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象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噢噢——,睡觉吧,麻猴来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我在奶奶...

女大夫揭开他伤口上的纱布,不由地“哟”了一声。褥疮烂成的几个大窟窿,看得见白色的骨头。 “养蛆了吧?”他说。他闻见了一股恶臭。“随身总带着几个小哥们儿,谁也不嫌弃谁。下回在小说中我就这么形容。” 女大夫笑不出来,用镊子刮去褥疮上的烂肉。他并不感到疼。疼觉早就离开他了。他的腿瘫痪了二十年了。 “我记得我答应过,到时候把尸体献给医院。” “别想那个,你的日子还长呢!” “不会太长啦,最近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好受,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好多挺好的想法,都写不成。” 女大夫低头给他换药。她知道,他的日子快...

从小我就熟读了贺敬之的一句诗:“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谁想到,我现在要想回延安,真是只有靠做梦了。不过,我没有在梦中搂定过宝塔山,“清平湾”属延安地区,但离延安城还有一百多里地。我总是梦见那开阔的天空,黄褐色的高原,血红色的落日里飘着悠长的吆牛声。有一个梦,我做了好几次: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变成了一头牛……我知道,假如我的腿没有瘫痪,我也不会永远留在“清平湾”;假如我的腿现在好了,我也不会永远回到“清平湾”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矛盾解释得圆满。说是写作者惯有的虚伪吧?但我想念那儿,是真的。而且我发现,很多曾经插过队的人,也都是真心地想念他...

暴雨过后,树林里飘溢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这是一座荒芜了的古苑。远处,殿堂的屋顶在夕阳下泛起耀眼的黄光了。时间是七八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两个人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们同时收拢了伞,仿佛刚刚觉出雨停了。他们一直坐在老柏树下的青石上,鞋和裤筒都湿透了。“别总想那些年的事了,咱们见面又不是为了伤心。”年老的男人想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脸上的肌肉发僵。“忘不了。”另一个老人说。她显得精神恍惚。“连我自己都不记得那么清楚了。”“冬冬就说,有时候是冤枉人的人比被冤枉的人记得还清楚。”女的说。男的不出声地笑笑,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怎么会忘呢?他又想起了那条冰冷的河、无边的雪野上的...

路灯昏黄。飞蛾冲撞着欢聚的蚊群。正是晚饭后乘凉的时光,小巷口上喧闹如常;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皮筋,男孩子风也似的追逐喊叫,姑娘们借着路灯的微光飞快地编织着,老太太们则在抱怨今年的西红柿涨了价,西瓜也不甜。 老槐树的枝叶一动不动。小巷里弥散着蒸腾的暑气。老槐树旁聚集了一个兴奋的人堆:赤亮的脊背和鲜艳的衬衫交相辉映,各式发型黑乎乎地扎在一处,不断爆发出激动的叫喊:“国徽!麦穗!麦穗!国徽!……”那是在用五分的钢傰儿算命。 邓丽君正在谁家的窗户里深情地唱着:“轻轻地一个吻,……” 算过了命的人纷纷挤出人堆,抖着汗湿的衣衫,摇着芭蕉...

傍晚,老头儿跟每天一样,从城里回来。他终于买来了那只青铜的公牛。本来今天应该很高兴,可是他刚才又碰上了那个年轻的父亲。老头儿后悔没再跟那个年轻的父亲说说。濛濛的细雨,零零碎碎地从早晨一直下到了傍晚。这会儿,起了一点风,有些凉了。快要到秋天了。“算了,还是少管别人的闲事吧,饶着管了,别人还不高兴……”一路上,老头儿不断地劝着自己。他竭力想忘掉那个倒霉的孩子。他扛着那根烫满了小窟窿眼儿的竹竿,躬着腰,蹒跚地走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开阔的田野、错落的农舍和工厂的楼房、路边的水车、还有远处黑色的林带,都蒙在无边的细雨中。他回家去。竹竿上只剩了一只小风车儿,静静地转着,象...

我把五个候选人的名字依次写在统计表上——五个陌生的名字。第一个是警察,这我记得很清楚。第二个呢?其中有一个是诗人,但忘了是第几个了。管他!反正都一样,五个人之中无论哪三个中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一件工作、一个费尽周折而谋来的职业而已。是人都得有一种谋生的方法。窗外的夜来香蔫了,只一夜。三十年,好像也只是一夜。扒在墙头上看大人们投票而摔伤了腿的事好像就在昨天……爸爸异常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妈妈小心地给我包扎伤口。我问爸爸为什么没去投票,爸爸不言语。我又问妈妈,妈妈说已经投过了。“我呢?”“你还小。”……然而,好像只一夜,我已经老了,三十岁,一脸皱纹,就象窗外那朵夜来香...

“瘫痪后你是怎么……譬如说,你是——?”记者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双手象是比划着一个圆球。我懂了他的意思,说:“那时我只想快点死。”“哪里哪里,你太谦虚。”他微笑着,望着我。可我那时是真想死,不记得怎么谦虚过。“你是不是觉得不能再为人民……所以才……?”我摇摇头,想起了我那时写过的一首诗:轻推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间一斜阳……“那你为什么没有……?”记者象是有些失望了。我说,我是命运的宠儿。他奇怪地瞪着我。“您看我这手摇车,是十几个老同学凑钱给我买的……看这弹簧床,是个街坊给我做的……这棉裤,是邻居朱奶奶做的……还有这毛衣——那个女孩子也在我们街道生产组干过……生产组的门...

需要首先说明,这是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事。一我那时是真的准备好自杀了,但我想,何不看看那阔别了多年的故乡之后再去死呢?反正是遣送,一切都用不着我费心去安排。我给前妻发了最后一封信,独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车。信很简单:“在大家竞相高歌光用的时候,谁道破了黑暗,谁也就面临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道这本身是光明还是黑暗。”反正我是准备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档案中再加上一条“冥顽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高瞻远瞩,信心百倍,从来不曾有过悲观、沮丧和伤感情绪的么?我呢?凭良心说,那时只剩了悲观、沮丧和伤感。铺盖卷在行李架上晃悠着,那上面捆着一条很结实的绳子……二故乡的山水依旧...

从下午四点钟,他们俩就下了汽车,一直在这附近转来转去,找那条胡同。“你没记错吗?”男的问。“没记错,”女的说:“月亮胡同,五十七号。”这一带净是些七拐八弯的小胡同,人家给他们画的那张路线图又让女的给弄丢了。这会儿,太阳已经快没了。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白天路上的雪化了一些,现在又都开始冻上了。路很难走。看样子,两个人都有四十岁了;男的好像还要大一点。女的个子很矮,看得出来,是那种侏儒病。男的架着一支拐,脸被烧伤过,留下了很多可怕的伤疤。小胡同里很清静。风很大,不时有些行人匆匆走过,谁也顾不上看谁一眼。这倒好。女的搂着个大饼干筒走在前面。她好几次都想换个姿势歇一歇...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像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美国民歌〔……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恨悔。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到遥远的异国去漂泊。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永远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帐,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发苦的霉味。太阳终于出来,却又无精打采地沉到古殿飞檐的后面去了;...

《秋天的怀念》——史铁生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活着有什么劲!”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

  树林里的上帝  人们说,她是个疯子。她常常到河边那片黑苍苍的树林中去游荡,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总“嘀嘀咕咕”地对自己说着什么,象一个幽灵。  那儿有许多昆虫:蝉、蜻蜓、蜗牛、蚂蚱、蜘蛛……她去寻找每一只遇难的小虫。  一只甲虫躺在青石上,绝望地空划着细腿。她小心地帮它翻身。看它张开翅膀飞去,她说:“它一定莫名其妙,一定在感谢命运之神呢。”  几只蚂蚁吃力地拖着一块面包屑。她用树叶把面包屑铲起,送到了蚁穴近旁。她笑了,想起一句俗话:天上掉馅饼。“它们回家后一定是又惊又喜。”她说,“庆祝上帝的恩典吧!”  一个小伙子用气枪瞄准着树上的麻雀。她急忙捡起一块石子,全力向...

  “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象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象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作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样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们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到底是...