斯雷夫人坐着的角落还很阴凉,没有人。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最后斯莱德夫人又说了起来:“我想我这样做是为了开个玩笑——”

  “玩笑?”

  “是呀,女孩子有时是凶残的,你知道,恋爱中的女孩子更是如此。我记得,想到你黑夜里等在那儿,躲避着别人的视线,倾听着每一个声音,想方设法要进去,我就偷偷笑了一个晚上——当然,听说你后来病了,我也很沮丧。”

  安斯雷夫人很长时间没有动,现在她慢慢地转向她的同伴。“可是我没有等。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在那儿。我们立刻就进去了。”她说。

  斯莱德夫人从靠着的栏杆那儿跳起来。“戴尔芬在那儿!他们让你进去了!啊,你在撒谎!”她暴怒地说。

  安斯雷夫人的声音更清晰,并充满惊异。“他当然在那儿。他自然是来了——”

  “来了?他怎么知道能在那找到你?你一定在胡说八道!”

  安斯雷夫人犹豫着,好像在思考。“我回了信,告诉他我会在那儿,所以他来了。”

  斯莱德夫人用双手捂住脸。“噢,上帝——你回了信!我从没想到你会回信……”

  “真奇怪,你写了那封信,却从没想到。”

  “是的,我气糊涂了。”

  安斯雷夫人站起身,把她的毛围巾围紧。“这儿太冷了,我们最好走吧……我为你感到遗憾。”她说,用手捂着喉咙上的毛围巾。

  这想不到的字眼刺痛了斯莱德夫人。“是的,我们最好走。”她拿起她的手袋和斗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为我感到遗憾。”她咕哝着。

  安斯雷夫人站在那儿,眼光移向雾气沉沉的斗兽场。“是呀——因为我那天夜里没有等。”

  斯莱德夫人大笑了一声。“是的,我被击败了,可是我本不该嫉妒你。我想,毕竟这么些年下来,我拥有了一切。我拥有他二十五年,而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封不是他写的信。”

  安斯雷夫人又沉默下来。终于,她抬脚走向阳台的门,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同伴。

  “我有芭芭拉。”她说,然后走到斯莱德夫人的前面,走向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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